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唯一的秘密:忠實自己的生命 ——憶劉燁園
劉燁園,山東滕州人,作家,其個性獨特,思想深邃,文筆冷峻,著有散文隨筆集《憶簡》《途中的根》《領地》《在蒼涼》《中年的地址》《精神收藏》等,2019年6月30日因病去世。
翻開他的書頁,認真讀他,很快,就會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倔強的生命熱力,感受到他從書頁中直逼我們內心的,那種摯誠甚至是嘔心瀝血的目光。
他是劉燁園(1954—2019),中國當代文學界卓然獨立的寫作者、思想者、探索者。他以漢語散文為載體,一生向生命和藝術的深處掘進。2019年6月30日,他停止了那顆曾經熱烈跳動的心臟。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離開我們5年的劉燁園老師是寂寞的,我曾經說過,他因為個人思想的重,而在浮囂一片的世界,不語沉潛。但他留給我們的文字,值得讀,應該讀。這些他用生命煉就并最終傳遞給我們的文字,只要深入進去,對于所有誠實的寫作者,對于當代漢語文學(散文)的發(fā)展和前行,相信會有非同一般的影響力、啟示力、激勵力。
手邊的這冊《一生與某日》,是由馮秋子編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純粹出品的劉燁園散文選集。
在《一生與某日》中,劉燁園首先呈現的,是深刻、獨立、拒斥流俗的思想者形象。書中,他鮮明地表達了他的藝術觀。藝術來自生命,“生命豐富無比,藝術也就豐富無比?!彼囆g不會過時,“藝術是沒有‘時間性’的,藝術不會過時,也無法超越——如魯迅不可能代替李白、杜甫?!?/p>
作為人格獨具、成就頗豐的當代散文家,劉燁園的《一生與某日》,為我們回答了有關散文的若干基本問題。
首先,什么是散文?
“散文無處不在,因為生活無處不在;散文就是你,就像你就是世界;它不屈從任何模式任何標榜任何權威……散文不是亙古不變的日晷,是數不清的山,是千姿百態(tài)的樹,是草原,是花群,是千百萬人心中不同的夜空……是上溯地球形成的奇想下至億萬年未來的推測……只要是你的,只要你相信,只要你不侮辱自己,你就一定能寫出和生命一樣不可言喻的美妙和感人的文字?!?/p>
劉燁園個人追求的是“生命精神的散文”,這種散文,是“博大的、深刻的、升華的、理性的、人的(人類的)、形而上的”。
其次,寫散文的人,應該是什么樣的?
劉燁園認定真正的作家、藝術家“天生就是個性的、叛逆的、獨立的,不‘依’不‘靠’,無‘規(guī)’無‘矩’”,他們要有“極端獨立的個性與自由心態(tài),有分量的人生和豐富學識”。他們不畏世俗,“他們只聽從內心的、生命的呼喚與驅使,其他的什么也不理,什么也不怕。他們我行我素,自得其樂”。藝術就是生命,“如果連屬于自己的生命都不敢使用,你還敢使用什么?”
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上,寫作者“必須找到并擁有一種生命的基調”,這種生命基調,是“一種底蘊,一種‘氣’,一腔冶煉語言、結構、情節(jié)的爐火。它先天而來,經過苦難而聚,熊熊燃燒”。劉燁園坦言,“人的一生,誰都有現實的種種彌漫的復雜滋味,但在藝術家那里,它們滋養(yǎng)、培育、冶煉成了境界。這個過程極其痛苦和艱難。”
劉燁園告訴我們,不要害怕所謂的失去,“在藝術的入口處,你必須鄙棄世俗的一切,因為你將得到最根本的一切?!?/p>
第三,書寫的意義是什么?
因為精神的本質是個人的,而真正的書寫,就會幫助“一個人成為一個大陸”。
劉燁園有著清醒的貫通古今的歷史眼光?!芭f的散文,無論多么好,都是屬于過去的,都要審視和質疑,更遑論再去亦步亦趨地仿造了?!?/p>
他是思想者,更是一位寫作實踐者。他用個人至誠至性的寫作文本,在當代漢語文學的版圖中,確立了自我散文文體勇毅革命者的形象。他堅決抵制陳腐流行的漢語。在語言的創(chuàng)造之途上,他是獨自跋涉者。他的話語形式,很少有完整的敘事和描寫,只有詩性的分析、感性的哲學,只有直抒胸臆的深沉囈語和絮絮自訴。他的確是為我們而寫,但本質,是為自己而寫,“是自己向內的獨語”,似乎從天而降,沒有開頭,也綿延無尾。在他那里,古今中外的時空能夠奇異并置,“我、你、他”的人稱可以信手轉換。他清楚自己的“不好懂”:“我還用了許多詩象的、建筑的、音樂的悟意;隱喻、象征、立體、反正……整篇的、字詞的、句式的,外在的、內在的……似乎也只有這樣,我才能笨拙地表達出所感受到的一切。也正是這樣,它們不好懂和更容易歧解也就是極正常的了?!?/p>
我始終堅信,一個作家的語言形式,就是他獨特的生命結構和生命特征的外化表現。劉燁園用個人生命,創(chuàng)造了屬于他自己的漢語形式,一種具有強烈辨識度的、劉燁園式的漢語風格。
“你完全可以創(chuàng)造散文?!鄙⑽?,是可以也是應該創(chuàng)造的,他鼓舞著我們。
劉燁園的一生,對當代漢語散文的革新和創(chuàng)造從未停止。他以其開闊、深沉、恢宏的格局和胸懷,熱切召喚著后來者,召喚著洪荒混沌般當代漢語散文的出現。
生活中的劉燁園有一些特點。例如,他的不解釋?!岸嗄陙?,解釋在我總是極不情愿、極難受的事兒,因為這根本不是我的個性?!崩纾牟辉诤??!笆赖谰褪沁@般奇異:你愈不在乎,它就愈不能怎樣你。它徹底輸了。你在乎是由于你想要的和他們的一樣,這是真正的危險。”例如,他的不趕時髦?!拔也粫s時髦,讓時髦趕我好了。”劉燁園的這種不解釋、不在乎、不趕時髦,源于其博大的胸襟和深刻的認識。
2019年5月21日晚,在濟南齊魯醫(yī)院濟眾樓8樓東區(qū),我見到病重中的燁園老師。他極瘦,瘦骨嶙峋,但手仍然溫暖有力,仍有從衰竭生命內部頑強透射出來的精神強力,像一尊不屈的雕像。因為身體極度虛弱,他已無力說話,在那天上午狀態(tài)稍好時,他在裁下的有橫格的紙條上,給我留了一些話,其中的一張紙條是這樣寫的:“黑陶:真是對不起,你相邀了那么久,我也想象了那么久,在無錫與你一起走在你小時走過的路上,享受你童年的潮濕,少年記憶的泥與焰,在舊時青瓦屋前,喝古老的紅茶與土釀的窯工們自己喝的酒……多么抱歉,卻是以這樣的方式相見。真遺憾。還有一些話,我走后,在寫給《臨終致友人》的一封信里,夫人會發(fā)給你們。燁園 2019.5.21 10:10?!睒O其心痛。
早在三十多年前的1993年,同在山東的作家張煒,對劉燁園就有著深刻的相知:“他在自吟”“一個能夠感動的作家就是優(yōu)秀的”“這一類聲音正因為包含了意義,將來很難消逝。相比起來,那些在某個時期震耳欲聾的喧囂,終會化為泡沫”。確實,他“強勁的藝術思想直抵時代、社會、歷史、人生的原處”(馮秋子語)。
劉燁園在內心深處,對藝術、對自己的寫作充滿了不言自明的自信。
“除非人在宇宙中全部絕跡,否則藝術就不會消失?!?/span>
只要是真正的藝術,“即使湮沒多年,重見天日的時候,也依然能感動心靈,進入心靈,其緣由就在于它離生命最近?!?/p>
他以自己深淵般的寫作,給人以啟示和示范。我深深記住的,是他書中的這句話:
“藝術的個性沒有什么訣竅,唯一的秘密就是忠實自己的生命。”
劉燁園的肉身已經離開我們,但正如他所說的:“你如果創(chuàng)造的是真正的藝術,藝術也就會保護你,忠于你;不管你一時一地受到多少誤解,你也終將光彩奪目,傳說千古?!眲顖@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