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4年第5期|黃海燕:一條開花的河
一
花開在公園,在野地,在城市的綠化帶,不足為奇。但花開在河流,即便在水草豐茂的南方,也當屬稀有。澄江恰是這樣一條河,清澈澄明,四季未更,因花開水中而被忽略本名,冠以“開花的河流”。與眾多生長于南方的河流一樣,繞不開的峰叢、峽谷、絕壁和田舍,在桂中都安瑤族自治縣蜿蜒四十公里后,縱身一躍,跳進紅水河,直奔珠江,達成每一條河流在地球上行走的終極心愿,融入大?!虾?。
這條被央視網關注的河流,與我近在咫尺,使我有機會一次一次地抵達。
從縣城出發(fā),沿210國道驅車十多公里,便見路旁一塊巨大的彩石上,“一條會開花的河”呼之欲出。這里是花開較密集的河段,更具觀賞價值。從這往右拐進村中小道,不多久,透過一間兩層干欄式木樓,已聞得嘩嘩的水聲混合著孩子們戲水的喧鬧聲。這是壯家的吊腳樓,建于岸上,供游人歇息。正是漲水季,水漫過來,水波在樓下的石桌石椅間蕩來漾去,孩子們趴在上邊,雙腳輪番擊打,水花飛濺。稍一抬眼,“廣西都安澄江國家濕地公園鳥類監(jiān)測點”和“廣西都安澄江國家濕地公園濕地植物監(jiān)測點”兩塊牌子,醒目地立于跨河觀景臺邊。
轉個彎,目瞪口呆的準是初來乍到的客人。
一條清澈的河流自北向南,像綠色的飄帶,浮動于阡陌縱橫的田園。開闊的河面上綴著朵朵白花,如墜落的漫天星辰。一根根長長的花梗,從深水處探出,像細長柔軟的風箏線,輕托起水面上的花瓣。片片花瓣潔白如雪,淡黃的花蕊鑲嵌其中,每一朵都遺世獨立,像凌波微步的仙子。它就是人們爭相一睹芳容的海菜花,國家三級重點保護的中國特有的珍稀瀕危沉水植物,雌花和雄花分別生在不同的植株上。生性孤傲,還有潔癖。根須絕不屈從于有污染的死水,只有流動的純凈活水才能使其展開笑顏?!案毁F菜”或“環(huán)?;ā苯^非徒有虛名。別處叫“水性楊花”,與它隨水性波動,輕盈飄逸的樣貌非常貼合。我可不愿去做詞語背后的聯(lián)想。它喜溫暖,四季開花,多生發(fā)于廣西、貴州、云南部分地區(qū)的湖泊、池塘、溝渠和深水田中。
忍不住地蹲下去,掬一把河水,清涼清涼的,透著隱隱花香。滿河的花隨水波晃動,像迎風起舞的密集的白蝴蝶。湊近一朵花,花瓣上每一條細微的紋路,盈盈如笑。當白晝的喧鬧退隱,若側耳貼近,會不會聽到滿河的淺笑?
根是有記憶的。曾經喧囂的“嘎嘎嘎”的叫聲,偶爾會從岸上人家的院中傳來,喚醒過去。那時,成群結隊的白鴨、灰鴨和黑鴨,被放鴨人趕著,穿過公路,拐過田埂,像訓練有素的隊伍,“撲撲”地闖進河流,潛入水中。少時在姑媽家,跟在壯觀的鴨隊后面,我只顧念啃食金黃烤鴨時的嘴上快慰,從沒想過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胃口巨大的鴨群,扁扁的嘴侵吞魚蝦,啄食水草,也糟蹋了海菜花的葉片和花梗。
鴨族的排泄物充斥河流,清水變綠水。綠色的泡泡此處剛破一個,別處又冒出一個來。想到這些綠水有可能進入千家萬戶的廚房,我的胃部就一陣陣地抗議。河岸蓋著油毛氈的木棚子,一百米、五十米一個,是漁人、鴨主的夜間哨所。他們圍截河水養(yǎng)魚的網箱,密布河道。投放的魚飼、草料,腥味彌漫。利用河流優(yōu)勢發(fā)展養(yǎng)殖,一度成為沿岸居民的謀生方式。從排污管道噴出的黑水,少部分被菜農淋在河岸菜地,芹菜、菠菜、上海青等長得出奇地鮮嫩,卻實在激不起我的購買欲。河里電魚、炸魚的行為屢禁不止。污染和破壞幾近失控。
保護河流生態(tài),是保護綠水青山的一部分。拆網箱,河道禁止放鴨,一下就要失去經濟來源的養(yǎng)殖戶,內心抵觸。指望個人自覺,初時收效甚微。后來政府引導轉行,鐵腕治理,河流長舒一口氣,終于開出花朵?;ㄩ_是鑒定澄江河水質的特定指標。
我與澄江深情相擁的夏日,尖葉眼子菜、小茨藻、金魚藻、黑藻、狐尾藻、苦草、竹葉眼子菜等,這些從濕地普及宣傳牌上才認識的一年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在我的護目鏡下悠然打開,愜意地在水底與海菜花做姐妹,用它們間的秘密語言進行交流,約好一起張揚蓬勃的生命,共同維護一條河的生態(tài)平衡。此刻它們與我是平等的,被同一條河流擁抱和愛撫,心生柔軟。
二
不由自主地想去探尋開花的河流根源。順著210國道,再驅車二十公里,就到了大興鎮(zhèn)的九頓溢流天窗群。天窗,并非設在屋頂上用以通風和透光的窗子,也非汽車頂部的亮窗。天窗在都安,壯語叫做“愣”,是地下河開在地上的窗口,是大地窺探天空之眼。地下河在地底涌動,幽深神秘,人類的肉眼只能通過一個個眼睛般的巖溶天窗,感受其存在。在天窗群密布的澄江河沿岸,常有大人騙孩子說水下有水怪,不讓他們靠近天窗。深潛于地的暗河,也意味著更多難以預測的危險。善意的欺騙,乃是對大自然的敬畏。
九頓溢流天窗群的四個天窗一年四季從窗口汩汩冒水,平水和豐水季溢流量大,形成了水平如鏡的幽藍的九頓湖,與梭羅筆下的瓦爾登湖有得一比,它是澄江河的主要源頭之一,是都安澄江國家濕地公園的巖溶溶洞濕地,是洞穴魚類的主要棲息地。我第一次去,是豐水的七月,只見山腳下一片開闊的碧藍水面上,喧鬧如海邊浴場,穿各色泳衣的小孩和大人,或與水親密無間,或蕩著皮筏艇,在水面游弋。葉葉扁舟上,有一人獨自劃槳順流而下,漂出一段距離,又逆流而上,一人一舟,孤獨又自由。說的也是我。與河流的對話,需要旁若無人的安靜。兩三人一舟的,蜷縮于中間的那個多是不會水的,但又貪戀水上世界的清涼。九頓湖兩頭大,中間細。往來打卡的多為游泳愛好者,還有熱衷于洞潛探險的國內外友人。來自澳大利亞的哈里斯及其隊友大衛(wèi)在天窗北洞曾潛到二百一十二米,不多久,亞洲洞潛第一人韓颋潛入九頓天窗水下二百七十七米深處,讓一個數(shù)字超過了另一個數(shù)字。但二百七十七米顯然也不是被譽為中國水下珠穆朗瑪峰的九頓天窗的觸底深度,它到底有多深,目前沒有具體的文字記錄。試想,腳蹼、呼吸管、呼吸調節(jié)器、浮力調整背心、三聯(lián)表等裝備齊全的蛙人,一寸一寸地深入幽深可怖的地底,要穿越多少九曲八彎的洞穴,會遇見什么,一切皆不可知,兇險無處不在。出水了,成功探秘。回不來的,出動眾多救援力量,也只打撈回家屬的心理安慰。韓颋自己保持紀錄,又想刷新自己的紀錄。2023年10月7日,他下潛了,但再也沒回到地面,把四十七歲的生命,奉獻給了一生執(zhí)著的洞穴探險事業(yè)。
韓颋不是遇難的第一人,但愿是最后一人。這些溶洞探險的愛好者,用熱愛甚至生命換來的是許多地下溶洞的珍貴數(shù)據和影像資料,填補了科學的空白。被稱為“水中大熊貓”的世界瀕危物種,中國一級保護動物——桃花水母,就是在都安地下河天窗群發(fā)現(xiàn)的,是目前國內外較為罕見的地下河生物景觀。
每年4月到10月,都安地下河的桃花水母群體數(shù)量龐大,幸運的人會在巴丁天窗、吞榜天窗、九頓天窗等與之相遇。人生的每種際遇,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后來的一次探訪,在漸漸安靜下來的黃昏,我收拾行裝,準備返程,不經意地回望一眼九頓湖,就這一眼,抵得過別人無數(shù)次的等待。一朵、兩朵、三四朵(確切地說是一只、兩只、三四只),漸漸地就數(shù)不過來,與海菜花完全不同的“花朵”群體,目測只有一兩厘米,無頭無尾,晶瑩透亮,粉色或白色,在眼下游弋。在場的許多人都瞪大眼睛,卻沒敢聲張,一定是怕驚擾了這絕美的遇見。只有三兩小孩輕聲地重復:“桃花水母,桃花水母……”我們也更加確信這片水域潔凈無害,不然也養(yǎng)不活這妖嬈如桃花的水母。澄江河從這里出發(fā),會開花,是一脈相承,是基因里的品質。
倘若只憑欄在岸,從湖面撲來的愜意涼氣依然可以拂走夏的炎熱。湖岸上的柳樹、桃樹、木棉樹、烏桕、重陽木、香樟樹、楓楊等喬木,一排排的,高大,茂盛,像巨大的綠傘,給觀光者提供蔭庇。自然恢復的林下草本植被,形成了良好的植物隔離屏障,保護巖溶濕地。而積雪草、水莎草、薜荔、水蕨這些喜濕潤植物群落,生在岸邊或長于水里,都是岸的擁護者,用發(fā)達的根系表達對堤岸的忠誠。
往回驅車十公里,左拐進太陽村。平整的水泥村道上,每個拐角處都細心地用箭頭標記著太陽天窗的去向。村頭的大榕樹腳,一汪波平如鏡的水面,星星點點地開著白色的海菜花。榕樹下幾位吞云吐霧閑聊的村民說這水是從山腳下的太陽天窗溢出的。九頓天窗的經驗告訴我,一定要去尋找冒泡的源頭。走過田埂,往山腳去,一大潭深藍的水,幽深寧靜,掩映在青青的楠竹下,沒有想象中向上的咕嚕嚕奔涌。也許真如村民所說,那些地底的噴突在很深的水下,根本看不到。成群的魚兒浮上來,沉下去,大的三指寬,小的太小,像蝌蚪,在水中悠然自得。我脫下鞋,輕輕地把腳伸到水里,一群魚兒迅疾圍了過來,輕輕吸著、啃著,我腳底麻癢麻癢的。這免費的魚療,讓人陶醉,渾身舒爽。魚群大概好奇這餌怎就這么大,又硬得咬不動。岸上幾位垂釣者說這些傻魚大多是羅非魚,激不起釣趣,他們要釣的是沉在天窗底部的大魚。如果撒網,在水漲時能網到美味的油魚,慢火炸到焦黃,醮點胡椒粉,是下酒的好貨。但網魚是非法的,沒人敢違反。
從太陽天窗流出去的水,沖刷出一片寬闊的水域,即榕樹腳下的那汪碧水。村里人砌了堤壩,稍做攔截,便成了一個碩大的天然泳池。池里依然是泳者,也有葉葉輕舟蕩漾,像是已過萬重山。
從大池引出的導流渠,在有落差的地方噴著白色的水花,嘩嘩地淌過村莊碧綠的田地間,流向村外,在不遠處與九頓天窗溢流的水會合,匯聚成會開花的澄江河。水渠兩側一大片一大片的晚稻田,墨綠的葉片在驕陽下泛著光?;蜷_始揚花,或串串淺綠的稻穗低垂,谷粒飽脹,灌滿漿液。天窗后面的兩座敦實矮山,黃綠的草甸從山頂往下延綿,柔柔軟軟的。若寒流喚來一場白雪,草尖草籽被晶瑩裹挾,粉妝玉砌的世界下淌過一條清幽的藍色河流,我投在你波心,你滋養(yǎng)我靈性。山水相依,千萬年來,在變中保持不變。
三
一群鳥兒從一叢蘆竹飛向另一叢蘆竹,大概是我們的走動或話音驚動了它們。似是龐大的麻雀家族,幾百只之多。車流、人群,還有各種噪聲,充斥城里有限的空間。不記得有多久沒見過如此壯觀的鳥群,自在地飛過田野和村莊,隨性地把一叢灌木,或是一處高枝當成家園。很想記錄無數(shù)翅膀同時在空中的扇動。我先起頭,與同行的侄兒侄女一起朝空中“呼——哈,呼——哈”地大喊,果然,密密麻麻的身影從蘆竹叢中撲展而出,沖上天空,只一瞬,像黑色的雨點,又落進不遠處的另一叢蘆竹,嘰嘰喳喳地,像興奮地回應,又像對驚擾表達不滿。如果知道我小時候在曬臺上放幾粒玉米饃,外加一個裝了拉線的草帽,誘捕它們的祖先,它們會不會變得更加憤怒?我等了一會,等它們重新振翅吶喊,或直接射向我,可蘆竹中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鳥們總是輕易原諒和遺忘人類的過錯。
此前,我們在科普館,被龐雜的動物聲音吸引。啾啾、咕咕、嘎嘎的鳴叫聲從屋頂裝飾的木柵格子里傳來,逼真而純粹、安然、自在,等我回神,才確認是濕地動物們真實的聲音以音頻形式在展廳里回放。圖文并茂的濕地動植物科普圖冊,讓我先前的多次走近,變得膚淺。但與鳥兒們的迎面相撞,是機緣,使得后來的許多個午后,腦海里總是響起這些聲音,美妙而溫暖。
這僅冰山一角。若是濕地公園多科多目的一百九十一種鳥類同時扇動翅膀,會不會刮起一場風暴?
我正在走過的是狹義的濕地公園,是澄江水漫浸和地下河涌出特征最明顯、表現(xiàn)最集中的一部分。從澄江河的源頭,包括北起九頓天窗和太陽天窗,南至達興橋的澄江河道,兩側河岸以及澄江河中段的江洲洪泛平原,面積近一千公頃,都屬于廣義的廣西都安澄江國家濕地公園的范圍。我們一路走,與勾住褲腿或扯住衣袖的棧道外蓬蓬勃勃的植物打招呼。菰的膽兒最肥,最擅長套近乎,肥碩的劍狀葉片肆無忌憚地越過圍欄,該是提醒人們快割了它回去喂牛。蘆竹一叢叢在水中,是鳥的天堂。秋楓綠著,雀梅藤洶涌,馬甲子、虎杖、黃荊,隔著圍欄,長在水中,開著花,結著果。
走到公園北端,我們登上三層高的圓形觀鳥塔樓。放眼望去,這個濕地公園像個巨大的葫蘆,寬闊、遼遠,四處是植被茂密又透出水光的沼澤地,周圍是星點民居。一撥一撥黃昏歸巢的鳥兒,從塔前悠然飛過,它們的窩大概就建在那些茂盛植物的枝葉間,窩里的幼仔,或許正探頭張嘴,等待晚餐呢。塔下不遠處的水草間,嘎嘎的聲音不絕于耳。這些吃水蕨、水莎草、狐尾藻、圓葉節(jié)節(jié)菜、竹葉眼子菜、水禾、火炭母等濕地植物的斑嘴鴨,也吃蚯蚓和甲殼動物。野鴨會飛、會走,還會游,真算得上是見過大世面的。還有黑翅鳶、松雀鷹等二十二種國家二級重點保護動物生活在這里。這些濕地的寵兒,對噪聲特別敏感。為防聲音和亮光驚擾到它們,在穿越濕地公園的貴南高鐵大橋兩側,建立保護濕地公園的“生態(tài)屏障”——安裝聲屏和光屏障。光是這一項造價,就多花了好幾千萬元,但物超所值。
遠處黑壓壓的一片突起,有一個別致的名字叫石林仙蹤。其實就是突起的芽狀巖體,多呈灰黑色,形態(tài)多樣,如塔、如林、如山,多以山脊形狀為主,大小不一。若不是當年大戰(zhàn)石海,觀鳥塔下的這片沼澤地,該是石林仙蹤的一部分。這里原是巴譚和益梨村一片五千多畝的荒垠地,巨石林立,草木難生,被當?shù)厝罕姺Q為“巴譚石?!?。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全國學大寨”熱潮中,為改變自然條件惡劣、生產條件差的狀況,這片石海被列為全縣治山治水、造田造地的重點工程。拿著鋼釬、棒槌、鐵鍬、泥箕的群眾,打炮眼,炸石海,搬走石頭,又從別處挑來泥土填埋。經過四年多的艱苦奮戰(zhàn),終是填平這片石海。多年來,這些造出來的田地,土層薄,石粒多,加上澄江河水通過地下漫滲,能耕種出糧食變成奢望。后來,這里被恢復成濕地。在這里生活的牛背鷺、白鷺、中國石龍子、華南兔、虎紋蛙、都安鲇魚、中華菊頭蝠、白骨頂雞、白胸苦惡鳥、蒼鷺、小鴉鵑、水雉、普通翠鳥等水陸動物是被保護的濕地居民。
一條觀光棧道從遠處彎彎曲曲而來,像金色的橋,浮在綠野上。
豐水季的濕地,一潭一潭的水,像藍色的鏡子,鑲嵌在草綠的植物中。白鷺是有資本自戀的,它在潭水邊,無論是單腿或雙腿站立,都是一幅美感十足的畫面。它梳理羽毛,水中的它也梳理羽毛。它低下頭,伸出長長的喙,往水里一啄,啄出一條魚,也不急于下咽。而水雉,把蛋下在一片干枯的荷葉上,托起這片荷葉的是一汪水中的一叢水草。水雉淡定地給蛋寶翻身,是因急于當媽媽而忽略孵化的環(huán)境?旁邊一位大叔說,只要溫度足夠,時間一到,小水雉們就會破殼而出??磥恚瑒游飩兣c大自然是知冷暖、懂悲歡的。
水量豐沛的季節(jié),在濕地的積水大潭劃船是另一種體驗。狐尾藻一束束直立于水中,茂盛如一片片的原始森林。一塊塊的田地,阡陌縱橫于水下,像剛出土的古城,其實不過是干旱時的裂痕,喝飽水也依然倔強。魚兒是這里的主人,它們在水草中穿梭,忽隱忽現(xiàn)。奇觀就在船的行進中出現(xiàn)了——成千上萬的魚仔,比螞蟻只大那么一丁點,一尾跟著一尾,排著整齊的隊伍,在清澈的水下世界穿行,前看不到頭,后看不到尾,在最前頭,該是偉大的魚媽媽在帶路。它們要去往哪里?是練肌肉,還是在覓食?濕地是生物量金字塔的塔基,是生產者,平衡著能量供給。每一條魚、每一只蝦,甚至每一棵水草,都有對應的消費者。這些無憂無慮的小小魚兒,它們消費什么,又被誰消費?
四
澄江河兩岸的江洲洪泛平原,即開花河段方圓十里的地方,土壤肥沃,被稱為縣內的“魚米之鄉(xiāng)”。深秋時節(jié),綿延數(shù)里的金黃稻田,飄著陣陣醉人的稻香。一串串沉甸甸的稻穗,它們從一粒稻子出發(fā),經過發(fā)芽、出苗、抽穗、灌漿,其間接收風雨和陽光,以及純凈的澄江地下河水滋養(yǎng),長得飽滿結實。之后稻子被收割,脫粒,換個場域,鋪開一地金色,再一粒粒地結伴同行,以飽滿的生命去喂養(yǎng)生命,完成作為稻子的偉大旅程。喝足水的稻米,軟糯可口,除了養(yǎng)好我們這一方百姓的胃,還被開花的河流順帶著出了名,穿上生態(tài)稻米的盛裝,遠走他鄉(xiāng)。利用河流優(yōu)勢進行生態(tài)稻米、生態(tài)農業(yè)的轉型升級,并聯(lián)系稻種專家對有機稻米種植進行指導,是公園管理局協(xié)助國家濕地公園范圍內的農戶,在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同時,為社區(qū)共建農戶量身定做的稻米經濟。
出圈的稻米帶出了河流沿線的稻田風光,連同開花的河流本身,引來了八方游客。村莊里條件成熟又頭腦靈光的人家,從別處的生活轉場,經營農家樂,順利變現(xiàn)。澄江流經的附近村莊的日子,變得前所未有地豐盈。中央定點幫扶和粵桂協(xié)作的紅綠相間的海菜花觀賞步道,沿河岸直達村莊內部,外來游客賞河觀花的同時,不時贊嘆宜居鄉(xiāng)村之美。步道兩邊每隔三五米的圓形、橢圓形、方形等宣傳牌上,是濕地珍貴植物的資料。我每次到達,腳步總是慢下來,與這些相識或未曾相識的植物說說話——哦,原來你也在這里……讓我感到訝異的是,這些不起眼的尋常之物,外表粗糙,卻也有自己的光芒。
中央電視臺《大美中國》賞秋節(jié)目里,風光的不止都安海菜花,還有這些默不作聲的河流植物。譚婭接受央視記者的采訪,面向嬌媚得讓人愛憐的滿河海菜花,她臉上似乎也開了花。
身為環(huán)保局監(jiān)測站前站長,她負責河流水質監(jiān)測。在高嶺鎮(zhèn)污水處理廠,巨大的轟鳴聲來自雙膜內循環(huán)生物反應器。我想,綠漆的金屬外殼,與保護河流生態(tài)的綠色是一致的。污水從雙膜內循環(huán)生物反應器出來,經過紫外線消毒渠、巴氏計量槽,緩緩排放出的水,已然清澈如溪。譚婭明白我外行的驚訝,叫來負責廠區(qū)各項數(shù)據監(jiān)控和維修的梁工,領著我們從粗格柵、細格柵、集水井到調節(jié)池等走了一遍。梁工說,這些從市政網收集的生活污水,進入雙膜內循環(huán)生物反應處理系統(tǒng),經過很多工藝流程,達標了才能排放。
這樣的污水處理廠,有大到上游的大興鎮(zhèn)污水處理廠,小到九頓屯的污水處理廠,都建在河岸,是為保護澄江河水體、呵護一河的花開做的功課。而水源地的水質檢測,則由市里牽頭。那天早上,冬日的陽光投射在開闊的河面,我立于岸,沉浸于波光的跳躍閃動,不好意思袖手旁觀,伸出手,堅持接過譚婭協(xié)助市環(huán)保局工作人員從取水口打上來的一小桶水,倒入備于岸邊的干凈大鋁桶中。我以為打開桶邊那個藍白色的方方正正塑料箱子,立馬可以進行現(xiàn)場檢測。市環(huán)保局負責采樣的小覃笑說,水樣中的水溫、PH值和溶解氧含量、化學元素含量、礦物質含量、生物元素等六十一項指標,需要在實驗室中,每月15日前完成檢測。
市環(huán)保局采樣的走后,我和譚婭繼續(xù)沿河往上走,在查看外源匯水口處的截污網時,她俯身,用力扯出被卡住的塑料袋、破布破襪子、塑料瓶等污物。她明白我的疑惑,頭也不抬,說,這些工作都有試驗者定期做的,包括清理河道,我就順個手。我看一眼手中,趕緊把吃剩的幾個砂糖橘裝進兜里,把無紡布袋遞給了她。
這條滋養(yǎng)我們的母親河,因有了人為的自覺呵護,才使以海菜花為代表的生物多樣性得到有效保護。
五
會開花的河流美名遠揚,自駕或組團來賞花的小汽車、大巴車時常在節(jié)假日停滿了花河附近的路旁。比河里花開更燦爛的是村民們的笑臉,他們在花河邊擺小攤,親手制作的麻葉饃、黑粽、米花糖等特產,剛上攤就脫銷,被帶往全國各地。貴南高鐵連接起山海,它的全線貫通帶給這個山區(qū)小縣的絕不僅僅是結束不通火車的歷史。廣西廣播電臺中秋之夜在都安高鐵站前廣場舉行的“山水牧歌 天下都安”文化旅游節(jié),直接助力都安上了國慶旅游的熱搜。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游客一房難求,讓酒店和鄉(xiāng)間民宿生意前所未有地火爆,帶了帳篷的游客慶幸自己的先知先覺。
九頓天窗、太陽天窗、吞榜天窗等適合泳者舒展臂膀的地下河天窗群,車來車往,某些時段甚至把鄉(xiāng)間小道堵到進退兩難;去喀斯特峰叢深處的弄響天坑,尋找隱藏在坑底的“地底森林”,透過光,感受神奇的丁達爾效應,也是人聲喧鬧。游客們最愛的當然還是一條開花的河。10月的花河正豐盈,游客們在岸上擺各種姿勢近拍、遠照,也動用了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無人機,可感覺里總少了一些味道。必須蕩著輕舟,更近距離地與花朵對視,才不枉此行。
輕舟是輕,徑直或迂回于花間,那力道,會不會足以讓嬌柔的花兒經不起撫摸?要不然,國慶長假后的花河怎就花瓣零落,花枝斷頭,葉片腐爛,一叢叢地被水流沖到岸邊?曾經的潔白孤傲,要經過多久才能復原?
無言與不爭,卻載萬物,是河流的修行。人類最大的慈悲,莫過于呵護萬物之源。
【作者簡介:黃海燕,壯族,廣西都安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廣西文學》《海外文摘》《三月三》等刊物?!?/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