《花城》2024年第3期|孟祥鵬:如意如意(節(jié)選)
導(dǎo)讀
春山五歲時,消防員父親殞命于一場大火,母親帶著他艱難謀生,步步為營,最終嫁給了李叔,找到母子二人后半輩子的依傍。長期寄人籬下、委曲求全的生活使春山變得忍氣吞聲、欲求寡淡,在李叔的葬禮上,他按母親的要求表演哭喪……小說刻畫了一個游走于生活邊緣的局外人,如意如意,實則“盡如人意“,唯獨“不如己意”。
如意如意
文 | 孟祥鵬
倒也不用哭得太大聲,但眼淚還是要貨真價實地掉一些。這是母親反復(fù)給他的叮囑。“飛機落地你就打個車回來,”母親啞著嗓子說,“錢不錢的,反正這種事以后不會再有了?!?/p>
“好,我知道了,”他說,“先這樣吧,到了我再打給你。”然后沒等母親啰唆完就掛斷了電話。
乘務(wù)員正逐個檢查著旅客的安全帶,他熄掉手機屏幕,閉上眼睛往后一仰,開始在腦海中預(yù)演那場即將參與的、需要極其謹(jǐn)慎的葬禮。
哭是肯定要哭的,母親講得對,當(dāng)著那邊的面,要比親生的還親,于情于理都該如此??闪钏麨殡y的是,自己不太擅長流淚,從小就這樣,尤其在外人面前,謹(jǐn)慎和理智始終操控著每個念頭,甚至連父親去世的悲傷,都無法擊潰他眼中那堵與生俱來的高墻。
父親是消防員,天生身材高大,在他5歲那年,意外殞命于一場大火,周身燒得就只剩下輕飄飄一把焦炭。葬禮上,他吃著一盒圓形奶油餅干,蹲在沙發(fā)角落和母親的哭聲里,若無其事地看動畫片。“真是個可憐的孩子,”親友們撫著他的臉頰嘆息,“什么都還不懂呢!”
事實上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懂了,而且過早掌握了死亡等于失去的要義,但他不動聲色地眨著眼,人家也不會看到他心里的難過。窗外的陽光越過紗窗和香火,在屋內(nèi)地板上碎裂成渾濁的方格,絲綢質(zhì)地的白布搭在父親身上,如同一片光亮的羽毛墜入恐怖深潭,他學(xué)著動畫片里的咒語,嘴中反復(fù)默念“如意如意,按我心意”,試圖使那幾塊干癟的父親起死回生。但遺憾的是,咒語未能奏效,眾人依舊圍著尸體,熙熙攘攘地看母親掉眼淚。
自那往后,他周圍死掉的人不算多,零星幾個遠(yuǎn)房長輩,都與他關(guān)系不大,他只要尾隨于母親身后磕頭進香即可,哭與不哭,根本無關(guān)緊要。
而且參加葬禮,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更像是赴宴,他們的職責(zé)是到場,然后在別人的悲傷里聊房價、股票,以及新近發(fā)生的奇聞趣事,推杯換盞,把酒言歡,點綴其中的那些聲情并茂、章法各異的哭,還常常會帶給他們歡騰熱鬧的錯覺,對逝者的緬懷是可有可無的主題,葬禮成了伴有哭聲的慶典。后來的場合里,他扮演的便是這種冷漠的角色。
但眼下這回不同,時隔多年,命運的指針終于又指向他了。繼父不比生父,想要名正言順地繼承遺產(chǎn),他就無法在這場熱鬧中置身事外,哭不哭得出都得哭,而且必須哭得感人肺腑、天衣無縫才行。
“你的座位能往前一點嗎?”后排的男人敲了敲他肩膀說,“我這邊有點擠?!?/p>
“好的好的……”他連聲應(yīng)著,四下尋覓可以調(diào)節(jié)座椅的機關(guān)。他明顯感覺到那是一張恪守法度的座椅,并未侵占后排空間,不過人家既然開口了,他還是盡量配合一下,哪怕委屈了自己。
他習(xí)慣小心翼翼地生活,幾乎不冒犯任何人,這是從母親那里學(xué)來的規(guī)矩。寄人籬下這些年,雖說母親沒有手把手、一字一句地教給他該如何如何,但他卻深刻領(lǐng)悟到這套生存法則,時時刻刻對外界感到抱歉,到了刻骨銘心的程度。
“先生,您的座椅是不能移動的?!背藙?wù)員前來提醒。
“為什么?”他問。
她指著艙壁上的警示符號,俯身解釋說:“您旁邊是應(yīng)急出口。”
“哦,那沒辦法了?!彼H為遺憾地回頭,對后面的人致意。對方卻撇了撇嘴,看起來并不領(lǐng)情。
乘務(wù)員又交代了他一些與應(yīng)急有關(guān)的事項,拿來一冊《安全須知》,表示希望他能仔細(xì)閱讀,如果發(fā)生意外的話還需要他的配合。
“好的。”他點頭答應(yīng),隨手翻了幾頁便擱置一旁。
出于父親的緣故,自幼他便熟悉各種消防設(shè)施的功能和用法。小時候他常跟隨父親去消防隊的訓(xùn)練場,一片環(huán)繞著樹林的山間平地,父親他們訓(xùn)練時,他就坐在那里的樹蔭底下,吃冰棍,喝橘子汽水,耳濡目染了不少知識,雖然后來它們也沒派上什么用場。
父親業(yè)余時間喜歡畫畫,尤其擅長素描和水彩,飛禽走獸,樹木山川,世間之物在他筆下無不栩栩如生,宛如眼前景色被拓印于紙上,而且相比于現(xiàn)實,更加清朗、艷麗。但人生的旅途千頭萬緒,因身世和境遇,父親最終并沒有從事與畫畫相關(guān)的職業(yè),而是成了一名消防工作者,他也沒有因此憂悒,反倒時常寬慰自己說,畫畫是挽留轉(zhuǎn)瞬即逝的片刻,消防工作是拯救意外的衰亡,本質(zhì)上其實沒有什么差別。
他抽屜里有一本珍藏的小畫本,是父親為他畫的卡通畫。小時候電視上播各種各樣的動畫片,播完了就很難再看到,于是父親就會幫他把那些他喜歡的卡通形象畫下來,涂上水彩,靈動活潑,看起來絲毫不比電視上遜色,而臨摹那些卡通畫,也成了他童年生活里最喜歡做的事,父親總是伴其左右,指導(dǎo)他要怎樣布局、如何運筆,還常常贊揚他才思敏捷,天資穎慧,將來必定能成為一名出色的畫家。
或許會感到失望吧,他想,如果父親知道自己沒能如他所愿,肯定會失望的。
他今年32歲,在一間網(wǎng)絡(luò)公司做助理工作,同期實習(xí)生,沒得到晉升的都已另謀出路去了,只剩他披星戴月地堅持著,整理數(shù)據(jù)、做報表,每天樓上樓下地奔波,為同事們購買不同口味的午餐便當(dāng)和咖啡,更換各個辦公室的桶裝水,以及打印機里的墨粉盒。老板私下里對他說:“欲成大事者,必要忍他人所不能忍,你再堅持堅持,我很快就給你漲工資。”他說:“謝謝老板,其實我不是圖錢?!闭f完又有些悔恨交加之意,不圖錢圖什么呢?圖自己能在世上有個容身之所嗎?
母親三番五次勸他回家,到嘉南那里謀個差事,好歹是名義上的親兄弟。他不肯,說眼下這份工作挺好,自己很受器重,十天有八天要陪老板喝酒。
他倒是沒撒謊,但那些大多是與他無關(guān)的應(yīng)酬,老板需要人擋酒,別的同事不愿前往,輕而易舉就能推脫,身體不舒服,或者與朋友吃飯看電影,到他這里就顯得不可抗拒起來,人家用過的借口,他不好再用,而且生拉硬扯的謊言,他總是怕留下什么后患。因此,不得不被器重?!拔覜]什么事,可以去?!彼吡刂谱约旱谋砬椤⒄Z調(diào),看起來像是心甘情愿。老板拍拍他肩膀說:“好樣的,下個月就給你漲工資。”實際上他的工資數(shù)額一直未有增添,他又怯于開口討要,幾年來守著那點薄弱的積蓄過活,買一張回家奔喪的機票,就已經(jīng)讓他傷筋動骨了。
伴隨著加速器的嗡鳴聲和耳膜鼓脹的痛感,飛機擺脫了地面摩擦力,撕開氣流揳入夜空。他謹(jǐn)慎地將目光探出窗外,人間燈火慢慢跌落于無盡黑暗。周圍人沒有太多表情,閉著眼睛,或者注視虛無,仿佛流浪在一種看不見盡頭的、末日的喧囂之中。
乘務(wù)員推著餐車,開始為乘客們發(fā)放食物。主菜有兩種,雞肉和牛肉,配有一份米飯和青菜沙拉?!罢垎枺枰囊环N呢?”她對每名乘客問出相同的問題。
那些被問到的人,有的選了雞肉,有的選了牛肉,個別者會提出一些聽起來難以滿足的要求,比如能否幫我弄兩勺辣椒醬,或者兩種菜品各來一份吧,但幾乎都得到了滿足,而且是周到的、畢恭畢敬的?!昂玫?,請稍等?!彼⑿χ饝?yīng)。
馬上就該輪到他了,餐車的距離越來越近。他變得焦灼起來。雞肉,或者牛肉,似乎都很讓他難以啟齒。
無關(guān)挑剔,他只是單純地不敢面對這個過程。
假如餐食只有一種,直接擺到面前,無論喜歡與否,他欣然接受就好了?,F(xiàn)在,規(guī)則卻迫使他必須在二者之間進行一種索取式的選擇,這將帶來足以令他窒息的厭煩和恐懼。他很少對別人要求什么,獲得僅僅是獲得,不能帶有任何主動性的前綴;否則,在他眼中,這是極為可恥的。
一直以來,母親喜歡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嘉南,可能她覺得這樣會讓他們看起來更像一家人,西瓜瓤,魚尾肉,雞腿,哪怕一只雞有兩條腿,只要嘉南想吃,就依然輪不到他。李叔說:“不用這樣,一人一個多好,公平公正?!钡赣H似乎把這句話理解為李叔對她的認(rèn)可和鼓勵——她擁有了新身份,需要做些偏頗的事,使之固若金湯。因而在那之后,她變本加厲地克減屬于他的東西,拼命往嘉南身上堆砌,并一再重申,“沒關(guān)系的,春山少吃一點沒關(guān)系”?;蛘撸斑@是給嘉南買的,春山他不喜歡”。破洞牛仔褲、玩具激光筆、可以玩貪吃蛇和俄羅斯方塊的學(xué)習(xí)機,他做夢也想擁有的,她全都給了嘉南,并且圍繞著那些東西,他所做出的所有哭鬧和爭搶,均以徹頭徹尾的失敗告終。
起初他也曾對母親有過不滿,但為了彌補他的創(chuàng)傷,母親總是在刻意的偏愛之后,及時遞過來一個能夠證明他們依然是同盟的眼色,用以表明她并非不再愛他,反而是為了維護他們的共同利益,她不得不這么做?!澳惆职炙懒?,”她小聲開導(dǎo)他,“死了你懂吧?就是沒有了,永遠(yuǎn)回不來了?!彼竦攸c點頭,說:“我知道,沒有了,永遠(yuǎn)回不來了?!?/p>
原來有些東西的泯滅,從父親去世,化為焦炭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開始了,在他們母子二人,還有李叔和嘉南組成的這個奇怪的新家庭里,他永遠(yuǎn)不再有爭搶和索要的權(quán)利。所以他不得不為自己找一個對抗失敗的方法——在失敗到來之前,便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宣告:不用了,我不需要。
乘務(wù)員推著餐車來到他身邊,微微俯身,詢問他想吃什么,雞肉還是牛肉。他側(cè)過臉去,看了一眼那輛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蛙嚒科抗薰薜娘嬃?,果汁、咖啡、白開水,還有鋁箔制的餐盒,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起,蓋子上沾滿了加熱時產(chǎn)生的水汽,看起來琳瑯滿目,富足豐盛。有那么一瞬間,他的選擇似乎已經(jīng)沖破牢籠,來到唇邊了,雞肉也好,牛肉也罷,他知道,只要他說出來,他的愿望便不會落空,但那些偽裝成理智的尊嚴(yán),害怕失敗的怯懦,終究還是沒有輕易放過他。他緩慢地?fù)u了搖頭,說:“不用了,謝謝你?!比缓筝p輕舒了口氣,謙遜,且體面。雖然肚子里有點空落落的感覺,但也并非不可忍耐。
凌晨三點半,飛機平穩(wěn)落地,他把空蕩蕩的背包攥在手里,隨著人流走下舷梯?!奥撸麓卧僖??!背藙?wù)員一視同仁地與眾人道別。
……
未完,全文見《花城》2024年第3期
孟祥鵬,1992年生,山東煙臺人,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藝學(xué)專業(yè),現(xiàn)居濟南。短篇小說見于《鐘山》《天涯》《中國作家》等期刊,作品獲第五十屆青年文學(xué)獎高級組優(yōu)異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