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4年第5期|周海亮:海草房
1
早晨老夏被喜鵲吵醒。喜鵲兩只,擠在梧桐枝頭,嗓門拉開了弦。老夏捧著大搪瓷缸,一邊吐著茶葉梗,一邊盯著喜鵲發(fā)呆。盡管不愿承認,他還是希望這兩只喧嚷不止的喜鵲跟他即將到來的七十大壽有關。想到馬上七十了,老夏罵了一聲。一輩子不耐過,昨天還是個光屁股滿街亂竄的孩子,轉眼之間,黃土埋到了脖子。
老夏要去崖頭大集。時間尚早,他決定先去看看二壯。已過清明,樹還是光禿禿的,偶有綠意散在低洼處,讓山野有了一點點春天的模樣。往前走,幾棵柏樹之間,二壯葬在那里。太陽升起來了,一只野兔近在咫尺地逃走,又蹲在不遠處,好奇地打量著老夏。塵煙散盡,山野的景致,慢慢變得通透。
二壯是淹死的,在他十七歲那年。那年他剛剛長出喉結,說話的聲音開始變粗。那年他剛剛有了喜歡的女孩兒,出門前總是把頭梳得牛舔般滑順。那年風調雨順,草木蓊郁,海里魚蝦出奇得多。那一年,老去十年的老夏,從此把日子過成灰燼。
柏樹的影子灑在墳頭,斑駁并且溫暖。黃紙隨風抖動,松柏的幽香與大海的咸腥相互糾纏,一波接著一波。除了黃紙和祭品,墳頭還多出兩盆菊花,菊花雖是塑料制成,卻比真的還真?;隙ㄊ抢锨厮瓦^來的,每年清明,他都會過來陪陪二壯。近三十年過去,老秦對二壯,仍心存內疚。
老夏去崖頭大集,為買一條好魚。還沒開海,即使住在海邊,也很難吃到新鮮的魚。冰箱里倒是有幾條黃花魚,又瘦又小,凍得變了顏色,老夏看著都煩。他對魚興趣不大,平日蔬菜豆腐當家,想喝兩口了,最多炒盤花生米,再切個咸鴨蛋,也能喝得心滿意足。他買魚,是為七十大壽。
說到底,他對大壯能夠回來,心存僥幸。
集上轉了一圈,只相中一條紅加吉。懷疑魚是偷捕的,賣魚人卻一口咬定是釣的。
老夏問了價格,嫌貴,離開前又說魚肯定是偷捕的,賣魚人就生氣了,說便宜賣給你你就不管偷的還是釣的了。老夏往回走,順便買了一斤旱煙葉和兩斤豆腐。他經過老周的羊湯棚,老周正撅著屁股切羊肉。看到鐵鍋里翻滾的羊湯,老夏便挪不開步了。他走進棚子,要了一碗雜碎和兩張油餅,一口湯,一口餅,吃得滿面紅光。一會兒老周不忙了,過來給他添湯,他擺擺手,說,吃不動了。老周問他,還不打算搬?老夏說,天生不是住樓的命。不搬啦!
老周也是紫草夼的。只不過,他早已經搬走。
四年前老村改造,在距村子不足三里的地方新建了樓房,村民愿意搬進新樓就搬進新樓,愿意留在老村就留在老村。村里的老夏、老秦、老商和金婆四個老人,住著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就像守著一座破廟的四大金剛。沒事的時候,他們湊到一起打麻將,一毛錢一毛錢地講。后來老商去世了,三個人就“斗地主”,還是一毛錢一毛錢地講。再后來金婆也去世了,老夏和老秦就下象棋。下象棋不好講錢,就彈腦殼,老夏把老秦彈出了牛角。老秦問老夏,等我走了,你再玩什么?老夏說,撈海草。老秦說,有用嗎?老夏說,沒用。老秦說,那還撈?老夏說,撈。老夏說的海草,是指大葉藻。大葉藻鋪房頂,百年不腐。其實老夏每天都會去海邊轉轉,見到大葉藻了,用耙子撈上來,曬干,整好,垛起。大葉藻很少且越來越少,老夏撈了這么多年,門前才很小一垛。老秦說等咱倆死了,紫草夼就成空村了,你還撈這玩意兒干啥?老夏說,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這玩意兒既不能當菜吃,也不能當柴燒,只能蓋房苫房。以后村子沒人了,蕪穢了,成荒郊野嶺了,也許只剩埋在土里但依然未腐的海草能夠記錄曾經的煙火。
回去的時候,老夏還是把那條紅加吉買了。在海邊,紅加吉一直屬于好魚,逢喜事或者待客才舍得拿出,現(xiàn)在是這樣,以前也是這樣。不像爬蝦生蠔之流,三十年前還屬于漚糞的東西,貓都不會看一眼。海窮了,窮到只剩魚崽子了,窮到海草都很難遇到幾根。老夏當然遭到賣魚人的一頓挖苦。挨著他的罵,買著他的魚,老夏開始懷疑早晨擠在枝頭的不是喜鵲而是烏鴉。這兩年老夏眼花得厲害,耳背得更兇,看錯聽錯,正常不過。
老夏送老秦半斤旱煙葉,說還是從石島老宋那里買的勁兒大味兒正,抽多了也不咳嗽。老秦看著魚,說,為生日買的?老夏說,給咱倆弄點兒好酒行不行?老秦說,快拉倒吧你!平時雞蛋都不舍得吃,還紅加吉?這時老夏的女兒海霞打來電話,說她和耀陽去鏌铘島辦事,中午可能回去一趟。老夏說,小蘋果呢?海霞說,又不是星期天,她得上學。掛了電話,老夏有些失落。過了年就再沒有見到小蘋果,想得緊。
老夏把豆腐煎成干,把紅加吉收拾好。豆腐是中午吃的,魚得留著。女婿喜歡喝點兒,花生米和咸鴨蛋就能對付。再說他們來,基本不用老夏動灶,海霞會帶回些烤鴨火腿之類,撕一撕切一切,幾個菜就有了。海霞說她與耀陽都吃不了多少,老夏知道她是嫌麻煩?,F(xiàn)在的年輕人,除了賺錢,什么事都嫌麻煩。
老夏擇菜的時候,小安背著相機和畫夾走進院子。老夏說中午我閨女回來,到時一起吃飯。小安說,好??!就回了屋子。她是三天前來到紫草夼的,說在網上看到這邊的海草房,覺得很震撼,就過來寫生。這幾年常有畫家來畫海草房,畫得很像或者很不像,老夏早已司空見慣。
梧桐枝頭再一次變得嘰嘰喳喳。這次老夏看得確切,兩只喜鵲無疑。他想原來喜鵲是為女兒而來,剛才買魚的不快一掃而光。坐在院子里喝茶,大海的咸腥氣息再一次變得濃烈,老夏于是再一次想起二壯。
2
二壯是在一個清晨來到紫草夼的。
那次出海極為順利,本計劃十四天的捕撈,只用了九天。九天船就滿了,那時海里的大魚大蝦摩肩接踵,就像趕大集。漁船停靠崖頭碼頭補給,老夏和老秦有四天假期。天還沒有亮透,兩人就往家趕,路上老夏把一個商店的店主喊醒,買了兩袋奶粉。大壯出生尚不足一年,盡管水秀奶水充足,老夏還是希望大壯能夠再白一點兒再胖一點兒。
是老秦先發(fā)現(xiàn)二壯的。霧氣迷蒙,二壯包在襁褓里,襁褓放在老夏家門口。很遠老秦就說,你家門口好像有個東西。老夏說,誰家的狗吧?兩人來到近前,二壯“哇”一聲哭出聲來。二壯剛出生不久,小臉皺巴巴的,胳膊上有一塊粉紅色胎記。老秦和老夏看著小臉通紅的二壯,一時手足無措。水秀聞到哭聲,匆匆出來,看到二壯,稍一猶豫,輕輕將他抱起。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襁褓里還有五百塊錢和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一個日期,那肯定是二壯的生日。
水秀說,可能是人家養(yǎng)不起他。老秦說,也可能是私生子。老夏說,不扔路邊,扔咱家門口,是想讓咱家養(yǎng)著。老秦說,我咋覺得孩子的爹或娘認識你?知道你心眼兒好,會收養(yǎng)他;知道你日子過得好,孩子不受罪。老夏說小貓小狗賴到門口,還得給口吃的,一個孩子,怎么也得養(yǎng)著啊。就這樣,二壯成為老夏的第二個孩子。當天夜里,老夏盯著二壯,越看越覺得二壯的眉眼像極了他和水秀。他不知道二壯的爹娘為何把孩子送給他,但他知道他們肯定有苦衷。也許用不了幾年,他們后悔了,還會把孩子抱回去。老夏問水秀,真那樣的話,你舍得?水秀說,不舍得也得舍得,畢竟是人家的骨肉。后來老夏堅信某一天,二壯的親生父母會尋回來。世間絕沒有人能夠把骨肉親情撇得干凈,更何況他們知道,這個兒子就養(yǎng)在他家。
老夏想了想,還是把凍黃花魚從冰箱里掏出來。無魚不成席,雖是自家人,儀式感還是要有的。膠東人最講儀式感,老夏小時候,即使沒有吃的,來了客人,桌面上也一定要有魚。是木魚,木頭雕成紅加吉,活靈活現(xiàn),惟妙惟肖,裝盤,澆汁,撒蔥花,恭恭敬敬擺上桌子中央,煩瑣的程序一樣都缺不得。魚是擺看的,象征富足,就算最不懂事的客人,也不會去動那條魚。即使是木魚,擺放也極為講究,魚頭朝誰,魚尾朝誰,魚頭喝幾杯,魚尾喝幾杯,都有著嚴格的說法與規(guī)矩。哪像現(xiàn)在,上了魚,眾人的筷子一頓亂戳,一條魚轉眼沒了模樣。更有甚者,用筷子挖魚眼來吃。這是極不吉利的,小時候,要是老夏這么做了,他爹能把他打死。
老夏想,等中午吃飯時,一定要跟耀陽好好說道說道。舊日子走了,但老規(guī)矩不能走。可以看不上,可以不遵守,但不能忘了??墒囚~剛解凍,海霞的電話又打過來,說事情辦得不太順利,中午老隋又要請客,她和耀陽就不回來了。老夏被嗆了一下,說,哦。他坐到馬扎上,抽著旱煙,半天沒回過神來。他把魚煎了,豆腐燉了,又炒了盤花生米,切了倆咸鴨蛋,招呼小安過來吃。小安問,您女兒不回來了?老夏說,不回來正好,咱倆多吃點兒。小安是山西人,大學里學的油畫,現(xiàn)在在一家雜志社工作。她說老夏該搬去那邊的樓房,她剛才去看了,水電暖網齊全,有物業(yè)有快遞點,賣菜、賣肉和賣水果的都有,條件比老村好得多。老夏說在這里住了一輩子,不想挪窩兒了。小安說一輩子還長著呢。您身體這么好,活一百歲沒有問題。
老夏不相信他能活一百歲,但小安的話還是讓他挺高興。小安租了他的閑房,說少則三五天,長則半個月,老夏沒要錢,小安過意不去,說要從老家寄些土特產給他。這幾天就到了。小安說。老夏問小安為什么喜歡海草房,小安說第一眼就喜歡,覺得就像童話里的房子。老夏說我們可沒覺得像童話,就是一個過日子的窩。又說,現(xiàn)在還能看得到,以后想看就難了。老夏開始給小安講海草房:以厚石砌墻,以海草苫蓋,外面用漁網罩住,結結實實,冬暖夏涼。小安說昨天她去海邊,沒見到海草。老夏說海草本來就少,加上一些海產養(yǎng)殖戶攔起網,能漂過來的就更少了。小安問那海里還剩下什么,老夏喝一口酒,說,海水。
黃昏的時候,起了風。海邊風大,特別是清明前后。老夏在村子里轉,見到兩只刺猬。刺猬從金婆家的門檻下拱出來,老夏想它們也許把窩安在院子里。刺猬在膠東很受歡迎,甚至很多人把刺猬叫作“財神”,象征吉祥如意,豐衣足食。過年時婦人會用白面蒸兩個刺猬,放進麥缸,以求富足。老夏盯著兩只刺猬,猜測著它們到底是鄰居、夫妻、母女還是父子。
人少了,動物就多了。蛇、刺猬、黃鼠狼、野兔、狐貍、野雞、啄木鳥……老夏甚至在村里見過一只鹿。老秦說鹿肯定是從養(yǎng)殖場逃出來的,但老夏堅信它來自山林。村子本該屬于它們,是人類搶占了它們的地盤。
老夏用破漁網罩住門口的海草垛,又在上面壓了一塊石頭。壓上石頭的海草垛變成一個大頭娃娃,在風里咧開嘴笑。開門進屋,風變成一堵墻,大海的咸腥氣息到處都是;掩門,咸腥氣息慢慢彌漫,屋子里的一切都被腌成大海的味道。伴著單田芳的評書,老夏睡過去,夢里大風把他的房子刮掉一角,海草漫天。
3
大風過后的村子安靜并且狼藉,街上枯枝殘葉,一只死去的麻雀蜷縮起它的一條腿,高舉起它的另一條腿。念著那個夢,老夏起得很早,繞房子轉一圈,房子安然無恙。他拿了掃帚上街,將兩條街打掃干凈,才發(fā)現(xiàn)夢沒錯,不過被刮飛房頂?shù)氖墙鹌诺姆孔?。房子本就年久失修,金婆去世后,更沒人管了。老夏經常在房頂上看到成群的麻雀,麻雀們沖院里的一棵大枸杞而來,卻把房頂啄得一塌糊涂。
老夏取了梯子,見房頂多出一個窟窿??吡氡P炕大小,如同一個難看的癩瘡。
老夏對老秦說,金婆的房頂被風刮了。老秦說,哦。
老夏說,你不是會修嗎?給修一下。老秦就愣住了。
那時老夏正坐在老秦的院子里。老秦撒一把小米,毛茸茸的雞崽們馬上圍上來吃。
修它干什么?老秦問。
房頂被風刮一個窟窿,你說修它干什么?
也沒人住??!給刺猬住?
難看。老夏卷著煙,說,我轉一圈,覺得難看;再轉一圈,覺得難受……
又不是你的房子!難受也是她兩個兒子難受……
我給海牛、海馬都打過電話了,他們不管……說反正分了新樓,老房就不是他們的了……
他倆說得對。咱倆的房子也早不是咱倆的了……
可是咱倆不修的話……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既不是你的房子,又沒人住!
老夏瞇著眼,抽著旱煙,不言語了。
我給你工錢!老夏突然站起來,往外走。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老夏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就算他想不講道理,也沒人慣著他。但老秦會。以前在漁船上,老秦是二車,老夏是伙計,按理說老秦的地位要比老夏高那么一點兒,但老秦就是聽老夏的。船上十四個人,別人的不聽,單聽老夏的。什么都聽。不是畢恭畢敬唯唯諾諾的那種聽,而是先把老夏反駁得理屈詞窮啞口無言,然后聽。老秦說,我反駁,是讓他知道我是對的。我聽他的,是讓他知道我在無原則無底線地維護他。老秦說的是真的。不過他對老夏遠超過“維護”的程度。一次在石島碼頭,老夏惹毛了幾個小地痞,對方沖上來八個人,將老夏和老秦圍起來揍。老秦抱住頭頭兒的大腿,喊,快跑啊老夏!老夏就跑了。跑很遠回頭,見八個小伙輪流踹老秦的腦袋,每踹一下,老秦就號一聲“痛啊”,直號到警察從天而降。后來老夏問老秦為什么要這么做,老秦說,我孤家寡人,你還有水秀和兩個孩子要養(yǎng)。那時二壯剛來到老夏家,水秀的奶水讓他越來越白越來越胖。
經過金婆家門口時,老夏見一個穿唐裝戴手串的年輕人正踩著梯子,在房梁上摸索著什么。年輕人看到老夏,急忙自我介紹,說他是收老物件的,見這房子廢棄了,就進來轉轉。說話的時候,年輕人的手一直攥著。老夏問他握的是什么,他伸開手,露出一枚“袁大頭”。大頭泛出灰褐色的光澤,正面寫著“中華民國八年造”。老夏說你從房梁上拿的?年輕人說,廢棄的房子嘛!老夏說房子不是廢棄了,是沒人住。年輕人說,一回事嘛!老夏說你沒看見布鎖?年輕人說,看見布了,沒看見鎖。老夏說,布鎖!鎖了門的,你還進來!
金婆家的院門上,從未掛過鎖。生前她要出去,用一塊紅布往兩個門環(huán)上一搭,就算鎖了門。別人去找她,見到紅布,知她不在,就不會進門。她去世以后,老夏也是用塊紅布在兩個門環(huán)上打個活結,就算鎖了門。老夏活了七十年,紫草夼村從沒有丟過東西。一次也沒有。一根針也沒有。
年輕人問老夏,你幫她看房子?老夏想了想,說,可以這么說。
年輕人笑出豬聲。我早看明白了大爺——人家搬家了,房子不要了,你見我撿了個好東西,就想分杯羹。這樣吧大爺,這玩意兒能值一千塊,我給您五百塊,算是見者有份。
不行!老夏說,這東西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
那就對不住啦大爺!年輕人說,這事說到天邊,也是我有理。
年輕人大搖大擺地從老夏身邊擠過,老夏沒敢攔他。若與他推搡起來,老夏這老胳膊老腿的,真不好說會有什么后果。
給我放下!老秦沖過來,明搶是吧?你敢拿走試試?
年輕人沒敢拿走。見到老秦,他人就蔫了。他將大頭還給老夏,嘟囔著,明明是撿的……人家房子都不要了還會稀罕個大頭?老秦面前,他已不戰(zhàn)而敗。
年輕人離開以后,老夏又在另一個梁窩里摸到一枚大頭。膠東農村老風俗,蓋房上梁時,都會在梁窩里放兩個錢。什么錢都可以:龍洋、大頭、銅錢、分幣……也有放花錢的,上面刻了“平安富貴”“降福避邪”等字樣,或雕了暗八仙、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靈”,總之是圖個吉祥平安。老夏說明天他得把村里所有房子都檢查一遍,把壓梁錢都掏出來,免得那個家伙再偷偷回來。
世道變了。以前搭塊紅布,此門不可進;現(xiàn)在呢,此戶放心偷。老夏盯著門環(huán)上的紅布,說,我這不是擋人,是引賊啊。
老夏與老秦坐在門口抽煙。老秦說他爹年輕時在上海的棋牌室當伙計,一年才掙八個大洋。老夏說,據說那時一個大洋能買十七擔米。老秦算了算,說,那我爹也算高收入了。老夏說拉黃包車的如果玩了命地干,一個月能掙九百個銅板,合起來差不多三個大洋。老秦說,那我爹日子挺苦??!老夏說你過來干什么?老秦說,你說呢?老夏說,幫我修房子?老秦說,確切說是幫金婆修房子。老夏說,要工錢嗎?老秦說,你說了要給。老夏說,不是給你半斤煙葉了嗎?抵了!
老夏再一次接到海霞的電話。海霞說她與耀陽又去鏌铘島辦事,如果辦得順利,傍晚會來老夏這里吃飯。老夏說我猜不會順利。雖這么說,心里還是懷著念想,讓老秦晚上過來喝酒。盡管女兒很少回來,老夏卻并不怨她。自認識耀陽,兩人就做海帶生意,這幾年生意不好做,要還房貸,又懷上二胎,他們壓力很大。老夏也不怨大壯。盡管他知道,大壯對他的怨恨,一輩子都不會消解。那他也不怨他。
老夏把昨天剩下的煎豆腐重煎了一遍,小安抱著兩個大紙箱從外面回來。她說快遞到了,寄到新樓那里,她打了車取回來。兩個紙箱,一個裝著酒,一個裝著小米和牛肉。酒是汾酒,小米是沁州黃小米,牛肉是平遙醬牛肉,都是山西特產。老夏說,這么快?小安說,這就叫速度。年輕人不喜歡待在農村,就因為喜歡外面的速度。老夏說安安生生多好,要那么火急火燎的干嗎?小安笑,回屋背了相機,又出去了。
知道汾酒是好酒,老夏想正好晚上耀陽和老秦來了,可以讓他們喝點兒。小蘋果喜歡吃牛肉,醬牛肉得留著七十大壽時再拿出來。至于小米,如果大壯能回來,就讓他帶回去。小米養(yǎng)胃,大壯用得著。剛把豆腐煎好,海霞的電話又打過來,說事情辦得不順,她和耀陽又不能回來了。反正你生日也快到了,到時再回去。老夏說,生日你們也別回來了。
扔下電話,老夏爆一句粗口,差點兒將盤子砸到墻上。
4
早晨老夏將村子摸了個遍,只找到兩枚銅錢。也許村人搬家時將壓梁錢帶走,也許村子之前被人掃蕩過,極重傳統(tǒng)的村人不可能在上梁時忘記壓梁錢。銅錢是老唐家的,兩枚銹跡斑斑的康熙通寶,如同垂暮的老人。整個上午老夏和老秦都在整理海草:攤開,挑選,捋齊,歸整……老秦雖會修房,畢竟不是專業(yè)苫匠,干起活兒來又拙又慢。老夏說他偷懶,他堅持說是自己老了。渾身上下,除了胯里那玩意兒軟了,腰啊腿啊胳膊啊全硬了。
老夏說,你這張嘴倒沒見老,罵起人來,我聽著都瘆得慌。
老秦說,跟那種人打交道,首先得有氣勢!得把他嚇破膽才行。
老秦吐一口痰,清清嗓子,大吼一聲,然后問老夏,咋樣?
底氣足!有氣勢!再給你整兩句?
一起整!……
老秦堅定不移地走著臍下三寸路線,老夏罵來罵去,都是生猛海鮮。正罵得痛快,小安背著畫夾回來,兩人忙緘了口。小安沖老秦和老夏笑笑,進屋,兩位老人一起狂笑不止。
休息的時候,老秦捶著腰,表情痛苦。他說干這點活兒就痛成這樣,明天上房,萬一滾下來把腿……他猛地打住,摸出煙,問老夏,抽一炮?老夏知道他想說什么。他想說“把腿摔折了”。他沒說,是怕老夏傷心。因為大壯是殘疾人。大壯的腿,是被老夏打折的。二壯越長越大,越長越像夏家人。不僅五官像,體形也像。老夏本想十三歲時就把他的身世告訴他,但水秀說,等他長到十八歲吧。老夏想想,也成。十八歲,成年人了,心理成熟了,也懂事了。再說也許等不到十八歲,他的家人就找過來了。
二壯四歲的時候,水秀又懷上了。本來有了二壯,他們不想再要,念是一條命,就留下來。晚上睡覺時,看炕頭上圓溜溜汗?jié)n漬的三個小腦袋,老夏心里就甜,就覺得日子有滋味,有奔頭。大壯二壯一起上幼兒園,一起讀小學,初中,高中……不同的是,二壯好靜,大壯好動;二壯是班上學習最好的,大壯是學校里跑得最快的;二壯對以后有打算,大壯對未來沒規(guī)劃……有時老夏盯著大壯和二壯,會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竟希望二壯是親生的,大壯才是撿來的。這感覺讓他自責。他對大壯說,要是你考不上大學,就去打魚。不過海里的魚越打越少,怕是以后,就算你想打魚,也打不成了。大壯說,那我可以養(yǎng)魚,安全,少遭罪,還不少賺錢。大壯說得對,老夏覺得他搞養(yǎng)殖也行。他對二壯說,你學習好,以后去大城市上大學,還會留在大城市工作,就會瞧不上咱農村了。二壯說,要是我留在大城市,就接你和媽過去。老夏說,說得就跟你已經考上大學了似的。二壯說,肯定的啊。老夏覺得二壯說得對,一般的大學,他們還不待見。
海邊孩子愛游泳,但二壯既不喜歡,也不會水。老夏再三囑咐大壯,千萬不要帶二壯下水,每次大壯都會以“不下水永遠學不會游泳”來回應。大壯喜歡頂嘴,加上叛逆期,老夏并未當回事。他萬沒有料到,他對大壯的疏于管理,終讓二壯失去性命。
二壯高二那年暑假,天熱得發(fā)狂。每天大壯都會去海里游泳,曬得像個黑猴;每天二壯都會在家里讀書,人愈發(fā)白胖。那天老夏本想喊兩壯下地拔草——村子土地很少,老夏僅有的半畝地種了花生,雜草漫膝。可是午飯的時候,二壯坐碎了眼鏡。高度近視的二壯離了眼鏡就像盲人,老夏要帶他去崖頭再配一副,大壯自告奮勇說,他帶二壯去就行。大壯去院角推了自行車,說他認識眼鏡店老板,能優(yōu)惠不少。他騎上車,喊二壯,快上來??!二壯緊跑幾步,跳上后座。二壯跑起來就像一只肥胖并且笨拙的鴨子,老夏笑出聲來。
老夏做夢都沒有想到,那是他最后一眼見到活著的二壯。
后來老秦說,大壯去借救生圈的時候,他本可以阻止他們,然而他沒有。他隨口問,誰用?大壯說,海馬。海馬是金婆的小兒子,水性很差。老秦說,千萬別叫二壯下水??!大壯拿了救生圈,說,知道啦!兩人往外跑,大壯將自行車騎出風的速度,二壯邊追趕自行車,邊用手扶著新買的眼鏡。然后,黃昏時分,老秦聽到二壯出事的消息。是金婆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那天,金婆哭出一條渾濁的河。
后來大壯說,救生圈真是為海馬準備的,可當他們趕回,海馬已經離開。大壯問二壯,下去玩玩?二壯說,我不敢。大壯說,有救生圈怕什么?何況還有我。二壯說,我不敢。大壯獨自下海,游得暢快,此時風平浪靜,碧水白沙,海鷗的叫聲尖細婉轉。大壯游了一圈,再叫二壯,二壯終忍不住,套了救生圈,去淺海處練習狗刨。他先是走到齊胸的海水里,然后往岸邊游,何時游不動了,站起即可,那時候,水或至胸,或至肚臍,或至大腿。那片海域從未淹死過人,二壯是第一個。
二壯游了一次,又游了一次。他坐在沙灘上休息片刻,開始游第三次。也許他打算今天就學會游泳,往后的日子里,可以與大壯并肩遨游。此時,一股離岸流將二壯猛地一拽,距岸邊近在咫尺的他,突被拖進沒頂?shù)纳钐?,游泳圈也被沖出很遠。他向大壯發(fā)出慌亂、駭懼并且絕望的呼救,然后就不見了。盡管聽到呼救聲,盡管拼命游向這邊,但大壯只救出一只救生圈。大壯一次次潛入海底,一次次冒出水面,又一次次潛入海底……他精疲力竭。他感覺到了世界末日。黃昏的時候,二壯被一個村人撈出。死去的他身體腫脹,顯得更加白胖。老夏看他一眼,便閉了眼。他不敢看第二眼。他怕看了,他會瘋掉,然后當場將大壯活活掐死。夜里老夏把大壯往死里打。先用拳頭,再用棍棒,最后用上鐵鍬。大壯縮著身體,一聲不吭。老夏一邊打一邊哭,一邊哭一邊打,終將鐵鍬打斷,再也提不起來。他癱倒在大壯身邊,說,你再也沒有弟弟啦大壯!他的牙齒啃咬著沙石,黑暗里,火星四濺。
大壯在院子里躺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早晨,他的右腿腫成碾盤,扭曲變形。水秀摸他額頭,燙得就像烙鐵。去醫(yī)院,已經晚了,治了一個多月,腿還是殘了。那個學校里曾經跑得最快的少年,那個曾經讓老師動了心思送去體校的少年,從此只能跛起一條腿走路。
他的世界,變得搖搖晃晃,顛簸不止,暗淡無光。
5
老夏給海馬打了一個電話,說他從房梁上找到兩枚大錢,讓他回來取,海馬說他實在沒時間。老夏說調調班不行?海馬說我們是工作的齒輪,哪能說調就調?齒輪挪了位置,機器還能運轉?老夏說收古玩的說一個大錢能值一千,我估摸著肯定不止。海馬說不是錢不錢的事……我問問領導吧。很快他把電話打回來,說已經調好了班,明天中午能回來一趟。老夏說那機器還能轉嗎?海馬嘿嘿笑,說,快馬加鞭,快馬加鞭。
很小一垛海草,老夏與老秦干了一天,才整理完一半。老秦說真老啦!以前這點活兒,也就撒泡尿的工夫。老夏說反正沒事,慢慢干。我這里還有幾瓶煙臺古釀,你每天蹭點兒,等房子修好,正好蹭完。老秦說你不是有汾酒嗎?老夏說汾酒等生日再喝!到時你也過來。
翌日中午,海馬騎著摩托車趕回來。老夏特意切了一盤豬頭肉,讓他吃完飯再回去,他卻拿了大頭就要走。老秦說我們給你修房子,你不幫忙也就算了,飯也不吃一口?海馬說回去晚了,就趕不上夜班了。他在威海一家海產品加工廠工作,干車間,日子過得忙忙碌碌,緊緊巴巴。老夏想,他說的“工作的齒輪”,也許并非借口。有了豬頭肉,老秦喝得有點兒多。小安從外面回來,老夏招呼她一起吃點兒。小安也不客氣,把一盤香椿炒雞蛋吃得只剩盤底。香椿是老秦從崖頭大集買的,老夏家的香椿樹還沒有發(fā)芽。喝到開心處,老秦給小安講海邊的一些習俗。他說筷子絕不能平放到碗上,這就好比船的桅桿倒了,不吉利;吃魚時,要把魚翻個身,也絕不能說“翻”,而應說“劃”。小安比畫說,像這樣嗎?劃過來!老秦說對對對!那時候大海富??!往海里扔個空鉤,魚就排著隊往上撲。小安說,這么夸張?老秦說,一點兒不夸張。有首歌怎么唱來著?清早船兒去呀去撒網,晚上回來魚滿艙……說的就是那時候的事。不過我們是大船,來回十天左右,也不是魚滿艙,而是魚滿船。魚堆得到處都是,人都沒地方站。小魚小蝦小蟹直接扔回海里,太占地方……那時我們這樣嚇唬小孩兒,再哭?再哭給你魚吃!馬上就不敢哭了。小安說,打魚很危險吧?老秦說那肯定。海里的事,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瞅著風平浪靜,突然就下雨了,起風了,浪像小山一樣往船上撲。父子不同船,就是怕斷了一家人的根……再就是苦,下網,起網,中間只有四個小時,到了起網時間,誰也不能偷懶,病了也不行,殘了也不行……打魚那些年,我和老夏從沒有一次睡覺超過四個小時。小安說,就沒什么娛樂?老秦說,覺都不夠睡還娛樂?他喝一口酒,瞇著眼,說,不過說一點兒娛樂都沒有,也不對。我們也打牌,喝酒,吹?!簿瓦@么多了吧。十四個一身腥的臭男人,能有什么娛樂?
老秦喝多了,要給小安喊漁歌號子,讓老夏給他和一下。老夏說我才不管。老秦清清嗓子:嘿嘞哈灼!
老夏沒出聲。
老秦瞪著老夏:嘿嘞哈灼!老夏小聲說:嘿喲哈灼!
老秦喊:嘿嘞哈灼!
老夏喊:嘿喲哈灼!嘿嘞哈灼!
嘿喲哈灼!
嘿嘞哈灼!
嘿喲哈灼!
伙計們哪!
嘿喲哈灼!
加把勁?。?/p>
嘿喲哈灼!
挺起腰板!
嘿喲哈灼!
鼓足勁?。?/p>
嘿喲哈灼!
兩腿叉開!
嘿喲哈灼!
腳要穩(wěn)哪!
嘿喲哈灼!
肩要扛好!
嘿喲哈灼!
手抓緊哪!
嘿喲哈灼!
抬下舢板!
嘿喲哈灼!
下南海哪!
嘿喲哈灼!
打勁甩網!
嘿喲哈灼!
把魚蝦撈啊!嘿喲哈灼!
嘿嘞灼嚯!哈嘞灼嚯!嘿嘞灼嚯!哈嘞灼嚯!嘿喲哈灼!
嘿嘞灼嚯!嘿喲哈灼!哈嘞灼嚯!嘿嘞灼嚯!哈嘞灼嚯!
嘿灼!哈灼!嘿灼!哈灼!嘿灼!哈灼!嘿灼!哈灼!
嘿——嘿——浩——
一曲終了,老秦氣喘吁吁。小安聽得入迷。
這是船下海時喊的號子。老秦說,以前沒有動力船,全靠小舢板。把舢板扛到海里,就喊這個。我和老夏打魚那陣子,雖然是動力船,還是喊這個。不喊的話,下海時就感覺少了點兒什么。對了,再給你喊個拼命號子怎么樣?
拼命號子?
碰上大風大浪,就得玩了命地喊。老秦對小安說,所以這拼命號子,又叫生死號子。
老秦扭頭,看著老夏。
老夏說要喊你自己喊,這回別拉我。
老秦喊:咦——灼!老夏沒出聲。
老秦做出奮力劃櫓的動作。咦——灼!老夏應:嘿——喲!
咦灼!嘿喲!咦灼!嘿喲!咦灼!嘿喲!咦灼!
嘿喲!
抓緊繩哪!咦灼嘿灼!
使勁拉?。∵鬃坪僮?!頂住流??!咦灼嘿灼!齊用力??!咦灼嘿灼!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左——纜——來浪——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右——桿——來浪——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船——頭——來浪——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老夏與老秦身體后傾,老夏扶住動作太大的老秦。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突然間,老秦摔了酒碗,站起來,大聲喊:有人落水啦——
老夏聲嘶力竭:趕快救人!拴繩子——老秦拋出并不存在的繩子。
老秦老夏一齊喊:抓緊啦——兩位老人一起拉住繩子。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咦灼——
嘿灼——咦灼——嘿灼——
小安起身,幫兩位老人拽緊繩子。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咦灼——嘿灼——
暴風停,驟雨住。老夏與老秦,一起癱坐地上。老夏擦著腦門上的汗,老秦劇烈喘息。
小安久久不語。
老秦突然哭起來。
老夏說你哭什么?
老秦不說話,只是哭。你哭什么???
老秦哭得更兇,幾乎變成號啕。他擤一把鼻涕,卻把鼻涕抹了滿臉。他搖搖晃晃起來,跌跌撞撞進屋,一攤稀屎般拍上炕頭。他睡了整整一個下午,夢里再一次掉進海里,老夏再一次將他救起。
老夏對小安說,見笑了。
小安說,放松一下挺好。不過他那么大年紀了,喝那么多,您得拽著他。
老夏說,這老家伙要是放開了喝,別說我,九頭牛都拽不住。
小安告訴老夏,最多再有三天,她就要回去。老夏說不等我過完生日再回去?小安說,雜志社催得急,這次她來是請了假的。老夏說,我還以為你是為工作。又說,能看看你的畫?
很小一間屋子,地上,床上,墻上,全都是畫。有速寫,也有油畫。老夏說才幾天就畫了這么多?小安說有幾幅是以前照著網上照片畫的,她只是帶了過來。她問老夏,您覺得哪幅最好?老夏端詳半天,指指其中一幅。這張不錯,老夏說,挺像。
畫上的海草房連成了片。但其實,村子里并沒有那么多。
6
老秦一直睡到傍晚才起來。他說他只記得吼了幾句漁歌號子,不記得哭。老夏逗他說,你不但哭了,還喊桃紅了。老秦說,不可能。老夏笑,不說話。老秦急了,你在騙我吧?老夏笑,就是不說話。
桃紅嘴唇紅潤,面若桃花,額頭很闊,鼻子稍有些塌。她穿著牛仔褲,燙著大波浪,毛衣裹緊了嬌小圓挺的屁股。都說她是四川人,卻從沒人聽她說過四川話。似乎她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突然開起理發(fā)店,她的故事也突然開始在崖頭鎮(zhèn)流傳。傳說她的理發(fā)店除了理發(fā),還做那事。漁船靠岸,船員們回家之前,多會做兩件事:洗個澡,理個發(fā)。洗澡去鎮(zhèn)上大浴池,花上兩塊錢,脫光了,嘴里“嘶嘶”叫著,試探著扎進池子,先腳,后腿,再身子,慢慢坐下來,水面上只留一顆蒸得通紅的腦袋。熱汗從每一個毛孔“滋滋”往外鉆,滿身腥臭氣排得干干凈凈,只剩下通體舒泰,暢快淋漓。理發(fā)就去桃紅的理發(fā)店,花上五塊錢,任桃紅先將頭發(fā)打濕,涂滿泡沫,然后用尖尖的指甲抓撓著頭皮,力度不大不小,剛好抓透,撓遍,解癢,提神,爽快,安逸。洗好,吹干,桃紅的電推子就響起來了,嗡嗡嗡嗡嗡,像小蜜蜂圍著你轉。圍著轉的其實是桃紅,熟稔,輕盈,靈動,走心,鏡子里與你對視了,嫣然一笑,便感覺小小的屋子盈滿溫暖迷幻的花影。有想刮胡子的,仰躺在椅上,閉了眼,桃紅的剃須刀在臉上和下巴游走,鋒利的刀鋒竟如情人溫柔的手,一陣陣酥麻地癢。從理發(fā)店出來,人就變了模樣,該帥氣的帥氣,該精神的精神,不像出海打了十幾天魚,倒像離家多年,如今衣錦還鄉(xiāng)。
按理說,應該先理發(fā),再洗澡,這樣不但身上沒有發(fā)茬,還有殘留的香皂氣味兒??墒谴蠹也患s而同選擇了先洗澡?;蛟S他們不想帶著一身腥臭去見桃紅,還或許他們想留住的,不是香皂的氣味,而是桃紅的氣息。據說在夜里,會有船員找到桃紅。黑著燈,桃紅坐在炕上,門掩著,卻并未上鎖。前半夜,有人來,手提兩條鲅魚,輕輕推門進屋,將魚摔進大鐵鍋,發(fā)出“啪啪”兩聲。來人說,嫂子,大鲅魚兩條!便上了炕,與桃紅行盡云雨之事。后半夜,又有人來,卻空著手。來人提起鐵鍋里的兩條大鲅魚,往鍋沿上一甩,亦發(fā)出“啪啪”兩聲。來人說,嫂子,大鲅魚兩條!便也上了炕,與桃紅行盡云雨之事。那時的船員,都是年底開薪,平日只發(fā)生活費,手里沒幾個閑錢。有錢沒錢,有魚沒魚,其實并不重要,桃紅是善良的、博愛的。她的故事在漁船上、在漁民間、在蒼茫的大海上廣為流傳,給船員們無盡的回憶、憧憬或者幻想,陪他們熬過無數(shù)個孤獨并且艱險的日子。
最初有船員談起桃紅,老秦也跟著湊熱鬧。后來他就躲到一邊,不再摻和。再后來,有一次,大魏在說起桃紅的時候,用了“雞”這個字,老秦就把他往死里打。大魏不敢還手,小聲頂撞了幾句,老秦抓他起來,差點兒將他扔進大海。
老秦與桃紅搞對象的傳聞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那往后,再沒人敢當著他的面談及桃紅。后來海里的魚越來越少,老秦與老夏的薪水越來越少,老秦打魚的勁頭卻愈來愈足——他似乎有了生活的奔頭。有時正睡著覺,老秦會笑起來,嘴角流下澎湃的口水。然而一個夜里,桃紅突然失蹤。失蹤的桃紅并沒有帶走她的故事,在漁民間,在大海上,她的故事仍然廣為流傳。
中午喝太多,老夏與老秦都不想吃晚飯。老秦建議去釣會兒魚,說他頭痛,吹吹海風會舒服一些。兩人去海邊,坐上礁石,甩出鉤,老秦再問老夏,中午我真喊桃紅了?老夏說我還能騙你?老秦長嘆一聲,說,一把年紀了,還沒死這顆心。老秦說他去四川找過桃紅,按她留給他的地址,卻查無此人。也許桃紅根本不是四川人,她是陜西人、遼寧人、安徽人、河南人、江蘇人、浙江人、湖南人、湖北人、廣東人、河北人、山西人、山東人……但偏偏不是四川人。又說,你聽到的那些故事,都是他們編的,根本沒那回事。老夏說,我什么故事也沒聽到。這時老夏發(fā)現(xiàn)海水里浮著幾棵海草,便伸出魚竿去挑,一次挑回兩三棵,攤在礁石上晾干。老秦說你別亂動行不行?好不容易來條魚,也被你嚇跑了。老夏不理他,繼續(xù)撈海草。老秦說,桃紅為什么要給我個假地址呢?老夏說,也許人家從沒有喜歡過你。老秦說,瞎說!她喜歡我,并且喜歡得離譜。他的眼睛里刮起風,風過,花影斑駁。
一個男人和一個男孩兒一直在不遠處玩水,后來男孩兒跑過來看他們釣魚,見到礁石上的海草,吃驚地問老夏,海草也能釣上來?老秦說,它們吃魚餌,當然能釣上來。男孩兒盯著老秦,說,你當我傻?男人走過來,說他們是內蒙古人,來旅游,這是他們父子倆第一次看到大海。男孩兒說,雖然我們是第一次看見大海,但我爸叫周海浪,我叫周小舟,名字都跟海有關。老秦說這沒什么奇怪。我倆從沒有看見草原,但我叫孛兒只斤,他叫照日巴圖。男孩兒盯著老秦,撇撇嘴,說,你真當我傻。
看得出來老秦心情很好。讓他心情很好的除了中午的酒,還有漁歌號子以及他誤以為喊了桃紅。他以為喊出來就舒服多了,但其實,桃紅仍然憋在他的心里。老秦奇跡般地釣到一條一斤多重的黑魚。他想拿回家,卻被老夏搶走。老夏說等我生日時熬個湯。老秦說,為兒為女瞎操心!他們是在城里!城里好魚好蝦多了去了!就這玩意兒,活的,哪個館子不是一水箱一水箱的?老夏說,到時少不了你一口。老秦盯住老夏,問,跟大壯說了?老夏說,沒有。又說,他知道我生日。老秦說,那也得說。老夏說,張不開嘴。老秦說我把桃紅都喊了,你還有什么張不開嘴的?老夏說,再說吧!老秦說,說不定他也想回來,你不叫他,他也不好主動。老夏輕嘆一聲,站起來,說,天黑了,回吧!他一手提魚,一手攥著幾棵海草,往回走。突然他腳下打滑,身體趔趄,險些摔倒。
7
老夏的五間海草房是父親留給他的,打他記事起,只苫過一次。苫過一次并非房頂漏了,而是他要結婚,得把房頂弄得新一些,厚實一些,漂亮一些。然后水秀嫁過來,然后他們有了大壯,有了二壯,有了海霞。再然后,二壯走了,大壯殘了,水秀走了,彩霞嫁人了,只剩老夏守著挺了百年的海草房,睡覺,吃飯,喝茶,發(fā)呆,回憶,回憶,回憶,回憶……
給金婆修房之前,老夏在院子里擺起方桌,上供上香。老秦說你整哪門子景?又不是要祭海。老夏說上炷香又不麻煩,有些事,能多了,別少了。他瞅瞅房頂,搭好梯子,問老秦,能行嗎?老秦說,行不行不都被你綁來了?老夏說,真不行的話就算了,我去大魚島找苫匠老元。老秦說,你要真想找老元的話,還會跑去找我?他晃晃梯子,踩實,說,省下的錢給誰?大壯?海霞?他們拔根汗毛都比你腰粗。老夏說,我沒想省錢,是現(xiàn)在苫匠太難找了。農村都住樓了,哪還有苫匠?老元年紀比咱倆都大。有次在集上見了,背駝得厲害,手哆哆嗦嗦的,我怕說話聲音大了,都能把他給喊走了。老秦說,快算了吧你!你打的什么譜兒,我心里明鏡似的。好好扶著梯子!
海草房房頂很陡,人在上面稍不留神,就會滾落下來。整個上午,老秦修頂,老夏遞海草,兩位老人專心致志,配合默契。待中午時,窟窿補了一半,大汗淋漓的老秦從房頂下來,喝掉整整一鐵壺涼水。他說,真老啦,整上午腿都是抖的。老夏說,那下午休息,明天再弄。老秦說,不,下午接著弄。
老夏正往面條里打雞蛋,聽老秦在院子里喊,海霞,老夏手一抖,整個雞蛋掉進鍋里。往外面瞅,見海霞與耀陽正往院里搬東西。海霞說打了兩次電話都沒能回來,這次就沒敢提前告訴老夏。老夏說,那也不能說回來就回來?。∥液湍愦髺|叔就煮了點兒面條,下午還想接著干活兒。聽老秦說他們在給金婆修房頂,海霞吃驚地問,修它干什么?老夏說房頂被風刮一個窟窿,看著別扭。說話間彩霞與耀陽將他們帶來的燒雞火腿拆開,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耀陽還給老夏帶來兩條紅臉鯧、兩條鱸魚、一箱海螺肉和一箱對蝦,說等他生日的時候湊幾個菜。老夏說,又去鏌铘島辦事?海霞說,是啊!本來中午老隋要請客,她和耀陽撒了個謊,就跑過來。老夏說,來看你爹還得跟別人撒謊?耀陽說,談生意嘛!總得順著別人。老夏去找汾酒,說小安送了兩瓶好酒,今天喝一瓶,留一瓶過生日就夠了。海霞忙攔住他,說吃完飯他們就得回鏌铘島談事情,不能喝酒。老夏說不喝就不喝吧,等生日那天好好喝點兒。海霞看著老夏,說,恐怕今年,我和耀陽又不能來給你過生日了。
老夏就愣了。什么意思?
小蘋果要去濟南參加朗誦比賽,正好是那兩天。海霞說,我和耀陽得陪她去。老師要求的……
就是說,不但你和耀陽來不了,小蘋果也不能來?
本來比賽時間是月底,誰知道突然提前了。海霞說,這次比賽對小蘋果很重要……
老夏沉默片刻,低頭,吃飯。知道了。
那個……我和耀陽過來,是想提前給你過個生日……
過兩次七十大壽?老秦插嘴說。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快吃飯吧!老夏說,你們忙你們的,生日不重要。
那頓飯,每個人都吃得別別扭扭。離開時耀陽掏出一千塊錢,說這是他和海霞的一點兒心意,讓老夏喜歡啥就買點兒啥。老夏面無表情地把錢揣起,面無表情地送兩人出門。
老秦說,孩子比賽是大事,耽誤不得……不回就不回吧!老夏看著兩人的背影,
說,下午還得干活兒,咱倆再回去吃點兒……
還沒給大壯打電話?老秦看著老夏。
索性都別回來,到時咱倆喝個痛快。老夏轉身往回走。
你得給他打電話。老秦跟著老夏,父子倆哪有一輩子的仇?你把姿態(tài)放低點兒,主動叫他回來,說不定以后……
你這個家伙真夠煩的!老夏高了嗓門,還吃不吃了?不吃干活兒!
老秦回屋,脫鞋,上炕,接著吃。老夏坐到一邊,打開電視,煩躁并胡亂地撥著頻道。突然老秦喊“停”。電視上正播放著山東梆子《打金枝》。老秦說,吃餃子吃餡兒,看戲看旦兒,我就愛看這個。老夏扔下遙控器,一個人去院子抽煙,一會兒聽到老秦在屋子里喊,大壯!老夏愣了一下,聽老秦接著喊,你爹在院里抽煙呢!老夏站起來,跌跌撞撞跑回屋里,見老秦正打著電話。見老夏進屋,老秦把電話往他手里一塞,說,大壯的。
老夏接過電話。他的手抖得厲害。
那邊說,爹。
老夏說,大壯……
聲音也顫抖得厲害。
那邊沉默。
老夏說,還好吧大壯?
那邊說,有事嗎?
老夏看向老秦。
老秦比畫著,小聲說,我打過去的。
老夏說,那個……我這不是馬上過生日了嗎,下周一……七十,老啦……七十算大壽吧?我無所謂,可咱紫草夼老輩兒就講究,兒女都回來……
那邊不說話。
那個……你妹、耀陽、小蘋果,都回來……對了有個山西閨女過來畫咱村海草房,也說給我過生日,還送了我兩瓶汾酒和一袋小米……你胃還那樣吧?靖海的梁大夫說,小米養(yǎng)胃……
那邊不說話。
老夏擦一把汗。要是你有時間……我沒時間。
哦,那算了。老夏急忙說,七十大壽不重要,就是一個平常日子……
那邊說,來顧客了,我得忙了。哦。
電話掛斷了。
老夏攥著電話,半天沒回過神。
跟自己兒子客氣個啥勁兒?老秦說,你就說,這幾年你都沒回來,這次你必須回來。
以后不準你碰我電話!為你好嘛。老秦夾菜。
別吃了!老夏搶過筷子,干活兒!
就干活兒。老夏將海草扎成一小捆一小捆,扔上房頂,老秦接過,解開,繡花般往窟窿里絮??吡絹碓叫?,越來越小……老夏坐到長凳上喝水,騎在屋脊上的老秦號起膠東大鼓《豬八戒拱地》:
大唐天子坐西京,宣來了三藏唐圣僧,唐三藏金殿上領圣旨,命他到西天去取經……
伴著“經”字,老秦身子一歪,從屋頂直直滾落。
8
這么多年,在大壯面前,老夏一直活得謹小慎微。大壯出院以后,又在家里養(yǎng)了三個多月。重回學校的他進了教室,基本就不再離開座位——他不想別人看到他走路的樣子。為了盡量不去廁所,整整一天,哪怕再渴,他也很少喝水。拐杖就倚在課桌邊,那是他的另一條腿。他盯著它,他知道他這一生,再不會離開它。半個月以后,大壯決定不再上學。老夏勸他說,再堅持半年就高考了,如果能考上……大壯用被子蒙住了頭。自出院以后,他沒跟老夏說過一句話,哪怕老夏低聲下氣,哪怕連水秀都求他跟爹說句話,就算點點頭也行。除夕那天,大壯喝了很多酒,對水秀說他要出去打工。老夏說,你這么小,腿還這樣……在家吧,哪怕待一輩子,爹也養(yǎng)著你。大壯不看老夏,對水秀說,他已經問好了,那邊的電子廠招工。老夏忙看一眼海霞,海霞說,哥,你走了,我就沒有伴兒了。那時海霞正讀初中,偏科偏得厲害。大壯給自己倒酒,說,初三就走。水秀搶過酒杯,就哭了。一朵煙花突然在結滿冰花的窗玻璃上綻放。那朵煙花,于是變得很冷。
大壯離開那天,水秀差點兒給他跪下。老夏坐在院里抽煙,一聲不吭。金婆聽說大壯要走,也趕來勸他。水秀說大壯,媽會想死你的。大壯就拄著拐杖,在院子里走了三圈。他說,你覺得我在村里這樣走好看嗎?你覺得我在學校這樣走好看嗎?你覺得我在小燕面前這樣走好看嗎?金婆說,出去,你不也是這樣走嗎?大壯說,我就說是天生的。大壯走出院子,只提了一個很小的布包。那天老夏最終沒去送他。水秀慌慌張張給大壯收拾了些東西,讓海霞趕去車站,送他去縣城。回來后海霞對老夏說,是個一百多人的福利廠,本來要看殘疾證的,老板挺好,沒硬要。
水秀跟大壯說過殘疾證的事情,大壯死活不肯辦。似乎不辦那個證,他就不是殘疾人了。后來老夏想,多年過去,大壯之所以仍不肯原諒自己,除了他讓他變殘疾,關鍵因為那句話。那時大壯剛剛出院,老夏與老秦在院子里喝酒,喝多了,老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他說,要是二壯的父母找來的話,我咋跟人家說啊!他抱著凳子哭,哭了一會兒,又抱著樹哭,又哭了一會兒,說,大東啊,有時我竟然想,倒不如淹死的是大壯。恰好大壯從屋里出來,聽到這句話,愣在院里半天。老秦忙說,你爹喝多了,都是雞屁股里冒出來的話,你別信。大壯回屋,老秦狠踹老夏兩腳。老夏回過神,跟進屋,對大壯說,我就是打個比方。大壯不說話,眼睛直直地盯著墻上的一團污漬。那污漬就像一個負重的少年,卻歪著一條腿。
整整一年大壯沒有回來。水秀和海霞去看他,說他獨自在外面租房住,屋子里全都是書。老夏說,大壯喜歡讀書了?海霞說都是武俠小說,打發(fā)時間的。老夏有些心疼,想去看看他,甚至買好車票,可是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放棄。過年時大壯回來一趟,卻只在家待了兩個晚上。雖然他始終沒跟老夏說一句話,但老夏還是挺高興,覺得他能回來,別管為水秀還是為海霞,說明心里還有這個家。至于他們父子之間,日子還很長,可以慢慢緩和。
夏天的時候,水秀查出乳腺癌,先是切掉一個乳房,一年以后又切掉另一個乳房。水秀認為切掉兩個乳房就能活下去,然而她還是死去了。水秀死去那天,大壯哭得撕心裂肺。也許在他心里,他已成為孤兒。水秀被葬在后山,與二壯挨得很近。他們是一家人。他們不是一家人。他們是一家人。
日子很長,日子很短,幾年過去,十幾年過去,大壯與老夏的關系,仍然像冰一樣冷。大壯從電子廠辭職,去夜市擺小攤賣鞋襪,后來又租了個門面,再后來,他買下那個門面,吃住都在里面,就算在城市扎下了根。妻子是他的顧客,去了幾次,熟識了,戀愛,結婚,生子,日子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兒媳小名叫海棠,老夏念叨著,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哪!別人說海棠跟海有什么關系?老夏說廢話!海棠海棠嘛!當然有關系!咋不叫山棠?牽強得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槎Y是在紫草夼村舉辦的,老夏租了最貴的轎車,置辦了最貴的酒席,請了最貴的戲班子,鞭炮擺滿村里街道,響了整整一個上午。那天,賓客散盡,老夏獨自躲進屋子,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哭了又笑……那時他以為他與大壯的關系因了婚禮會變得緩和,甚至會變得像普通人家那樣正常,可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楹蟠髩讶匀缓苌倩貋?,很少打電話,偶爾打一次,也不說話,只把電話塞給小櫻桃,讓小櫻桃跟爺爺聊。待聊完了,接過電話,說,掛了,爹。就把電話掛了。即使這樣,老夏也挺開心。起碼比以前好很多,起碼他還知道老夏惦念著小櫻桃。小櫻桃的臉蛋肉乎乎的,總是把“飛機”說成“灰機”,把“爺爺”喊成“衣衣”。
以為大壯的生活就這樣了,豈料幾年前,他卻突然與海棠離婚。問他原因,只說過夠了。后來有次與小櫻桃聊天,小櫻桃說漏了嘴,老夏才知道,這幾年,大壯沒少與海棠吵嘴。吵嘴的起因多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最后卻都落腳在大壯沒本事賺錢上。后來大壯懷疑海棠出軌,問她,她承認得痛快,兩人就離了。本來海棠是過錯方,小櫻桃理應判給大壯,但因大壯殘疾,生活不便并且經濟拮據,小櫻桃就歸了海棠。
離婚了,就沒有家了。沒了小櫻桃,就一無所有了。愧疚與悔恨,每天將老夏糾纏。其實老夏早做好這輩子不被大壯原諒的打算,盡管有時心存僥幸,然而那朵小火苗很快就會被大壯的一句話澆滅。那么,不原諒就不原諒吧,老夏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老秦從房頂滾下來的時候,老夏正想著大壯和小櫻桃,想著他即將到來的七十大壽。突然身邊人影一閃,緊接著一聲悶響,扭頭看,老秦已經直挺挺躺在地上。老夏喊,大東!老秦一動不動。老夏再喊,大東!大東!老秦仍然一動不動。那個瞬間老夏想,老秦肯定死了。
9
老夏對小安說,他與山西還是有些緣分的。漁業(yè)公司剛走下坡路那幾年,他給公司跑業(yè)務,去山西送干貝,進一家小飯店,要一份燉排骨。老板勸他說,一個人吃不完。老夏想:笑話,堂堂一個山東大漢,區(qū)區(qū)一份燉排骨,吃不完?結果排骨上來,滿滿一大盆,一頓飯吃罷,還剩大半盆。老板說反正你還得在這里辦事,我給你放冰箱里,明天你再來接著吃。結果老夏在那里住了三天,才把那份排骨吃完。小安說去山西你該嘗嘗過油肉和糖醋鯉魚。說話間,小安正在做過油肉。是給老秦準備的,老秦躺在崖頭醫(yī)院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老秦的腿被摔斷了。救護車還沒有來,他就醒過來,說腦袋嗡嗡的,就像一只蜜蜂在圍著他轉。他說剛才他看見桃紅了,桃紅穿著藍底白花的碎花長裙,正站在草地里沖他笑。他嫌老夏這么早將他擾醒,他說至少得給他與桃紅一杯茶的時間。然后他發(fā)現(xiàn)起不來了。去醫(yī)院檢查,一條腿骨折。老秦嚷著要回家,說還要陪老夏過生日,說現(xiàn)在只剩他能陪老夏過生日了。醫(yī)生說,如果你不想這條腿徹底廢掉,就老老實實在這里待著。
老秦告訴老夏,從屋頂滾落的瞬間,他以為自己肯定要嗝兒屁了。
你怕死嗎?老夏問他。
怕不怕不都得有那一天?你怕不怕?
怕。老秦說,人哪有不怕死的?特別是像咱們上了年紀的……
大東,你說,人為什么都怕死?
因為死了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了。老秦說,既不能再知道世間的事,世間的人也再不能知道你的事。還有,世間的人,再怎么想你,也見不到你了……
就是放不下。
放不下。沒有人能真正放得下……和尚也不能……神仙也不能。老秦說,就說我,沒父母沒兄弟沒姐妹,沒老婆沒孩子,狗都沒養(yǎng)一條,但也放不下……你肯定想我放不下桃紅,不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就是放不下……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我愛這熱氣騰騰的人間。是吧?放不下的是人間……不管熱氣騰騰還是零下三十七度,都放不下。因為放不下,就怕……
還有痛苦。死亡前要經歷的痛苦。老夏說,所以有時挺羨慕那些睡著覺突然去世的人,不害怕,也沒有痛苦……
老秦和老夏,都不吱聲了。后來老夏要出去抽煙,卻找不到打火機。去醫(yī)院門前的商店買,見商店里除了煙酒糖茶和營養(yǎng)品,還擠滿花圈和壽衣。風吹來,花圈上的紙花“嘩唰唰”響。
下半夜,老夏躺在空閑的病床上,翻來覆去。老秦抱歉地說不但房子沒修完,還被囚進醫(yī)院,不能陪他過生日了。老夏說,腿重要還是生日重要?老秦想了想,說,生日重要。總之老夏生日那天,老秦肯定出不了院。不但出不了院,以后幾天里,老夏還得時不時過來陪他,下下象棋,或者扯兩句閑篇。讓老秦難以忍受的除了只能躺在病床上,還有貴得讓他咬牙切齒卻難以下咽的病號飯。于是小安跟老夏商量,這兩天她可以每天給老秦送兩頓飯。飯是小安親手做的,她用起農村的柴火灶和大鐵鍋,似乎并不生疏。
吃飯的時候,小安問老夏房子怎么辦,老夏說,只能找人修了。小安說她能爬高,要不讓她試試。老夏說你以為修房頂就像貼窗紙?小安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以為能爬高就行。
老夏終究還是沒舍得請人。從崖頭回來,他坐在院子里想了一會兒,決定自己動手。小安有些擔心,老夏說剩下不多,他小心點兒就沒事。于是,小安在下面遞海草,老夏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當了一回苫匠。他趴在房頂,打量著靜謐的村子,他聞到愈來愈強烈的咸腥氣息。
似乎修房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樣難,黃昏時分,一切妥當。他說房子不住人,他和老秦還能將就,要是住人的話,他們連房都不敢上。小安說,叔您快下來吧!老夏檢查一番整個下午的勞動成果,說,唬一下人,沒問題!
窟窿補好了,老夏在上面加罩了漁網,又用石頭墜緊。他說修好的房頂必須罩一張結實的網,這樣風雨再大都不怕。剛修好的地方與周圍顏色不一致,突兀扎眼。老夏說,風吹日曬的,用不了多久,就全都一個模樣了。
這句話,老夏經常對老秦說。他指的是年輕人。他還是年輕人的時候,看不慣父輩這里,看不慣父輩那里,他以為他今后的生活,會與父輩們有天壤之別。然而當他慢慢老去,他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重復了父輩的生命——不僅相貌越來越像,習慣越來越像,對生活的喜好、態(tài)度、觀點,都越來越像。后輩與父輩,不管悶在鄉(xiāng)野還是行遍天下,不管一窮二白還是腰纏萬貫,不管經歷了如何不同的生活,本質上,其實沒什么不同。
老夏燒火,小安做飯,仍然是山西菜,小安說老夏與老秦肯定都會喜歡。突然老夏說他想起一件事——幾年前,有個女人去成山頭看天鵝,在他家租住過一段時間。女人也是山西人,戴無框眼鏡,說普通話,留很長的大波浪。每天女人都要出去,去海邊,去山林,或者在村里和附近閑逛。女人叫袁玫,或者袁梅、袁媚、袁美……老夏沒聽確切。他只覺得女人好像有心事,有那么兩次,在夜里,他似乎聽到女人在屋子里低泣。對了,她好像沒去成山頭看過天鵝。老夏對小安說,反正我覺得她沒去過。
飯做好,小安說先給老秦送去,老夏說咱倆先吃,讓那老家伙餓一會兒!兩人坐在炕沿吃飯,小安接了一個電話。她告訴老夏,雜志社在催她回去。
我怎么覺得除了我和老秦,全世界都火燒火燎的?老夏說,把日子過溫穩(wěn)不好嗎?
為了生活。小安說,誰過得都不容易。老夏吃飯,不說話。
您是明天生日吧?小安說,其實我想等您過完生日再走。
小安盯著墻上的一張照片。老夏、水秀、大壯、二壯和海霞站在海邊,他們身后,剛收割上來的海帶在木船上垛成一座座小山。那年大壯十七歲,二壯喜歡上文學,大壯跑起來就像一陣風。那個夏天讓人恐懼、悲傷和絕望,然而那張照片,凝固了二壯最后的模樣,也定格了一家人最后的幸福時光。老夏以為小安會問些什么,可她什么也沒有問。
夜里小安送給老夏一幅畫。是他說的最好的那張,綠林掩映中,海草房連成了片。小安說留給老夏作個紀念,老夏于是將那幅畫,恭恭敬敬地掛到全家福旁邊。
臨睡前,起了風,老夏不放心剛修好的房子,去看,屋頂穩(wěn)若磐石。老夏往回走,似乎看到小安的身影在不遠處一閃,走近看,又什么也看不到。夜色厚重結實,風一點點大起來,老夏聞到濃重的咸腥氣息中,竟夾纏了漁歌號子與遠處山野的花香。
10
早晨老夏被喜鵲擾醒。往外看,風已經停了,兩只喜鵲擠在枝頭,嘰嘰喳喳叫個不休。去院子,見小安的門敞著,屋子里空空蕩蕩。她早已離開,正在趕往另一條路的路上。
老夏又去看了房子。不過一夜,修補的部分似乎與整個房頂融為一體,不仔細看,竟然很難發(fā)現(xiàn)。老夏坐在院子里抽煙,兩只刺猬從他面前從容走過。
一鍋長壽面,老夏煮了很長時間。他將面盛出三碗,他一碗,水秀一碗,二壯一碗。他吃出很大的聲音,這讓家里顯得更加安靜和空曠。他將剩下的面盛進鋁盆,給老秦送去。老秦吃著面,說,他們真沒有一個回來?老夏不語。老秦說,你也別難受。你好歹還有個盼頭,我呢,到死也是孤家寡人……我說你怎么不給我捎頭蒜?
老秦一直未娶。年輕時相了幾個對象,說他不動心,統(tǒng)統(tǒng)沒了下文。媒婆說什么動不動心的,兩人搭伙過日子,男外女內,傳宗接代,誰不是這樣過來的?你還真信電視上演的那些?老秦說,信。老秦對老夏說,桃紅就讓他動心。什么叫動心?見了面,啥都不敢說,啥都不敢干;夜里想她時,啥都敢說,啥都敢干。這就叫動心,就叫愛情。
所以老夏一直認為老秦不肯搬離村子,是因為在等桃紅。老秦說,扯淡!就算真等來又能怎樣?咱倆都七十了,桃紅都七十四五啦!
七十四五歲的女人,早已成為老人,何況,也許,曾經水光溜滑的桃紅,早已經過世。
我要是搬走了,村里就剩你了,連個說話的都沒有。生病了,連個喊醫(yī)生的都沒有。你說我能走嗎?
就為這?
你覺得不夠?老夏無言以對。
老夏告訴老秦房頂修好了,拿照片給他看,老秦大為贊嘆。他說你有這手藝還折騰我?老夏說如果你不摔下來,我連梯子都不敢上。又說,我晚上不過來了,你自己對付點兒病號飯。老秦說,醫(yī)生不讓我喝酒,還不讓我吃點兒好的?老夏說一天兩趟,我實在是走不動了。我老了。他看向窗外,兩朵柳絮撲上窗戶。
老秦將半盆面吃干凈,再次抱怨老夏沒給帶頭蒜。老夏要去走廊抽煙,老秦說他也要來一炮,老夏說醫(yī)生看你抽煙能把你的皮剝了,老秦說你扶我去廁所抽,老夏沒理他,獨自去走廊,一炮煙抽完,回來,聞屋里有煙味,一問,老秦小聲說,他趴窗臺上抽的。問他哪兒弄的煙,他說口袋縫里刮的末末;問他哪兒弄的紙,他說撕了一張檢查報告;問他哪兒弄的火,他說鉆木取火。他當然不可能鉆木取火,打火機是上次老夏掉到病床上被他偷撿起來的。
老夏陪老秦下了兩盤象棋,老夏全軍覆沒。老秦說,你咋心不在焉的?因為沒人陪你過生日?老夏說,我多大了還用人陪?有你這個老家伙掛念著我,就挺知足啦。老秦輕嘆一聲,掏出二十塊錢,說,明天水秀的祭日吧?你要是給她上墳,幫我壓刀紙。老夏說,這行。又說,清明你不是去過了嗎?還給二壯上了祭品。
我沒去??!老秦說。
老夏看著老秦。
那天我不舒服,加上政府不讓燒紙,就沒去。老秦說,本想等水秀的祭日一起,哪知腿又這樣了……怎么了?
老夏想起二壯墳前的黃紙與菊花,又想起幾年前,女人來到村子的時候,二壯的墳前,也曾多出黃紙和菊花。
老夏突然感覺,小安與女人,長得挺像。
沒人陪,生日也是要過的。老夏炒了一盤花生米,拌了一個白菜心,又切了半根火腿。他把火腿分盛兩個盤子,這樣正好湊成四個菜。他找出上次喝剩的半瓶煙臺古釀,給自己倒上一杯。兩只喜鵲又飛過來,擠上枝頭,無所事事地叫。
老夏喝一口酒,再喝一口酒。老夏喝一杯酒,再喝一杯酒。老夏的臉很快變紅,表情一會兒緊,一會兒松。他看著手里的酒杯,搖搖頭,說,我為什么不走?我要是走了,二壯的家人找到這里怎么辦?我得給他們一個交代?。±舷哪ㄒ话驯翘?,他在酒杯里看到深不可測的大海、狂風、落到水里的老秦、巨浪、浮在水面的海草、垃圾、長滿牡蠣的礁石、浪花上滑翔的燕魚、捏著拳頭的嬰兒二壯、躺在院子里呻吟的大壯、蹣跚學步的海霞、切去兩個乳房的水秀、擠在枝頭的喜鵲、慢悠悠散步的刺猬、厚實的海草房頂、夕陽、綠樹、炊煙、歸來的漁人和農人、在他面前跑來跑去的小蘋果、坐在他的腿上撒嬌的小櫻桃……他擦一把眼,他果真看到小櫻桃了。十六歲的小櫻桃背一個雙肩包,走進院子。他再擦一把眼,小櫻桃來到他的面前。
你怎么來了?老夏看著她。
給您過生日?。⌒烟艺f,您已經喝上了?
怎么不打個電話?
打了啊,您一直沒接。
你……一個人來的?老夏看向門口。
跟我爸說了,我估計他會來,我喊他的事,他從沒有不答應的……我從我媽那里直接過來的……
你爸說……要來?
沒說來,也沒說不來……小櫻桃扶起老夏,爺爺給我準備了什么好吃的?
老夏隨小櫻桃進屋。他從冰箱里翻出大蝦、海螺肉、紅加吉、紅臉鯧、鱸魚、黑魚、火腿……小櫻桃說,這么多,吃不完。再說一時半會兒也不好解凍。
老夏拿出兩瓶汾酒,又把魚泡進菜盆,端到院子里。他站在梧桐樹下,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然后圓瞪雙目,沖天空高聲嘶喊:開——整——
震得屋頂上的海草“嘩零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