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4年第2期|王方晨:新婦女生活(節(jié)選)
志曰∶林檎,在處有之。樹似柰,皆二月開粉紅花。子亦如柰而差圓,六月、七月熟。
頌曰∶亦有甘、酢二種。甘者,早熟而味脆美;酢者,差晚,須爛熟乃堪啖。今醫(yī)家干之入治傷寒藥,謂之林檎散。
林檎去東三條喝粥,必七時整??雌饋?,不七時去喝,就不能叫“喝”。不論寒暑,七時整,必出門。
寒時夜長,喚醒日能燈,坐于鏡前,雖不畫眼描眉,那顆頭卻是要細細梳的。用過桃木梳、塑料梳、牛角梳、羊角梳,獨鐘情于一把黑檀木梳。
這把梳子是去歡德砦趕廟會時買的。林檎此生獨自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北縣的歡德砦??词嶙雍芎?,混在一堆梳子間其貌不揚,本不想買。轉(zhuǎn)過身去,又心疼賣梳子的是個女瞎子,也就隨手買下了,未料出奇地好用。握在掌心里不大不小,恰恰合了她的意。更可嘆梳起頭來,不傷頭皮,不毀發(fā)質(zhì),還若與頭皮做著柔情的深吻。
梳來梳去,能將自己梳得身心悠揚。
細細梳,是懷了一顆憐惜自己的心。
她不像村中那些同齡老婦女,頭發(fā)剪得極短,難分雌雄,而是蓄起來,在腦后綰個松松的舊式髻兒,罩在黑絲發(fā)網(wǎng)里。
黑檀木梳子用了不到一個月,就添了光澤,若透明,潤潤的,讓黑更黑。
其實她的每一天,說是從喝粥開始,不如說是從自梳開始。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倒也無須抹上頭油,就這樣出了門。
暑季夜短,特別是在六七月的七時左右,天已大亮,不用趁著燈盞,也能把那顆頭梳得溜光。
院門吱呀一響,左鄰右舍就都知道,林檎要去東三條喝粥了。
東三條也就是打驢蹄張家村。從塔鎮(zhèn)修來一條寬寬長路,就叫東三條。老村名已然被遺忘,再無人提起。
如今那村子里,尋不到打驢蹄的。因這長路,街口倒聚了一處小巧的集市,專供往來路人的早餐。粥鋪一個,炸油條和油繩的兩家,烙油餅的一家,另有蒸包子、煎包子的,賣豆腐腦和老豆腐的。
林檎去了東三條,不喝豆腐腦,只喝粥,配油條、油餅、油繩或包子。
油條,兩根。熱粥,一碗。吃完,取出手絹將嘴一抹,一頓早飯就算打發(fā)了過去。雖簡便,但每回都能吃得舒坦。有時,烙油餅的忍不住隔著食客們說,下回吃我家油餅。林檎笑一笑,不說下回去吃。過不了三兩日,必會吃的。烙油餅的將油餅用白瓷盤子盛了,送到面前,還會張揚,林檎大娘吃俺家油餅了!像得了獎賞。
少不了賣包子的也會說,下回吃吃我家包子呀。
唯有賣豆腐腦和老豆腐的,笑而不語。看林檎的眼神,似乎怯生生的。
吃過豆腐腦和老豆腐的,也都說好。特別是老豆腐,不軟不硬,趁熱切了放在特制木片上,一手托了,還沒入口呢,就熨熨帖帖,“咕咚”落在了肚里。
林檎的每回出門,都會惹人注目。
每回出門,至少要被東鄰?fù)趵显撟⒁?,因她丈夫五龍在世時,她家院門總是常年緊閉。一年到頭,見不到幾回她從門內(nèi)走出來。出門也不像那些辛勞的婦女,下地耕作頂個粗壯漢子,風風火火,臟活累活全不忌。本來一進的小院落,讓她住成了庭院深深。
她家院墻上,從沒爬出過那些鄉(xiāng)間常見的攀緣植物。王老該家的眉豆,也不會爬到她家來??吹矫级固匠鼍G梢,必被五龍一把扯去。
因知五龍多疑,忠厚的王老該也便自覺不在靠近她家的院墻下,種植葫蘆、絲瓜、眉豆、栝樓之類的植物了。
每隔一兩年,五龍都會給院門刷回黑漆。這使她家保持了一貫的異樣光鮮與考究,就像院里住著一位往昔大戶人家的高貴太太,而非普通農(nóng)夫的婆娘。
絕大部分辰光,整個院落都會沉陷于格外的空寂,與塵世的嘈雜和忙亂,間隔了一道看不見的界線。即便他們生下了孩子,也依舊如此。連這些孩子的進進出出,也像是悄無聲息。
幾乎轉(zhuǎn)瞬工夫,孩子們長大,各自娶妻生子,分家另過,住進了另外的院落,家里重又只剩夫妻二人,直到五龍去世。
每回出門,都不會逃過王老該的眼睛和耳朵。
院門輕輕吱哇一聲,與五龍同歲的王老該,就知道林檎出門了。兩家雖是近鄰,但五龍在世時,王老該卻從未踏進過她家院子。
做了一個月孀婦,林檎七時整走出院門。
在剛剛過去的一個月,林檎從不跟任何人談起死去的丈夫。人們看到的林檎,面色沉靜,略顯呆滯,獨自坐在角落,依舊與塵世隔著一道界線。還沒人聽她說過話。
來她家里,人們無法否認自己的好奇心。畢竟這么多年,不論男女,都很少跨入她家門檻。
五龍很愛她,王老該最清楚,不光因為兩家是近鄰,還因他有著異于常人的聽力和視力。她家里發(fā)生的一切,似乎都瞞不過他的耳目。
林檎細細梳著頭發(fā)。歲月已奪去了它那動人心弦的豐饒。這是十一月的天氣。天光還不甚明亮,屋中必得開了燈光,才能看清物件。
幾天前下過一場小雪。她走出屋門,眼前飄起一絲絲灰白的哈氣。顯然,這是個寒冷的早上。她的起身令人起疑。王老該猜了半晌,猜不出她會去往何處,但他注意到了時辰:七時整。
在這個鐘點,已有人開始一天的勞作??戳珠蛰p輕關(guān)上她家的黑漆院門,向朦朧的村口緩步而行,不少人也像王老該一樣疑惑。
這個新寡的老婦女,穿戴簇新齊整,究竟何干?半個小時過去,就有人看到她正坐在東三條的粥鋪里喝粥。
粥鋪的粥有三種。一種叫糊粥,將小米和黃豆磨成極細的面,兌水攪勻成糊,鐵鍋干燒至通紅,先倒入少量,結(jié)出鍋巴后,再倒入大量,精心熬制而成,相傳在當?shù)匾延袃汕Ф嗄曛谱鳉v史,為漢朝呂后所發(fā)明。糊粥搭配油條,向為絕配。另兩種是老咸粥和胡辣粥,也都是當?shù)靥厣浴?/p>
林檎人生在世,獨愛糊粥。
農(nóng)忙時節(jié),村街上常會走來賣糊粥的?;ㄒ辉少I上一舀子,用塑料袋拎回家,可盛三碗。
沒工夫燒飯的人家,買了糊粥,回家就著咸菜,匆匆啃兩個饅頭,就又下了地,免了動火。五龍偶爾也會買來給她喝,但她從未告訴過五龍,自己怎樣愛著那呂氏糊粥的味道。
五龍去世,兩個兒子跟寡母商議她今后的生活。他們的父親活著時很少讓她下地,父親死后,做兒子的更不能讓母親累著,也便提議輪換著侍奉母親。
林檎還沒衰老到不能動,定要自己過活。自做自吃,咸淡,好歹,都無妨。
起初兒子們尚擔心那過度的憂傷,會無情摧殘母親的身體,但見了母親給自己燒出的飯菜,也便隨之釋然。能吃多少,做多少。沒有剩飯。半碗也做,半盤子也做。氣色呢,眼看著比先前好起來,就更不擔心。
在凜冬開始的十一月,天色薄明,林檎出門喝粥了。
王老該記得清楚,林檎出門是七時整。
過去兩三年的幾乎每天,林檎都去東三條喝粥。兩三年里的早上,廚房里也就幾乎沒生過火,當然不用刷鍋洗碗。
像她這樣很少間斷去喝粥的,為村中的唯一。粥,喝了。油條,吃了。略坐一會兒,就迎著暖陽回來。去時悠閑,來時也悠閑。
誰都知道,林檎不缺養(yǎng)老錢。兩個兒子都有自己的生意。五龍在世時,也一直都很能干,當過縣里的致富模范。都說他把自己累著了,不然,會活得更久一些,至少不會剛過七十歲就死去。
男的活不過女的,眼見得村里長壽婦女越來越多。王老該的一個本家奶奶,活過了百歲,還能給自己燒水,四個兒子熬走了三個,孫子也有了孫子,五世同堂。
都說村里走得最不甘的,就是五龍。他是個硬邦邦的男人,胳膊腿像鐵做的,五十歲還長了長壽眉。都說他臨死還扭她肉。雖然無力,但面色猙獰。他是真真舍不得把林檎獨自留在塵世。結(jié)果,白長兩道長壽眉。
五龍走得那樣急,從查出病癥,只過了短短一年半。知道自己將死,就非要從醫(yī)院回來。不料又在家熬過了一個月。在這個月里,他做了生前最后兩件重要的事,一件是讓兒子給院門刷了回黑漆,一件就是非讓兒子給安了日能燈。
一塊日能板,拖了戶內(nèi)戶外兩盞燈。天色一暗,靈敏的日能燈就會自動亮起,院子里常常亮若白晝。亮一夜,無妨。老天爺不會下凡來收取電費。調(diào)節(jié)燈光、定時或關(guān)閉,也只須輕按遙控器。
五龍活到死,從沒像安了日能燈后那樣舍得開燈。日能燈慷慨無比,亮了一夜又一夜。臨咽氣,他還竭力睜大雙目,像要再多照一照那瓦亮瓦亮的燈光。都說他的手一邊暗暗下著力。都說當時林檎被他可怕的神情嚇住了,忘了呼叫。
日能燈免費的光芒,未能挽救他的性命。日能燈照舊每天自動亮起,既不知道這個家的主人已杳然離世,也不知道那兩扇黑漆漆的院門內(nèi),只剩林檎孤單一人。
林檎不按遙控器,日能燈就會整夜整夜地大亮。
那樣亮的燈光下,鬼影子也藏不住。
世間新寡的女人,向來最宜慢慢地細細地梳理她們的頭發(fā),也向來最宜少言。林檎走出家門去東三條喝粥,不記得在路上說過話。
其實,那是她第一次來到粥鋪。在座位上坐下,也好像沒有張口,一碗熱粥就已經(jīng)端了上來。
粥鋪主人姓竇,往日走鄉(xiāng)串戶賣粥時見過她,且還能認得出。在五龍死前的一個月,她曾匆匆走出院門,買過一舀子糊粥。那顯然經(jīng)過了臥病在床的五龍允許。即便老竇沒見過她面,也知她名,因這個幾乎長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向來是所有人默默關(guān)注的對象。
林檎嫁給五龍,卻沒有迅速成為“五龍家的”。沒有像其他婦女,比如王老該的那位本家奶奶,永遠丟掉自己的名字。
都說五龍娶了個俏女人。五龍若舍得讓她像別的婦女一樣辛苦勞作,她就會是“五龍家的”。不出兩年,就跟別的婦女沒什么兩樣。五龍不舍得,因他也認為娶來的女人極俏。既這樣俏,就一要愛惜,二要防她跑了。
五龍不讓林檎出門干活,自有五龍的道理。很多人見過她,還是在他們的婚禮上。
王老該婚姻事也挑剔,挑挑揀揀娶來的女人,卻沒法跟林檎比,到頭來只配叫“老該家的”。
一到夜深人靜,王老該就會一聲不響鉆出被窩,到院子里轉(zhuǎn)悠。他的女人忍不住罵他夜夜弄鬼。平時受了委屈,也鬧,也哭??摁[無濟于事。面對哭鬧,他就說一句:
“你要有林檎一半,我當林檎一樣待你?!?/p>
他的女人自知沒有林檎的一半,再哭鬧,似乎沒了資格。
林檎,林檎,林檎。王老該早早把她的名字記住,并且再也不會忘掉。
誰從她家院門前經(jīng)過,誰都會不由得想到黑漆漆的院門內(nèi),有個女人叫林檎。那真是一枚噴香噴香的香果,怎可被外人白白聞了去?必得深藏起來,才愈見其珍貴。她在村里不可能不受關(guān)注,也便不可能成為“五龍家的”。她叫林檎。
對這樣噴香的女人,那鐵一樣硬邦邦的男人,會下多大的力。每聽到夜深時那院子傳出響動,人們心里也都會低低嘆息一聲:
“哦,林檎?!?/p>
粥鋪主人老竇,把一碗熱糊粥親自送到林檎面前,由不得叫出口:
“林檎?!?/p>
林檎真真是有福的女人呀!她沒有成為“五龍家的”。只要見她一面,都會認為她配得上。她配讓鐵似的五龍長年累月地供養(yǎng)著。她不像“老該家的”使力勞碌。
那老該家的,跟她同歲,看上去卻像差了一輩。皮糙像砂紙,背佝腰彎,腿羅圈,牙也掉了好幾顆。當年才過四十,頭發(fā)就灰白了大半。同是爹娘生,天地養(yǎng),活一輩子,卻活成了爛賤的枯草。
不說老該家的,周遭十里,也沒女人能跟林檎比。年過七十,還像剛?cè)⑦^來。都知道那兩扇黑漆院門里有個女人叫林檎。
那男人生前怎樣奇怪地愛著她呀,讓人瞧一眼,都會覺得深受侮辱。愛到無可奈何,人說會下嘴。親得狠哩,只有當事人才說得真。
五龍死了,再不會說的。林檎更不會說。問王老該,王老該說咬就是咬。王老該也不說。王老該只說:“她梳頭。”
哪個婦女不梳頭?不講究的,忙得很了,顧不得,但總歸要梳的。講究的,忙得很,也要草草梳一把。王老該說林檎梳頭,必是細細梳。
婦女的梳頭,值得男人看一輩子。王老該知道,五龍就愛看,到死也沒看夠。王老該也愛看,但只愛看林檎梳頭。隔著墻壁,也能看到。
林檎對鏡梳頭,不像是去東三條喝粥。王老該由不得蕩開想象,林檎要去天上趕赴蟠桃宴!凡間頂多四五女人受邀,林檎幸為其一。耳邊細樂隱隱而起……不,只有林檎。鑲金佩玉的煌煌車馬,眼看就要從天而降。
梳了頭,林檎就去喝粥。何時回,隨她,但大多八九點回。怎么去,怎么回,家里既沒有活要做,沒有男人要她伺候,用不著那么急。
喝了粥順便去塔鎮(zhèn)或縣城趕集上會,也隨她。五龍死后的三年里,周遭的大小集市,她趕了不知有多少。比北縣歡德砦更遠的地方,她還沒去過。不想去。反正走遠走近,也都隨她意。
她從歡德砦回來,兒子們讓她以后再去遠處,先給小輩吱一聲。他們什么也不做,也會陪老娘。她說:“你們?nèi)ッ??!?/p>
三年過去,人們已對林檎出村回村的身影極為熟稔。很多人相信,失去丈夫并沒有讓她非常傷心。好像丈夫剛剛死去一個月,她可做任何事體,也不該去東三條喝粥。
粥有那么好喝?各有各的脾胃,這個難說。喝了粥的林檎,緩緩走在回村路上,面容恬靜舒適。每個人看到,都會覺得她可不只是去東三條喝了一碗糊粥。她喝過了什么,一般的頭腦想象不出來。實際上,已經(jīng)有人禁不住也去東三條喝粥了。
一碗熱粥,兩根油條。甚或,就喝碗粥,向老竇說:
“熱熱的!”
明知她去喝了粥,但遇到她的人,仍會問她:“喝粥去了?”三年里,被問了多少遍。再問,她仍會從容答一句:“喝了?!?/p>
面容無聲泄露內(nèi)心的愉悅。只要看到這樣的神色,誰都會聯(lián)想,這個叫林檎的老女人,從來就沒有過丈夫。
林檎還是未嫁之女!若一笑,似能讓人看到少女的明艷潔凈,夾雜一絲羞赧在閃現(xiàn),而說話的腔調(diào),確實已含了少女特有的甜柔。
若有一天,林檎忽然活回到五十年前,人們將不會吃驚。再嫁給誰,也很難說。好像不會嫁給五龍。
若要重來,林檎必做不同的選擇。比五龍好的,一定有。神仙就好。
林檎從人們眼前款款走過,款款走進她家的院門。身后,忽然間似飛花滿目。人都會想到,這是如此幸福的一天,仿佛每個人都是林檎,也都在粉紅花園漫步。
差不多五龍死后十五個月,林檎喝了粥,徑去塔鎮(zhèn)買回一桶黑漆。院門刷漆還不到兩年,林檎仍要給院門刷漆了。沒叫兒子們,也沒叫別人,自己下手,就把院門給刷了。逢高踩木凳,就低站地平。踮腳,抻胳膊,彎腰。
從此,院門好像前所未有地黑,但發(fā)著亮光,也好像再不會暗淡。
林檎給院門刷漆就像給自己梳頭。比梳頭還細。不斷引人駐足觀看。再木鈍的人也會覺得,林檎一個人就能過得很好。林檎本不用嫁,自然不必嫁給五龍。貞潔由父母而生,終將奉獻給自己。
“林檎,怪好聞呢。什么牌子的?”
林檎必得叫林檎,不管多大歲數(shù)。
“多樂士。”林檎泆然答道。
……
全文見《芙蓉》2024年第2期
【作者簡介:王方晨,山東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老大》《公敵》《老實街》《花局》《背后》,作品集《鳳棲梧》《不凡之鏡》《王樹的大叫》《祭奠清水》《艾先生幾多魚》等,共計900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文學選本、文學選刊及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曾獲中國作家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百花文學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