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蘊皆苦與精神暗傷書寫——關于艾瑪長篇小說《觀相山》
一方面,由于運用電腦所導致的寫作便利,另一方面,也由于以字數(shù)多少計酬的稿酬方式的普遍實行,當然,肯定還與文學界一種作品的體量越大作品便越顯得厚重的流行觀念影響有關,當下時代中國文壇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領域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就是所謂注水現(xiàn)象的日益普遍。
那些因為不注水而嚴格控制文本篇幅,以盡可能小的字數(shù)體量承載表現(xiàn)盡可能豐富的生活容量與思想內(nèi)涵的長篇小說寫作者,絕對應該贏得我們充分的尊重。在我看來,本文所主要討論的作家艾瑪?shù)拈L篇小說《觀相山》(載《收獲》雜志2023年第2期),就是這樣一部不僅與注水無關,而且?guī)в型怀龈叨葷饪s性質(zhì)的優(yōu)秀作品。
從題材的角度來說,《觀相山》是一部密切關注思考當下時代現(xiàn)實生活的,與時代現(xiàn)實帶有突出短兵相接性質(zhì)的長篇小說。小說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應該是在2021年,很多地方留下相應的疫情時代的痕跡。雖然艾瑪書寫時內(nèi)斂與節(jié)制,但閱讀時依然能夠產(chǎn)生難以自抑的強烈痛感。比如,小說開始不久的一句:“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看到過成群結(jié)隊的游客了。”觀相山位于青島,一個典型的旅游城市,這看似特別簡單的一句,卻能在第一時間便勾起我們那剛剛逝去不久的真切生命痛楚。當然,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恐怕還是邵瑾感冒發(fā)燒后的相關情況描寫。
那一天半夜時分,邵瑾突然發(fā)起燒來。丈夫范松波一時間很是有點緊張:“過了一會兒,又狠心叫醒邵瑾,問今天有沒有接觸什么別的人,在養(yǎng)老院有沒有戴口罩?!币驗樯硖幏浅r期,所以,邵瑾在服用了感冒沖劑之后,專門叮囑范松波:“要是明天一早,我還不退燒,你去報告社區(qū)好了?!北M管她如此一種建議丈夫去主動“告密”的說法遭到了范松波的嚴詞拒絕,但無法否認的一點是,當時這種帶有某種大義滅親性質(zhì)的“舉報”或“告密”行徑的存在,是一種客觀事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等到第二天早上范松波再次鄭重強調(diào)她看上去的確是罹患了感冒而已的時候:“她心里掠過一個念頭,還好那病毒殺傷力不大,‘倘若……’不過一轉(zhuǎn)眼,她就趕緊拋開了這個想法,覺得這種猜想對松波不公平,一個教師以學生為重,她也是贊許的。再說,極端恐懼的情況下,人人都無法預料,誰都不是圣人,自己也說不好會怎樣呢?!笔前?,最扎心的其實是最后一句話。在一種極端恐懼的情況下,任是誰恐怕都無法保證自己不做出一些甚至連自己都無法容忍的不堪行為。從根本上說,這不是某一個體的問題,而是一種普遍意義上的人性問題。當艾瑪在《觀相山》中把書寫上升到普遍人性層面進行深刻反思的時候,一種批判性意義和價值的具備當然毋庸置疑。
艾瑪?shù)拈L篇《觀相山》中更重要的,是作家關于普通民眾艱難日常生存境況的真切書寫。這一點,突出不過地表現(xiàn)在范松波和邵瑾這一對夫妻身上。
范松波是一所中學里教學水平很高的數(shù)學老師,邵瑾雖然是社科院主辦的雜志《半島社科論壇》的副主編,但因為主編由社科院院長掛名,所以她實際上可以被看作是這家雜志的掌門人。照理說他們的日常生活應該不再艱難,但實際的情況卻并非如此。“范松波還有十年才能退休,邵瑾至少還有十二三年,她還沒想過退休后要做什么,無暇去想。”不是不愿意去想,而是根本就沒有時間去展開相關的未來遐想。雖然邵瑾一直期盼著能夠有一天哪怕是開著家里這輛老舊的轎車攜同范松波一起去天南海北地自駕游,但她卻又特別明白,由于日常生活中經(jīng)濟負擔過重的緣故,所有的這些其實是難以實現(xiàn)的人生夢想。
經(jīng)濟狀況的窘迫之外,關于當下時代現(xiàn)實社會思想與精神領域的情況,艾瑪也更多地借助于暗示性手法的運用而有所關注與表現(xiàn)。這一方面,有不少細節(jié)特別耐人尋味。比如邵瑾在編刊過程中的一次特別遭遇:“那年他(濱海大學一個年輕的講師)寫了篇關于波普爾、加繆和奧威爾的文章,四處投稿不中,退而求其次,投到她這兒。二戰(zhàn)結(jié)束那年,有人想撮合波普爾、加繆和奧威爾合寫一本書,未成。那篇文章就是關于這本沒寫出來的書的,邵瑾讀完非常喜歡。那時她還只是一名小編輯,就編輯部副主任、主任、副主編、主編一路爭取過去,后來這篇文章發(fā)在了他們雜志的‘外國哲學家’欄目里。這件事放在如今也是不可能的了。”身為思想家的波普爾,以對絕對真理也即決定論的顛覆而著稱于世。既是作家,也是存在主義哲學家的加繆,非常深刻地揭示了人類的荒誕處境。奧威爾,以具有突出反烏托邦色彩的《一九八四》而精準預言表達了極權主義狀況下人類無法逃脫的悲劇命運。以他們?nèi)粸樘接憣ο蟮奈恼轮浴胺旁谌缃瘛辈辉倏赡?,應該與他們?nèi)坏幕舅枷氲咨嘘P……
盡管說以上的生存境況描寫已經(jīng)足夠驚心動魄,但相比較而言, 《觀相山》中更令人驚艷的,其實是掩映于生存苦境之下的精神暗傷書寫。這一點,集中體現(xiàn)在邵瑾與范松波、范松濤那帶有突出陰差陽錯色彩的情感與婚姻遭際上。邵瑾,原本是范松濤情投意合的女友,與松濤因小觀而發(fā)生嚴重誤解,進而產(chǎn)生不可調(diào)和的尖銳沖突分手。后來范松濤在遙遠的青海祁連縣自殺棄世,如此一個事件的突發(fā),遂使得邵瑾一下子墜入到了某種自責的精神深淵中而難以自拔。在通過程凌云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真相后,邵瑾才最終確認,范松濤之所以會自殺棄世的主要原因,乃是因為他“很厭惡他自己”。但這就是邵瑾所苦苦求索的終極答案嗎?情況恐怕并沒有那么簡單。實際的情形或許正如邵瑾在面對多年未見的小觀時所突然感悟的那樣,生活在很多時候其實并沒有邏輯,生活里的很多事情也并不都能夠在理性的層面上獲得圓滿的答案。又或者,所謂的答案,可能也正潛藏在問題的求索過程之中。
從藝術結(jié)構(gòu)的角度來說,整部《觀相山》可以說由相互交叉的三條結(jié)構(gòu)線索編織而成。如果說邵瑾與范松波和范松濤他們堂兄弟倆的情感糾葛以及相關的家庭故事是結(jié)構(gòu)主線,那么,小觀和小觀娘,程凌云、飛飛與文老師的故事就可以被看作是兩條次要的結(jié)構(gòu)線索。先來看小觀和小觀娘這條線索。首先,是關于小觀娘的一個外貌描寫:“小觀娘那年不到五十,身上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氣,長著一雙好看的丹鳳眼,薄妝淺黛,風韻猶存?!贝蠹s正因為小觀娘留給了邵瑾以風韻猶存的印象,所以,等到范松濤執(zhí)意要搬到小觀家去和小觀娘一起照顧小觀的時候,邵瑾才會生出一種事關男女關系的無端猜測。但其實,小說中這位剛出場時風韻猶存的小觀娘,乃是三重的被侮辱和被損害者。具體來說,她的第一重被損害,來自于罹患精神病的小兒子小觀;第二重被損害,來自于大兒子大觀醉酒后的不幸因車禍而喪生;第三重被損害,則很可能與小觀的舅舅緊密相關。因為小說中的相關描寫特別隱晦,所以我們也只能給出一種猜測性的分析。相關細節(jié)有三。其一,小觀和小觀娘一起居住在一棟部隊的家屬樓里。其二,雖然說他們能居住在部隊的家屬樓里,明顯與小觀的那位軍人舅舅有關,但小觀娘和舅舅之間卻又似乎有著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沖突。其三,當邵瑾假裝指責松濤是個壞蛋的時候,小觀娘不僅曾經(jīng)強調(diào):“松濤才不是壞蛋,你們都不是,你們都是好孩子,我才是……”而且還進一步指著小觀罵道:“你能有今日,靠了誰呢?酒都不給我喝一口,往后啊,王政委來也好,劉團長來也好……哼!往后啊,可別指望我喝了……”雖然這個時候的小觀娘已經(jīng)略有糊涂,但只要把她的這些話語連綴在一起,我們就不難斷定其中某種性侵害問題的存在。然后是程凌云、飛飛和文老師的故事。程凌云原本是文老師兒子飛飛的女朋友,沒想到的是,有一年夏天飛飛中途下了火車后,卻再也沒有回來,就此而徹底失蹤。由以上分析可見,無論是主要線索中的范松濤、邵瑾、范松波,甚至那個看上去讓人厭惡的老曹,還是次要線索中的小觀、小觀娘、大觀、文老師、飛飛他們幾位,都因其生存狀況的難稱樂觀而可以被看作是五蘊皆苦。而五蘊皆苦,自然也就與小說中那位曾經(jīng)一度出家的佛教徒妙一發(fā)生了關聯(lián)。當邵瑾詢問妙一到底應該如何看待殺生這一現(xiàn)象的時候,妙一給出的回答是 :“眾生皆苦,止殺心自祥?!比缓?,“邵瑾不再說什么,她只覺得難過?!薄八涯抗馀查_,一時更加難過起來。她不知為何難過,但這難過是屬于她自己的,這點她是清楚的?!鄙坭恢雷约骸盀楹坞y過”,但身為讀者的我們卻知道,正如同她曾經(jīng)的那一次無端嚎哭一樣,邵瑾在這里其實是為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蕓蕓眾生的五蘊皆苦而悲憫難過。由此而進一步生發(fā)開去,作家艾瑪之所以把自己的這部作品命名為“觀相山”,恐怕也與佛教中的五蘊皆苦有關。查閱百度百科,青島的確有一座被寫為觀象的山。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觀象山”改為“觀相山”,看似一字之差,卻使得小說具有了某種佛教意義上實相或者虛相層面上“相”的意味。既然現(xiàn)實生活中的蕓蕓眾生都處于遍布精神暗傷的五蘊皆苦狀態(tài)之中,那作家艾瑪也就只能依靠她這部高度濃縮的長篇小說而“觀相”了。
2023年4月26日晚22時40分許
完稿于汾西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