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轉(zhuǎn)頭時皆夢——緬懷黃永玉先生
這些年,每每遇到挫折、困頓、煩悶,總會想起黃永玉先生跟我說的那句話:“人生旅途中難免會被坑絆倒,有人立即起身,撣撣身上的灰塵,繼續(xù)前行;有人則一直蹲在坑旁,仔細端詳,反復(fù)琢磨,何以會被坑所阻撓。前者或許會成功,后者必定失敗。”于我而言,永玉先生就如同黑暗隧道里的一盞明燈,照亮了人生之路。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初識黃永玉先生應(yīng)該是在1995年歲末。這是他闊別上海二十年后,再一次來到這座令他魂牽夢縈的城市。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永遠喜歡上海,雖然我年輕時代的生活無一天不緊張、不艱苦,我仍然懷念它,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替代?!毕壬诵心康氖且獙ひ捛啻旱挠≯E,踏訪久違的老友。
他借居在影星王丹鳳在“陜南邨”的家,每天客人絡(luò)繹不絕,“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小小客廳充滿了歡愉與溫馨。我也跟著幾位畫家朋友一起去湊熱鬧,起先大家還都有點拘束,但黃先生的灑脫、豪放和幽默,很快消除了我們的緊張感。
老人健談,從佛羅倫薩、巴黎談到鳳凰、張家界;從達·芬奇、羅丹,談到齊白石、張大千;從莫扎特、普契尼、卡夫卡,談到弘一法師、沈從文……不過,說得最多的,還是那些同命運、共患難之友。他左手托著煙斗,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吐出,一縷青煙裊裊婷婷,在屋內(nèi)彌漫開來,思緒似乎隨著輕煙飄回到過去的歲月。好大一會兒,才喃喃地說:“樂平、野夫、西厓這樣的好人都去了。作為朋友,我卻連去醫(yī)院看看他們,陪他們說幾句話的機會都沒有。我常常責(zé)備自己在那個動蕩的時候忘記了他們。我不是缺乏勇氣,只是當(dāng)時自己的事情也攪得亂七八糟而脫不開身。要是他們現(xiàn)在還活著該有多好?。∥铱梢耘阒麄冊谖乙獯罄募依镒∽?,開著車子四處轉(zhuǎn)轉(zhuǎn)。這明明是辦得到的。哎!都錯過了,年輕人是時常錯過老人的。”黃先生說得很動情。這不禁使我聯(lián)想起他在畫冊后記中一段話:“時光太快,令人莫名其妙。我竟然七十歲了,差堪得意,一生從未蹉跎時光;只是漫長的歲月中,情感用得真累。這鐵石心腸的世界,把畫冊獻給誰呢?獻給自己吧!”怕老人過于傷感,大家連忙把話題扯開:“還好,我們沒有把您錯過。”
在上海的那些日子里,黃永玉先生始終被濃濃的友情包圍著。他見到了張樂平夫人馮雛音,見到了作家黃裳和辛迪,更出乎意料地見到了暌違近半個世紀的摯友殷振家先生。殷振家先生是一位正直善良、才華橫溢的戲劇導(dǎo)演,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和《蘇州二公差》便是他的杰作。然而,他卻一生坎坷,晚年妻子又重病纏身,生活窘迫。黃先生得知后,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停地畫呀畫,然后把這些畫作交到老友手上,再三叮囑,需要用錢時盡可去賣。老人想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朋友的情誼。
臨別前,永玉先生告訴我他在上海親歷的一件小事。有一天,他乘坐出租車,當(dāng)開車的女司機得知他是畫家時,顯得異常興奮,說自己丈夫也喜歡畫畫,只是工作不太理想,整天起早貪黑,賺那少得可憐的工資,勉強維持生活,自然也就無暇再拿起畫筆。于是,她決定辭職,出來開出租車養(yǎng)家糊口,以便讓丈夫騰出時間去畫畫,尋找心中的藝術(shù)之夢。她說,丈夫勤奮,有天賦,只要堅持下去,相信他一定會獲得成功。永玉先生聽了,感動萬分,抵達住所,立即送了本畫冊給那位女司機,并且要她轉(zhuǎn)達“一個畫畫的”對“另一個畫畫的”的問候和致意。老人覺得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卻是他上海之行的額外收獲——這顯示了一座城市的胸襟與氣質(zhì)?!八?,我喜歡上海是有理由的?!彼⑿χ加铋g還夾雜著幾分孩童般的淘氣和天真。
香港回歸前夕,我赴港拍攝春節(jié)特別節(jié)目,盡管工作日程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但還是抽空給永玉先生掛了個電話,原以為他可能已經(jīng)把我忘了,沒想到電話那頭傳來那爽朗的笑聲:“哈哈,你來香港了?那來玩??!”于是,離港前一日晚上,如約前往永玉先生家拜訪。由于司機不熟悉道路,走了不少彎路,待到永玉先生家時,已接近十點了。我連連向先生道歉,可他卻把手一揚:“沒關(guān)系,反正我也睡得晚。只是,茶有點涼了?!庇烙裣壬募椅挥谥协h(huán)附近的半山上,寬敞的會客廳有一長排玻璃窗,站在窗前,仰望蒼穹,繁星滿天,一輪明月掛在天際;遠處摩天大樓的燈光閃閃爍爍。群星與燈珠銜接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星河,哪里是燈海。我被眼前的美景驚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永玉先生見我這副發(fā)呆的樣子,笑了:“很美吧!可這樣的窗口要是提早四十年來該有多好??!我一生經(jīng)歷的窗口太多了,每一個窗口就是里程碑,一個紀錄?!?/p>
先生饒有興致地跟我聊起有關(guān)“窗口”的故事。他說第一個窗口是家鄉(xiāng)鳳凰的老屋,“前面有樹,中間有城墻,遠一點就是山。陽光、雀鳥、老鷹,還有染房,有個高架掛滿二十條丈布,那些色彩鮮艷的布一條條掛起,很好看,小時候,我常趴在窗口癡癡地看……”他還風(fēng)趣地把家鄉(xiāng)比作自己的被窩。這被窩里有自己喜歡的氣味,別人未必習(xí)慣,但自己喜歡。后來,永玉先生去江西信豐縣民眾教育館工作,他在二樓的房間有一扇很大的窗。先生每天清晨都倚在窗口等當(dāng)時的女友、后來成為他妻子的梅溪上班。只要一看見女友的身影出現(xiàn),他立刻吹起法國號以示歡樂。永玉先生后來寫過一首長詩,記錄他人生中第二個難忘的窗口。“這是一個隆重的秋天,一個為十八歲少年特別開放的、飛舞著燦爛紅葉的秋天,你,這個褐色皮膚、大眼睛的女孩向我的窗戶走來。我們在孩提時代的夢中早就相識,我們是洪荒時代在太空互相尋找的星星,我們相愛已經(jīng)十萬年?!钡谌齻€窗口則是香港九龍荔枝角九華徑,1948年,永玉先生與新婚妻子一起來到香港,住在一間很窄小的屋子里,僅容得下一張床和一張小工作臺。小屋有一扇裝著鐵柵欄的窗,透過窗子可以看到許多榕樹的樹頂。他們夫婦買了漂亮的印度窗簾,來裝扮“最值得自豪,最闊氣的窗子”,還給它們起了一個羅曼蒂克的名字——“破落的美麗的天堂”。有一年,黃老來滬辦展覽,我曾專門約金庸先生原配杜冶芬女士與永玉先生相聚。兩位老人共同回憶九華徑時代的艱苦歲月。
上世紀五十年代,永玉先生攜全家自港返京,與諸多大畫家合住在一個擁擠的大雜院,“文革”后更是被趕到一個沒有窗的小屋,永玉先生干脆畫了一幅二米多長的《窗》,掛在破爛的墻壁上,“窗”外山花爛漫,春意蕩漾?!爸灰钪?,故事還不會完;窗口雖美,卻永遠只是過渡。眼前我們有一長列窗口,長到一口氣也走不完。它白天夜晚都很美,既知過去如夢般的美,又真實可靠……明天的窗口,誰知道呢?”他說。
后來,北京“萬荷堂”落成,永玉先生邀我前往做客?!叭f荷堂”占地約二十畝,大院東首有一龐大荷花塘,池塘四周亭軒錯落、回廊曲折、清幽雅致、美不勝收。其中一座涼亭里有先生大幅水墨《荷花圖》,苗子先生題句:“主人自寫青山賣,朋輩同夸白雪辭。手把荷花來勸酒,步隨芳草去尋詩?!蔽魇啄怯们嗍?、灰磚和原木筑成的建筑群,分前后兩進,前面是永玉先生工作室,跨過門檻,一張八尺整張的“十萬狂花如夢寐”屏風(fēng)躍入眼簾,五彩斑斕、氣象萬千;東側(cè)墻壁上則懸掛著先生剛剛完成的巨幅畫作《老榆蓬勃圖》,蒼勁郁勃,耐人尋味。穿過工作室,徑直往里,則是主人客廳和起居室,巨大的壁爐上擺放著他和家人的照片,屋子中央是一圈矮沙發(fā),好客的主人常約一些舊友新知在這里品茗聊天。
湖南鳳凰喜鵲坡的“玉氏山房”則是另一番景象。按黃先生的話說:“玉氏山房的設(shè)計在很大程度上考慮到如何安置那根來自三峽,需要三個成年人才能合抱的陰沉木。”推開兩扇繪有采蓮圖案的大銅門,可以看見一個約四百平方的客廳,那根重達七噸的陰沉木赫然矗立頂上,天窗灑下的陽光布滿客廳的古家具上,搖曳多姿、韻味無窮。坐在偌大的客廳里,先生跟我和太太回憶年輕時代在上海的生活狀況。他說:“當(dāng)年闖蕩上海時,在寒磣之極的小包袱里,裝著三本高爾基,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本線裝黃仲則,一本魯迅,兩本沈從文,一本哲學(xué)詞典,四塊木刻板,一盒木刻刀……”盡管從早到晚不停地刻木刻、畫漫畫,但仍一貧如洗。某日坐有軌電車去愚園路,買票后須找回三分零頭,售票員故意裝聾作啞。本來就囊中羞澀,恨不得一個銅板分成兩半花,哪肯輕易罷休,他大聲喝道:“找我三分錢!”售票員這才很不情愿地將零頭找回,同時大罵“赤佬,癟三!”時間過去數(shù)十年之久,永玉先生居然仍能將那句“海罵”,模仿得惟妙惟肖。在鳳凰逗留期間,先生每天陪我們到各處轉(zhuǎn)悠,太太勸他不必如此,但老先生非常執(zhí)拗,說:“下次你們再來,我就未必陪得動了?!蔽覀兟犕瓴唤麆尤?。
永玉先生素來與狗親近,筆下小狗千姿百態(tài),家中也總可看見狗,有的溫馴,有的看起來很兇悍?!坝袷仙椒俊本陀惺鄺l狗,每日清晨大門一開,大狗小狗歡快地涌進客廳。我太太十分懼怕狗,見狀魂不守舍。永玉先生給了她一根皮鞭,說,只要輕揮皮鞭,所有的狗都會知趣散開。太太一試,果然靈驗。所以,無論走到哪里,太太總是一鞭在手,不敢有絲毫懈怠。這畫面讓永玉先生忍不住笑了起來,問我太太:“你為什么怕狗?”太太答曰:“我怕有毛的東西”。先生脫口而出:“那你怎么不怕牙刷?”太太先是一愣,隨后也哈哈大樂。
盡管年事已高,永玉先生仍不時往返于京滬之間,興之所至,常常會即興作畫。有一次先生與滬上文化人聚餐,我偶然拿出反串京劇《龍鳳呈祥》“孫尚香”劇照。先生一看,不覺兩眼放光,“怎么像張君秋?好玩!好玩!來,我給你畫一張。”說著,便脫下外衣,擼起衣袖,吩咐友人筆墨伺候。黃老讓我坐在他對面,拿起一支小毛筆,氣定神閑地畫將起來。只見他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低頭勾線。不到半小時,畫的輪廓便完成了。定睛一看,一張胖乎乎、面帶笑容的大腦袋躍然紙上,鼻梁上還架著一副眼鏡,神肖畢現(xiàn)。畫完臉部,先生又畫起了鳳冠、霞帔。隨后將朱砂、朱膘、石綠、藤黃等各種顏料一股腦兒擠到兩個盤子里,一手拿照片一手用筆調(diào)和顏色,涂抹上去,一面自言自語:“弄點印象派的色彩給你們看看。”前前后后畫了將近兩個小時,終于大功告成,最后還不忘題上幾句妙語:“庚辰冬,寫可凡‘孫尚香’劇巨像,非可凡無此規(guī)模也,玄德焉能不怕?!北娙私赞哉品Q好!
先生93歲那年的兒童節(jié),我在朋友圈曬了一張童年照片,黑蠻哥感到有趣,便與先生分享。先生看后,不覺技癢,很快畫了一張漫像。畫面上如藕一般的大腿和胳膊,再配上一張圓乎乎的臉,臉龐兩側(cè)則是兩團腮紅,煞是可愛,活脫脫一尊無錫惠山泥人玩偶。與此同時,先生還留下一通手札:“可凡:給黑蠻傳來早年照片,手癢,不忍不作反映(應(yīng)),為半百人祝賀六一,此為第一遭。”
還有一年三月,赴京參加全國兩會,與全國政協(xié)委員王安憶、趙麗宏、唐寧同往“太陽城”拜訪。先生那天下午原本預(yù)約眼科醫(yī)生檢查眼底,但聽說我們要去做客,立刻與醫(yī)生調(diào)整時間,因為眼底檢查需要放大瞳孔,這樣的話,他就無法看清人影。待我們抵達時,發(fā)現(xiàn)他的畫桌上放著早已畫好的幾張馬,或引頸嘶鳴,或低首沉思;或回眸遠望,或直視前方,任我們隨意挑選,等選完后再行題詞。我的那張《奔馬》題句:“人的戰(zhàn)功,馬占了一半,卻很少見牠們名字?!?/p>
閑聊中,他還就我主持時的著裝發(fā)表看法:“你不必每次都穿西裝,穿一件皮背心也未嘗不可。”老人家隨即讓黑妮姐尋找曾為其定制皮裝的一位意大利老師傅,結(jié)果杳無音訊。幾年之后,先生打來電話,說已在佛羅倫薩找到那位老師傅,囑我趕緊告知衣服尺寸。不出兩個月,一件精致的褐色皮背心便寄到我手中。先生對晚輩的呵護之情,畢生難忘。
永玉先生一生命運多舛,歷經(jīng)磨難,但他從不畏懼,從不氣餒。他很欣賞這樣兩句詩“為了太陽,我才來到這個世界”。他說:“人生所有的遭遇我都受過,但我不哀嘆,反而感到很值得。這輩子沒有冤枉。等生命走到盡頭時,我不要墳?zāi)购湍贡幢阌袀€墓碑,上面也只要寫三個字——太累了。”所以先生始終以淡然的心態(tài)看待生活,甚至不奢望別人能記住他:“魯迅先生說,如果一個人死了,不活在人的心上,那他就真的走了。其實我覺得,這也不需要,不用活在別人的心里。不過,有點要注意,如果我沒死透,千萬別運走。你們一定要針扎我一下,沒有反應(yīng),就送走,放在電爐里,門一關(guān)可就來不及了?!?/p>
我問他,如果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后,有人談起他,希望人們?nèi)绾卧u價?“這個混蛋!”說罷,黃先生的臉上露出狡黠卻又純真的微笑,這使我想起他在《假如我活到一百歲》里的詩句:“……我嘗夠了長壽的妙處,我是一個不惹是非的老頭,我曾經(jīng)歷過最大的震動和呼喚,我一生最大的滿足是,不被人唾罵,不被人詛咒,我與我自己混得太久,我覺得還是做我自己好……”
如今,黃永玉先生早已遠行。曲終人散、繁華落盡,腦海中飄過蘇東坡的句子“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然而,人已逝,物卻留,我們?nèi)匀豢梢栽谀窃S多文字與畫作中,感受到他的精神力量。
值此黃先生百年誕辰及逝世一周年之際,聊綴數(shù)語,以表無限緬懷之情。
2024年6月5日16:30
于海上“留余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