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4年第6期|王鵬宇:中彩
那個時期對我們家來說相當難熬。我的意思是,從任何方面來看,那樣的生活或多或少都缺少了一點像樣的東西,像是一幅顏色很淡的水彩風景畫,看了之后讓人神色黯淡。那時候,父親的單位幾乎陷入停滯,幾個月沒到手過一張鈔票,一家人的生活費,包括我和姐姐的學雜費都要靠母親一人的微薄工資負擔。這樣的狀況讓母親覺得如臨大敵,在那段日子里,她的臉就像是一塊沉重的雨云,里面積郁著滿滿當當?shù)乃?。她鄭重其事地頒布了一系列規(guī)定,包括節(jié)電簡食、除重大事情發(fā)生不得乘出租車等內(nèi)容,其核心思想是如何渡過接下來沒有確定期限的艱難階段。我們的日子仿佛在一點點縮小,凝結(jié)成堅硬的塊狀,而我們就像是圍著它轉(zhuǎn)圈的螞蟻,盲目而徒勞。
毫無疑問,那一階段對父親來說更為難熬。他已經(jīng)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無所事事(他的工作向來不忙碌),像蒼蠅一樣一直打著轉(zhuǎn)兒,表現(xiàn)出略顯悲傷的百無聊賴。他平時沒什么絕對愛好,閑下來時就坐在角落發(fā)呆。我們能感受得到他的眼睛越來越深,在他微笑著的略帶疲憊的臉龐下,似乎流淌著深不見底的暗涌。
必須承認的是,父親在面臨如此危機的時候,表現(xiàn)得更為從容,他幾乎并沒有因此做出什么改變,對于我和姐姐平日里的要求,比如更換一個文具盒,買幾塊糖,他也不會像母親那樣,以粗暴的言語或動作將這些愿望扼殺掉;他會用那雙粗糙而碩大的手把衣褲的口袋摸遍,然后在某一個口袋的邊角處摸出幾枚硬幣,把它們分成兩份,分別交給我和姐姐。每到這時候,我和姐姐就會相互對望一陣,這一點錢連一樣零食都買不到。但看到父親那帶著討好和歉意的眼神時,我們誰也不忍心再多要一分錢。
按照母親的意思,父親該像其他同事一樣,盡快去尋找出路——家里的幾張嘴和一切雜七雜八的開銷就像是劫道悍匪,每過一道坎都會把人搜刮掉一層皮。父親每次都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以一串含糊不清的話語打發(fā)過去。之后,他會把碗里的剩飯一點一點扒拉進嘴。而母親則緊跟著嘆口氣,把自己碗里的飯一減再減。
如果追溯起來,父親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表現(xiàn)出他之前從未表現(xiàn)過的狂熱,而那樣的狂熱,恰恰又是最值得敬重的一種,它徹頭徹尾地充滿著不安和令人費解的部分。
關于那件事,母親顯然是想回避的,她在回憶的時候,將父親的表現(xiàn)定性為鬧劇,并將其視為某種不可捉摸的超自然現(xiàn)象。她到現(xiàn)在都相信,那時候父親一定是被什么纏住了。每到這時,我就想站出來替父親反駁兩句,但我終究開不了口。在那件事情里面,我們沒有人能名正言順地為自己辯解。
我想我們誰都不知道父親是從何時開始他的宏大構(gòu)想的,但我應該是第一個知道父親秘密的人。那是一個八月的傍晚,家里只剩下我和父親,母親帶著姐姐去了輔導班,她明年即將升入高中。父親近來新添了散步的習慣,通常沒人跟他一起出去,但我不甘被鎖在家里,便吵嚷著要跟著他一同散步。
我和父親迎著晚霞,在黃昏的街道上留下一串淡淡的痕跡。父親始終半低著頭,盯著自己腳上粗糙的鞋尖,鞋面反射出慵懶的色澤,好像擱淺在岸邊的破船。
我本以為我們的目的地會是公園,但在十字路口處,父親并沒有像我預想的那樣沿路直行。在片刻疑惑和失落之后,我試圖有意無意地跟父親提起公園,但父親只是平靜地聽著,時而以“嗯”“啊”這類毫無色彩的語氣詞回應我。這讓我感到不快,于是我甩開他的手,跑到他前頭,不停地去踢一塊無辜的石頭。
父親走著,突然鉆進路邊一家彩票站。我從不知道父親有買彩票的習慣,便放棄了折磨石子,跟著跑了進去。父親一進門就直挺挺地站在寫滿數(shù)字的走勢圖前,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如同在欣賞一幅上好的畫作。我不明白父親在干什么,倒是被桌子上已然作廢的刮刮樂攫住了目光,我把它們搜羅到一起,一張一張地進行無聊且無意義的再確認工作,期盼著碰見因疏忽而被漏掉的中獎彩票。
那期間,父親始終立在那兒,頭仰著,還摸出一個小本,時而用桌子上的鉛筆頭在上面寫寫畫畫。天快黑下來時,父親終于走到柜臺前,遞過去一張紙條。
“你兒子?”那人指著我問,同時手里飛快地打出彩票。他們彼此應該很熟,他稱呼父親為老何。父親點點頭。
應該說,那天晚上過得很愉快。但夜里躺在床上時,我猛地回憶起一個細節(jié):父親在付錢的時候,口袋里分明不止有幾個鋼镚兒。一想到這兒,我的心就被氣憤和不解充斥,孩童的心思又使其不斷膨脹。我想起自己口袋里那幾枚窮酸的硬幣是如何被同學笑話,看著人家手里攥著的零食,我只能眼巴巴地望著,好像一只受了氣的哈巴狗。作為對父親假惺惺的行為的報復,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姐姐。姐姐的態(tài)度和我如出一轍,于是,她便向母親告發(fā)了父親。她打了數(shù)遍草稿,以絕對感人肺腑的嗓音向母親控訴了父親的浪費行為(這是她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得出的最嚴重的結(jié)論),母親一邊做活兒一邊冷漠地聽著,沒有做出過多的表示。這令我們十分失望。
我想父親一定知道我們的泄密,因為自那以后,父親的秘密突然成了一項公開的活動,他開始明目張膽地在家里展開他的研究,甚至在飯桌上談及他新近的成果。那時我還小,但一來二去,也明白了父親正在做的事為何:他在嘗試推演出一套能夠百發(fā)百中的彩票公式。
母親以沉默容許了父親的計劃。這讓我們感到意外。事實上,母親對此懷有把握,其中最直接的底氣來自于,母親在前些天到她經(jīng)常光顧的大仙兒家算的那一卦,大仙兒告訴她:你家會在不遠的未來得到一筆錢,幫助你們渡過難關。
在得到了母親的默許后,父親確確實實一門心思撲在那上面,甚至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他開始在家和彩票站兩點一線活動,一回來就把自己悶在屋里,抱著一摞草紙和計算器,用一根削了又削的鉛筆在他的領地里開疆拓土。
我們本來以為,父親不過是想在沉悶而憂傷的生活里找一點樂趣,這樣的要求無可厚非。不過,很明顯,父親的舉止逐漸變得放肆,好像一只小心但敏銳的貓,在吃到餐桌邊緣的蝦米后,又希望舔一口擺在中間的魚肉。他托人搞來一套高中數(shù)學教材,夜以繼日地鉆研,每日通宵達旦地作業(yè)讓他掛上了黑眼圈,甚至每天晚上姐姐的臺燈已經(jīng)熄滅,他還在客廳借著一小盞微弱的吊燈在草紙上唰唰地算著。我和姐姐趁他睡著時偷看過他的偉大杰作的一部分,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些千奇百怪的符號和字母,那些帶有某種意味的神秘公式就連馬上要升入高中的姐姐看了之后也完全不知所指。
可接下來,父親用他的智慧讓我們所有人大吃一驚。在此之前,父親從未表現(xiàn)出過在數(shù)學上的天賦或興趣。九月下旬的某天,伴著早上初升的日頭和淡淡的太陽光,父親從他的角落里沖了出來,興致沖沖地向我們展示他的最終成果。那是一組長得嚇人的公式,一上一下,由各式各樣的數(shù)學符號構(gòu)成。他急不可耐地向我們解釋道,這組公式是雙色球的中獎公式,上面的公式可以算出紅球的中獎號碼,下面的算出藍球。他的臉漲得通紅,比畫著的手指尖像蒼蠅一樣亂晃,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以至于不得不中途停下來,喘上一陣子。
“用這玩意兒能中獎?”母親仔細端詳了那張紙一陣子,帶著將信將疑的表情。
“當然,”父親把氣喘勻后,給了母親一個肯定的回答,“彩票這東西,背后的運轉(zhuǎn)機制全靠一組摸不清的函數(shù);函數(shù),就是某種關系……我收集了近百期的中獎號碼,用極復雜的正反比例函數(shù)以及對數(shù)建構(gòu)起模型,最關鍵的是限定定義域,因為紅球只有33個,藍球只有16個……”父親滔滔不絕地宣揚著他的偉大發(fā)現(xiàn),以參破宇宙奧秘的姿態(tài)向我們展示了其使用方法,只要代入開獎期數(shù)(紅球公式要更復雜一些,需根據(jù)第幾個球來代入),就能預知那一期的中獎號碼。在他進行完慷慨激昂的長篇大論后,最終以一句不無謙遜意味的話來結(jié)束他的演說:
“不過,這只是最初的結(jié)構(gòu)……是否可行,還需要進一步試驗?!?/p>
在我們的期待中,父親從紙上演算環(huán)節(jié)進入到了實戰(zhàn)操練階段。經(jīng)過半個多月的試驗,父親帶著他兩周來買彩票盈余的三塊錢,為他的研究成果下了決定性的結(jié)論:“就目前的試驗結(jié)果來看,這套公式還有待改進。根據(jù)最近的試驗數(shù)據(jù)來計算,這組公式的成功概率約等于35%,紅球概率為30%,藍球概率5%……但從結(jié)果來看,還是有用的,產(chǎn)出大于投入就是最好的證明……”
然后他又列舉了許多例子,愛迪生在數(shù)千次的失敗后,才發(fā)明出電燈;法拉第用了近十年的時間,才發(fā)現(xiàn)了電磁感應;美國作家托馬斯·沃爾夫經(jīng)歷了39次退稿,才成功出版第一部小說……父親試圖強調(diào)一件事,過程——試錯的過程才是成功的必要前提。我們看著那幾張皺巴巴的一元紙幣,一言不發(fā)地聽著,總覺得他這番話還有另一番深意:他把自己同那些名人并置,來彌補他成果不完滿的尷尬。
終于,母親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這個家可等不了你那么長時間!”
父親的聲音戛然而止,他茫然地看著我們,從他的臉上能看出不安、失落和不知所措,也許還有一點愧疚。他幾次想再張開嘴,但鼓起來的嘴巴只發(fā)出一兩個模糊不清的音。在我們失望的目光里,他緩緩垂下了雙手。不過,他很快又恢復笑意,像是承認錯誤一樣承諾道:“我改,我改!”
于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父親更是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他的事業(yè)之中,他在不斷改進他的公式,以求能夠?qū)⒅歇劼侍岣?。在這項宏偉計劃初顯成效后,他似乎受到了某種力量的驅(qū)使或是某種信念的感召,他開始更為瘋狂地把自己投入到數(shù)學符號的世界里,一次又一次地修正著自己挑燈夜戰(zhàn)的計算結(jié)果,然后一次次進行實戰(zhàn)演練。他帶著不足半數(shù)的勝算日夜輾轉(zhuǎn)于彩票站和數(shù)字符號之間,絞盡腦汁地思索著公式的問題出在哪兒。但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最初的好奇和熱情,漸漸地,我們甚至不再信任父親夢囈般的話語。母親對于父親的奇思妙想越來越感到疲乏無趣,而我和姐姐則陷入更為深重的帶有憎惡情緒的泥沼,因為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再從他那兒要到一分零花錢,理由是研究經(jīng)費不足。
情況不止于此,父親在經(jīng)過接近兩個月的刻苦鉆研后,在某個晴朗的冬日里,臉紅筋漲地抱回來一摞高等數(shù)學教材,包括練習題冊??吹讲鑾咨媳贿@些蘊藏著未來公式的階梯鋪滿后,母親不得不提高了警惕。但父親以他的廢寢忘食回應母親,并且不斷以倒數(shù)計時的方式給予我們承諾,他在一點點朝世界上最偉大的數(shù)學公式靠近。
“一個月,最多一個月,我就能推出來了?!?/p>
讓我和姐姐十分不解的是,母親再一次選擇相信父親。當然,那不過是表面上的容忍,實際上,母親已經(jīng)對父親的行為感到失望。她不得不一個人挑起整個家的擔子。父親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漸漸淡出了我們的視野,那段日子里,即便他坐在那兒,我們也不會多往他那兒瞧一眼。
但自從父親造出公式之后,他的研究就幾乎陷入了可怕的停滯,在漫長的冬季里,他的眼窩變得同外面干巴巴的陽光一樣深邃。那期間,父親又以驚人的意志力和行動力朝著他既定的目標前進,甚至不遠萬里跑到省城拜訪大學教授(他的行為被對方認為是荒謬之舉)。然而,在這個由父親一人組成的隊伍中,他卻不聲不響地越走越遠,對此,我們似乎能理解,又完全理解不了。
但父親遠比我們想象中要堅韌得多。他坐在熱氣無法抵達的角落里,繼續(xù)發(fā)揮著他的聰明才智:他把公式變換了無數(shù)種形式,以求提升中獎率;他甚至用了大把時間,以驚人的意志力將公式重新推演了一遍。可從實際結(jié)果來看,這組公式所能支撐的中獎概率十分穩(wěn)定地維持在35%左右(那一階段,我們一看到或聽到這個數(shù)字都會覺得厭煩),從這個角度來說,父親的工作絕非一無是處,盡管這并沒有解決什么實際問題。后來我逐漸清楚了雙色球的規(guī)則,明白了他所謂的勝算之于中獎而言不過是接近邊緣的游弋。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點顯而易見的結(jié)論:父親在發(fā)掘公式上的造詣遠比中獎要高。
經(jīng)過長時間的思考,父親意識到了眼下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他改變了思路,轉(zhuǎn)而在廣闊的數(shù)學教材中找到了“概率”一節(jié)。從最基礎的拋硬幣開始,他將整個函數(shù)問題延展到了概率問題。也是在這一階段,父親明白了所謂概率的真正意義:概率作為一種數(shù)學上的概念而存在,實際上只代表一個平面意義上的數(shù)值,其實說到底,這東西和平時說的點正點背類似。簡單來說,只要點子正,別說是三成半,就是一成的概率,也能握得勝券,賺他個盆滿缽滿;要是點子背,即便是手握九成勝算,也會落得滿盤皆輸。
如此一來,父親造的公式實際上并沒有改變彩票的性質(zhì),他還是在賭,只不過,他是以看得見的概率去賭,而這一點概率似乎也為他接下來的行動鋪下了既定方向。
這場危機之于我們來說仍在繼續(xù),而父親正式開始了他的進攻。他以孤注一擲的姿態(tài)每周數(shù)次走進彩票站。父親在賭,他在試圖用三成多的概率去搏一次徹徹底底的成功。每一次,他都揣著經(jīng)過自己精心計算過的一串號碼走入那個充滿諸多可能性的空間,把那張洇濕了手汗的紙條遞過去,臉上帶著略顯激動和羞澀的神情,仿佛一個等待著自己好成績的孩子。接下來直到開獎的時間里,他會時不時搓手,再去計算幾回自己試卷上的答案,以確保其準確性。而后,當他以垂頭喪氣的模樣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我們知道,他又考砸了。當然,也有發(fā)揮不錯的時候,他最多的一次,是中了四個紅球,十塊錢。
就這樣,父親一邊一期不落地進行著與運氣之間的較量,另一邊再根據(jù)中獎結(jié)果來延伸他的研究。父親吃驚地發(fā)現(xiàn),盡管他數(shù)次推翻重建自己成果的形式,但其所得到的中獎概率依然固執(zhí)地保持在那一水平上下(誤差最高不超過0.6%)。他開始逐漸不思茶飯,也愈發(fā)遠離了生活中的一切,在我們的日子越來越?jīng)]有光亮時,他選擇在最黑暗的角落里,嘗試用最后的一點光亮來點燃一把火。
父親的一意孤行終于讓母親難以忍受,終于,她選擇了最柔和也是最殘忍的方式來提醒父親;像是日常閑聊一樣,她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對埋頭苦干的父親說:“再有兩個月就過年了,孩子的補課費、煤、年貨、送禮的水果和雞魚,還有老人的撫養(yǎng)費……你打算咋辦?”
我和姐姐在一旁不吭氣。我們知道,母親已經(jīng)有了解決方案,她已經(jīng)提前預支了工資,為這場可能到來的冬日風暴預備好了柴火。
母親不動聲色地望著父親,等著他的回答。父親腮上的肉不住地往上提,好像一尾痙攣的魚。他帶著討好的笑對母親說:“我再試試,再試試?!?/p>
于是,日子仍以緊繃的狀態(tài)進行著,我和姐姐甚至母親都慢慢適應,或者說接受了這樣的生活。我們照舊上班上學,再下班放學,和從前沒什么區(qū)別。只有父親從這樣的軌跡里跳脫了出來,仿佛一顆笨拙的行星,遠離了命定的路線。他帶著絕對的理想遠走,進入到一個極為復雜的、無人涉足過的地界,并期望以自己的力量建造起一座永不坍塌的王國。
但在整個事件里,還是有一截小小的插曲?;蛟S是讀出了母親的言外之意,父親不得不在這場令人疲倦的夢里掙扎一番。某一天放學回來,我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倉庫門口竟堆起一小座煤山。當我們走進家里,發(fā)現(xiàn)整間屋子都被發(fā)散著廉價香味的洗滌劑清洗過了一遍,父親正踩著一個搖搖晃晃的凳子,用抹布擦拭積了灰的屋頂。他在凳子上微佝僂著腰,露出一排牙笑笑,表示對我們歸來的問候。我們在這時發(fā)現(xiàn)他理了頭發(fā)。
對于父親突然不正常的種種跡象,母親表現(xiàn)出了更為現(xiàn)實意義上的擔憂。為此,她又特地跑到大仙兒家求證,得到的結(jié)果和之前如出一轍,她才放下心來。可父親每次從彩票站回來時,臉上都掛著茫然失落的表情。這又不得不讓她暗自犯起了嘀咕。
父親的工作并無進展,他在亦夢亦醒中,以數(shù)學公式的方式與周遭的一切對抗。冬天仿佛一個巨大的洞穴,而我們越陷越深。年關已近,我和姐姐都預感到,今年過年似乎吃不到小零嘴兒,也喝不著汽水了。甚至壓歲錢也成了問題。整個冬天,我們只吃到一回橘子,甚至連往年從未缺席的凍柿子和凍梨也沒見著影。于是,我和姐姐對父親抱以更加敵視的態(tài)度。我們將他認定為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在某個晚上,我決定以最惡毒的方式報復父親。我下定了決心,哪怕因此挨頓狠揍,也要這么干。
但我們實在沒有想到,父親的瘋狂舉動會以一種最平庸的方式畫上句點。在我精心做出計劃之后的那個晚上,我像往常一樣在火爐邊晃蕩,等待著母親突然而至的填煤的指令。我已經(jīng)提前將父親堆積起來的草稿的一部分(不得不承認,我搬不動所有的稿紙,況且在偷的時候,我確實沒有那么大的膽量去偷更多的稿紙)藏在了火爐對面的碗櫥下面。但這晚,我沒有等到母親的命令,而是聽到了客廳里的電話鈴。我邊聽邊把那一摞稿紙投入火焰之中,在簡短的對話過后,我聽見了父親的歡呼聲。那時我以為他中了大獎。
那個電話來自父親單位,它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前幾個月的工資將一并發(fā)下。這就意味著,難過的日子即將結(jié)束,我們將迎來一個同從前沒什么區(qū)別的新年;我和姐姐將在不遠的將來得到一身新衣服,一些零嘴兒和飲料,每人還能得到一個紅包;家里的倉庫會多上一箱凍柿子和凍梨;客廳的墻壁會掛上中國結(jié)和福字兒,還會繞上一圈閃爍的彩燈……我看著爐膛內(nèi)跳動的火苗出神,仿佛它將我?guī)У搅藙e處,那里溫暖,明亮,比我到過的任何地方都要舒服。
到最后,父親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那一堆成果少了一部分。至少他沒有提起。接到電話第二天,父親一早便出了門,他的成果便連同他徹夜研讀的數(shù)學教材一起沒了蹤影;他待的角落已然被一個偌大的花盆占據(jù),母親說過許多次,想在那兒養(yǎng)一盆花。我睡眼惺忪地走到日歷面前,一根一根掰著手指頭,還有二十天,就到除夕啦。
那天以后,我們的生活恢復了從前的秩序。對那段日子,家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緘口不語,仿佛那些時間成了我們心里的一道傷疤。父親再沒有提起過他的偉大創(chuàng)造,他又恢復了平凡職員的身份,每天上班下班,沒什么愛好,走路慢騰騰的,承接著生活里的驚喜或煩惱。在這些年里,他始終保持著這樣的狀態(tài)。
但就我所知,父親還是會偶爾光顧彩票店,就站在門口的走勢圖前看,一直看,嘴角像夏日午后的微風那樣微微揚著。
王鵬宇,1998年生,西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作品見于《椰城》《詩刊》《星星》詩刊、《中國校園文學》《詩歌月刊》等。曾獲第十屆全國大學生“野草文學獎”邀請賽小說組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