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書:袁隆平在靖州
有人說,時間如海,遼遠,浩渺,深邃。而我把時間理解為一部大書,打開這厚實的文本,沿著紙上的文字路徑,一路逶迤,我在靖州采擷袁隆平曾經有過的點滴生活。
一
顯然,追溯袁隆平在靖州的那段往事,需要把時間的指針往回調整。
20世紀50年代初期,袁隆平就讀于西南農學院,在畢業(yè)分配時,他被分配到位于湖南山區(qū)的安江農校。臨行時刻,母親諄諄教誨兒子,好男兒志在四方。母親也是知識分子,袁隆平英語學得好,幼時深受母親的熏陶;母親站在中國地圖前,尋找安江農校的地理位置——她頓時茫然了,祖國幅員遼闊,花了好長時間,才在蒼蒼莽莽的雪峰山脈中,找到不起眼的一點。那一刻,母親心里不由一陣酸楚,在那遙遠的雪峰大山里工作,山高路遠,蚊蟲肆虐,兒子以后的日子不僅要吃苦,還會面臨著許多不可預知的困境。
彼時,風華正茂的袁隆平躊躇滿志,內心擁有勇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的抱負。面對母親的憂慮,袁隆平沒有猶豫,他安慰了母親之后,便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前往湖南的列車。兒行千里母擔憂。隨后,母親也搬來湖南安江農校,與袁隆平朝夕相處,便于照顧他的起居生活。在安江農校任教期間,袁隆平除了為學生上課,他大多數時間都泡在農校試驗田里。一次偶然的機會,袁隆平在試驗田中意外發(fā)現一株天然雄性不育株,經過人工授粉,結出了數百粒第一代不育種子。通過多次的臨場試驗,袁隆平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運用水稻雜交的優(yōu)勢提高糧食產量的構想,隨后,他開始著手研究雜交水稻培育工作。
1969年夏,驕陽似火,燠熱難當,黔陽地區(qū)的安江農校遷往靖州。靖州位于云貴高原東部、雪峰山脈西南端,是一座苗族、侗族等多民族人民共同生活的縣城,夏商時期便為西南要腹之地,這里鐘靈毓秀,沃野千里,加之民風淳樸,至明朝時期,已經成為融匯湘黔桂三省、商家云集的邊貿重鎮(zhèn)。
初來乍到,為了盡快了解靖州當地民情,袁隆平喜歡到附近農戶家里走訪,與當地村民拉家常。他得知,這里的村民雖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耕作,田里糧食產量卻很低,每年青黃不接時節(jié),許多村民都會忍饑挨餓。目睹殘酷的現狀,袁隆平痛心疾首,久久不能平靜,作為一個農業(yè)科技工作者,他深感自己責任在身,暗下決心一定要在雜交水稻事業(yè)上干出成績,讓天下百姓都能吃飽飯。
靖州縣城郊區(qū)二涼亭,有一片地域廣闊的基本農田,適宜雜交水稻種植。安江農校遷入靖州以后,袁隆平和學生李必湖以及研發(fā)團隊,馬不停蹄地投入雜交水稻的科研工作。那些年,他們像候鳥一樣漂泊,在湖南、海南、云南和廣西等地進行1000多個品種、5000多個組合測交試驗三系雜交水稻(即不育系、保持系和恢復系)。因為找不到理想的不育系和保持系,科研工作陷入難以突破的窘境。1970年,李必湖為了尋找研究所需的“野敗”,他再次來到海南,起早貪黑,在荒野中四處尋覓。功夫不負有心人,11月23日,他在三亞一個農場的沼澤地里,找到一株帶有3朵雄花的野生稻穗。李必湖欣喜若狂地將那株“野敗”連根帶泥用衣服包好帶回試驗基地,從此開啟了雜交水稻研究的新篇章。
一條渠江穿城而過,袁隆平在靖州工作期間,經常到渠江游泳。他的游泳技術非常好,上小學時,為了節(jié)省往返過渡費,曾與同學游泳到長江對岸看電影,他總是把衣服頂在頭上,游到對岸再穿上。在大學期間,袁隆平曾參加武漢市游泳大賽,并獲得第一名的殊榮。在一次采訪中,有位媒體記者問他:“在繁忙的科研工作中,是什么讓您保持強健的體力和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袁隆平欣然回答,是體育,體育在各方面都有好處,常言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有一副好的身體才是進行各項工作的基礎。
對于農業(yè)科技工作者來說,節(jié)假日形同虛設。袁隆平在靖州農科所的那些日子里,絕大部分時間都蹲在試驗田里觀察水稻的生長過程。尤其是在水稻成熟時期,為了防止鳥和老鼠糟蹋水稻種子,需要不分晝夜在田邊驅趕,逢年過節(jié)顧不上與家人團聚,已是司空見慣的事。以至于后來父親去世,袁隆平都沒有回去看上父親最后一眼。有誰知道,父親猝然離世,袁隆平心里何嘗不是肝腸寸斷的悲痛?
因為常年勞累奔波、飲食不規(guī)律,袁隆平患有嚴重的胃病和腸炎,精神一度萎靡。他曾到醫(yī)院治療,一段時間后恢復正常,可隔三岔五又舊病復發(fā)。同事給他介紹一些民間偏方,依然收效甚微。靖州素有“中國楊梅之鄉(xiāng)”的美譽,偶然一次,袁隆平在村民家里吃過幾粒楊梅之后,他驚奇地發(fā)現,曾經困擾多年的胃病和腸炎,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迎刃而解。袁隆平風趣地說,是靖州楊梅治好了他的胃病,食用楊梅有益身體健康。
許多時候,人的胃口是有記憶的。袁隆平在靖州的歲月,與楊梅結下了不解之緣。后來幾十年時間里,袁隆平對于靖州楊梅總是念念不忘,情有獨鐘,有時錯過了楊梅采摘的季節(jié),家里則會準備一些楊梅罐頭。即便在袁隆平出國交流訪學的日子里,他也會隨身攜帶幾瓶楊梅罐頭,既解饞又養(yǎng)胃。2014年,靖州舉辦楊梅節(jié)活動,袁隆平親臨楊梅推介會現場為靖州楊梅作推薦,還即興揮毫題詞:“靖州楊梅,梅中之王”。
二
時令三月,靖州縣城郊外的二涼亭社區(qū),春和景明,一派溫煦。
那天,我們一行人驅車來到靖州二涼亭社區(qū)。在社區(qū)二樓會議室,79歲的張存昊正襟危坐,與我們見面時顯得有些拘謹。張老已經年逾古稀,身體依然硬朗,精神矍鑠,在聊及與袁隆平在靖州的那些過往時,張老娓娓道來。張老是靖州園藝示范場退休職工,從1969年安江農校遷入靖州一直到1974年遷回安江,在袁隆平于靖州研究雜交水稻的五年時間里,張老與袁隆平交往頗深。
一陣寒暄之后,張存昊引領我們來到黔陽地區(qū)農??蒲兴贰A钊诉z憾的是,原來袁隆平辦公居住的那棟簡易房,如今已經不復存在,眼前是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我們站在小區(qū)綠化帶一個綠草如茵的斜坡位置,極目遠眺,遠處是一片視野遼闊的良田。時值初春,田野里遍布的紫云英迎風搖曳著。面對這些熟悉的田野,張老感慨萬千,情緒激動地說:“你們過來看,前面這些稻田,就是當年袁隆平老師在靖州進行三系雜交水稻配種的試驗田?!?/p>
我好奇地詢問他與袁隆平在二涼亭的過往。一陣沉吟之后,張老告訴我,當年靖州園藝示范場共有九個隊,分別為雜交水稻、畜牧、玉米、高粱、果木、園林等生產隊。第一、二、三、四隊為水稻隊,袁隆平所在的三隊為雜交水稻科研隊,其他三個隊為水稻生產隊。因為工作的原因,張存昊與袁隆平相處時間長,交流的機會自然也多。張老回憶道:“三隊離我們四隊有幾里路,那些年,袁老師總是沿著田間小路,步行從三隊來到我們四隊指導生產工作?!?/p>
聊起那些過往的日子,張存昊不僅思路敏捷,語言邏輯縝密,時不時地,他還會來幾句詼諧的話語,讓沉悶的采訪現場輕松幾許??蒲泄ぷ魇菄乐數模y免也枯燥乏味,在繁雜的勞動之余,或是下雨天賦閑時,袁隆平也會從科研三隊走過來,找張存昊下象棋,兩人對弈起來沒有虛偽的客套,直截了當,互不謙讓。張老坦誠地說:“相對來說,袁老師棋藝稍勝一籌?!痹∑绞且晃恍愿耖_朗、心胸豁達的人,他從不計較輸贏。在張老的印象中,也許是經歷太多的生活挫折,袁隆平從來不談生活瑣事,與他下棋聊天時,袁隆平三句話不離本行,更多時候,總是毫不吝嗇地傳授一些關于雜交水稻田間管理的知識。張存昊感慨地說:“袁隆平老師性格內斂,農忙時節(jié),他經常一個人身穿背心、頭戴草帽待在田間地頭。在我們靖州農科所人員的心目中,他是一個非常執(zhí)著、一心傾注在科研事業(yè)上的優(yōu)秀工作者?!?/p>
在靖州縣農科所的那些年月里,袁隆平每天都在繁忙、龐雜的環(huán)境里度過。難得閑暇時,為了放松心情,袁隆平會不失時機地操起小提琴,隨意拉上幾曲。有許多次,他在面對媒體采訪時,也曾坦言,除了在稻田里忙碌,他平時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音樂,音樂是陪伴他一生的溫暖。他認為,小提琴能夠演繹出“最能觸及靈魂深處的聲音”。音樂是撫慰心靈的良藥,某種意義上,也源源不斷地提供給袁隆平獻身科研的動力。
聊及袁隆平拉小提琴,張存昊記憶猶新,他說:“那幾年,在夜幕降臨時,我經常聽到農科所宿舍里,傳來袁隆平老師悠揚的小提琴聲?!币粋€秋天的傍晚,田里稻子成熟了,張存昊從田野里收工回家,遠遠地,他看到袁隆平站在田野中,手持一把小提琴,一個人在縱情地演奏。張存昊說:“袁老師會拉好多歌曲,《梁?!贰都t莓花兒開》是他最喜愛演奏的歌曲。袁老師拉琴的時候很投入、忘我,像舞臺上那些進入狀態(tài)的演奏家?!?/p>
那一會兒,我的腦海里瞬間閃現一幅唯美的畫卷:沿著絢麗多彩的天際線,緩緩地將鏡頭推進黃昏,霞光萬丈,倦鳥歸林,一抹稻香襲人。袁隆平站在田野里傾情演奏,他眼里金黃的稻穗,隨風蕩漾,內心涌動著不可名狀的情愫。在四野蒼茫的黃昏中,一個人更容易接近生命的本真。難道不是嗎?一個胸有大志的人,心中必然擁有一片寬闊的大海。
1973年夏,在靖州二涼亭雜交水稻試驗田,袁隆平帶領科研團隊經歷了無數次的雜交試驗,終于攻克秈型雜交水稻三系配套難關,完成雜交水稻優(yōu)勢組合。至此,優(yōu)質雜交水稻栽培技術從靖州推廣開來,伴隨三系配套培育成功,開創(chuàng)了雜交水稻研究的新紀元。
那個午后,以藍天為背景,白云為點綴,嘰嘰喳喳,清脆的燕雀聲從樹上跌落下來,一地妙音。我們坐在綠蔭深處,聽張存昊講袁隆平的故事——那些早已被時間淹沒的過往,經由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表述出來。順著張存昊發(fā)散的回憶,我再次陷入深遠的時間中。這時,徐徐春風拂過我的臉龐,來不及細想,一瞬間便沒了蹤影,像極了世間許多事——從時間中來,又回到時間的深處。
遠處,田野蔥蘢,生命萌動,天地之間,一派春意盎然的鮮活氣象。
三
土地不薄實誠人,只要肯用功夫,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水稻種植農民專家禹和坪,用行動驗證了這句勵志話語的深層意義。
禹和坪原是靖州縣藕團鄉(xiāng)一位地地道道的農民。早年間,他曾經在靖州開過武館,收過一批愛好武術的弟子。每天在武館里舞槍弄棒、摸爬滾打的禹和坪,練就了一副健碩的身子。人到中年,閱盡世事,他終于意識到糧食乃民生大計——民以食為天,家中有糧,心里不慌。禹和坪在心里做了一番取舍后,決定放棄武館,重拾犁耙,回到家鄉(xiāng)種植水稻。萬事開頭難,為了能夠把水稻種植好,他出外拜師學藝,在長達五年的時間里,他在溆浦、隆回等超級稻標準化種植基地務工。禹和坪一邊打工,一邊積累經驗,默默地學習著水稻種植技術。
很多時候,在通往成功的途中,機會總是留給有所準備的人。
2010年,禹和坪從溆浦等地學成歸來,在他的家鄉(xiāng)三橋村,召集本地120多戶農民成立“陽光合作社”,由他牽頭組建了一個3000多畝的“超級稻標準化生產基地”,大力發(fā)展富硒超級稻種植。農業(yè)生產是辛苦活路,沒有虛頭巴腦的表面形式,禹和坪每天廝守在田間地頭,日曬雨淋,整個人黑瘦了一大圈。為了幫助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種好水稻,那幾年,他不間斷地到隆回、溆浦等高產超級稻攻關基地交流學習,還多次參加袁隆平的超級稻現場觀摩會。在觀摩會現場,禹和坪主動向袁隆平請教了不少有關水稻種植過程的疑難問題。
從陌生到相識,從相識到熟悉,漸漸地,袁隆平愈發(fā)喜愛這個勤學好問的農民學生。2011年,禹和坪在三橋村試種的雜交水稻產量,由原來的400公斤提升到800公斤。數據公布出來,很快引起了袁隆平專家團隊的高度重視。為此,袁隆平還專程到三橋村實地調研指導。從這次接觸以后,禹和坪與袁隆平見面的機會愈發(fā)頻繁。每每禹和坪在田間管理上遇到技術問題,袁隆平都會及時給他提出解決方案,幫助他攻克技術上的難關。
2014年,靖州開始打造高產雜交水稻基地,禹和坪作為基地負責人,親力親為,毫不保留地為村民提供技術服務。禹和坪談道,雜交水稻栽培過程中,遇到最多的病蟲害是稻瘟病和卷葉蛾,有一年水稻正在抽穗期,忽然出現了大面積的稻瘟病,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道該怎樣處理。他試著電話聯系袁隆平專家團隊,專家團隊得知他的實際情況后,第一時間趕到田間指導用藥,避免大面積的減產損失。此后多年,禹和坪在袁隆平的精心指導下,使用超級稻種和專業(yè)肥料,實施良種、良法、良田、良肥配套種植,堅持擴大超級富硒稻種植面積。禹和坪興奮地說:“那一年,我的超級稻畝產達到936公斤,與畝產1000公斤目標只差了一點點,我把這消息告訴袁老師以后,袁老師非常高興地為我發(fā)來祝賀。袁老師還為我的合作社題詞,‘向超級雜交水稻畝產1000公斤攻關’?!?/p>
往往是這樣,生命在不斷探求中,總會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獲。
2019年9月,禹和坪接到了湖南省農科院組織的“袁隆平種業(yè)高產種糧大戶會議”的邀請,與會期間,禹和坪再次見到心中敬仰的袁隆平院士,在愉快的談話間,袁隆平肯定了禹和坪所取得的成績,同時還對他寄予了殷切的期望。禹和坪倍感振奮,他十分清楚,一切榮譽只屬于過去,未來仍需努力。路漫漫其修遠兮,事實上,人類在科學實踐的路上,永無止境。
2020年10月,靖州縣委、縣政協(xié)領導專程來到湖南省雜交水稻研究中心拜訪袁隆平,感謝他一直以來對靖州經濟發(fā)展的關心和支持。此時,袁隆平已經90歲高齡,對于靖州的那段年月,他依然印象深刻。臨行之時,袁院士為靖州親筆題寫:“雜交水稻三系配套研究成功紀念地”。
歲月見證了一座城市的發(fā)展,也見證了袁隆平與靖州的情緣。
四
2021年5月22日,為雜交水稻研究操勞一生的袁老安詳地走了。
一粒種子改變世界,人們將他的功勛,寫進了不可復制的時間書。
一年又一年,春去夏來,靖州漫山遍野的楊梅紅了。一粒粒酸甜爽口的楊梅掛在枝頭,令人垂涎。為了紀念袁老對靖州的深厚感情,在高大的靖州文峰塔名人榜上,百姓們?yōu)樗滔铝藵饽夭实囊还P。
時間不老。袁老親切的音容,將永遠映在靖州人們的心中,與光同行,與時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