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張楚:在縣城,時間是快的也是慢的
70后小說家張楚一直耐心講述著縣城里的故事。他在河北唐山的灤南縣生活了近四十年,那里的氣息和味道,那里所有雜亂而蓬勃的生命,早已成為他爛熟于心的存在。
在寫了五十多個中短篇小說之后,50歲的張楚,交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云落》。
《云落》首發(fā)于《收獲》長篇小說2023冬卷,今年5月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推出單行本。書名恰是一座縣城的名字。這座縣城里所有的花朵,在黑夜里全是白色。萬櫻、來素蕓、蔣明芳、羅小軍、天青、常云澤等人物悉數(shù)登場,他們行走于喧囂的白天,又在獨自的深夜里發(fā)出輕輕的嘆息。張楚看見了他們的瑣碎、不堪,也看見了他們毛茸茸的幸福,他就像愛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樣,深深地愛著他們。
《云落》由十月文藝出版社推出單行本
寫這部小說時,張楚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天津。2019年,他被引進天津作協(xié),就此定居天津。但通過這部《云落》,他無數(shù)次回到了他的縣城,他的灤南,他最熟悉和親近的地方。
“當你在一座城回望另外一座城時,內(nèi)心會有一種儀式感,好像中間穿過無數(shù)樹木、村莊、鐵軌、河流、工廠、煙囪,才能抵達你的故鄉(xiāng)?!?/p>
于是,在《云落》徐徐展開的文字中,我們也一起回到了那些裁縫店、窗簾店、理發(fā)店、小飯館,聽見了街巷里各種嘈雜又重復的聲響。平凡的縣城沒有大起大落,但細微的褶皺里也閃爍著明亮的光芒。男男女女置身其中,無論世界的風吹向哪里,他們只守著自己的一方天地,忙碌或無聊,悲傷或歡樂,孤獨或熱鬧。
日子就是日子,一天便是一天,他們過出了生活最本真的樣子。
看過《云落》后,作家孫甘露說了這樣一句話:以前,中國的縣城更多由電影在表現(xiàn),接下來,更進一步的故事要由小說來講了。
張楚
“縣城是一個奇妙的存在,它融合了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雙重特點,像通常大家所說的,是時代精微而準確的縮影。在緩慢又迅疾的時光流轉(zhuǎn)中,人們明白了什么,然后又遺忘了什么?!苯眨瑥埑淼缴虾?,參加思南讀書會,并接受了澎湃新聞獨家專訪。這也是張楚自《云落》面世后接受的第一個訪談。
【對話】
喃喃著應了句“好的”
羅昕:《云落》是你的第一部長篇小說。2023收獲榜評選那天,我聽很多評委肯定了這部作品,還說它“不像是第一次出手的長篇”。大家的反饋,會讓你有一種松一口氣的感覺不?
張楚:那是肯定的哈。說實話,心里確實沒底,不像以前寫中短篇,好壞自己會有個大致的估量。在把《云落》交給編輯之前,我還是有些忐忑的。感謝老師們對這部作品的認可。
羅昕:作為縣城的“云落”在你過去的中篇里出現(xiàn)過,萬櫻和羅小軍的故事更是短篇《櫻桃記》和中篇《剎那記》的延續(xù)。這次是什么觸動你,讓你想寫一個長篇小說?
張楚:為什么要寫長篇?估計每位小說家都會有獨屬于自己的答案。對我而言,著手寫一部長篇小說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對一名對時間缺乏規(guī)劃與管理的小說家而言,它更像是龐雜斑斕的內(nèi)心世界對外部世界呼喚的一種下意識回應——類似于一個對聲音和光線都不太敏感的人聽到別人貌似在招呼他,出于禮貌,他情不自禁地“嗯”了聲,或喃喃著應了句“好的”。
羅昕:它似乎也是你2014年在《野草在歌唱》里一句話的回應:“有時我騎著自行車走在倴城,看著眾生萬象,瑣碎的幸福感會充盈滿我的內(nèi)心。我知道,早晚我會寫出他們的心靈史?!?/span>
張楚:這么多年來,我以緩慢的頻率和速度漫不經(jīng)心地寫著小說,把生活饋贈給我的所謂靈感轉(zhuǎn)化為或痛苦或甜蜜的文字,是一種不言而喻的幸福,也是我對這個世界發(fā)聲的途徑——或許,是唯一的途徑吧?
“有時我騎著自行車走在倴城,看著眾生萬象,瑣碎的幸福感會充盈滿我的內(nèi)心。我知道,早晚我會寫出他們的心靈史?!薄兄x你讓我重溫到了這句話,這句話有點陌生,可我能想象出當時寫下它時的心境。
羅昕:這次動筆是在什么時候?后來寫得順利嗎?
張楚:是2018年夏天動的筆。一開始還算順利,寫到三分之一處,就感覺到了一些潛在的問題,比如人物關系編織得過于簡單,人物行為動因模糊,等等。我是個有耐心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問題都自然而然地解決了。
羅昕:比起過去,這次寫長篇的狀態(tài)、心態(tài)有什么不同?
張楚:我的心態(tài)還是比較放松的。讀了那么多長篇,寫過那么多中短篇,心里即便有些發(fā)虛,也還是有些底氣的。我當時腦海中常??M繞著這樣一個念頭:寫完后先給朋友看,如果朋友說寫得不好,不發(fā)表不出版就是,沒什么大不了。
虛構(gòu)中誕生的精神還鄉(xiāng)
羅昕:你在河北唐山灤南縣生活了近四十年。在你過去的作品中,“逃離”曾是你的一個重要母題。德公(評論家程德培)很早就注意到,那些“逃離”式的語詞散落在你的縣城書寫中。當你真的離開了縣城,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
張楚:很多年前我寫過一篇隨筆,討論過逃離和回歸的關系。逃離固有的環(huán)境與桎梏,可能是每個荷爾蒙分泌旺盛的年輕人必然的期許與選擇,尤其是你的職業(yè)和愛好完全不沾邊的時候,逃離的念頭最為激烈。我很慶幸年少時沒有真的離開縣城,多年的城鎮(zhèn)生活讓我對生活的本質(zhì)和奧秘有了很多超越經(jīng)驗的認知,這些認知對于一個作家的成熟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
羅昕:去天津生活后,你會比較規(guī)律地回灤南嗎?
張楚:我現(xiàn)在基本上一個月回一次灤南。灤南就像是一個老巢,有些陳舊和閉塞,可我的親人和大部分朋友都生活在那里,與我而言,灤南就是我的福祉,我的療傷之地。
羅昕:你會覺得離開后看到的縣城,和以前每天置身其中時看到的縣城不太一樣嗎?
張楚:確實不太一樣。從一個地方懷想另外一個地方的目光,肯定是加了濾鏡的,而且具有一種天然的儀式感。從前的事,從前的人,因為濾鏡的緣故,都變得朦朧起來,連那些曾經(jīng)給你造成困擾的人和事,也都變得可以寬宥了。
羅昕:現(xiàn)在,你認為自己和縣城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張楚:就是孩子和長輩的那種關系,毋庸多言,一個眼神就明白彼此需求的那種。
羅昕:“桃源”、“云落”,它們或許都是你腦海中灤南的代名詞。我們可以說這次寫作是你“在虛構(gòu)中重返故鄉(xiāng)”嗎?
張楚:你說的特別對,就是一次在虛構(gòu)中誕生的精神還鄉(xiāng)。這部小說基本上是在天津完成的,在另外一座城市懷想一個縣城,距離讓這種懷想具備了一種很強的形式感。在一年又一年的創(chuàng)作中,故鄉(xiāng)被我用自己的方式很徹底地重新勾勒描摹了一次。
羅昕:感覺時間是這部小說里非常自然的一部分,比起大事件、大節(jié)點,你更用心于一天的度過、四季的流轉(zhuǎn),用一種涓涓細流的方式呈現(xiàn)出一座縣城的時代背景。這樣的寫法背后,有你對縣城生活怎樣的理解?
張楚:我覺得這種寫法,除了跟對縣城的理解有關系,也跟對時間的理解有關系??h城是一個奇妙的存在,它融合了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雙重特點,像通常大家所說的,是時代精微而準確的縮影。在縣城里生活的人們,一方面緊跟工業(yè)文明的腳步,另外一方面,也保有農(nóng)耕文明的某些傳統(tǒng)習俗,在這種和諧又矛盾的觀念中,時間既是快的,也是慢的。大事件、大節(jié)點對縣城的影響也是如此,不是迅雷暴雨式的,而是綿綿細雨式的。在緩慢又迅疾的時光流轉(zhuǎn)中,人們明白了什么,然后又遺忘了什么。
“他們變成了我的親人”
羅昕:你應該非常喜歡萬櫻/櫻桃這個人物吧?你甚至說過,想把《剎那記》和《櫻桃記》放在一起,拍個小成本的文藝片。
張楚:是的,萬櫻/櫻桃?guī)缀跏俏业囊粋€執(zhí)念,對于我這種稀里糊涂、對什么事情都無所謂的小說家而言,她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例外。其實,我對她的熱愛,跟我對《云落》里其他人物的熱愛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可她畢竟在我腦海里棲息了將近三十年,因此在講述她的故事時,難免多了一絲溫情。
羅昕:說到對人物的熱愛,感覺《云落圖》里“沒有壞人”,你對里面的每一個人物都有愛,有體貼,有理解。比如哪怕是一個很強勢的婆婆,你也能看到她柔軟的一面。有想過這么寫背后的原因嗎?
張楚:這可能跟我的生活經(jīng)歷和我對人性的理解有關系。在年復一年的日常生活中,我遇到的都是不完美的普通人,沒有十惡不赦的惡人。仔細想想,其實每個人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可以被寬恕的。這種理解和寬恕不是出于軟弱,而是出于信任。當然,沒有原則和鋒芒的善良是另外一種愚蠢。
羅昕:《云落》里的小說人物充滿了活力,你感覺他們在什么時候有了自己的聲音?
張楚:長篇小說里的人物很有意思,一開始像不得不打交道的陌生人,等過了段時間,就變成了熟悉的陌生人,然后是熟人、朋友,在五六年的時間里,他們陪伴著你吃飯、散步、出行、睡覺,甚至在夢境里跟你交流,這個時候,他們就變成了你的親人。我終于理解了為什么當長篇小說終結(jié)的時候,很多小說家會傷感地流下眼淚。眼淚不只是為“終結(jié)”本身而流,更重要的是為那些不得不告別的人物而流。
羅昕:隨著時光流逝,少女櫻桃變成了中年婦女萬櫻,少女劉若英變成了中年婦女來素蕓,她們身邊還有蔣明芳、鄭艷霞等同樣鮮活的中年婦女。在你看來,中年婦女能否為我們理解縣城提供一個獨特的切入口?
張楚:我以前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中年婦女戀愛史》,是三個中年縣城女性的愛情故事。在我看來,中年女性經(jīng)歷了工作、日常生活或者婚姻的淘洗,會變得更睿智、理性,她們的思維方式會讓她們綻放的光芒更炫目。任何一種性別、任何一個年齡段的人,都有可能成為理解中國縣城的獨特切口,只不過,中年女性的角度可能更柔和、低沉、纏綿一些。
羅昕:煙火人間,飲食男女。在云落,物欲、情欲無處不在。你認為欲望和縣城人的生存境地有著怎樣的關系?
張楚:縣城是城市和鄉(xiāng)村的結(jié)合體,也是工業(yè)文明和農(nóng)業(yè)文明的交叉地,在我看來,縣城的欲望可能就是時代整體欲望的一個縮影。人的欲望是人類文明不斷發(fā)展的根本動力,沒有了欲望,人類可能離滅亡就不會太遙遠了。如何讓欲望合理合法、有效促進文明的升級,肯定比消滅欲望更重要。
羅昕:在種種欲望里,食欲或許是極不起眼的一種,但我感覺“吃”是這部小說里很重要的存在。一是小說里寫到了各種食物,有滋有味,二是小說在細密綿長的書寫中呈現(xiàn)了“吃”于普通人的意義:每個人的飲食習慣、口味偏好構(gòu)成每個人的生命底色,每一場席面、宴會也見證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張楚:“每個人的飲食習慣、口味偏好構(gòu)成每個人的生命底色,每一場席面、宴會也見證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薄憧偨Y(jié)得太棒了,說出了我潛意識里的話。
在我看來,日常生活通常都很瑣碎、干癟、油膩、無趣,缺乏幻想中的詩意,可如果我們賦予日常生活一種儀式感,它肯定就會變得不一樣,比如飲食,對應的不僅僅是我們的舌頭和胃,也對應著我們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對傳統(tǒng)的審美。小說里寫到了三四次大規(guī)模的聚餐,一方面是為了進一步融合人物關系,另外一方面如你所言,讓讀者見證人世間最庸常的悲歡離合。
50歲,小說家的黃金時段
羅昕:《云落》有一部分篇幅寫到了縣城里暗流涌動的商戰(zhàn),這部分的積累從何而來?我猜想過,是不是和你在灤南縣國稅局工作過17年有關?回望自己在國稅局的17年,會感到可惜和浪費嗎?
張楚:縣城里的商戰(zhàn)來源,既有耳聞目睹,也有新聞八卦,這多少和在國稅局的工作有點關系。我當過企業(yè)專管員,在稅政征管科賣過專用發(fā)票、管理過加油站和鹽場,后來又在辦公室寫材料,在黨辦做黨務工作,可以說,在國稅局的那些年,我接觸過形形色色的小商販、會計、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政府工作人員,在跟他們交往的過程中,我學到了很多社會知識,聽聞過很多縣城軼事。
我沒覺得那是一段被浪費的時光。我從一個I人變成E人,跟這段經(jīng)歷不無關系。我覺得,一個小說家接觸人的數(shù)量在某種程度上折射了他理解世界的深度和廣度。
羅昕:今年你50歲了。在這個歲數(shù),你最感慨什么?
張楚:感覺自己心態(tài)還很年輕,只不過身體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對小說家而言,這個年齡段還是黃金時段。
羅昕:對現(xiàn)在的你而言,文學與生活是一種怎樣的關系?
張楚:不得不承認,現(xiàn)在的我過著一種所謂的文學生活。工作跟愛好重疊,不知道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不幸?對現(xiàn)在的我而言,文學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文學,它們基本上已合二為一。
羅昕:最近的閱讀生活是什么樣的?
張楚:最近因為新書出版需要配合做宣傳,四處跑來跑去,讀書比較少。哲貴的《微不足道的一切》是今年給我印象最深的一篇小說了。他把對時光的理解,通過父親和兒子多年的日常生活,詮釋得既心碎又溫暖,既樸素又智慧。
羅昕:總覺得你對世界充滿了善意。對于人性,你偏樂觀還是偏悲觀?
張楚:我以前是個典型的悲觀主義者,人到中年后,覺得這個世界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黯淡,還有很多值得被原諒、值得被關注、值得被修補的地方。這種觀念的轉(zhuǎn)變可能跟家庭生活、跟荷爾蒙的衰退、跟社會閱歷的豐富有很大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