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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測海,湖南省作協(xié)名譽主席
您的第一篇散文《刻在記憶的石壁上》獲得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第一篇小說《遠處的伐木聲》獲得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獎。初入文壇就這么順利,回顧起來您如何評價自己的文學道路?
蔡測海:一開始發(fā)表作品就能獲獎,又意外,又自然。像一株野生植物,不著急栽培,到時候就開花了。這樣的花開是一種展示,野生植物是可以開花的,或者也好看。初試寫作的那些年,前后十年吧,我先在省內(nèi)獲重要文學獎項,然后又四次獲全國文學大獎,在中國臺灣地區(qū)也獲過三次世界華人文學獎。這些獎勵,對一個練習寫作的人來說很重要,是一種正向引導。像念小學時寫作文,語文老師當成范文在課堂上讀給同學們聽,然后貼在六一兒童節(jié)的墻上專欄里,這種正向引導,對我以后的寫作很重要。
當然,那時多次獲獎,只是花季的熱鬧,不代表文學上的成功。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個人的事,要有那么一點天賦,要長時間練習,要誠實地工作,把每一句話寫好。寫到后來,還像當初一樣,一株野生植物,長葉,開花,那狀態(tài),包含了生命中的某些秘密,這算是寫好了。我對自己的寫作的解說,是自然生長,也時時打理。
閱讀必然始終伴隨作家的寫作——能否談?wù)勀拈喿x生活?您的閱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蔡測海:都講不好閱讀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我自小生長在只有三戶人家的自然村落,只有農(nóng)具家具等生產(chǎn)生活資料,沒有書。到上小學時,除了課本,沒別的書讀。上學,識字,不就是為了多讀書嗎? 要是能讀到自己喜歡的書,真是福氣。剛考上初中,“文化大革命”開始,父親也沒能力再供我上學讀書,我失學了。從學校背了鋪蓋卷跟父親回家。父親一路上說我,真是浪費,不讀書至少可以多養(yǎng)一頭牛。心很痛。失學了,渴望讀書。見到書就讀,拿到一本《伐木工人安全生產(chǎn)手冊》,配了漫畫,也能每天翻看。遇見什么書就讀什么書,讀書很雜。到我二姨娘家,有下放干部帶了本《蘇東坡詩詞選》,讀不懂,天天讀。到鄉(xiāng)村小學老師那里見兩本《人民文學》舊雜志,從頭讀到尾。到小鎮(zhèn)上趕集,見書店有一本達爾文的《進化論》,有一本賀敬之的《放歌集》就買下來。后來學醫(yī),讀《生理解剖學》《藥理學》《病理學》這些書。后來進了縣城,才讀到喜歡的書,比如雨果的《悲慘世界》《九三年》,巴爾扎克的《高老頭》,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還有莎士比亞和柏拉圖的作品。
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您的閱讀呈現(xiàn)出什么不同的特點?
蔡測海:見什么書讀什么書,亂翻書,也有對某一本書入迷的時候。后來,是有選擇性地閱讀。怎么選擇? 隨便進一家圖書館或一家書店,會有那許多書,去找到一本自己要讀的書,是要有閱讀練習的,先前那些亂翻書的經(jīng)歷都成了功課準備。再后來,就是閑讀。閑讀,就是無閱讀邊界。在不同的閱讀階段,要讀的書不同。就是同一本書,不同的人生,會有不同的閱讀體驗。閱讀,是人的精神歷程。
請談?wù)勀膫€人閱讀興趣?最喜歡哪一類文學類型? 有什么不為人知的趣味?
蔡測海:我喜歡讀詩,唐詩宋詞,元散曲都喜歡讀。也讀中國的筆記體小說和神話。也喜歡讀外國小說。長篇短篇都讀。奈保爾的小說集《米格爾街》值得推介。他在一篇有限的文字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瞬間世界,這瞬間世界是跨越時代的。這功夫是一種大境界,是智慧,不是技巧。
在龔曙光的《樣范》(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寫《蔡哥或者蔡文豪》中有一筆寫到您,說北大沒教會您怎么寫小說,但教會了您怎么讀書。能具體談?wù)剢??您受教于哪些名師?可否概括下您的讀書方法?
蔡測海:先說了,我考上初中就失學,能上北京大學讀書,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意外,命運中丟失了上學讀書的機會,多年后失而復得。在北大,那時的校長是丁石孫,三姓合一名。我們班主任是曹文軒。他后來獲國際安徒生獎。樂黛云、嚴家炎、袁行霈,這些先生對我的影響,是他們的風范,至于他們的學問,一時半會兒也學不好。在北大,同學也是老師。一位王姓研究生向我推薦了維特根斯坦,翻譯薩特的王寧一起談存在主義。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不是市面上講的那個意思。和張頤武講后現(xiàn)代主義,講馬原,講我的小說《崖上白馬》。北大是個讀書的地方。不是學到什么閱讀方法,是有了一個閱讀的高度。我不藏書,書讀過就丟,書架上常年保留一百本書。一個人一輩子的閱讀,能保留一百本書就很了不起。未必要學富五車。
中間有一度,您的創(chuàng)作似乎有些停滯? 近些年又“火山式地爆發(fā)”(龔曙光語),出版《地方》《假裝是一棵桃樹》等作品。是什么原因?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一般與什么有關(guān)?
蔡測海:我的創(chuàng)作從未停滯,也從不火燥。文學和演藝圈不一樣。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安靜的工作。說停滯,是說我上世紀90年代那段時間,其實,那時我寫過幾十部中短篇小說,寫過三部長篇。其中一部長篇《家園萬歲》是北大出版社出版的。那段時間,我在中國臺灣有三次獲小說大獎。短篇小說《留賊》《找伴》等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選載。以前獲獎多,一段時間不獲獎,就以為停滯了。也是在這將近十年時間,我一直邊讀邊寫。從北京回到長沙,心也安靜一些,語言狀態(tài)也好,表達自由,隨心所欲。長篇小說《地方》是我三川半三部曲之三。前面兩部是《非常良民》和《家園萬歲》。三本書前后寫了二十年,做了一種長時間的寫作練習。到《地方》成書,我都不知道前后寫了二十年。我對《假裝是一棵桃樹》這本小說集比較滿意。把語言寫好了,把短篇小說寫大了。這是一個小說新品種。當然,這也是無意。疫情三年宅家,每天寫一點,也未想到要出書。疫情三年,如果不寫這些小說,人生的災難感會更強一些。
對您來說,寫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在創(chuàng)作中最享受的是什么,最困難的呢?
蔡測海:寫作就是一種釋放,也就是不斷產(chǎn)生有活力有味道的語言,拒絕陳詞濫調(diào)。寫作健腦健身,增強思維能力,情感飽滿。有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語言的活力和精神的活力是相通的。寫作,是一件快樂的事。它不應該是一種職業(yè)化的東西。如果寫作成為一種職業(yè)化的東西,那它就是一種最困難的職業(yè)。不要為寫作而惶惶不可終日,那樣就本末倒置了。
常常重溫讀過的書嗎? 反復重讀的書有哪些?
蔡測海:我重讀的書很少,除非是間斷地讀某一本書。有人說《紅樓夢》讀了八遍十遍,我很不理解。一句話一件事,重復多遍會讓人厭倦的。魯迅的《祝?!防?,那祥林嫂見人就說我孩子叫狼叼走了,初聽讓人震驚,再聽讓人同情,講多了,人就不愛聽了。當然,重溫不一定是重讀。在某些時候,一句詩,一個小說細節(jié),會突然從記憶中跳出來。閱讀和閱歷,會和一個人的生命長在一起。一本自己讀過的書,像一粒種子,在心里會長成記憶的樹。如是,我會再去尋找那顆種子吧?
在《假裝是一棵桃樹》中收入的短篇小說,題材廣泛,有鄉(xiāng)村有歷史,有世間百態(tài),有山川萬物,傳承了中國小說審美和意趣,您為什么如此偏愛短篇? 又如何在閱讀和寫作中體會漢語言的詩性、樂性以及不可言說的悟性?
蔡測海:中國當代小說,我以為承接了兩種文學傳統(tǒng),一是戲劇傳統(tǒng),說書也歸于這一類。有戲劇化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方便社會敘事。另一種文學傳統(tǒng)是詩傳統(tǒng),語言簡潔,準確,且多有留白,言不盡意,語言都不可亦不能盡意。精神表達,各自意會。中國文學是文章學,離文章,怎么講中國文學? 唐宋八大家,都有很高的文學史地位,且個個都是文章高手。中國小說是很講究文章寫法的。文章好,也就語言好。妙筆生花,就語言燦爛如星月。
后記中,您提到“中國的小說,應該長成中國小說的樣子”,那么在您的心目中,中國小說是什么樣子?
蔡測海:中國小說的樣子,是我的一種說法。中國作家寫作,當然要有漢語思維。要有中國的語言味道。熟悉漢語書面語言,也能體會民間話語,最好也會某種方言,如果是位少數(shù)民族作家,也最好懂本民族的語言。最要緊的是有自己的表現(xiàn),自己的說話方式。你寫的東西拿出來,讀者會感受到你的閱世深淺,閱讀是否豐富,語言生成能力強不強。語言生成,帶有個人生命氣息,也有母語的氣息。
像《山海經(jīng)》《三國演義》《鏡花緣》《紅樓夢》都是中國小說的樣子。中國文學有自己強大的基因,也將會有很好的承接和發(fā)展。
韓少功評價您“有一種洗盡鉛華的返璞歸真”。您如何評價自己的寫作狀態(tài)?
蔡測海:韓少功講的返璞歸真,我想是講感世真切,處世真誠,守世真實。不虛妄。這不是講人格,是講人的生命形式。歸真了,天人合一了。中國人的人格,是儒道釋合體。這合體近百年又有別的滲透進來,如科學主義,人工智能某種程度上成為一種新教。人類大腦容量有多大? 據(jù)說,人類腦細胞利用率不到千分之一,人類的思維能力是無限大的。返璞歸真,也是守己,是自信。人之為人,做個有意思、有趣味的真人。
對您影響最大的作家或作品是誰?
蔡測海:我就想,哪位作家對我影響最大呢? 似有似無。有哪一位作家影響了我一生又因此改變了我一生呢? 沒有。其實,古今中外許多作家都影響了我。這名字會有一長串。做成對我個人影響的短名單也不少。這些靈魂力量對我的影響強大,改變了我的人生,讓我的心靈豐富,靈魂有趣。他們對我來說,就是我的社會存在。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人類偉大的靈魂,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本書,一定是人類合著的一部書。我這樣講,更接近真實。一點沒撒謊。
如果有機會見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想見到誰?希望從這位作家那里知道什么?
蔡測海:我想見到的,是我的那些智慧、真誠且有趣的朋友。現(xiàn)在有微信,想說話,網(wǎng)上可聊,不像古代,要訪一位神交已久的朋友,得騎馬走上半年。要說想見到某一位作家,見面又是得到某種啟示的東西,那這個人,只能是另一個自己。
如果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會選哪三本?
蔡測海:要是在一座孤島上,只能帶上三本書,這個問題不是假設(shè),是我經(jīng)歷過。我生長在三戶人家的小村落,拿到一本《伐木工人安全生產(chǎn)手冊》,也讀了很多遍。要真可以帶上三本書,我會帶上《山海經(jīng)》,想想這島上有過什么樣的生命和故事。再帶上一本《房龍地理》,這兩部書是可以對照讀的。再要一部《全唐詩》,在島上沒事讀唐詩,讓靈魂不要睡著。
假設(shè)正在策劃一場宴會,可以邀請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會邀請誰?
蔡測海:如果有一次盛會,我想邀請我的有趣的朋友們,拿出我收藏的好酒。還想邀竹林七賢,看魏晉風骨長什么樣。如果能請到六祖慧能,飲茶間便有頓悟,一念紅塵也可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