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4年第3期 | 余靜如:妙爾(節(jié)選)
余靜如,青年作家,生于江西,現(xiàn)居上海,201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小說主要見于《十月》《花城》《鐘山》《西湖》等雜志,曾獲“柳林杯·《山西文學》獎”、“《西湖》新銳文學獎”等,代表作有《安娜表哥》《以X為原型》。
“樓下又多了一只貓?!?/p>
“白色獅子貓,身上很干凈?!?/p>
“可能是被什么人丟出來的。”
“怎么樣?你看?!?/p>
小梓打開手機播放一段視頻,一只優(yōu)雅的白色長毛貓,眼睛碧藍,毛發(fā)蓬松,一只女人的手伸向它,它猶豫著向前走幾步,又縮回去。
“漂亮是漂亮,誰知道它是因為什么原因被丟出來的?說不定它咬人。”辛說。
小梓正想說些什么,辛打開書房的門進去了,之后便是重重的關(guān)門聲。
小梓和辛在兩個月前搬來新居,新居是二手房,付完首付之后兩家錢包已經(jīng)被掏空,因為不想負債,二人決定暫時不裝修,房屋雖然略微陳舊,但基本維持得還好,九十多平方米的面積使得二人不用再擠在一間屋子里工作——小梓是收入不穩(wěn)定的自由插畫師,辛是一家行將倒閉的游戲公司策劃,倆人平時都不用坐班。小梓不喜歡密閉空間,選擇在客廳搭建了簡易的工作臺,除臥室外剩下的那間房,便做了辛的工作室。新居在郊區(qū),窗外的視野很好,小梓搭建工作臺頗費了一番心思,這是幾年來她第一次無須考慮辛的意見,獨獨為自己而做的事,辛也在自己的工作間里忙活了幾天,最終將它布置成了小梓一貫唾棄的“電競風格”。二人對生活的激情在新環(huán)境中如同微火躍動,之后便不為人察覺地再度熄滅。
住了一小段日子,辛的關(guān)門聲令小梓感到不快。
辛的工作室房門老化,關(guān)門時必須用點力氣才能關(guān)嚴。在自己家中進進出出,辛自然無須顧忌什么,隨手關(guān)門時,總是夾帶著風聲和巨響,每當此時,家中養(yǎng)的貓妙爾便弓腰豎尾,一驚一乍。小梓心中亦然,固然知道這是房門老化的原因,卻仍心生怨氣,只是從未對辛說過。
為了省錢,此前的三年里,辛和小梓生活在總共不到四十平方米的一室戶里,臥室擺下一張床便不剩什么空間,二人只能同在一間狹小的客廳內(nèi)工作,辛在門邊緊挨著墻壁的地方用長方桌和網(wǎng)上買回來的木頭架子搭建起一座高大的工作臺,將臺式機、筆記本電腦、平板和手機高低錯落地擺放在同一空間里,即便這樣也占據(jù)了客廳的一半,小梓只得將沙發(fā)和大腿作為自己的工作臺,若是累了便換個姿勢坐在地上。二人因為擁擠產(chǎn)生過不少摩擦,小梓埋怨辛腸胃不好,總是放屁,還故意放得很大聲,全不在意小梓的感受,而辛反擊說小梓話多,打擾自己工作。小梓極度委屈,她分享欲強烈,每每興致高昂地與辛說些什么,總是換來無視與敷衍,最后竟演變成斥責她“話多”。鬧得厲害的一次,小梓打定主意要提分手,辛也欣然同意,二人去商場吃散伙飯,回來的路上在超市買酸奶,正要離開時,一位超市里穿深藍色工作服的大嬸突然拉住小梓,掀開手里一只毛毯蓋住的籃子,里面是一只極小、極虛弱的形如鼠崽的幼貓,出生不過兩三天。
那便是現(xiàn)在的妙爾。辛和小梓當晚便收留了妙爾回家,二人從未飼養(yǎng)過什么動物,只能通過網(wǎng)絡搜尋喂養(yǎng)奶貓的辦法,手忙腳亂地在外賣平臺上下單,買羊奶粉,買針管,買溫度計,買熱水袋,第一次給貓喂奶,它雖然餓得很,但嘗到羊奶味道之后卻不肯吃,之后二人又調(diào)整了奶粉的濃度和溫度,它才大口吞咽,貓的身上布滿黑點,小梓發(fā)現(xiàn)除了泥土,它身上還有跳蚤,這樣小的貓不能洗澡,小梓建議辛一起給它把跳蚤捉了,虛弱的小貓身上的跳蚤也缺乏活力,辛捉到兩只,小梓捉到三只。兩人像是比賽,氛圍十分愉快。之后二人將它放進鋪了舊衣服,埋了熱水袋的鞋盒里。小貓肚子圓滾滾,安靜地臥著,場面溫馨。往常辛和小梓幾乎能為了任何瑣事發(fā)生口角,在這件事上卻表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默契,都說出生不足一周的奶貓難養(yǎng),他們卻把它照顧得很好,小貓每隔三小時便嗷嗷叫喚,辛和小梓輪番起夜給它喂奶,促它排便。小貓的體重每天有規(guī)律地增加十克,不到半個月,它尚未睜眼,卻已經(jīng)強健到能翻越困住它的鞋盒,二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給它起了名字:妙爾。
妙爾,妙爾。這是二人共同完成的頭一件大事。誰也沒有再提起分手那件事。小梓心里知道,辛逞口舌之快,從未真正下決心分手。小梓自己又何嘗不是猶猶豫豫。辛的作風,不管大事小事,都是敷衍了事,但遇上小梓,這樣的方法竟無一例外都獲得了成功。不管怎么說,妙爾的成長,總算讓辛和小梓的生活有了些許變化。原本在二人眼中狹小局促的空間,對小小的妙爾來講,卻是一個豐富的大世界,妙爾熱衷于探索這兩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書架、快遞盒、窗簾、空調(diào),妙爾小小的身軀可以去到辛和小梓看不見,夠不著的地方。小梓透過妙爾的眼睛,重新發(fā)現(xiàn)了新的世界。一只小貓能把垃圾場變成游樂園,小梓深陷于感動之中,脾氣也變得溫和,辛樂見于此,時不時配合道:“猜猜妙爾現(xiàn)在在哪里?”妙爾初長成的那一年里,這便是二人每天樂此不疲的游戲。
搬入新居這一天,距離收養(yǎng)妙爾已有兩年。妙爾如今也是一只大貓了,脾氣倒也和小時候無甚差別。只是辛和小梓二人在之后的日子里,對待妙爾的態(tài)度并不相同,隨著妙爾長大,辛對妙爾的好奇和熱情漸漸歸于平常,而小梓卻始終待妙爾如初。妙爾有源源不斷的好奇心,對每一扇關(guān)閉的房門都充滿意見,它精力旺盛,爬窗簾、爬空調(diào),把廁所的木門刨出一堆木屑。辛的訓斥也只能管它一時,有時候辛不高興,便稱妙爾為“你的貓”,小梓敏感地察覺到,辛想要推卸責任。辛不愿意讓妙爾隨意出入臥室,但小梓反駁,家中這樣小,如何能隔得開,辛又開玩笑,要將妙爾籠養(yǎng)在陽臺,小梓更是瞪大眼睛,驚異地表示反對。妙爾需要玩耍,常常躲在暗處蹦出來嚇唬主人,但若是人主動去親近它,它又張牙舞爪。小梓和妙爾玩耍,總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伸手過招,小梓的速度比貓還快,辛則不然,偶爾懶洋洋地伸手去摸妙爾,冷不防被抓出一道細細的血痕,或是被輕輕咬上一口。辛每每為此大發(fā)脾氣,弄出大動靜,使得妙爾奓毛弓腰。男女主人態(tài)度的差別,被妙爾敏銳察覺。漸漸地,妙爾雖然仍和兩位主人都親近,卻對辛多了一點點討好和防備。夜里,妙爾只睡在小梓的腳邊,從不逾越到辛那邊去,但只要到了早晨,辛一醒來,妙爾必定豎著尾巴去辛枕邊問候,發(fā)出呼嚕聲,腦袋親昵地蹭著辛的手。小梓卻沒有這樣的待遇。辛起初頗為得意,只當妙爾和自己親近,但他發(fā)現(xiàn),他從來無法從妙爾的身后接近或是觸碰妙爾,這只有小梓能做到。小梓笑道,妙爾聰明,什么都知道。它假意肯定辛的權(quán)威,卻對他充滿防備。有時,辛和小梓一起看電視或是吃飯,辛猛然發(fā)現(xiàn)妙爾正蹲在角落盯住自己,肌肉緊繃,仿佛捕獵的前奏。辛心下一凜,示意小梓去看,小梓藏住心中幾分得意,只說有趣有趣。
辛為此心生不快,卻難以言說。如何能承認一只貓的目光給他造成了壓力?妙爾幽深的碧綠眼睛和不斷收縮放大的瞳孔令他感到不適,野獸,他想,但他罵出口的則是“畜生”。辛在網(wǎng)上搜索一些訓貓的秘訣,從而看到了更多兇狠的貓?!凹邑垼侨祟惸荞Z養(yǎng)的體積最大的貓科動物,因為它只要再大一些,便能毫不費勁地把人殺死”,這是一些網(wǎng)絡上“貓奴”的觀點,因此他們以控制貓、獲得貓的親昵與愛為榮。辛對這一群體嗤之以鼻,但他偷偷實踐他們提供的辦法,諸如用毯子把貓卷起來,用鞋刷大力刷貓頭等,辛當然是失敗了。最后,辛只能幻想一間妙爾無法進入的房間。
新居使得辛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如今,辛把自己關(guān)在工作室里,只有在喝水和上廁所的時間才把門打開。
妙爾對那一間不能進去的屋子充滿好奇。時常蹲守在門外,只要辛一從那屋子里出來,便嗖的一下躥進去,四處巡視。辛就連這樣短暫的時間也不肯給妙爾,他認為這樣會養(yǎng)成妙爾的壞習慣?!安辉试S就是不允許,一旦為妙爾開了口子,它更會時時都想要進去。不能讓它認為這里都是它的領地?!毙两忉尩?。
小梓對辛的說法不以為然,是它的領地又有什么不可以,這里也是它的家,小梓想。小梓和妙爾一并被隔在門外邊,原先在局促的單間里,小梓隨時都能向辛說點什么,現(xiàn)在這些偶爾冒出的念頭,被這扇門扼殺了一大半,只有不得不說的一些話,才能驅(qū)動小梓去敲辛的門。小梓重重推開門,一臉慍色,激蕩起辛面容上不易察覺的愧意,“你不用敲門,直接進來就好啊?!毙琳f?!翱墒羌热挥幸簧乳T,總歸是要敲的?!毙¤髡f,這是門的作用,也是她的習慣。小梓和辛在同時意識到了不公,根據(jù)二人區(qū)間的劃分,小梓占有客廳,而辛占有一間有門的房間。這意味著,辛隨時可以從他的空間步入小梓的空間,他在小梓的空間里放松休息,隨意說話,而小梓步入辛的空間則有了一重障礙——門,一扇老化的會發(fā)出巨大聲響的門。但客廳是小梓自己選擇的,她又有什么可抱怨?制止辛在客廳說話、活動,也是不現(xiàn)實的。小梓只得自己體會并忍耐這看似微不足道的不公。三五天乃至半個多月時間下來,小梓竟積累了一肚子怨氣。妙爾正像是明白小梓似的,它和小梓擁有同樣的心情,它對辛長時間把自己關(guān)閉在房間里不滿,對無法隨時看見辛、和辛交流不滿。妙爾和小梓不同,它并不忍耐,而是以行動證明,它要進入那個房間,必須進入那個房間。只要辛或是小梓企圖開門而發(fā)出聲響,不管妙爾身在何處,總能一躍而至,抓住時機從窄小的門縫中躥進去。辛用腳踢擋,用手護攔,無論怎樣也阻止不了靈活的妙爾。辛不得不返身追逐它,大聲呵斥,甚至動用衣架、雨傘等手邊一切夠得上的東西,將它轟出去。而小梓此時總是在房門邊看熱鬧,一邊嬉笑著做和事佬。辛怒斥小梓故意放妙爾進去,小梓不予解釋,只是觀看這一場鬧劇。妙爾即便是逃跑也頗有技巧,它跳上跳下,鉆來鉆去,在逃跑的過程中便把整個房間檢查了一遍,留下了自己的毛發(fā)和氣味。有時候辛長時間不從房間里出來,妙爾按捺不住,便用爪子去撓辛門口的地面。
“管好你的貓。”小梓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來自辛的短信,就來自與她一門之隔的房間。小梓愈加感到不快。為什么她要管它?它不過是磨磨爪子。小梓坐在自己的工作臺前,把手機遠遠丟到沙發(fā)的另一頭。妙爾撓門又怎樣,認真工作的人聽不到任何聲音,正如她聽不到辛開關(guān)那扇門發(fā)出的巨響。片刻之后,妙爾的努力起了作用,辛果然打開門,只是憤怒更勝于平常。他追著妙爾滿屋子跑,不停叱罵,言語里竟冒出幾個小梓沒聽過的家鄉(xiāng)詞,當妙爾跳上高處,辛抓起自己的拖鞋朝它扔去。辛氣急敗壞的樣子讓小梓得到了些許安慰和一點報復的快感。妙爾,妙爾,妙爾做得好啊。小梓心想。自從搬入新居以來,小梓和辛的交流日益減少——原本他們之間的交流便少得可憐,現(xiàn)在他們簡直像是陌生人,只有妙爾才能打破二人之間的界限。妙爾一直在打破他們的界限,從最初那一種溫馨的方式,到現(xiàn)在——
辛和小梓戀愛五年,大部分時間都膩在一起,卻只是因為空間有限,二人雖同處一室,都各忙各的事情,竟連聊天的時間也少有。到了飯點,二人一起點外賣,看看電視節(jié)目,便是一天中的交集。三五句話也離不開吃什么,看什么。辛和小梓倒也分別意識到這樣不太對勁,辛偶爾便邀小梓去咖啡館坐坐,或者去酒吧。誠意是有了,但小梓對這樣的方式并不接受,兩個每天見面,夜里睡在一起的人,竟要去咖啡館才能好好聊天,簡直是一種諷刺。在辛的認知里,咖啡館和酒吧是和戀愛有關(guān)的地方,似乎只有在那種場合,戀人才能將注意力集中在對方身上。小梓拒絕了幾次,也接受過幾次,正如小梓所料,兩人在那些地方,也是默默無言。辛一坐下便像是完成了任務,輕松自在地靠在椅背上刷手機,小梓只能四處打量,她并沒有找到和自己或是辛相似的人,咖啡館中的顧客更多是出于偶然又必須的原因坐下:身旁堆放文件夾,大腿托著筆記本電腦,瘋狂打字的上班族;不用工作,靠收租金度日,逛街累到腳軟的中年婦女;久別或是新識的幾對朋友,興致高昂地聊一會兒便會換地方。小梓感覺不自在。相對而言,小梓更愿意和辛去酒吧,因為在那里她的不自在被更好地隱藏起來,誰也看不清誰的臉,誰也聽不清誰的聲音。辛即便坐在她對面,也好像是消失了一樣,她自己也消失于辛的眼前。盡管小梓無法感受到周圍的躁動,卻也被動地融合了進去,說到底,她是不重要的,辛也不重要。小梓在酒精的微弱作用下得到一點啟發(fā),她感受到自己的意識是流動的,語言不可說的,而辛的意識則像是規(guī)則的,有形狀的,清晰明了。說到底,辛在意小梓的感受,因為小梓比辛更有精神交流的需求。去不去咖啡館和酒吧,對辛而言是無差別的,他認為環(huán)境的改變會對小梓有些幫助,這是辛清晰的思維路徑,但這當然解決不了小梓的任何問題,因為小梓真正的問題是不可說的,在語言之外,小梓只能感受到它。
“其實擠一點,倒也沒什么不好。換了大房子,我們的關(guān)系會不如現(xiàn)在親密吧?”搬家之前,辛曾在某個夜里忽然說出這樣一句話。小梓那時睡意蒙眬,不曾回應,如今想起來,竟不敢相信,辛會有這樣的擔心。親密?歸根究底,辛想要的親密,和小梓想要的親密,二者之間有著不小的差別。辛只需要小梓存在于他生活的空間內(nèi),而小梓則想要的是精神上的戀人、生活中的伴侶、玩耍時的朋友。辛對小梓的期待未必只有小梓能滿足,但小梓對辛的期待恐怕世界上鮮有人能做到。這正是辛和小梓得以將此種生活一直繼續(xù)的原因。
一扇房門打破了辛和小梓的平衡,造成了小梓在新居之中的被動地位。一日之中總要有兩三次,妙爾抓開辛的房門,有時候小梓也裝模作樣地管一管,只是從不真正起身。有了妙爾的態(tài)度,小梓對辛愈發(fā)不滿、冷淡,但凡辛從房里出來說什么話,小梓只是充耳不聞,打定主意要將自己的不快也傳遞到辛的身上。數(shù)次之后,妙爾也愈發(fā)囂張起來,撓門的頻率顯著增加,每當此時,小梓便樂得看辛惱怒的樣子,辛追打妙爾,大部分時間只是做做樣子,卻終于等到一次,辛的態(tài)度有了質(zhì)變,殺氣騰騰起來,小梓不安地起身,妙爾也立刻察覺不對,辛把妙爾逼到墻角,未等真正下手,妙爾先扭頭攻擊,在辛的手臂上留下三個牙印,鮮血汩汩而出。
之所以是三個牙印,在于妙爾幼時喜歡四處磨牙,亂啃堅硬物體,把前面的尖牙毀掉半顆。妙爾是流浪貓的后代,野性也自然比其他家貓要強些,對人的防備心也更重。辛被妙爾咬傷并不是第一次,原先辛和小梓帶妙爾去醫(yī)院打疫苗,妙爾掙扎得過分,醫(yī)生護士都不得近身,二人只得自己上前捉住,妙爾像得了失心瘋一般連抓帶咬,只是傷口都落在辛的手上,小梓竟是毫發(fā)無損。
鮮紅的血讓辛瞬間情緒低落下來,頹喪地坐在沙發(fā)上,小梓的怨氣也煙消云散,趕忙從醫(yī)藥箱里找出繃帶和藥膏來包扎。妙爾此時遠遠蹲在一旁,雙眼警惕地盯著沙發(fā)上的辛,舌頭不住地舔嘴。
“這畜生?!毙琳f。小梓能理解辛的憤怒與失望,從前妙爾還是弱小幼貓時,辛對它照顧得無微不至,喂奶、擦拭,有幾天妙爾因為換奶粉上火便秘,辛用手指給它在腹部輕揉了半個小時。只是當妙爾大一點,不再需要人時時關(guān)照,辛便丟開手,妙爾爬上辛的肩膀看辛打游戲,辛只覺得麻煩,呵斥妙爾抓痛自己,妙爾爬到辛身上睡覺,也睡不安穩(wěn),辛總是動來動去。妙爾若是稍微淘氣,辛便作勢要打。唯有小梓仍和妙爾追逐玩耍,也伸手和妙爾逗趣,互動多了,妙爾對小梓也信賴得多,有時佯裝要咬小梓,但并不真的下口,小梓將手腕伸到妙爾嘴邊,它倒為難。這樣的舉動讓小梓覺得十分可愛。而到了辛這里,妙爾的佯裝就成了挑釁和威脅,辛的作勢對妙爾而言也是一樣。歸根結(jié)底,辛和妙爾之間沒能建立起完全的信任。
“妙爾也是有精神需求的,它不了解你,自然也就對你防備,有敵意。它抓你的門,只是因為它想你了,在關(guān)心你呀?!毙¤魃酚薪槭碌貏竦?。辛冷笑出聲,“放屁,”辛說,“它就是囂張任性,這都是你慣的,把貓養(yǎng)得不像貓!”
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小梓和辛都各有道理。自打妙爾脫離幼貓的危險期,變得活潑愛鬧,辛就開始擔心將來無法預測它的行為,小梓卻說,這正是養(yǎng)貓的樂趣,也是養(yǎng)貓必須付出的代價。貓原本適合生活在戶外,它能爬樹,會捕獵,一天能走十幾公里,它認識大自然,和別的動物交流玩?;蚴遣东C,在野外留下或掩蓋自己的氣味,最后會回到主人身邊,這是家貓理想的狀態(tài),但現(xiàn)在人們把它養(yǎng)在公寓樓里,必然就得承受它的一部分天性,況且,它已經(jīng)極度適應、配合人類的公寓生活了。對于辛來說,他要的貓是一只懂事、聽話、會感恩,遵從人類習慣、撫慰人類情感的寵物,這其實也是許多人對寵物的要求,雖說對于一個真正的生命來講這要求未免太高了,但寵物原本就是被按照人的要求馴化的,遵從主人的意志,被主人投射人類情感,按主人的喜好而活,辛的想法也無可厚非。小梓這樣的主人,愿意和貓共情,而辛認為這只不過是濫情和矯情。小梓認為,自己和辛對于貓的態(tài)度的差別,是天性使然,也有環(huán)境因素,小梓幼時家中飼養(yǎng)過貓狗,不單是小梓喜愛動物,小梓的父母、祖父母也都愛惜動物,懂得尊重動物習性。辛自幼以來便從未接觸過寵物,對貓的認識僅限于網(wǎng)絡博主的視頻,辛的父母對寵物的看法則關(guān)聯(lián)著“病毒”“細菌”,辛雖不至于厭惡寵物,卻也不至于多喜歡。當初撫養(yǎng)妙爾,多半是出于憐憫和對小梓的在意。但現(xiàn)在,辛顯然是后悔了。小梓認為,這自然是源自憐憫和在意的消失。但辛的后悔其實還包含著小梓所不知道的原因——辛認為自己在這個家中被孤立了,被小梓和妙爾孤立。辛壓抑著這個念頭,就連他自己也感到這個念頭的可笑,可自從辛走入那扇門之后,他覺察到小梓的異樣,那是一種積攢著的惡念,小梓隱忍不發(fā),妙爾卻像是小梓心神的外化,要將怨恨完完全全地釋放出來。
幾日之后,辛手上的傷口還沒有好全,妙爾發(fā)情了。
這是妙爾到新居以來的第一次發(fā)情。妙爾是一只母貓,沒有絕育。不絕育的原因正是因為妙爾的性格,它對陌生的環(huán)境和人過于抵觸,對自己不理解的人類行為也極其排斥。小梓和辛第一次帶妙爾去醫(yī)院打疫苗,把它騙進貓包,到了第二次再去,就變得極為困難。妙爾一路上都不安地叫喚,到寵物醫(yī)院之后,先是下來一個護士,拿著針管、枕頭和藥水,表情輕松,十幾分鐘之后,她變得慌張,打電話讓樓上的同事下來增援,兩個護士,無論如何也抓不住妙爾,妙爾露出野獸般的兇相,竟讓她們害怕起來,她們又拿起電話,叫來一個身強力壯的男護士,男護士帶著毛毯,企圖用它撲住妙爾,妙爾眼冒精光,來回閃身,不時出爪攻擊,玻璃門外的辛看得呆住,小梓幾度要進去處理,辛都攔下,說交給專業(yè)的人去做,小梓在門外徘徊,仍見妙爾在里頭上躥下跳,小梓觀察良久,認定自己最懂得妙爾,門內(nèi)的人只把它當野獸,只有小梓知道,妙爾心中盡是害怕,小梓把貓包打開,推門進去,叫眾人放手,貓包立在桌子上,妙爾主動鉆進去,眾人又帶著它去了二樓手術(shù)室。十幾年從業(yè)經(jīng)驗的老醫(yī)生來給妙爾打針,打針的過程,小梓用手機錄下視頻,妙爾用了全身的力氣號啕,怒氣沖天,四個工作人員分別捉住它的頭頸,前爪,后爪,就連它仙人掌般奓開的尾巴也被特意捉住。辛看了視頻不禁大笑。短短幾分鐘的時間,醫(yī)院里的其他護士醫(yī)生都被吸引過來?!斑@是哪里抓來的野貓?”有人問?!安恢赖倪€以為在殺什么東西呢!”男護士取笑。另外兩個女護士則說:“按理疫苗是要一年打一次的,不過不打嘛其實問題也不大。”幾個護士唱和著,就差直接把“別再來”三個字說出口。妙爾打完針之后回到籠子里,仍緊盯住醫(yī)生護士,嘴里發(fā)出渴望復仇的嗚咽。到了第二次第三次,小梓仍堅持要上次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出面,卻再也沒有見過他,護士稱醫(yī)生在給別的動物做手術(shù),接著也就有了辛被咬傷的那件事。
妙爾的應激反應過度,這家醫(yī)院不推薦給妙爾絕育,稱術(shù)后恢復會有風險。小梓完全同意,但辛仍想試一試。要做手術(shù)一針麻醉打下去也就夠了,擔心的是事后妙爾激動起來會拉扯傷口。妙爾不能接受在身上套上任何東西,小梓給它試了試伊麗莎白圈,妙爾戴上之后就失了智,也不管自己身在何處,周遭有什么東西,方向也不看,只是火箭發(fā)射一般猛烈地四處亂竄,朝桌子椅子撞去,朝墻壁撞去,甚至朝天花板撞去,直到伊麗莎白圈損壞掉落為止。小梓和辛上前查看,妙爾的雙耳破裂,腳趾流血。二人相覷,只得暫且放棄絕育打算。妙爾發(fā)情,起初只表現(xiàn)為狂躁,破壞力增強,攻擊欲望加重,它纏著人打鬧,撕扯沙發(fā)墊和衣物,不時亂叫。小梓再度上網(wǎng)搜索解決辦法,發(fā)現(xiàn)一按摩法頗可實踐,小梓照著視頻中網(wǎng)友示范,用雙手拇指掐住貓的兩股之間,稍微施力按壓,妙爾果然不反抗,并很快低吼起來,最后以轉(zhuǎn)頭威脅的一聲低吼結(jié)束,隨即便安生一陣。小梓感嘆造物奇妙,人和動物都為這些基因里自帶的欲望焦躁、困擾、驅(qū)使。原先動物們和人都生活在大自然內(nèi),凡事也都在自然中解決,如今在公寓里養(yǎng)一只貓,它真是沒有了任何秘密,從吃喝到屎尿,都要主人安排,就連性的問題,也得主人來參與。小梓給妙爾按摩過后,妙爾也終于懂得如何排解。短隔幾十分鐘,長隔數(shù)小時,便要來找小梓操作一番。小梓手酸,又將此法教授給辛,辛起初覺得有趣,加上悟性高,上手快,手勁兒合適,妙爾更為適意。幾次之后,妙爾再有需求,總是去找辛。辛不堪其擾,叫苦不迭。小梓只在一旁暗笑。
妙爾的發(fā)情期大約會持續(xù)一周,其中有三五天特別纏人,平時對主人愛搭不理的妙爾,此時做出種種親昵討好之態(tài),辛和小梓睡到半夜,總要被它叫醒幾次,不管不行,公寓樓里的隔音不好,要是引起鄰居投訴十分麻煩。小梓長期睡眠不好,夜里總要到一兩點才能勉強入睡,辛卻從來都是倒頭就睡,鼾聲大作。小梓對辛既有羨慕,也有怨氣,妙爾發(fā)情正好,小梓不動,辛無奈起身,喚妙爾過來給它按摩。辛的睡眠被打擾,小梓卻莫名有些高興,在妙爾的低吼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與處在市區(qū)車水馬龍中的舊居不同,新居在郊區(qū),室內(nèi)面積大了一倍不止,樓與樓之間間距也開,原先的兩梯十戶變成現(xiàn)在的兩梯三戶,辛和小梓二人住了一陣,所聽見的竟只有風聲而已,辛對此感到滿意,小梓卻覺得有些寂寥。妙爾在客廳和陽臺四處亂跑亂叫,高樓外的風聲呼嘯,把妙爾的聲音卷去一大半,辛在房內(nèi)聽著,只當作遠處的野貓叫喚,再不去管。小梓只得自己起身去安撫妙爾。來回折騰幾次,小梓一夜無眠,回房看見辛大張著嘴,睡夢正酣。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