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托海不是傳說
廖天琪,女。中國小說學會會員。10歲開始發(fā)表作品,曾獲全國作文大賽一等獎。著有長篇小說《滄慈》,另有中短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隨筆等發(fā)表于《紅豆》《鹿鳴》《天津文學》《海燕》《安徽文學》《解放軍報》等多家報刊。
一
黎明時,飛機發(fā)動了,從烏魯木齊地窩堡機場起飛,前往南疆阿拉爾。
飛機拔地而起的一刻,陽光突現,萬道金光,灑滿長長的跑道。
飛機披浴晨光,一路向南飛行。
機翼下方先是一片起伏的雪白,那是終年積雪不化的天山山脈。天山雄踞新疆中部,群山高大恢宏,氣勢卓偉,故名“天山”,意思是高聳的山峰抵達天際。天山山脈如同一架巨大的折疊式屏風,把新疆大地分成了南北兩半,習慣上,人們把天山以南叫做南疆,天山以北叫做北疆。
飛機稍稍轉了個彎,越過天山,一片渾黃跳入眼簾,緊接著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渾黃,那是沙漠、沙丘、戈壁組成的沙漠之海。這就是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瑪干沙漠。
我習慣性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將目光投向舷窗外。窗外是已經非常熟悉的風景,機翼下方是曾經茫茫戈壁,每次看到這些情景,我心中都會感慨不已,繼而生出沉甸甸的感覺。
北京有直飛阿拉爾的飛機,但是因為訂票時間稍晚,我最終還是選擇在烏魯木齊轉機,先是頭一天半夜到達烏魯木齊,第二天凌晨再直奔阿拉爾。如此一來,反而比直飛阿拉爾的行程提前3個小時到達學校。
飛機繼續(xù)沿著沙漠之海向南飛行,滿眼充斥著的都是沙海、戈壁,只是沙海、戈壁。沙海波濤起伏,戈壁一直延伸到天邊,仿佛時間停止,地老天荒。就在你的視線仿佛凝固之際,倏然,一條銀白的長帶跳入眼簾,緊接著,銀帶兩側,綠光閃閃,大片綠洲如寶石翡翠呈現,這就是南疆的明珠之城阿拉爾。
阿拉爾機場小巧而簡潔,它應該是全中國最精致的機場,在一大片無垠無礙的戈壁上,只有一幢孤零零的紅色候機樓,一條長長的灰白色的跑道劃出了塔克拉瑪干沙漠與阿拉爾市區(qū)醒目的分界線。
由于來接的車已經提前在飛機入口等了許久,我下了飛機便一路小跑。好在機場不算繞,我很快就與來接的老師匯合,上了車,關上車門,車子一溜煙朝學校駛去。
此時,看了看手表,很好,時間完全來得及。
在幾個月前,我接到了關于采訪新疆建設者的任務。很多新疆的建設者都是我了解并且熟知的,但是這個人我完全不了解,也查不到有關她的任何資料。她沒有任何榮譽,她同大多數默默無聞的新疆工作者一樣,名不見經傳,不為人所知。
二
2021年的央視春晚,一首《可可托海牧羊人》感動了無數的國人。
“可可托海沒有海,
那是藍色的白杉
晚歸的牧牛步履悠閑
夕陽下的胡楊林多么耀眼
一邊的大漠戈壁
一邊是流水潺潺
額爾齊斯河靜靜流淌
憔悴旅人在月光下游蕩
可可托海沒有海
可是有我心愛的姑娘……”
現如今的可可托海已經被列為了5A級風景區(qū),它地處美麗的峽谷之間,有山石、林地、湖泊等自然景色,帶著當地獨有的民族文化風情,成了許多愛旅游人士的游覽勝地。
其實,在這里除了優(yōu)美的風景盛地外,還有一座水電站——可可托海水電站。
可可托海水電站,是位于新疆富蘊縣境內可可托海鎮(zhèn),它是我國垂直最深,設計最全的水電站。
在新疆,所有的建設都比內陸要難上無數倍??煽赏泻K娬疽彩且粯?,它擁有豐富的礦脈,其中三號礦脈是世界稀有礦脈,里面有80多種稀有金屬,這些金屬對于我國建造原子彈、氫彈等武器有重要幫助,它的豐富儲量堪比一家地址博物館。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這些寶貴的礦產資源更是國家急需的,結合當時的國內外情況,該水電站的建設是至關重要,也是刻不容緩的。
三
夕陽沉醉。夕陽中的沙漠與胡楊樹,構成了一幅經典的西域邊疆圖景。
到達塔里木大學時,正逢該校舉行建校65周年慶?;顒?。許多多年未見的老校友回到學校。老同學相見格外親熱,大家擁抱,握手,坐下來聊天暢談,有太多的話說不完。宣傳部長陳蕾帶著我穿過操場,在教學樓處見到了一位女士。
第一次見面時,她安靜地坐在人群之外等著我們,我注意到她的穿著與其他的女性同學不同,身上的衣服款式和質地都不太講究,好像是才從箱子底拿出來的。她皮膚黝黑,滿面風霜。一看就是長期戶外工作的。陳蕾向我介紹說,她是哈薩克族姑娘、塔大老校友庫麗扎。
庫麗扎畢業(yè)三十六年,一直在可可托海水電站工作。
采訪庫麗扎最開始有一點點障礙,因為她幾乎很少談自己。她說,比起那些無名的英雄,她只是做了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情。
庫麗扎是依米奇英雄之女。這使得她從出生起,就與別的孩子不同。
庫麗扎說:“比緣分更加刻骨銘心的是使命?!?/p>
已經五十多歲的庫麗扎是哈薩克族的孩子,半個世紀以來,她一直沒有走出過新疆,卻為新疆水電站研究做出了重要的貢獻。隨著對她的不斷了解,那些塵封在她記憶中的一段段故事不斷揭開,在她的身上的一段讓她、讓塔大老師都潸然淚下的故事也隨之浮出水面。
那是一段有關可可托海水電站的故事??煽赏泻K娬驹谛陆惶N縣境內可可托海鎮(zhèn)西南10公里額爾齊斯河上游干流,曾經是我國唯一的最大最深的地下水電站。
關于該水電站的修建,當初參加過修建的技術人員說:“在新疆,不論是修建鐵路、公路還是橋梁,你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比內地難上無數倍。而其中難上加難,甚至是不可能實現的,就是可可托海水電站。”
水電站位于可可托海鎮(zhèn)10公里,這里是額爾齊斯河上游的伊雷木湖出水口,在建國初期,考慮到我國的國防建設以及相關保密原因,這座水電站被隱藏在了地下,在當時鮮為人知,許多人不知道更從未見過它的真面目。時至今日,可可托海地下水電站已經安全運行了幾十年,它的神秘面紗也被逐漸揭開。
在1956年到1976年的二十年時間里,國家在這里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由于這里曾在冬天有零下57度的最低氣溫紀錄,被稱為“中國的寒極”。當時的修建條件異常艱苦且危險,在二十年中已經有數千名建設者為此貢獻了他們的青春,甚至生命……
可可托海擁有豐富的礦脈,其中三號礦脈是世界稀有礦脈,蘊藏著80多種稀有金屬。這些稀有金屬是國防及航空航天等領域必不可少的重要原材料,可可托海的豐富儲量可堪比一家地質博物館。
1955年夏,國家電力部水利發(fā)電建設總局派出了偵察組到可可托海視察,當時的偵察組對可可托海上、下游河道和峽谷水利地勢進行勘察。幾個月后《新疆可可托海水電站勘察報告》便提交了上去。
1956年,這里開始建設水電站。
1958年的5月,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工程建設一師五團接受了修建水電站的任務。任務要求他們負責道路及水工工程的施工。因為工作內容的保密性,工程內容用代號“邊疆某地水電站工程”代替。
1964年8月,西北勘測設計院完成了對可可托海水電站大壩的設計圖,新疆有色局接受可可托海礦務局局長王從義的建議,調集相關技術人員到水電站工作,與新疆有色局工程公司一起參與水電站的修建。當時,修建水電站的大多是來自清華大學的同學們,畢業(yè)后分配到了新疆有色局,后來接到命令到了可可托海。
任務命令下達的時候,哈薩克族青年依米奇正在準備結婚。為了工作,他與妻子商議后,簡單地舉辦了婚禮儀式,就奔赴新疆,投身到水電站建設當中。一年后,依米奇把妻子也接到了可可托海,但是居住地離工地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
父親依米奇的很多事情,庫麗扎都是后來聽母親說的。
母親說,那時候工地不分白天黑夜地趕工期,在天氣好的夜里,遠遠地就看到,工地的位置燈火輝煌。父親有時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
工程進行得非常艱苦。山體都是堅硬的花崗巖,掏挖豎井非常困難。而且這里的天氣異常寒冷。母親說,父親來自內陸,一開始并不適應如此寒冷的天氣,他經常因為寒冷覺得骨頭在嘶嘶的疼,甚至有時候還能聽見手指活動時因為僵硬發(fā)出的聲響。他只能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只露著兩只眼睛,十個手指頭干活,身上用棉布裹著一層又一層,即使是這樣還是覺得冷。
庫麗扎描述道:“他們每次進出工地,都要沿著崎嶇陡峭的山路前行,風雪漫天,道路也十分險峻,所有的設備、建筑材料,都要靠人工,蹚著齊腰深的冰雪,一步步從山道上扛進來。”
有一天,父親突然回家了。父親進了門就坐在地上,把頭埋得低低的。他的樣子很憔悴,身上的衣服因為泥土和汗水干了又濕,變成了一塊一塊硬硬的布片,像鎧甲穿在身上,母親要父親換下衣服,父親卻只是低著頭,母親這才發(fā)現父親在哭,他的聲音從小到大,哭著哭著變成了嚎啕……
母親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只能一直摟著他,給他拍拍背。過了好一會,父親抬起頭來,紅腫的眼睛看著母親:“我們班長……沒了……”
當時,依米奇他們班正在清理作業(yè)面,那天風很大,父親穿得很厚,耳朵和腦袋也用毛巾包住了,他沒聽到山石松動后滾動的異響,是班長沖過來,大喊了一聲:“快躲開——”同時,使勁推了他一把——他被推得摔倒在一旁,幾乎同時,他看見幾塊山石從山上滾下來,其中一塊砸中了班長,班長倒下了,頭上身上都是血。
他們撲上去,抬起班長,他大哭著抱著班長的頭,幾個戰(zhàn)士托著班長的身體,在滿是礫石的山坡上跑,他們要把班長送醫(yī)院。正好有一臺運送材料的車子在附近,班長被抬上車,依米奇嘴里只一遍遍重復一句話:“拜托,別,拜托…?!?/p>
車還沒到醫(yī)院,班長就沒了。依米奇是眼睜睜的看著他沒得,那一瞬間,就仿佛整個世界都黑下來了,只有無盡凄慘的聲音一遍一遍傳來,又慢慢消失。
班長犧牲后,依米奇接替當了班長。
工程艱難卻頑強地進行著。
他們趕上了三年自然災害,糧食供應很難,最困難的時候,他們沒有副食,只能靠春天的野韭和野蔥。
因為水電站所處的特殊地理位置,必須要使用炸藥炸開山石,才能夠開掘下挖。依米奇是班長,放炮員的工作是班長必須要做的。點炮時,每次十個點,依米奇和其他放炮員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一口氣點完十個炮,然后快速跑開,跑到安全距離之外。
庫麗扎的母親對丈夫的工作一直非常擔心,叮囑丈夫在點炮后一定要留出足夠的時間,跑到足夠安全的距離之外。母親開始盡量節(jié)食,把食物省下來,存起來,等父親回到家時,做給父親吃。母親希望父親多吃一些東西,這樣就能有較好的體力,在點炮時能夠腳步更快地脫離危險區(qū)。母親因此患上了浮腫病。父親最后一次回家,母親的腳腫得站不起來。那時候,夫妻倆都不知道,這時候庫麗扎母親腹中已經懷了小小的庫麗扎。
父親依米奇說工地上因為糧食供應緊張,不少人體力下降。母親實在擔心的不行,她第一次認為自己很自私,但受不住擔心,只能小心翼翼和丈夫說:“能不能把每次十個炸點的數量改成五個,哪怕多沖上去幾次也行?!备赣H依米奇接受了。
庫麗扎說,父親依米奇按照每次五個炸點的數量安排工作。但是那時候雷管和炸藥的質量很低,加上氣候嚴酷保存條件有限,有一些雷管的功效隨著時間和溫度在慢慢發(fā)生變化,受潮的雷管會延遲爆炸或者成為啞炮。而啞炮卻是有很大危脅的,必須逐個清除。
那是依米奇最后一次點炮,和往常一樣,裹得嚴嚴實實的依米奇熟練的拿著設備在已經勘測好的地方埋雷,又立刻熟練地跑開。
等了大概不到一分鐘,五個炸點只炸響了三個,依米奇的同事們拉住他說:“別著急,也許因為凍住了反應慢,再等等?!?/p>
“這個天氣,就連人都快凍僵了,更何況是機械設備,再等等。”
他們一直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所有人都明白了,那兩個炸點還是沒有炸響?!跋寡叟凇北仨毰懦?。
又等了一會兒,大家冷得實在受不了了,有位戰(zhàn)士抄起工具說,他去看看。父親大聲說:“站住!我點的炮,我知道位置。我去!”
依米奇沖上前去,他腦海里只有一句話:要快,要快,要快!
原本是已經熟練到不能再熟練的技術,可是沒有想到的是,還沒等到他排雷,才只是剛剛走到炸點附近的位置,啞炮又響了……
山體傾倒下來的山石,把父親依米奇完全埋掉了。
雪落無聲,長風嗚咽,世界再次暗了下來,對于依米奇是,對于眼睜睜看著他被埋掉的同事們是,對于庫麗扎的母親和未出生的小小庫麗扎更是。
當時,為了絕對保密,修建水電站時犧牲的戰(zhàn)士和民工,包括庫麗扎的父親在內,下葬時墓碑上不寫名字,只寫一個代號,也沒有落款。
埋藏英雄的墓地,也無人知道。
依米奇埋在了那個付出生命的地方。那片墓碑中,有老紅軍、老八路還有一些是來自青海、江蘇、湖北等全國各地的知青。
可可托海水電站,在當年國家非常困難時候為祖國的兩彈一星工程鑄就了鋼筋鐵骨,發(fā)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而那些犧牲在工地一線的英雄們的故事,將永遠被人民銘記。
父親去世后幾個月,庫麗扎才出生。
庫麗扎從來沒有見過父親。
考進塔里木大學,庫麗扎選擇的是水利和機電專業(yè)。
女孩子學這個專業(yè)的人不多。
畢業(yè)時,庫麗扎選擇了去可可托海水電站。她帶著母親一起,來到了她從小就魂牽夢繞的地方,那是父親所在的地方。每天走到水電站的路上,庫麗扎就覺得父親就在身邊。
“我一輩子都不要離開這里?!币呀浤杲膸禧愒f道。
可可托海水電站的生活區(qū)位于山間的一塊小盆地之中。一長排整齊的紅色磚石的房屋,在群山之中格外醒目。小區(qū)不大,一應設施倒是齊全,但畢竟遠離城市。沒有熱鬧,沒有喧囂,顯得空寂而冷清。
這里唯有周邊群山聳峙,碧空如洗,靜默無聲。
只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
四
庫麗扎的父親去世后,母親帶著她回到了母親的老家青海。她在那里長大、上學,生活。但是生活當中沒有爸爸。
“每次開家長會都是媽媽去,老師問我爸爸去哪兒了?我一開始太小,不吱聲。后來我長大了,我覺得爸爸很偉大。我就留著眼淚和老師說,和同學說,和朋友說,甚至是上了大學以后和男朋友說,他們都在安慰我,甚至可憐我。但是我從他們的眼睛當中看出來了,他們其實并不明白我心里的苦。活在和平、幸福的地方的他們,無法感同身受?!?/p>
庫麗扎在大學時候談過一個男朋友,是一個山東男孩,個子高高的,說話很輕很輕,在同專業(yè)里,只有他們兩個人成績是可以比肩的。男孩子對她很好,在那段幸福的日子里,他們倆一起進步、學習,到了大三大四,他們開始討論未來,男孩子說他們可以留在青海,也可以去山東,這兩個地方都很適合發(fā)展,也適合定居。
庫麗扎不同意,她說:“我們討論過我想要回到新疆這件事?!?/p>
男孩子愣了愣,他沒想到庫麗扎會這么堅持。
“或者,我陪你一起回去看看,為你爸爸掃個墓,新疆那個地方太遠了,離經濟中心遠,離我家也遠……”
糾纏了一段時間后,他們和平分手了。
其實庫麗扎的母親也對孩子要回到新疆的事情表示反對,提到邊疆,母親總是難過的,更不愿意孩子去吃父親吃過的苦,哪怕一點點她都舍不得。
即使是最親近的母親和男友的挽留,也沒有改變庫麗扎的想法。她走得很堅決,不聽母親的勸,和相戀幾年的男朋友分手,還是回到了她出生的地方,并且在新疆一待就是幾十年。后來,她工作穩(wěn)定后接母親過來,就再沒有離開過那兒。
我在后來執(zhí)筆時候,對于庫麗扎的經歷也久久不能釋懷,于是在一天晚上,我再次打通了她的電話。這通長途電話中,我們聊到了許多關于她為什么因為未曾謀面的父親,而依然決定再次回到新疆。
“我小時候沒有爸爸,誰都看我是另類,沒有人徹底理解這份感受。而擠壓在心里這么多年的所有情緒,只有在回到新疆以后才能完整釋放。只有這里的人才能深刻感觸,明白我的爸爸走得多么快,明白我心里因為父女這輩子無緣見一面這件事有多痛。同樣也明白,新疆有今天,有多難多難。”因此她后來下決心回到新疆,因為只有在這里她才能坦然面對自己沒有爸爸、爸爸是為了新疆建設犧牲了這件事。
“新疆的風里有爸爸的呼吸。我在嘴邊輕輕叫一聲,他好像能聽見,好像在回應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