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朋友圈”
老舍先生平易近人,愛結交各行各業(yè)的朋友,有政治精英、學界名流,也有販夫走卒、尋常百姓,可以說五行八作,沒有老舍不交的朋友。
在他的“朋友圈”中,既能看到周恩來、郭沫若、茅盾、巴金、鄭振鐸、許地山、趙家璧,也能看到有齊白石、梅蘭芳、郝壽臣、焦菊隱,還能看到朱家溍、金受申、于是之……
從這個“朋友圈”中,能看到老舍先生多元的興趣和廣泛的人脈關系,也能體察到他的性情與志趣。本文介紹幾位跟他互動頻繁的人物。
一生摯友:羅常培
羅常培,1899年8月9日出生于北京,字莘田,號恬庵,筆名賈尹耕,齋名未濟齋,滿族。他是語言學家,語言教育家,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生前是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所長。
羅常培是老舍的小學同學。老舍記得很清楚,自己從私塾轉入學堂,編入初小三年級,與羅常培同班。他們的學校是西直門大街路南的兩等小學堂。小學畢業(yè)后,雖然兩人的人生軌跡并不相同,但羅常培自1921年北京大學畢業(yè)后,不管是做天津南開中學國文教員,還是任京師第一中學國文教師、總務長、代理校長,他一直跟老舍都還有交集。
老舍與羅常培既是發(fā)小,又是志同道合的摯友。老舍這樣回憶他們的交往:
在同學中,他給我的印象最深,他品學兼優(yōu)。而且長長的發(fā)辮垂在肩前;別人的辮子都垂在背后。雖然也吵過嘴,可是我們的感情始終很好。下午放學后,我們每每一同到小茶館去聽評講《小五義》或《施公案》。出錢總是他替我付。我家里窮,我的手里沒有零錢。
不久,這個小學堂改辦女學。我就轉入南草廠的第十四小學,莘田轉到報子胡同第四小學。我們不大見面了。到入中學的時候,我們倆都考入了祖家街的第三中學,他比我小一歲,而級次高一班。他常常躍級,因為他既聰明,又肯用功。他的每門功課都很好,不像我那樣對喜愛的就多用點心,不喜愛的就不大注意。在“三中”沒有好久,我即考入北京師范,為的是師范學校既免收學膳費,又供給制服與書籍。從此,我與莘田又不常見了。
師范畢業(yè)后,我即去辦小學,莘田一方面在參議院作速記員,一方面在北大讀書。這就更難相見了。我們雖不大見面,但未相忘。此后許多年月中都是如此,忽聚忽散,而始終彼此關切。直到解放后,我們才又都回到北京,常常見面,高高興興地談心道故。
……
記得在抗日戰(zhàn)爭中,我在北碚,莘田由昆明來訪,我就去賣了一身舊衣裳,好請他吃一頓小飯館兒??墒?,他正鬧腸胃病,吃不下去。于是,相視苦笑者久之。
羅常培在治學與為人上,都很嚴格,學生們也都敬愛他。他不但要求自己把學生教明白,而且要求把他們教通了,能夠去獨當一面,獨立思考。羅常培做事認真負責,哪怕是一封普通的信,一張字條,也要寫得字正文清,一絲不茍。
學者朋友:朱家溍
朱家溍,字季黃,浙江蕭山人,生于1914年。他從小在北京長大。其父朱翼庵,名文鈞,1902年作為中國第一批公費留學生就讀英國牛津大學經濟系,畢業(yè)歸國后出任財政部鹽務署署長。由于家學淵源,所以對中國的古籍碑帖有較多的了解,早在故宮博物院成立之初,朱翼庵即被聘為專門委員。書香門第的朱家除了四壁圖書外,也陸續(xù)收藏了很多各類文物。朱家溍從小就耳濡目染,對這方面非常了解。
朱家溍這樣回憶自己與老舍先生見面的場景:
《茶館》重演了,很自然的想起老舍先生。我在學生時代就非常愛讀老舍先生的小說,并且在同學之間常常喜歡用“老張”“趙子曰”“馬褲先生”等人的語匯來形容某些人和事。解放后在文聯(lián)座談會上認識了這位老前輩,于是成為朋友,每次見面總愛談老北京的風土人情。
根據朱家溍的回憶文章,可以知道當時他們交往的諸多細節(jié)。
有一次看完《茶館》,朱家溍對老舍送上祝福:“《茶館》,真好”。
老舍不放過朱家溍:“好!難道就沒有一點褒貶嗎?你比我歲數(shù)小得多,可是老北京的陳谷子、爛芝麻知道的并不少,你瞧還得添點什么作料兒?”
朱家溍說:“作料兒,倒沒什么可添的,劇本最好能作一點小修改。就是那個太監(jiān),應該在情節(jié)里規(guī)定他是被放出的、不當差的太監(jiān),就符合歷史背景了。因為清代制度對于太監(jiān)不論上至總管,下至無品級太監(jiān),除被差遣到某些官員家里賞賜物品一類的差事之外,一概不準出去,如果有太監(jiān)到戲館茶館閑逛,步軍統(tǒng)領衙門會立即鎖拿交內務府慎刑司治罪的。所以正在當差的太監(jiān)絕不可能上茶館。但到一定的年限也有放出的制度,愿意回家的可以回家,不愿意回家或無家可歸的則安置他們到田莊。在城里有北長街的萬壽寺(注——全名萬壽興隆寺,非海淀區(qū)萬壽寺),鼓樓東的宏恩觀都是給太監(jiān)養(yǎng)老的廟宇,像這種住廟的太監(jiān)是可以上茶館的,只要把劇本里說這個太監(jiān)昨天正在伺候太后的幾句臺詞改為‘侍候過太后,如今享清?!涂梢粤恕!?/p>
老舍聽完頻頻點頭:“有理,有理。這點改起來不費什么,還有哪?也說說我聽聽?!?/p>
朱家溍進一步說:“這出戲里兩個兵說山東話,說明這出戲的演法要借助方言來渲染角色形象,我覺得這個太監(jiān)按說得講京南話。因為清代的太監(jiān)都是京南任丘、河間、肅寧、衡水等縣的人,他們都不會說北京話,說北京話也帶很重的鄉(xiāng)音,所以像茶館劇中的太監(jiān)說那樣干脆流利的北京話是沒有的。”
關于劇本臺詞,朱家溍以一個老北京的身份,與老舍進行了具體的交流,比如,他認為“王掌柜”一詞在戲里出現(xiàn)多次,按照老北京習慣,常四爺,松二爺?shù)仁熘黝?,對王利發(fā)當面的稱呼應叫“掌柜的”,以不帶姓最為合適。
第二幕里,松二爺?shù)呐_詞是“王掌柜,你好?太太好?少爺好?生意好?”朱家溍認為可改為:“掌柜的,您好?內掌柜的好?少掌柜的好?買賣好?”因為在從前,老北京都是這么說的。
事業(yè)好伙伴:趙家璧
老舍和趙家璧是好朋友,也是事業(yè)上的好伙伴。
1946年3月老舍赴美講學前夕,路過上海,他專門把趙家璧找來,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這次談話確定了他們之間的合作關系。
趙家璧在1985年寫的回憶錄《老舍和我》中,記述了1946年2月19日老舍在王景康家中對趙家璧說的一番話:
家璧,你目前的處境,我從各方面都了解到了。你辦出版社的態(tài)度一向是認真負責的?!傲加选钡拿u卓著從30年代起直至現(xiàn)在,文藝界朋友都知道你曾出了不少力,做出過貢獻。但是事業(yè)主要靠人去做,牌子僅起小小的作用。現(xiàn)在“良友”既然有人作梗辦不下去了,我們兩個人來合辦一個新的……我到了美國,可能會拿到一點錢,如果有多,我就給你匯些美金來。你自己也去想法湊一點錢,這個出版社,除了出《老舍全集》外,其他仍然按你過去經營“良友”的辦法多出好書,要為作家好好服務。
1946年10月后,老舍陸續(xù)從美國匯來了他所得到的部分版稅,總計約2000美元。趙家璧為了取信于他,用有限責任公司名義去登記公司,取名“晨光出版公司”。
老舍和趙家璧商量好,晨光出版公司的首要任務是出《老舍全集》。其次,同時出版其他當代作家的原創(chuàng)作品。再次,出版翻譯作品系列,定出選題請大翻譯家來翻譯,向讀者介紹外國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
趙家璧是出版界的老手,這些任務后來都一一實現(xiàn)了,包括老舍自己的《四世同堂》(分三部出版:《惶惑》《偷生》《饑荒》)、巴金的《第四病室》《憩園》、錢鍾書的《圍城》等等,后來“晨光文學叢書”三十九種,以及“晨光外國文學叢書”“美國文學叢書”系列和一大批美術書刊,包括《新中國木刻選》等在內都問世了,這些書的裝幀都很漂亮,有自己的風格,頗受讀者喜愛和歡迎。“晨光”最終在當時的出版園地里成長為一棵大樹,影響相當深遠。
學生兼同事:金受申
金受申1906年出生,比老舍小7歲,是著名的曲藝史家,民間文藝家,民俗學家,是老北京掌故的“活字典”。金受申是北京人,滿族,生于滿族鑲黃旗家庭,6歲喪父,10歲喪母,家道衰落,由叔父撫養(yǎng)。17歲在北京市立第一中學讀書時即為報刊撰稿,以稿酬彌補生活和購書之用。
金受申上的小學叫“京師第十七國民及高等小學?!?,當時的校長就是舒慶春,所以金受申一輩子都稱老舍為“舒先生”,即使后來他們成了同事,依然這么叫。后來還管胡絜青先生叫“舒師母”。
小學之后,金受申升入北京市第一中學,校長是羅常培(莘田),羅先生約老舍先生去一中教國文,于是老舍又成了金受申中學時代的老師。
1953年,老舍費了很大的周折,把他調進了北京市文聯(lián),并說:這可是個頂有用的人!金受申在北京市文聯(lián)工作,直至1968年病逝。
金受申是北京民俗掌故專家,北京犄角旮旯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后來金受申在工作之余,寫了一本《北京話語匯》,把《紅樓夢》《駱駝祥子》里的北京話當作詞例都編入到里面去了,讓人一看就明白。1964年再版時,還請老舍作序,成了一部暢銷書。
就在出版《北京話語匯》之際,老舍開始寫《正紅旗下》。因為《正紅旗下》寫的是滿族人的事,他需要金受申在民俗掌故方面為他把關。
老舍先生寫東西喜歡朗誦。每寫幾段,必約幾個好友相聚,香片茶伺候。然后,進房去取稿子,坐下來開始朗誦。寫話劇的時候,老舍先生的朗誦對象是“人藝”“青藝”“兒藝”三大話劇院的導演和演員們。寫《正紅旗下》時,朗誦對象是他的作家朋友們,聽得最多的,便是金受申。他把金受申當成自己的民俗顧問。常常是只朗誦給他一個人聽。念完了,兩個人久久地討論,聊起來沒完。
發(fā)?。罕R嵩庵
盧嵩庵原名榮林,字松安。他是老舍在北京師范讀書時的同學,畢業(yè)后,盧嵩庵在北師附小任教。他還與任小學校長的老舍一起幫助劉壽綿行善放賑,辦貧兒學校等,投身慈善事業(yè)。
抗戰(zhàn)中,盧嵩庵困留北平。在此期間,他對老舍的母親予以照顧,在老人家過世后又幫助安葬。1943年支持女兒甘英(前北京市委書記劉仁夫人)參加革命,積極配合地下黨組織的活動,為迎接北平和平解放做了大量工作。1950年春,正是他介紹老舍購買了豐富胡同19號住宅(即今天的“老舍紀念館”)。1955年,他帶領工人完成遼金1萬多方石經的拓本,著有《房山石經整理記錄》(手稿)。1958年在修建北京西山靈光寺佛牙塔時留下《督建佛牙塔日志》(手稿)。盧嵩庵藏書萬卷,尤以易學藏書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