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作家選集”叢書編纂的相關史實 ——以沙汀致李致一封書信考釋為中心
2017年11月,《沙汀文集》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獲得廣泛好評,翌年3月即再版發(fā)行。該文集包括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劇本、文論、日記、書信和回憶錄,共十卷十一冊。相比于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沙汀文集》,這是一次頗具意義的編輯出版活動。正如其《出版說明》所言:它“收錄了沙汀自一九三一年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以來所能夠搜集到的全部作品,含作者生前未編集和未發(fā)表的作品、書信、日記等?!边@個新版的沙汀“文集”,不僅增加了之前未收、未發(fā)表的作品、日記和回憶錄等內容,而且首次結集出版了沙汀致友朋的書信,史料價值頗高,無疑有助于我們進一步認識沙汀文學活動事跡。
《沙汀文集》第八卷為書信卷,收錄了沙汀與艾蕪、巴金、茅盾、王西彥、高纓、李定周、李濟生、李小林、李致、蕭珊、周克芹等親友故舊的通信,凡共554封。其中,沙汀致李致就有51封,時間跨度是1977年到1989年。值得注意的是,中間有兩封是編者未能確定具體落款時間的書信。前一封是寫于1977年,落款是“即日”,具體時間不詳。后一封標記為XX1131,具體的寫作年份未知。
據查,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6月出版了《李致文存》,第五卷是書信集,也收錄了沙汀致李致的書信,時間跨度為1978年到1989年,共計47封。與《沙汀文集》第八卷相比,它不僅少了4封,而且也沒有收錄1977年的任何一封書信。因為《李致文存》第五卷,沒有收錄1977年沙汀致李致的書信,所以那封落款“即日”的書信(77XXXX),具體寫作時間,至今存疑待考。而那封沒有寫作年份(XX1131)的書信,《李致文存》第五卷明確標記為“1978年”所寫。
因為李致是這封書信(XX1131)的收信人,《李致文存》的編輯人員,完全可以按照原件的信封確定寫作年份或咨詢李致本人后收錄。并且,《李致文存》比《沙汀文集》出版時間晚兩年多,肯定是有所考究的。所以,這封信(XX1131)的寫作年份很大可能是1978年。當然,編者未能給出一定的解釋,也是值得論證一番的。有鑒于此,筆者希望通過釋讀此信內容的過程中,順此驗證這一判斷。為了說明的方便,現(xiàn)將全信抄錄如下:
XX1131
李致同志:
前日曾寄杜谷同志舊照十一張,以備你們選用,想來已知道了。茲又寄陳選集題記修改稿一件,望您審閱后轉交李定周同志!他沒有出差吧?乞代為致意!祝
冬安
沙汀
十一月、三十一日
在所寄照片中,在北京住宅陽臺上和兩個孫子合拍的一張,希望能被采用!不管哪一冊都可以。又及。
相比于《沙汀文集》第八卷,此信(19781131)收入《李致文存》第五卷時做出了某些“改變”,編者不僅細心校正了沙汀書寫的一個錯誤:“希望能被采用”的“被”字,原為“備”,而且特別注釋說明“陳選集”是指《陳翔鶴選集》??梢?,收入《李致文存》第五卷時大概是按照了書信原稿謄錄的,或咨詢了李致,或是編者注意到前后書信內容而得出的結論。然而,《沙汀文集》第八卷中,此信“祝冬安”是“冬安”單獨成段,而收入《李致文存》第五卷中卻是“祝冬安!”,不僅成為一段,更加有感嘆號?!渡惩∥募返诎司韺懙氖亲尷钪孪颉渡惩∵x集》的責任編輯李定周“乞代為致意”,《李致文存》第五卷中卻沒有修飾詞“乞”字,同時最后的“又及”,也被改為“又啟”,并空行單獨成段書寫。按照沙汀其他書信最后的通常寫法,大概率應該是“又及”。如此之不同,大概是謄錄編輯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問題,也有可能是編輯的不同編輯方針所致。但是從信件的書寫格式來看,《沙汀文集》第八卷可能更為恰當。不過,倘若從信件的原初性或真實性考慮,則《李致文存》第五卷或許稍勝一籌。雖然《沙汀文集》編輯組也說,“部分卷次(如日記、書信卷)據手稿整理,為了忠實于作者原意,體現(xiàn)其原貌,對其中辨識不清者,不妄加臆斷,以缺省號‘·’示之?!钡牵@然《李致文存》編輯組是不會無緣無故修改錯別字和排版格式的。當然,這些并不完全影響整封書信的意義表達和信息傳遞,所以具體為何出現(xiàn)如此的版本差異,需要校對手稿,才能給予更切實的回答。
在此信中,沙汀告知了李致兩件事:一是確認寄給杜谷同志舊照的收寄情況,并補充交代,希望采用自己“在北京住宅陽臺上和兩個孫子合拍的一張”;二是寄上“陳選集題記修改稿一件”,希望李致審閱后轉交給李定周。此信中所提到的人:杜谷,是當時四川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編審、詩人,出版有《泥土的夢》等作品;李定周是四川人民出版社的編輯,是“現(xiàn)代作家選集”叢書的編輯負責人之一,《艾蕪文集》和《沙汀選集》的編輯出版工作,他都是重要的參與者。沙汀將其舊照寄給出版社,很有可能是為《沙汀選集》的扉頁上影像提供資料。
1981年5月16日,《人民日報》的“文藝出版簡訊”中提到:“今年是沙汀、艾蕪同志從事創(chuàng)作活動50周年。為了紀念這兩位老作家對黨的文藝事業(yè)作出的貢獻和辛勤創(chuàng)作的勞績,四川人民出版社擬從今年起陸續(xù)編輯出版《沙汀選集》和《艾蕪選集》?!薄渡惩∵x集》在沙汀與四川人民出版社“將近一年的磋商”后才于1982年7月正式出版第一卷,凡共四卷,1984年出齊,包括小說、散文、報告文學、日記等約一百二十萬字,其中諸多篇什是經沙汀認真修訂后的文本,可以作為定本看待。當時,李致也曾請沙汀改出“文集”,但被他婉言謝絕。沙汀回復李致說,“李劼老該出個文集。艾蕪同意,當然也應該出。我可不能同意,——等我翹了辮子后看吧?!钡牵髞砩惩∵€是接受了出版“文集”的建議,只不過是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1988年,《沙汀文集》第1卷出版,1992年7卷本《沙汀文集》出齊。但查閱《沙汀選集》可知,他和孫子的合影相片,卻放置到了1984年8月出版的《沙汀選集》第四卷。并且,編輯部最后沒有選擇沙汀在北京那張三人合影,而是選擇了他在成都赴京之前與外孫劼挺合影的照片。
沙汀在信中所說的“陳選集”,顯然是一個簡寫。按《李致文存》對此信的注釋說明,以及通過現(xiàn)有出版沙汀致李致往來書信可知,實際應為《陳翔鶴選集》,其出版籌劃工作源頭可以追溯到1978年?!拔母铩苯Y束后,四川人民出版社在李致主持下,認真踐行“立足本省,面向全國”的出版方針:一是積極出版革命領袖人物的詩文和傳記;二是邀約現(xiàn)代著名作家出版“近作”單行本;三是隆重地推出四川籍老作家的“選集”。特別是后者,沙汀極力贊成四川人民出版社“注意出版四川地方作家的選集”,認為“不少省區(qū)都出全國性的選集,就頗有重復之感”。李致認真吸納、多方考慮相關意見,后來更是在巴金等人的建議下,積極籌劃出版“現(xiàn)代作家選集”叢書,形成頗具特色的出版選題,推動著四川出版文化事業(yè)的繁榮和發(fā)展。這套“現(xiàn)代作家選集”叢書,力圖從作家的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中選出具有代表性的著作,以川籍老作家為主線,兼及現(xiàn)代著名作家,從而形成了邵子周、周文、林如稷、羅淑、何其芳、陳敬容、陳翔鶴、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沙汀、艾蕪等四十多位作家的選集,表現(xiàn)出一種整體性的文學史選本取向,意義重大,影響深遠。
作為四川籍左翼作家代表之一的沙汀,不僅是“現(xiàn)代作家選集”叢書的作者,而且是極為重要的幕后推動者。李致在計劃出版《陳翔鶴選集》前后,就曾多次向沙汀請教相關事宜。1978年8月4日,沙汀在致李致的書信中談到,“出一本陳翔鶴選集事,我很贊成,且已托人向馮至談過了。他也很高興,表示愿意和商量著編選這本集子?!辈⑶疫^了十多天(8月16日),沙汀再次向李致表示贊成,認為“出一冊《陳翔鶴選集》,好。”同時,他還向李致提議,“是否也可考慮出一冊陳煒謨的選集、一冊林如稷的選集呢?”但不知何故,最后“現(xiàn)代作家選集”叢書中,有《林如稷選集》,卻沒有《陳煒謨選集》,真是遺憾之至。
由此可見,李致所推動的“現(xiàn)代作家選集”叢書編纂活動,對于編選對象是相當有針對性的。它并不是包括所有川籍老作家,也不是所有現(xiàn)代知名作家,而是有一定的歷史與現(xiàn)實原因考慮后的作家選擇。因為陳翔鶴、林如稷和陳煒謨都是“淺草社”的重要發(fā)起人,文學成就都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得到一定認可。新中國成立后,他們亦均在國家的文化、教育部門任職。但陳煒謨因病于1955年9月逝世,而陳翔鶴、林如稷則都經歷了“文革”的腥風血雨。陳翔鶴死于1969年4月,林如稷逝世于1976年12月。所以,在1978年前后,選擇出版陳翔鶴、林如稷兩位作家的選集,不僅具有寄托哀思、紀念逝者的意義,而且明顯透露出某種現(xiàn)實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傾向。
《林如稷選集》由四川文藝出版社于1985年8月出版,責任編輯朱成蓉,封面設計陳世五。艾蕪為該選集作了“序言”,其中結尾談到:“林彪‘四人幫’橫行時候,停辦學校,糟蹋知識分子,害了我們的國家,害了我們的民族。林如稷算是千百萬不幸的知識分子中的一個。從他的晚年,可以看見我們知識分子不幸的具體情況。”同樣,陳翔鶴因為發(fā)表《陶淵明寫〈挽歌〉》《廣陵散》等歷史小說,被批判為“惡毒的攻擊黨的廬山會議”,試圖“通過歷史題材,用隱蔽曲折的方法進行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宣傳”。在極“左”思潮的批判下,最后陳翔鶴死亡,直到1979年4月12日中國社會科學院才為其舉行追悼儀式。1983年,陳肇世還在《人民日報》上鄭重發(fā)文懷念陳翔鶴,回顧陳翔鶴的為人和一生的重要事跡,稱“翔鶴老師一生,命途多舛,不失其赤子之心;正直,善良,無愧書生真面目”。黃秋耘也深情撰文,特別指出陳翔鶴高貴的精神品質:“每當我想起翔鶴同志耿介、正直的生平以及存在于我們之間的那一段深摯的友情,我總感到有一股抵抗‘隨風轉’的力量?!彼?,李致適時推出《陳翔鶴選集》,很大程度上是一次有力地支持政治作家平反的行為。正如鐘敬文當時為陳翔鶴寫的挽聯(lián)所示:“戰(zhàn)友情殷,昔心憶興編《遺產》;文章冤洗,同志今齊唱《挽歌》?!?/p>
1979年10月11日,沙汀專門寫信告訴李致與出版社二編室負責“選集”工作的同志,他和馮至經過認真商議后,決定“請文研所臨時抽調了白鴻同志負責專門集輯、整理陳翔鶴同志的作品”,因為白鴻作為陳翔鶴在世時的助理,比他們更為了解陳翔鶴,家屬也是極為信賴白鴻的,所以,關于《陳翔鶴選集》編選的具體問題,出版社可以直接聯(lián)系白鴻。當然,沙汀并非就此不管《陳翔鶴選集》編選出版的事情,他也多次提醒編選的注意事宜,要在編選《陳翔鶴選集》前后,“征求有關方面”的“意見”,以此確保不出大的差錯。顯然,這主要是從政治角度的考慮,而不是編選細節(jié)、規(guī)范的問題。因此,他也答應在不久后擬出具體的編目,助推《陳鶴翔選集》編選的成行。他致李致的書信中說“茲又寄陳選集題記修改稿一件,望您審閱后轉交李定周同志”,表明沙汀為《陳翔鶴選集》寫了“題記”,就是最好的證明。
《陳翔鶴選集》雖然具體的編選任務由白鴻擔任,但是編選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把關工作以及選集的序言等事宜,李致還是充分地征求沙汀、馮至等人的意見。其中,馮至不僅提供編選的意見,也答應為《陳翔鶴選集》寫作序言。1979年2月8日,馮至在致李致的書信中談到:“《陳翔鶴選集》已選定。我因為太忙,‘序’還沒有寫。約在下月(三月)可以將選稿及‘序’一并寄上?!惫黄淙唬蛾愊楮Q選集》的“序言”的末尾寫到“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日于北京”,也就是馮至在3月20日于北京寫好“序言”,而且此文三個月后發(fā)表在當年6月份的《文學評論》上。其末尾提到“文革”后,“翔鶴的生前好友還常常談到他,懷念他,并提議出版他的選集,于是從去年十月,在大家共同主持下,由跟翔鶴一起工作過許多年的白鴻同志經手編選出這部選集”。可見,其所說的是沙汀十月國慶前后與馮至有談及此事。馮至和陳翔鶴同是“淺草社”成員,私交甚篤,所以他對此事相當鄭重。6月2日,還寄去《陳翔鶴選集》的改正稿,告知“前打印稿作廢。復排、校對,請以此改正稿為根據”。
1980年2月,《陳翔鶴選集》由李致主持的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責任編輯李定周,封面設計陳世五,定價1.31元,首次印刷共計4萬冊。選集分小說、書評和散文三部分,共計18篇文章,“小說”包括《悼——》《不安的靈魂》《傅校長》以及《陶淵明寫〈挽歌〉》《廣陵散》等12篇,基本搜集了陳翔鶴重要的小說作品,“書評”則是《讀〈艾蕪短篇小說選〉》《〈離婚〉初探》《山高水遠》等3篇,“散文”是《懷念與追悼》《李劼人同志二三事》《關于“沉鐘社”的過去現(xiàn)在及將來》等3篇,都是比較重要的史料性文章。當然,這個選集也有遺珠之憾。林辰就談到:“小說部分,我以為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中所選翔鶴的《See!……》和《西風吹到了枕邊》二篇,應當補入。散文部分,更顯得單薄”,《郁達夫回憶瑣記》和《饑餓》“兩篇重要的散文”也應該入選。
綜上所述,從《陳翔鶴選集》出版經過可知,沙汀11月31日致李致的這封書信只可能是1978年或者1979年。并且,從其信中說“茲又寄陳選集題記修改稿一件”也可知,其之前已經寫就了《陳翔鶴選集》的“題記”,但是不久之后又有所改正,所以沙汀這次聯(lián)系李致,說明這時應該是1978年,還處于一個籌備階段,之后沙汀和馮至聯(lián)系,請白鴻幫忙整理,他們只提意見和寫作序言等工作。如果是1979年,那么對于1980年2月出版的《沙汀選集》第一卷,顯然時間上是不允許,而且也不符合事情的發(fā)展順序和常理。故而,《李致文存》第五卷將其認定為1978年的書信是正確的,編輯可能是根據原件的信封確定的寫作年份。由此,《沙汀文集》修訂再版,或者《沙汀全集》編纂出版時,這封書信就可以放置到合適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