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4年第6期|李路平:無畏施
凌晨三點的時候,周福定的鬧鈴響了。昨晚他收拾到十一點才睡下,鬧鐘的聲響雖輕,卻分外刺耳,讓他頭痛欲裂。盡管這樣,他也不敢把它關(guān)掉,只能捂緊耳朵,等這一陣鈴響過去。他不能賴床,店里還有那么多事情等著他做呢。
昨天在外面瘋了一天的小兒子星星,吃過晚飯后竟發(fā)起燒來。周?;琶Ρピ\所掛點滴,看著難受的兒子,他心疼不已,退燒回到家已經(jīng)十點多,老婆秀芝帶著兒子睡下后,他趕忙洗完澡,挨上床就睡著了。慌亂的夢境在他的腦海里左沖右突,頭也跟著晃起來,白天沒有放松的神經(jīng)此時好像也要活動一下,在他的身體中抽動。秀芝拍過他幾次,那些動作也入夢了,成為幾只猛虎,又變成洶涌的火焰,追在他身后不斷撕扯、燃燒。他當(dāng)然不知道這些,是醒來后秀芝說的:“你干嗎呢?晚上踢來搗去的,差點弄到星星了?!眱鹤舆€小,沒有自己的床,就睡在他倆中間。
鬧鐘再次響起,意味著十分鐘過去了,再不起來,店鋪開張的時間愈晚,早起的第一撥客人就要在隔壁店里消費了。被吵醒后的周福并未再睡著,頭痛有所緩解,他直起身,扯到了被子,老婆也跟著醒來。不過她還可以再睡一個小時。秀芝說了他兩句后,又和他說了一下昨晚送來的貨,便轉(zhuǎn)頭又睡了。哪些貨需要提前解凍,哪些要清洗后再過油,哪些需要提前上臺,一天大約消耗多少,他早已心知肚明。
時已入冬,小城逐漸冷涼了起來,季節(jié)變化,孩子最容易感冒。周福鉆出被窩,腿腳瞬時感覺到了涼意,昨天還在穿短袖,今天就把長袖套了起來,回頭看看老婆孩子,都沒動靜,他就關(guān)燈去洗漱了。
洗手間狹小,他們一家四口租住在南城里的一爿城中村,自建房為了多隔出幾套房間,廚房和廁所連在一起,加起來只有三四平米。他習(xí)慣性地刷著牙,走到掛在小客廳的圓鏡前,端詳著睡意蒙眬的自己。他每天都留心刮胡子,做餐飲的人如果邋遢,哪個顧客敢買東西?可是不知不覺間,兩邊臉頰和下巴在鏡子里還是烏黑一片。他用另一只手摸摸,有點拉手,看來又該刮了。
這時,他聽見了那熟悉的叫聲。嘰嘰嘰的聲音開始并不響亮,也不連續(xù),好像在試探,幾次過后就變得嘹亮綿長起來。夜深人靜,空間狹窄,這種從鳴腔里發(fā)出來的聲音變得尤為明顯,甚至有些吵鬧了。從小到大,周福就被這種聲音環(huán)繞著,老家人把這種像蟋蟀般的蟲子叫灶雞,大概是它們的叫聲聽起來和雞發(fā)出的嘰嘰聲類似的緣故吧。它們隱藏在廚房的各個角落,關(guān)燈后在灶臺和櫥柜上現(xiàn)身,你偶爾開燈取物,可以見到它們快速移動的身影。剛睡醒時的耳朵似乎有一層薄膜,當(dāng)這種尖細(xì)的聲音穿過時,尤為刺耳,他撓撓耳朵,不耐煩地跺跺腳,那種聲音就消失了。
周福打開樓下的感應(yīng)門,推電動車時,不小心蹭到了別的車子,報警聲響了起來。其他住戶已經(jīng)習(xí)慣了,并沒有誰開燈出門看個究竟,只有頂樓租戶貴賓犬的吠聲,從七層高的樓梯間落下來。沒等報警聲和狗吠停止,他就關(guān)門出發(fā)了。
城中村房屋緊挨,巷子只有一米多寬,沒有發(fā)動機的引擎,電瓶加速的聲音在巷道里也清晰可見。周福不敢騎得太快,低層有住戶睡眠淺,曾在他出門時罵了幾句,也把他嚇了一跳。來到街上,路燈明亮,除了偶爾的小車駛過,剩下的就是貨車,滿載著蔬菜或其他貨品,轟轟隆隆,駛向城中的各個菜市場和商貿(mào)城。
周福他們租下的店面在離住處一公里外的小菜市場,白天鬧哄哄的,現(xiàn)在沒什么人,除了幾家店面開著燈,其他的鋪位都蓋著塑料布。但不久這些攤位上也會熱鬧起來,他覺得他們是這個城市最早醒來的人。
隔壁的店面還沒亮燈。周福停好車,打開門鎖,在墻上撥下開關(guān),店面就亮了起來。墻面鋪著紅色的面板,墻邊是兩個冰柜,店面門口搭建了鹵菜臺,菜盆昨晚洗凈摞在一起,看起來已經(jīng)晾干了水分。他打了個哈欠,菜臺對面的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身影,看起來又要擦玻璃了。
他先把冰柜里分類收好的菜品拿出來解凍,又把昨晚送過來的貨對了一下,有些放在冰柜里,有些堆在后廚,他一一清點。確認(rèn)無誤后,他從菜臺下的抽屜里拿出美工刀,劃箱子、劃密封袋,把今天要用到的食材都拿了出來。后廚還沒干凈多久,現(xiàn)在又漆黑一片,前面的紅色隔板就是為了把店面前后分開來的。他給紅色大洗菜桶里灌滿水,把需要解凍的雞鴨放進去,接著把鹵料桶打開,把鹵好的肉食拿出來擺到菜臺上,然后摘下煤爐下面的通氣蓋子,用火鉗夾起鐵蓋板,從地上拎起大鍋,把它坐了上去。
忙忙碌碌間,天空漸漸發(fā)白,冷清的菜市場也有了人氣。隔壁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來了,他們家做鹵食是老手,而且人多,每天都要晚些才來。菜臺上的菜已經(jīng)擺得差不多了,塑料袋什么的都掛好了,早上出門帶來的零錢也放進了抽屜。后廚里該燒的燒著,該煮的在鍋里,要鹵的也被鹵水泡滿了。周福趕緊拿出抹布,打了洗潔精,在水龍頭下揉搓了幾下,跑出門去,擦起外面的玻璃來。
他邊擦邊給秀芝打電話,秀芝說了句“馬上到了”就把電話掛了。不一會兒,就看見她快步走了過來。
秀芝熟練地套上圍裙,兩只手戴上一次性手套,開始忙活起來。店里就他們兩個人,周福既是老板又是師傅,秀芝則是老板娘兼售貨員,顧客需要什么她就給挑什么,打包過秤,遇到需要切的還得再加工一下。沒什么人的時候,她就把門反鎖,到后廚給周福幫忙。她收拾好菜刀砧板說:“我出門前摸了一下兒子的額頭,感覺還有點發(fā)燒。你看待會兒要不要帶他再去診所看看?”
周福在圍裙上抹抹手說:“你把早餐熱好了?”每天他倆出門,秀芝都會提前做好早餐,星星醒來后就可以吃了。
“煮了一碗瘦肉粥。”說著,她拿起抹布又把菜盆下面的湯汁抹了一遍,有些細(xì)節(jié)他總是會忽略。
星星很乖,自己穿衣吃飯,想玩的時候就出門找隔壁的孩子,從不出樓棟。今天周末,不用送他去學(xué)校。
他們還有個大兒子周浩,現(xiàn)在讀初中了,不過跟爺爺奶奶在老家。前些日子班主任打電話給爺爺奶奶說,看見周浩和幾個小混混躲在廁所里抽煙。他想跟兒子聊聊,沒想到被兒子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一周過去了,周浩還是不想和他說一句話。
周末不用上班,菜市場的人慢慢多了起來,大家都慢悠悠的,沒有了平日里的匆忙。買鹵食的人很多,不過這一排過去都是鹵食店,隔壁開店早,顧客自然比他們多??粗硕紨D到那一塊,秀芝和周福都不是滋味,兩人各自悶頭做事。不過還是有挺多顧客關(guān)顧他們。周福從外地學(xué)來手藝后,請家人朋友嘗過,大家都覺得還不錯,他和秀芝才決定到南城租個店面,專門賣鹵食。
周福原本是個裁縫,一年到頭都在外地的制衣廠上班,忙得很。秀芝又沒什么文化。大兒子念初中后,他就辭了工作,學(xué)了半年手藝,和秀芝來了南城。周福有個外地朋友是做鹵食的,雖然累,但掙錢,才做了三四年,就在老家建了一棟四層高的大房子。
開鹵食店,最主要的就是那鍋鹵湯,那都是行業(yè)秘密,沒有誰會輕易把秘方傳給別人。就是那個朋友,周福跟他學(xué)了半年,還是人家一步步教他調(diào)制鹵湯的,他自己那份秘方從不示人。周福嘗自己和朋友做出來的成品,總是能嘗出不一樣來,哪種料多放哪種少放,他還不清楚。“開店是沒什么問題了?!迸笥颜f出這句話后,他知道應(yīng)該離開了。
做鹵食很累,也確實掙錢,不過都是拿命掙來的。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過了兩年多。秀芝還好,每天可以多睡幾個小時,他最近越來越覺得累,打不起精神,腰也開始發(fā)酸;還有這雙手,過年放假一個禮拜不碰鹵水,還是有很濃的鹵料味。他們年初還請了一個人幫忙,可是每個月幾千塊錢的工資,秀芝說咬咬牙也可以省出來,半年后就不再請了,就剩他們夫妻倆。
近中午沒什么人來買菜了,周福匆忙換下圍裙。他在快餐店打了一份燒鴨飯加雞腿帶著,回到家看見星星一個人在看動畫片,桌上是沒有吃完的粥。他摸摸兒子的額頭,沒燒,他的心放了下來。
他把燒鴨飯拿到鍋里加工了一下。又炒了個青菜,把鴨肉和雞腿都夾到了星星的碗里,自己也裝了飯吃著,看他吃完又跑到電視機前。沒吃完的飯菜放在桌上罩著。周福洗好碗,打電話給秀芝,問店里忙不忙,秀芝也在吃著什么,說她一個人可以,又問星星怎么樣了,他說不燒了,在看電視呢。
“你別讓他老看電視,記得喂藥?!毙阒フf。
周福掛了電話,又在星星的額頭上摸了一下,沒燒。吃了藥,讓他乖乖地看電視,自己進門在床上睡了一會兒。
才睡了四十分鐘,鬧鐘就叫醒了周福。睡了總比沒睡好,他收拾了一下,從鎖著的柜子里拿出一些餅干和糖果,放在桌上。他問兒子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店里玩,星星在桌上抓了一把,搖搖頭,末了他又摸了摸兒子的額頭。星星很乖,還沒有看出會有周浩那樣的性格。從樓上下來,周福想,他也不害怕獨自在家,看著真不像一個五六歲的孩子。
他又想起了剛剛午睡時,好像聽見了咪咪的叫聲。咪咪是他們家的貓,說是如此,但只關(guān)在店里,從沒有被帶回家來。貓叫聲很輕,聽著好舒服。星星上學(xué)不在家的時候,他就會讓老婆回去睡,自己在店里午休,店里不忙的話,他也不會叫她。咪咪平時在后廚拴著,他上班后就把它拴到前面來,他午休,貓就在他邊上蹲著,偶爾叫一聲,如果有客人買東西,它就會多叫幾聲。周福也不清楚是不是它叫的,每次他驚醒時,窗外總有人候著,他就趕緊起來做生意。
店里吃的東西太多了,沒有只貓,真的無法想象會怎么樣。他起初并沒怎么上心,后來一個人在店里久了,和貓就慢慢親近起來。咪咪的叫聲很輕,他不知道這樣的叫聲能不能趕跑老鼠,盡管他從未發(fā)現(xiàn)過它們的痕跡,不過它的聲音確實讓他感到安心,尤其是每天打開門,就能聽見一聲輕柔的貓叫,猶如問候。他想起來了,星星不喜歡貓。
小時候星星喜歡把貓追來追去,不是踢就是咬。后來被貓咬了一次,打完五針疫苗后,他就不再碰它了,一直到現(xiàn)在。那只貓并不是咪咪,叫起來讓人心里發(fā)毛,咬傷兒子后,周福就把它趕出了家門。
周福推門進去的時候,看見老婆頭靠在臺沿上,竟然睡著了。他反鎖好門,看了看臺上的菜盆,輕聲走進后廚,開始忙活起來。板鴨賣得快,不過都是進的半成品,成本也高,素食也多是現(xiàn)成進貨,利潤高的還是需要自己鹵。這個小店平均一天的流水接近兩千塊,刨去成本,凈賺七八百,有時候節(jié)假日人多,一天能掙一兩千。以前在制衣廠每天加班,撐死了也就三百塊錢。
秀芝能吃苦,要不是當(dāng)初她勸他回來,他可能還像候鳥,只有過年回一次家,正月還沒過完又得回去上班。做了這么久,從來沒聽她抱怨過,反而是處處心疼他,抽空就讓他休息,別那么累。
后廚的水龍頭壞了,清水一縷縷地滴落下來,在幾個大桶中輪流發(fā)出清越的聲響。因為用水多,水龍頭幾乎不用關(guān),他也就沒有去修過。除了咪咪,水聲便是他的另一個依伴。假如凍貨解凍洗凈了,他就會把它們逐一丟進滾熱的油鍋里,彼時,另一種樂曲就會在他的耳邊響起。熱油不斷煎炸著肉食,開始會發(fā)出一陣爆裂聲,濺出無數(shù)油點,有的也會落在他的身上,不過他都習(xí)慣了,煎炸的爆裂聲逐漸平息后發(fā)出平穩(wěn)的冒泡聲,炸完還需復(fù)炸,最后才能鹵制。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冰柜、桶、鍋之間來回穿梭,還得時不時添煤球,把鹵好的成品拿去前臺,稍有空隙,他也會走出后廚,去前面幫幫老婆。
秀芝醒了,進來問他什么時候過來的。周福說:“來了一會兒了,看你瞇著就沒叫你,你要不回去休息,傍晚再過來?”
那個時候正是下班賣菜的高峰期,老婆問他:“星星怎樣了?”他說:“你剛好回去看看吧,不知道這會兒有沒有出門玩?!毙阒フf:“前幾天星星說想去人民公園的海底世界,他從同班小朋友那里聽到的,也想去看看?!彼拦珗@離得不遠(yuǎn),說:“要不你帶他去玩一下?孩子一天沒出門了。今天早點下班,帶他到肯德基去吃點東西,他和我說過好幾次了,一直沒顧上。”老婆說:“你一天到晚忙的,哪兒有時間陪他去?!敝芨Pπ?,說:“我想著哪天放假了我們也休息一天,到時候陪他去?!?/p>
頓了會兒,秀芝問他:“周浩怎么樣了?”他說:“我怎么知道啊。那小子一個禮拜沒理我了。”她掏出手機,給婆婆撥了過去。
電話通了,秀芝說:“媽,周浩在家嗎?……打球去了啊。他老師再說什么了嗎?”周福聽著,看見有顧客過來,便笑著寒暄,把套了袋子的盆和夾子遞過去,任她挑選。看她把夾子伸向鹵豬耳,周福便說:“你真會挑,豬耳朵是早上剛送過來的新鮮貨,剛鹵好端出來,要不切一點?”見她又碰了碰雞中翅,說:“你真會吃,雞中翅就兩根細(xì)骨頭,剩下的全是肉,雞肉吃多也不發(fā)胖?!痹诓耸袌鲞@么久,他也知道其他攤主的營銷。后來她要了一半豬耳,切片拌好,再幫熱一下。
把肉遞出去,老婆已經(jīng)打完電話了,周福問她:“怎么樣?”
秀芝放好手機,又套上一次性手套,說:“說倒沒有再說什么,就是你上次罵過他后,他就不理爺爺奶奶了。”
周福憤憤地說:“這小子,看我回去不教訓(xùn)他!”
把砧板上的碎末刮到一堆,倒進垃圾桶后,秀芝說:“媽說上次周浩和他們賭氣,說為什么只有弟弟可以跟著我們,他卻不可以?!?/p>
周福也沉默著。他們并非沒有想過把大兒子一起帶在身邊,可是考慮到他們并沒有在南城扎穩(wěn)腳跟,擇校費又太貴,只好作罷。星星太小,爸媽帶著不放心,就一直帶在他們身邊。沒想到周浩這么敏感。他想著再過一兩年,等他們多掙點錢,在南城付個首付,再把他們接過來。
半下午沒什么顧客,僅有的幾個顧客在窗前看了看,又去隔壁了。老婆不說話,他讓她早點帶星星去海底世界。秀芝脫下圍裙,稍微收拾一下就出去了。他轉(zhuǎn)身回到后廚,又開始忙著泡發(fā)和鹵制,順便聽著外面有沒有顧客招呼。
其實他知道,秀芝和他想的一樣,現(xiàn)在這樣子,和當(dāng)初打工沒什么兩樣,甚至比那時候還要忙,只有過年才有時間休息。她任勞任怨,就是想早點掙夠錢,在南城買個房子,把孩子接過來接受更好的教育,以后不要像他們一樣起早摸黑受累。她不說話,因為一切都還不是時候。
兩個人憋著一股子氣,就是想早點把它吐出來。
傍晚的小高峰后,菜臺上的肉食已經(jīng)賣得差不多了,周福讓星星坐在冰柜旁等著,他和秀芝把臺面清空抹凈,又把菜盆里沒賣完的打包好放進冰箱,在后廚把東西洗凈后,又像來的時候那樣,重新把鐵板蓋在煤爐上,把爐子底下的蓋子旋到最小,讓煤火慢慢燃,保存火苗。最后還得用鐵鍬把后廚的地面鏟一遍,一天下來,地面黏黏糊糊的,沾滿了油漬,很容易打滑,鏟完再用水沖洗幾遍,一天的工作就結(jié)束了。
他們倆忙完,發(fā)現(xiàn)星星已經(jīng)靠著墻睡著了,咪咪不知道什么時候跳到了他身上,他的兩只小手輕輕地抱著它??磥恚系禄孟麓卧偃コ粤?。
周??纯锤魤ι系臅r鐘,已經(jīng)八點三十幾分,比平時早了一個小時。往常這個時候,他都會讓老婆先回去,自己再守守攤子,還能否再撿到幾個顧客。他又仔細(xì)檢查了一下后廚的火和電,該封的封上了,該拔的也拔了下來,正要關(guān)門,想起咪咪還在星星那兒,就走過去,把它從他的小手中抱了出來。咪咪叫了幾聲,兒子的手抱緊了一下,又不動彈了。
秀芝抱起了星星。他又環(huán)顧了一圈,打開抽屜,里面已經(jīng)空了,老婆拍拍鼓鼓的挎包,先出了門,他關(guān)上燈也跟著出去了。
其他的店面還沒有關(guān)門,一些蔬菜攤販也還守在那里,期待著把剩下的蔬菜都賣完。難得這么早回家,周福和秀芝在攤位上買了些菜,和攤主們寒暄了一番,走到停車的地方,他把電動車倒出來,秀芝抱著星星坐到車后,他擰動把手,往家駛?cè)ァ?/p>
星星沒有再發(fā)燒,周福和老婆的心都放了下來?;氐郊?,秀芝把星星放上床,沒多久就把夜飯做好了。
兩年做下來,聞慣了鹵肉的味道,感覺什么菜都不香了,他的胃口也跟著減了不少,什么都感覺有股油膩味。他看著老婆大口大口地吃著,就問:“海底世界好玩嗎?”
秀芝咽下一口后說:“還挺好看的,就是門票有點貴?!?/p>
“多少錢?”他問。
“兩百多?!毙阒フf,“成人票價一百五,兒童減半。從來沒花過這么多錢,星星一到那門口就走不動了,海底世界的大門口橫著一條巨大的鯨魚。”
“能有多大?”花了這么多,周福還是挺心疼的,但是自己鼓搗她帶兒子去的,只能罷了。
“有兩層樓那么高大。”秀芝放下碗比畫起來,“鯨魚的身體橫在入口處,身體被漆成了海水的淡藍(lán)色,身上還畫滿了條紋,尾巴向下擺,好像就要從底下往上跳起來一樣。周圍還有很多水母、八爪魚和扇貝。星星看見后開心得不得了,在那里又跳又蹦的,非要拉著我進去。”
周福想象著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什么樣的人才能把魚做得那么大,又把它固定在房子上。他在電視上看過鯨魚噴水時的模樣,但畫面里沒有別的東西,也看不出它究竟有多大,它們真的能離開大海,生活在海底世界嗎?
秀芝早就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說:“我們都沒進去?!?/p>
“啊?”他驚訝地問道,“為什么不去?”
她似乎也有些責(zé)怪自己,說:“問價格的時候,我隨口說了一句‘這么貴啊’,兒子在旁邊拉拉我的手,告訴我說,他不想去了?!?/p>
周福不知道是難受還是愧疚。按理說,他們有這個錢。但是花幾百塊錢,就看看海里稀奇古怪的魚,他又覺得不值,他寧愿用這些錢買點好吃的或者買件衣服。
“我其實真舍不得?!毙阒フf,“后來兒子拽著我離開,我覺得過意不去,就帶他到兒童樂園玩了一下午。”
聽老婆這么說,他也好受了些,拿起碗筷吃起來。
“從兒童樂園出來,我又帶他去了肯德基?!毙阒タ粗?,眼里有幾分得意。
難怪她沒把星星叫醒吃飯。周福說:“今天也花了不老少吧?”
“也就那些?!毙阒ジ粤似饋恚澳銓λ兄Z了那么多,總得做到一件吧?看他那么開心,我也挺開心的。對了,放假了把周浩也帶過來吧?”
看到秀芝吃得差不多了,周福一邊收拾一邊說:“我也這樣想。他這么大了,估計更想到城里來?!逼鋵嵥肫鹆私裉煨阒ゴ虻碾娫挕?/p>
秀芝把沒吃完的菜用保鮮膜包好,放進冰箱,說:“到時候是不是把爸媽也接上來住幾天?”
他環(huán)顧四周,看著這個小小的空間,說:“咱這里住得下嗎?”他們租的店面比這兒還要小,可是租金要貴兩倍。
最晚明年,他想,他和秀芝就要去付個首付,買個比這大一些的房子。到時候再把爸媽接過來,帶他們?nèi)ス涔涔珗@,一家人去看電影、吃火鍋。一股熱流涌上來,他感覺眼睛有些濕潤。
他坐著發(fā)呆的工夫,秀芝已經(jīng)收拾好了。她總是那么利索,做事從不拖拉,看著周福閑坐著,便提醒道:“還不快去洗漱,早點休息?!?/p>
看著老婆走進臥室,周福想著是不是也該收拾一下,早點睡覺。不過現(xiàn)在他似乎并沒有什么睡意,生物鐘在經(jīng)過兩年多的訓(xùn)練后,已經(jīng)雷打不動了。他又坐了會兒,看了看手機,快十點了,他想要不要給爸媽打個電話,主要是想和兒子說說話,他上次不應(yīng)該那樣和他說話。想想還是算了,爸媽睡得早,明天不忙的時候再打吧。
南城的夜晚太短了,他這樣感覺,還沒怎么享受就到了白天。洗好澡,身上的味道也淡了不少,他走到臥室,看見老婆和兒子都睡著了。他小心翼翼躺下,覺得自己還是挺清醒。
那場火忽然就燒了起來。淡黃色的火焰就像一只從油鍋里飛出來的火鳳凰,因為樓層低矮,空間狹促,飛速的火苗一躥就到了屋頂,隨即就像一朵迅速盛開的橘紅色花朵,在屋頂平鋪、綻放,吞噬一切它所觸碰到的東西。周福在火中像個瞎子一樣,揮舞雙手,盲目沖撞,始終無法找到出口,只能任憑火焰舔舐著他的皮膚、他的頭發(fā)、他的骨頭,直到將他燒成灰燼。一陣無以名狀的疼痛在他的周身傳遞,令他痛苦不已,不停地抖動著,直到忽然驚醒。他看看秀芝和兒子,他們都安然地睡臥著,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了。
周福悄悄從床上下來,來到客廳坐下,又起身從飲水機里打一杯水,喝了一口。噩夢總是讓人口干舌燥。那次要不是市場里的人及時發(fā)現(xiàn),他估計自己也醒不來了。
那場大火源于滾熱的油鍋。中午他把雞翅尖洗凈晾干,鍋里油燒熱后,就把翅尖全部倒了進去,等著它們炸好再鹵制。夏日午間的菜市幾乎沒有顧客,其他攤鋪上的小販也是無精打采的,他來到前臺,擦了擦菜臺上的油漬。秀芝回去睡覺了,只有他在守著。壞事就是那個時候發(fā)生的,他太累了,屁股一挨上椅子就睡著了。
他聽見別人的呼喊睜開眼,看見濃煙從隔墻開的門里涌出來,夾著熱浪翻涌,咪咪也在他的旁邊瘋叫著,想要掙脫出去。他嗆出了咳嗽,慌忙起身試圖沖進去,火勢一下子把他逼退了出來,他顧不了那么多,打開店門把咪咪丟了出去。外面的人已經(jīng)提著水?dāng)D在門口了,剛剛沒有開門,他們正準(zhǔn)備破門而入。他提起一桶水沖過去,后面的人也跟了進來,一桶水一桶水地往里面澆,但澆水無疑加劇了火勢,從鍋里潑出去的油落地后更大面積地燃燒起來。他趕忙尋找鍋蓋,看見它就掛在離門邊不遠(yuǎn)的墻上,他沖進去拿起鋁制鍋蓋,從前往后推過去,一把蓋住油鍋,火苗仍在往上躥。他沖出來,有人往他身上澆了一桶水,他感覺好受了些,從冰柜里抱起一箱凍貨,又轉(zhuǎn)身沖了進去,把凍貨壓在鍋蓋上。不知道澆了多少水,后廚的火終于滅了,只剩滾滾濃煙冒出來。
煙小些后他進到后廚,把仍舊冒著火星子的地方撲滅,等到煙霧消散,才發(fā)現(xiàn)后廚的整個墻面都被熏黑了,凍貨在熱油的烘烤下,已近半熟。他自己也被燒傷了,好在都是皮外傷?;馂?zāi)發(fā)生后,上面勒令他停業(yè)整頓,這些都是后話了,最后一切順利解決,他把店面重新裝修,還是繼續(xù)做著鹵食的生意,直到現(xiàn)在。
那次秀芝回到菜市場的時候都嚇蒙了,看著周福一身濕漉漉的,身上燒傷起泡,她哇地一下就哭了出來。夜里人群散了以后,被扔出去的咪咪又回到門口,對著他們,輕聲的喵了一聲。
他們曾考慮過要不要繼續(xù)做鹵食,主要是秀芝害怕了,她害怕再發(fā)生這樣的事,害怕火會把他們?nèi)纪淌?。等秀芝平靜一些了,他問道:“不做這個,又能做什么呢?”
盡管開著燈,隱藏在灶臺間的灶雞還是叫了起來,起初斷斷續(xù)續(xù),隨后便綿延嘹亮如在夢里。每一聲似乎都在暗夜漆黑的表面劃出一道火光,一閃一閃,把那些擾人思緒的事物悄然擊退,往更深處推去,如獲施予。他凝神細(xì)聽,感到一種別樣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