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瑪:剛強而溫和的慈悲
艾瑪?shù)亩唐≌f《浮生記》, 寫過這樣一個情節(jié):學(xué)做屠夫的新米頭一回殺豬, 不僅顯示了“令人叫絕”的好刀功, 而且讓師傅看到: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在溫和的外表下, 有著刀一般的剛強和觀音一樣的……慈悲!”如此感受, 得之于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單薄的新米在“手起刀落、神情專注”地行使屠夫的本分時, 還顧惜到了“躺在條凳上的豬無助地將頭后仰, 它嗷嗷叫著, 雙眼潮濕而驚恐”, 所以, 他未忘騰出一只手來, 把豬的雙眼一一合上。這個不起眼的小動作讓老屠夫感動得潸然淚下, 也讓他對死去的結(jié)拜兄弟———新米的父親———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在六七千字的篇幅中, 艾瑪迂回綴合了兩代人的故事:他們或靠做活謀生, 或為謀生而死, 在生生死死恩怨交割之中各有各的情理因由, 但不管生存條件如何冷酷, “剛強”的人們總能釋放出可以相濡以沫的“溫和”, 最終攢下合適的溫度, 從而達成和解。
從處女作《米線店》, 到《浮生記》、《開滿鮮花的土地》、《小民還鄉(xiāng)》、《萬金尋師》等一系列以涔水鎮(zhèn)為背景的作品, 艾瑪在敘事上有著一貫的從容淡定、不溫不火的自信與自覺, 因此, 她的小說素材雖然多為不起眼的凡俗瑣事, 但是講出的故事卻能別有一番滋味。這滋味得益于質(zhì)樸而節(jié)制的語言, 得益于小說的敘事氛圍, 當(dāng)然更得益于艾瑪表現(xiàn)出的親和與包容, 她好像總能夠在不經(jīng)意間將你拉入到“涔水鎮(zhèn)”的語境中, 讓讀者和小說人物共同充當(dāng)故事的推手, 從而使小說大大突破它的文本格局, 獲得甚為廣闊的勢力范圍。她的小說常常就是這樣幾乎是悄無聲息地結(jié)束了一場追魂奪魄的搏殺。
本期同時刊發(fā)艾瑪?shù)膬蓚€短篇小說《一只叫得順的狗》和《彎刀》, 依然遵行了她的“和解”路線, 體現(xiàn)出剛強而溫和的慈悲。像《浮生記》那樣, 艾瑪還是用簡短的文字講述了兩個并不曲折的故事, 尤其是《彎刀》, 甚至可以說近乎看不到故事, 作者所做的, 只是借助一個小孩子的有限視角, 探察成人社會的重重隱秘。正如毛毛為桔樹治病一樣, 他以為用鐵絲從樹洞里鉤出蟲子很值得驕傲, 卻不明白爸爸、媽媽為何不以為意, 他只覺得他們“有些不對頭”, 他不知道大人們既要面對惡人, 還要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那把彎彎的短刀, 原是可以壯膽的, 在被爸爸擦拭之后, 卻讓毛毛“頭一次感覺到了恐懼”———這“恐懼”很可能意味著童年的結(jié)束, 讓一個孩子瞬間長大。小說結(jié)尾寫道:毛毛在爸爸溫暖的懷里, “重新回到了寧靜”。顯然, 艾瑪?shù)穆淠_點仍是和解。雖然爸爸也說“遇到惡人做惡人”, 雖然他拿出了短刀, 但作者早已用神父、《圣經(jīng)》、愛人等溫暖的語匯阻止了他, 屬于我們的, 必然是狂風(fēng)暴雨之后的一片寧靜。
《一只叫得順的狗》相對好看一些:寫的是一名酷愛食狗肉的警察, 對細膩肥嫩的母狗肉尤為看重, 他極其細心地飼養(yǎng)母狗, 為的是好好地吃狗。但是, 小說里的“阿黃”很走運———不僅沒被吃掉, 還很長壽地活了二十多歲。原因不是那位狗肉警察改了食性, 而是因為阿黃懷上狗崽子———當(dāng)然, 根本原因還是這名警察, 若非他的“成全”, 阿黃也不可能成其好事。僅只這些還不夠, 關(guān)于該狗肉警察, 重要的卻是另外一筆:他親手抓住的女毒犯在被處死前托他照顧一家老小, 他由此對“一報還一報”的行刑產(chǎn)生了“厭惡”。正是那女犯的死, 讓這位酷食狗的警察有了測隱之心, 所以才有了阿黃后來的幸福時光……一條狗命, 照見人心。在這篇小說中, 艾瑪恐怕還是在揣度人心的柔韌度。善說鼓書的梁小來是一種, 酷食狗肉的警察又是一種, 當(dāng)他們一致把阿黃叫成“得順”時, 很可能, 二人的心里都極其柔軟。
艾瑪是學(xué)法律的, 她的小說也或多或少地可見其法學(xué)背景, 但她從未生硬地強調(diào)法的力量, 或者裝模作樣地以案說法。雖然她的小說常會有非正常死亡, 會有殺戮、苦難, 但她不去虛張聲勢地渲染某種宏旨大義, 而是以一顆憐恤之心, 去描繪生活的肌理。她關(guān)心阿黃, 也歡喜得順;她欣賞說書人, 也顧惜女毒犯。因此, 她的文字剛強而溫和, 她的小說像傾之不盡的大碗了一樣盛滿了安詳與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