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4年第6期|牛健哲:耳朵還有什么用
起初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驚醒過來,我看看周圍,一切似乎都該繼續(xù)下去。天黑著,看窗外的燈火和月影,夜還沒消耗多少??諝饫锖蜕砩系匿釢穸际俏乙呀浭煜ち说?。身前的書桌上亮著臺燈,大概是我在這段瞌睡之前按亮的。壓在胳膊下的書稿攤開著第十六頁和第十七頁,下面還有五百來頁,足夠與我繼續(xù)廝守下去。
這段時間我也接納了自己打瞌睡的方式,幾乎用它代替了一大半的正式睡眠。一般是在讀到書稿的第九頁或者第十頁時,我開始覺得椅子和書桌不舒服,讓閱讀興味嚴重下挫,同時也在消磨我離案的力氣。接著翻幾頁,這套桌椅又顯得過于舒服了,引我耽溺,讓我兩眼一次次失焦。想必我的上身是迅速萎軟下去的,隨后一側臉皮死死地壓在書稿上,兩條胳膊嬌憨地在腦袋外圍環(huán)抱起來。
每次起身腰背都會作痛,我想我讀彎了腰椎,或是睡彎了它。
書稿是白老師留下的,她寫它一定就是在這張書桌上。加之出版社退了稿,沒讓它面世,我成了最偏得的讀者。每次決意閱讀時我都橫下心,要掃清之前睡意留下的記憶盲區(qū)再圖強力掘進,結果盲區(qū)牽連出盲區(qū),我總是不斷回溯,總是索性從頭讀起。也就是說我每次翻弄的都是前十六七頁。這些反復刷入眼簾的文字塑成了我的瞌睡習慣。我睡倒得勢如沉淪,在睡中歷盡起伏,每段瞌睡之間醒得很淺,就像向水面浮升時懶得伸出頭喘口氣,噘噘嘴做做樣子就直接勾頭沉降下去。在那潦草浮升的分秒,我可能會懂事地整理一下手邊的書稿邊角,抹抹嘴角或者按亮臺燈。
這些小動作連同我每次讀下去的決心,無不證明我對這部書稿的尊重或說記恨。我與它關系非同尋常,有足夠的理由保持尊重和記恨。寫它的白老師是我妻子,寫完它她就死了,一年前的事。我早就知道她有這樣一間屋子,她會任性地來去,也會在里面做自己的事,但我沒想到她在這里寫出一部叫《軟骨》的小說,還養(yǎng)了一條狗。她那個出版社的朋友把書稿交還給我,房東把狗指給我,兩次讓我驚慌失措。
處理完她的后事,我續(xù)租了這間房,我想我應該仔細地對待那些字句章節(jié),好好完成這份私人閱讀。
也可以說,閱讀《軟骨》的這份私密,是對白老師的弟弟小白的一種回擊。小白是我以前的同事,也是把白老師帶給我的人。在他入職的實習期我?guī)瓦^他,他也孺子可教。我們之間的敵對情緒是從白老師死后才一發(fā)難收的。簡單些說,他懷疑白老師的死與我有關,說是我讓他姐姐經歷了創(chuàng)痛,厭倦了過活,是我損毀了她活下去的意志,導致她了結了自己。書稿的事他說他早知道,我不配私藏它。
“把《軟骨》給我。你要是擅自毀了它,只會坐實你的罪孽?!?/p>
一般他就是這個腔調。一開始我不知道如何辯解,只會說他姐姐被撈上來時是穿著泳衣的。后來我也跟他較上了勁,故意奸笑著告訴他,書稿太過意味深長,他這輩子都消受不起。
身負尊重、記恨和敵對相交雜的情緒,又交足了房租,一個閱讀者是不該被打擾的。然而這天,什么東西驚醒了我?;蛟S這段瞌睡略微沉冗了一些,我睜開眼,并沒有覺知到截斷它的是什么響動,只是醒來后看到那條狗在外屋打轉。狗一定是受了驚,在急躁地追咬自己的尾巴。這一年來它被我悶在室內,變得越來越膽小敏感,追咬尾巴打轉是它以應對現(xiàn)實的姿態(tài)來逃避現(xiàn)實的辦法??伤萘?,做出再滑稽的動作也沒法顯得可愛。
這條狗是我續(xù)租這里的理由之一——我?guī)Р蛔咚?,房東也絕不留它,說白老師在這里養(yǎng)狗是違約,還不客氣地要我去除房子里它的屎臭尿臊。我哪肯做這么卑賤的勞力,就當即硬氣地說要繼續(xù)長租他的房,讓他少管我家的事。于是我搬進來,每天親自忍受狗的屎臭尿臊。與我相處,它拉屎漸漸干結,氣味愈發(fā)古怪,有時還帶一點腥氣。我也不大懂得帶它出去便溺,試過一兩次效果不佳,便只是隔兩天為它做一次粗略的、斬草留根的清理??晌也焕橐粋€有隱居心性的閱讀者,過了一陣子,我適應了那氣味。
“是那狗。那狗我?guī)Р蛔??!蔽覍e人這樣解釋自己住到這間房里來的原因。小白要書稿時似乎覺得狗能跟他暗通款曲,也試圖弄走它,我自然不會就范,寧可讓它在我這里一直便秘下去。
醒了醒神,我怎么也該猜到,剛才是有人重重地敲了門。
我想站起來,可腰一疼腿一軟,打了個趔趄,同時也來了脾氣。能來這里找我的,我只能想到房東和小白。前者是不會輕易來的,我看得出他怕狗,有事他一定是先打電話。小白會來拍門。他對我已經那么尖酸那么憎憤,就像我在虐待那狗,同時對那摞書稿搞著什么惡心勾當似的,沖撞進來奪走書稿順便拐走狗,于他是隨時干得出來的。我這冒出的脾氣也便是為他準備的。
我站穩(wěn),朝門口走。這時敲門聲也再次響起來,門廳里還沒停轉的狗則像個冰陀螺又被人補了一鞭子,轉得連成個環(huán)。我打開門時,已經盡力不禮貌地揚起了下巴。
幽暗樓梯間的氣息撲進來,竟有幾分清新。門外是個更加不禮貌的女人。
女人兩眼空洞,動作倒和想象中的小白相仿,趁我愣怔,直接擦掠過我往屋里走。她身上有一點點酒味兒。途中她看看狗,狗承受了那眼風,像又挨了一鞭子一樣,繼續(xù)狂轉。我替狗吼了她一聲,同時也覺出了她的眼熟。
她回過頭來,過于放松地看我,樣子算不上醺醉。我沒領教過這樣的到訪。要想抵消眼前的粗魯,她需要是個相當年輕的異邦美人,而實情是她也棲身在這幾座偏離城區(qū)的樓里,有一張圓臉,我偶爾能在樓下見到她遛她的狗。
“狗不是這么養(yǎng)的?!彼痈觳沧屛铱纯此?,然后又指著里間說,“讀東西你也不能這么讀?!?/p>
我愣了愣,快要被她氣樂了。這話好像比小白的斥責更無理。我問她是何方神圣,我怎么招惹到她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從來不遛狗,一讀東西就睡,比你老婆差勁太多了!”
她甩手在鼻子前扇扇,仿佛我時時吸入的狗味兒讓她受了多大的委屈。接著她居然扭頭進了里間,朝書桌比畫,意思是讀東西瞌睡的事有現(xiàn)場為證。
冒犯來得越發(fā)莫名其妙,可我也看得出,這女人不是可以即刻趕走了事的,何況她提起了白老師。我胸腹運氣把火氣緩和下來,再次調用隱士的心性。
“我在附近見過你。你認識我愛人?”
她倒極其簡捷地指指窗外,算是做了回答。外邊近處就擠挨著另一棟樓,那些窗子都像是在瞪著這邊。我想她該是住在對面樓里,隔窗能看到我這屋里,而且沒少那么干。知道亡妻和自己先后被人窺視了,我安心了一些。
“你老婆不就是那個野浴溺水的姓白的老師嘛。這附近人不多,閑話可不少,何況出了這種事?!彼跁雷姥厣习胱肟?,身上是一條睡裙加一件男式襯衫,“估計你也該聽說過我吧?”
“沒聽說過。我不喜歡聊天?!?/p>
實際上這時我想起在樓下聽到過別人的議論,大意是說這女人頻繁地換狗,又總能把新的一只養(yǎng)得極肥。當時她牽著狗,離得不遠不近,狗正信步用渾圓的身子把一片野草踩倒壓平。估計我只要緩緩步子,就能聽到別人對她私生活的點評。
難怪她不怕狗,也沒怕我替狗發(fā)出的一吼。
“嗯,你不喜歡聊天,就喜歡自己邊讀邊睡。”
她在衣兜里摸了摸,沒摸出什么。我以為她會開口跟我要煙,但她順勢做了個摟抱的姿勢,說:“你會跳舞嗎?挺提神的?!?/p>
我只好當她喝醉了,皺起眉說:“你先說清楚,你經常偷看我愛人?”
她動動手指,再次示意這里的樓間距之近,“也不算偷看,到窗口就能看見。一開始我以為她也是個情婦呢?!?/p>
我斜眼瞄了瞄她,又有點揚下巴。“她是交通大學的副教授?!?/p>
女人令人生厭地笑了??磥硭龑ψ约旱某龈裱孕袥]打算收斂分毫。有點像那年的白老師,突然告訴我要搬出家里,隨即忽地消失,狂悖至極,及至一年前丟了性命,也的確像是恣意為之的??蛇@女人的“野浴溺水”之說該讓小白聽聽,這說明就連流言也沒有對白老師的死因妄加推測,沒有虛張出另外的說法。這樣想著,我得到開釋一樣硬朗起來。
“她的事輪不到你來猜!”我給了女人冷厲的臉色。這話我對小白說過,臉色也對小白用過。所激起的反應當然不同——小白使足力氣控制著自己的肢體,才沒有走到我面前抓我的衣領,這女人則狠辣得多,冷笑起來——
“對對,應該先由你來猜,你猜到了嗎?”
不知道是由于語塞還是惱火,我嘴唇有些發(fā)抖,但也學著做出某種冷笑。我四下看看,無以揮斥,就瞥了瞥外屋說:“好,你是女的,闖進來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樣,但如果我家的狗沖你來,你怪不得別人。它可不是只會養(yǎng)膘的那種。”
女人離開桌沿,卻轉到椅子那邊,坐下了?!肮肺铱蓻]少見,你叫它來嘛?!?/p>
整間屋子里的尷尬凝聚起來,纏繞著我和那條狗。它倒不轉了,望著這邊的冷場。
我索性甩起小腿,把腳邊的一只爛拖鞋踢了過去,我是說,對著那瘦狗踢了過去。它這才閃身脫出我的視線。
“它在你旁邊待過嗎?”女人已經極度得意,“它叫什么名?”
朝她那邊瞪了瞪眼睛,我硬起嗓門兒回答:“耳——朵——”
可她已經捻起了面前書稿的一頁,歪著頭,眼風在前兩頁掃掠?!班?,你挺機靈,用上了這里的人物名。但又不夠聰明,太容易穿幫了。我讀東西很厲害的?!?/p>
的確,故事一開篇,主人公“我”就幾次提及一個叫“耳朵”的人,這算是綽號也好昵稱也罷,借給一條狗用用其實沒什么不好。我懶得再說什么,一屁股坐在書桌對面的折疊椅上,交疊起兩條胳膊,擺出一副看她能待多久的架勢。我剛來這房子時,這個折疊椅上面有個沾滿狗毛的墊子,大概白老師寫書時,那條狗就趴在上面。我來后扔了那墊子,狗的確再沒在里間久留過。
“《軟骨》,白青。”她讀了書稿的封皮,饒有興味的樣子,“果然。你愛人果然寫了部長篇,可惜了……”
我知道她要說的話絕不會順耳,就繼續(xù)不理她。她在從頭閱讀,這引起了我一種詭異的感覺,像是熟知她所讀內容的優(yōu)越感,又像是因為什么東西過度暴露給她而產生的不適感??傊遗c這部書稿之間的私密關系,第一次遭到了破壞。更過分的是,她咂咂嘴,讀出聲來。我立即假意用拳頭撐著腮幫,同時用拇指按下右耳耳屏,減小入耳的音量。至于左耳,我只能轉頭讓它背離聲源。我不可能告饒似的用兩只手捂住兩只耳朵,這事關一個主人的尊嚴。這樣,開頭兩段敘寫還是斷續(xù)地鉆進了我的耳孔,我聽到了一對閨密游歷一片山林的情形,聽到了一段路上無數(shù)旁逸斜出的樹枝、那個明晃晃的太陽、山下若隱若現(xiàn)的一泊小湖,還有她們的疲勞干渴。
這時閱讀記憶倒反常的靈光,我只需聽到個把詞,就會有一串意象在腦子里被喚醒。朗讀繼續(xù),我知道主人公白若和黎青每次繞過礙眼的樹木山石,都會望望那個小湖泊。在后面幾頁讀者還會發(fā)現(xiàn),兩個人走進山林最初的目的就是上山找到并親近這湖泊,但找著找著,它居然出現(xiàn)在了低處,而且越來越讓她們難以抵及,只能遠遠地俯視。后來她們只好改換了目標。這程路上,黎青相對來說還是在安心行走,白若則頻繁地要求歇腳,而且總是嘮叨著一句話:“耳朵一定在沙地等著我?!?/p>
很奇怪吧,有人在沙地等著,她們?yōu)槭裁催€要在山林里跋涉?耳朵是誰,他等的不是“她們”,而只是白若一個?也就是說,白老師這個故事,起初還是設置了些許懸念的,本來應該可以吸引我花些時間卒讀到底,但下面,一旦我想仔細讀下去,就會發(fā)現(xiàn)大量貌似還在情境中,其實游離于敘事邏輯之外的句段。我疑惑過這許多游離有多少來自白老師的筆法,又有多少來自我自己的睡意,貌似前者居多??傊芏嗲懊孀x到的東西,會被后面的內容拉扯凌亂或者掩蔽起來。
“這兩個女人,也并不像前面說的那樣親密嘛?!迸送O吕首x,評論起來,“為了林子里的枯葉,她們也差點吵起來。”
她指的是寫受潮枯葉的氣味那一段??萑~厚厚的鋪在地上,一層層夾帶著之前的雨水,黎青覺得那股潮氣特別好聞,而白若厭惡地說那是“一股臊味兒”,為這兩個人爭辯了幾句。
“而且在這里又插了幾句關于耳朵和沙地的話,意圖何在呢?”她拿起書稿,手指彈擊紙張。我自然不會答她,那些疑惑也該是專屬于我的,現(xiàn)在倒好,都隨我一年來的私人閱讀一同被她放肆地奪了去。
“哦對了,我不該問你,你讀得也不多?!币娢覑灺?,她揶揄道,“那能不能說說,你干嗎還要每天坐在這兒讀它?它是不是什么好夢的入口?”
“反正這兒沒有你的入口。”我開口語氣就不善,“你還是先克服你的好奇心吧,再拖可能就沒救了。”
“怎么,現(xiàn)在還有救?”
“你呢,先從不往這邊看做起,就當我這兒沒窗子?!蔽亦止局a了一句,“好歹你也是個女人……”
她抬起臉也瞇起眼。看來她的臉皮也不總是那么厚。
我接著發(fā)揮:“不過偷窺了就找過來也挺不容易,因為還得數(shù)準窗戶嘛。我不是夸你聰明哈,你可能屬于有志者事竟成!”
“是不是看透你了,是不是嚇著你了?”果然,她穩(wěn)不住陣腳了,“想教訓我是吧?告訴你,就算我每天都守在那套房子里做吃的喂狗,連窗口都不靠近,你這種人照樣沒有好日子過!”
我輕蔑地笑笑:“怎么說我也不會晚上胡亂跑出來,搶別人的日子過?!?/p>
她鼻息作響,更冷地笑?!笆前∈前。砩衔疫@種人怎么能出門,來找我的人撲了空可怎么辦,被他發(fā)現(xiàn)我在這兒又該怎么辦?”
窗口蕩來一陣夜風,在窗縫間擦出粗糙的哨音。
說這話就有點耍賴犯渾了,好像她鬧得還不夠似的。我也瞇起眼,沒了陪她吵下去的心思。
面對窗子,抬眼就看得見對面樓的明窗和黑窗,其中直對著這邊的那戶應該就是她的住處,因為我看到了那個黑窗子里有一雙亮著的狗眼。迥異于白老師的狗,那邊那條只憑隔空的兩眼也能顯出肥胖和慵懶。我想象了它和女人日夜做伴的樣子?,F(xiàn)在看來她不只是情婦,還身兼怨婦,所處的情形想必與她的世間同類大同小異,只是她對我過于坦白了一些。
說實話,我也一度疑心白老師租下這里是要依偎情人,但后來更多的,是隱隱地希望如此。如果是那樣,問題會因為緣由淺白而顯得輕快幾分,《軟骨》也就會化作一堆矯情的字句,或許我會把它直接燒給白老師。
我吁了口氣,指指書稿對她說:“你在動我妻子的遺作。除了你這種不速之客,我沒讓別人碰過它。我想自己讀完它有什么錯?”
這像是在陳列喪妻之痛,我有點羞愧。她倒領受了這兩句,抬了抬眉毛,不再較勁。
“而且還有人急著要把它搶去,去證明我罪大惡極呢?!蔽医又f了下去,“今天來的如果不是你,沒準兒它就不在這兒了,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對它下點功夫?”
“你是說,你老婆的家人?”她很聰明,也好像來了點興趣。
我點點頭。
“那你怎么還總是……”她顯然又想提我打盹兒的事,但歪頭抿回舌頭,按下了話頭。
我告訴她書桌上的茶杯里有水。我是看她手肘快要碰倒它了,可她哦了一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是半杯昨晚剩的茶,估計已經又澀又酸。她卻像被敬了熱茶的客人一樣,咽得順滑,然后等我繼續(xù)說下去。
我索性順應:“也是哈,我應該卷不離手徹夜暢讀才對。她弟弟想讀得要命,說她寫這書稿時哭著給他打過電話,只說了這個書名,其余一個字都沒說出來,或者是一個字都沒能說清楚。”
小白的確是這么說的,他對自己一個字都沒聽到或者沒聽清耿耿于懷,似乎這本身就是我有罪過的證據,為此在電話里沖我吼了好幾次。我沒給他那條狗也成了他的口實,說我不敢交出它們,就是怕露出罪惡的馬腳。最近的一次他沒掛斷就扔掉電話,他妻子拿起電話替他收了尾。他妻子對我說話當然只能不冷不熱,但她低聲說了句別介意?!八@人就這樣。至于那東西……他其實是沖我來的?!?/p>
我沒太聽懂她的話,卻知道小白當年不這樣。初做同事時他是個溫厚得出了名的小伙子,沒人會聽到他高聲大氣,什么事端都找不上他。看看他如今的變化,我甚至懷疑自己在其中真有一份罪責,然而仔細想來,他結婚后就變得對別人陰陽怪氣的,像是早有莫名的怨憤。
連這些我也說給女人了,只是說得語句散亂磕絆,好像我并不算個親歷者似的。
“你還沒告訴我你會不會跳舞呢。”她盯了我一會兒,說。
我慢慢回過神來,搖搖頭?!澳愕降紫敫墒裁矗俊?/p>
她摩挲著《軟骨》,認真地說:“不會也沒關系,反倒更好。我們做個交易——”
她回頭看看窗外,又指指我,說:“等一下對面的窗子里有人時,你過來摟著我,親熱一點;我今晚就幫你讀完這部書稿,把情節(jié)和你該知道的細節(jié)都講給你。我說過我讀東西很厲害的?!?/p>
房間里安靜得生出嗡鳴。她的話說得越是認真,入耳就越是過分??磥砦覀兘K究還是要對峙起來。
“你闖進來就很荒唐,說話更荒唐?!?/p>
“你不信我?我不是天生就這副德行的,我早年讀書很多?!?/p>
“嗯,你過目不忘我都信,可是我干嗎要摻和你的事?”
“你放心,對面窗子里的人,還有我,都不會再找你麻煩。我懂得怎么處理,過了今晚我大概就會搬出去?!?/p>
她扭頭對著窗外。我這窗子連窗簾都沒有,估計窗內幾米的身形器物都形同對外裸露。對面那窗子還黑著,那雙反光的狗眼瞇得小了些。我替她設想著照常理她本該進入的場景,我想她可以因循那種角色關系的舊俗,跟今晚會出現(xiàn)的那個人要死要活地鬧一場,扯掉他的衣扣再抓破他的臉,而他可以賞她一耳光,踢開他送她的狗,讓她跌坐在地徹底崩潰……這串鏡頭是可以反復循環(huán)上演的,每次都會質感十足,而眼下,她的事卻要以荒謬的方式牽扯到我和我的窗口,甚至要牽扯到《軟骨》。
“要不然,你找隔壁試試?”我指了東西兩邊的墻。這只是拒絕的另一種方式。我知道西邊那套房沒有人住,東邊的屬于另一個單元,不住人,是一家只有三四個雇員的小公司,做著些替人張羅儀式的活計。唯一一次我?guī)Ч飞蠘琼斕炫_,就撞見他們正在晾曬一堆潮濕的條幅,還罵罵咧咧地說上面鳥糞太多,而我本來是想讓狗在上面拉屎的。
夜里兩邊素來沒有人聲人跡。再算上窗子對位的因素,我應該是她唯一的選擇。
她笑了笑?!翱赡芪覜]說清楚——我說的是今晚照我說的,我們做得越好,我就會消失得越痛快越利索,這對你有好處。”稍加停頓,她接著說,“而且,你不想知道書稿里的耳朵是什么人嗎,他和女人們見著之后會怎么樣?你老婆這故事,高潮在哪里,隱喻是什么,名字又為什么叫‘軟骨’?”
這讓我小小地詫異,自己居然受到了如此別致的威逼利誘。不過聽上去,事情也有意思起來。書桌邊的女人顯然并沒有多好的說服技巧,可以說腔調幼稚可笑,可我仍然覺得她頗具煽動性。除了明碼交易,她似乎也在鼓推著一種她和我都想要的東西。只是我們還是沒法成交,我不會去跟她摟抱親熱,這又不是在什么濫俗的故事里,而她也不可能今晚就讀完那部書稿。
我便做出比她高明的笑態(tài),朝她攤開手:“那你先讀讀看。”
她讓我打開頂燈,卻也沒有關上臺燈,繼續(xù)讀了下去。明亮里,我看出幾分她做學生時讀書的姿態(tài),也恍惚見了脂肪堆積之前直挺的脖頸。
悶坐了一會兒,我想過去倒掉她胳膊邊那杯隔夜茶,再泡一杯新的,但由于對家里今晚沒有熱水的判斷有十足的信心,就沒有起身,只是換了坐姿,監(jiān)考老師似的拉起一條小腿搭在另一條腿的膝頭。
“嗯,她們累了,坐在地上?!彼呑x邊說,顯然是要給我一點甜頭,投食誘捕似的,全不在乎這些我都讀過。緊接著還會有白若和黎青吃野果的情節(jié)。
“黎青采了幾個野果子,她們基本上和好了,一起啃了起來。都覺得很難吃?!?/p>
就這樣,我們貌似在和氣地共處,實則各懷鬼胎,對坐了十幾分鐘。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一個畫面在我面前的窗口閃過,讓我欠起了上身。
這房子在次頂層,樓上也是沒人住的空宅,所以住在這里便對本單元通往天臺的門有某種無甚道理但約定俗成的統(tǒng)轄權。這也是我那天帶著狗走上去的一個前提。但那天我并沒有想到這種便捷與那小公司的人所抱怨的屎多的鳥兒們兩相疊加會帶來哪種可能,所以當事情發(fā)生時我吃驚不小,而且并沒能即刻理解那畫面的意義。
我應該是先聽到了某種鴿子大小的鳥兒倉皇撲打翅膀的聲音,但并沒有定睛留意,那畢竟是窗外的響動。隨即,一個瘦長的四足動物倏地跌下,肚皮對著窗內劃過我的視線。那淺色的肚皮和胯襠我并不熟悉,稍后才明白過來——一條撲鳥的狗從這座樓的天臺邊沿摔落了下去。在女人翻捻書稿的噪聲里,我沒聽見狗的身體鈍擊地面的聲響。
我站起來,打擾了面前的閱讀者。顯然這時已經沒法看清窗外地面上的東西了,我就去了門廳,果然,門開著,狗不見了。
出門前我回去穿了件襯衫,對看過來的女人說:“沒你的事?!?/p>
她不明所以時倒相當乖順,像受了老師的督促似的,低頭繼續(xù)讀下去。大概她意識到這房間暫時接納了她,而屬于今晚的閱讀時間卻在損耗。她背對窗子,不會看到墜狗事故,也就不會理解我說沒她的事,意思是事情都是拜她所賜——她闖進來后我忘了關好門,也是因為她,我第一次兇了白老師的狗,毀了和它好端端的互不理睬的關系。
在樓下我來回走了幾趟,居然沒有找到狗。窗子正下方沒有狗的尸體,也沒有它呼呼氣喘的活體。用手機照明,在地上我看到了一道形似軟筆書法的血跡,大概狗頓筆似的頓了頓身子,然后拼力移開了。血跡那一頭沒有明確的收端,是朝遠處延伸的。我吸口氣醒了醒神,覺得夜風的渾厚涼爽超出意料。察看了血跡伸展出的筆直線條,我知道這條久沒出樓、一飛出來就摔得傷殘的狗,忍痛急著去做的,就是遠走他方。而方向又如此明確,有一次小白咬牙切齒地離開時它跟了出去,他就是往那個方向勾引它的。
無論如何這是傷人不淺的。我呼吸粗重了,不確定是在生誰的氣或是為了什么而激亢,上樓的時候越發(fā)如此。在這所謂隱居的一年里,我時常經歷一些情緒上的亂流,身上不止腰椎不好了,還虛汗連連,連肺功能恐怕也折損了大半。好在還有一條同樣病病歪歪的瘦狗不遠不近地陪著我,也見證了我面對小白未落下風,可剛才這點慰藉一下子被打翻了。
“看看你干的好事——耳朵沒了!”等進了屋,也許我會這樣對那女人發(fā)泄。在這磅礴氣勢之下,她應該不會再質疑那條狗究竟姓甚名誰,而我在吼叫之余,會為事發(fā)前給過它一個名字而暗覺欣慰。
上到次頂層,體虛所致的氣短和情緒性的喘息絞纏到了極限,我像是具備了摔破所有罐子的決絕。只是沖進自己的住處又回到里間書桌旁,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無處呼號的—— 女人還在,可她在書稿上睡了過去。伏案側睡讓她嘴唇噘翹,眼縫擠得皺縮而滑稽。
在她胳膊下面,書稿攤開著第十六頁和第十七頁,下面大概五百頁的厚度是我熟悉之至的。
我邊喘氣邊對著她失望地搖頭。這時身心的激亢只能轉化成別的什么舉動,況且無論是我這些日子的渾噩昏沉還是今晚屋子里的荒唐景狀,都該有個罪魁禍首。沖什么發(fā)作一氣是在所難免的,我兩眼朝著書桌,從空洞漸變?yōu)閮春?,死盯著她身下那摞書稿?/p>
我看得見書稿里所有的褶皺和汗?jié)?,它們映印著我長久以來的可憐和女人今晚的可惱可笑。我不會讓她睡個舒服,醒過來再繼續(xù)品鑒篇章。那摞紙和那堆字我再也不想消受,還沒讀到的情節(jié),包括白若、黎青和耳朵之間所有將要發(fā)生的事,山林和沙地之間的曖昧關聯(lián),仿佛悉數(shù)袒露了出來,直接讓我膩煩透頂。眼下一個想法涌動,我極想知道它們會讓小白變成什么樣子,同時恍若明白了他妻子的話——他要讀它,其實是沖她去的……心血來潮,戾氣升騰,我要把書稿寄給小白,以此跟它一刀兩斷。他嚷著要它那么久,它會轟然降落到他和他妻子之間,算是成全也好懲治也罷,我懶得理。
這部《軟骨》歸小白了,希望那條得名耳朵的狗也能血淋淋地找到他。在他那里兩物疊加到底會映現(xiàn)我的罪惡,還是會淹溺他自己,是時候見個分曉了。
我找出出版社退稿時用的大信封,急不可耐地勾掉上面的幾個字,重寫開來。原來小白的地址和全名我都還想得起來,就是落筆的手有點哆嗦。媽的,寄出去!這念頭猶如被我懷帶已久,此時在胸膛間顛撲得火燙。
寫好信封,只差把書稿塞進去了。我推了女人幾把,她睡得很沉,只馬馬虎虎地動了動腦袋就又回到深眠,就像向水面浮升時懶得伸出頭喘口氣,噘噘嘴做做樣子就直接勾頭沉降下去。我便一手搬她的手肘,一手試圖抽出書稿,拉動了一兩寸,才發(fā)現(xiàn)她那張圓臉與紙張之間的摩擦力甚大。我不得不換個方位,把左手插進她左臂、左臉和書稿之間,屏氣發(fā)力托抬,另一只手從她右側抽拉書稿。
終于解救出《軟骨》,我重又氣喘吁吁,沒心思把前十幾頁紙壓平就囫圇塞進了信封。它即將去到它的下一站,相信也終將歸落白老師那里。然而這時我卻覺得了結的味道還欠缺一些。猶如受了指示,我看了一眼窗外,正對面的窗子里竟真亮著燈,果然有人站在窗口,直直地望過來。那條胖狗在燈光里現(xiàn)了身,堆坐在窗臺上自證其胖,眼睛重新睜大了。
無論那邊有幾雙眼睛,我無意表演親熱給任何人看,但這個睡在書桌上的女人卻讓我覺著有一絲虧欠,就好像我們已經談妥了什么,她卻突然失去了督促我踐行契約的能力,我也正在脫逃。這感覺難免荒唐。我想讓我不安的可能還有我剛才俯身抽書稿的姿態(tài)動作,那已然形成了一種疑似的摟抱,但又模棱兩可,也可以詭辯為師長對學生的拍撫慰勉,只是略顯親昵。我不喜歡自己如此滑頭。
況且,對面那人貼近了那邊的窗玻璃,我們對視了。那是個冷色調的長臉男人,該是進屋不久,還沒有脫去外衣,目光朝向這邊,越來越粗魯強橫。
無禮得很,我這兒只不過睡著他的女人。
瞬息間我決定把事情做到底,給他點顏色,也給自己住在這兒的光景收個尾。我又俯在女人頸背上方,擺出親吻的架勢。
她沒有醒來的跡象,而且睡姿極其別扭。已經聞不到酒氣了,可我親不到她的嘴,連親她的額頭也會顯得很蹩腳。我知道要表演就該流暢而到位,于是我用嘴捕捉到了她朝上的右耳,并且銜了起來。她的耳廓軟嫩飽滿,耳垂更是腆起的那種。以新手式的夸張,我叼著女人的耳朵扭臉去瞪視對面的男人。他的額頭大概頂?shù)搅瞬A稀E滤床磺寮毠?jié),我把這右耳斜著叼起老高扯得老長,已經有了十足的挑釁味道。相信等完成表演我一松口,這片彈性軟骨和包覆其上的粉白皮肉就會迸彈開去,快活地撲顫一番。
牛健哲,1979年生于沈陽,主要寫短篇小說,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花城》《作家》《作品》《上海文學》等刊,也見于《思南文學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和短篇年選,進入收獲文學榜、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年榜等榜單。曾獲評《鴨綠江》文學獎年度小說家,入選中國作家網“文學拾貝”計劃,獲遼寧文學獎。遼寧省作協(xié)第十四屆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