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4年第5期|于堅:便條集(組詩)
于堅,字之白。昆明人,云南師范大學教授。1970年開始寫作。長詩《0檔案》《飛行》《哀滇池》、長篇散文堅記系列、小說《赤裸著午餐》《文石》《翡翠蜥蜴》、攝影集《大象 巖石 檔案》等之作者。
便條集(組詩)
于堅
1020
一塊白云 手帕那么大
在一無所有的天上漂著
沒有其它白云證明它
是一塊白云 沒有其它手
證明它是一塊手帕
跟著時間漫游
隨風而蕩 戴著光芒
投影在萬物之間
做出白云的姿態(tài)
手帕的形狀 然后它不見了
1021
又要來了 秋天
灰色的云在天空涌起
推動著下面的石頭山崗
又要開始憂郁 悲傷
那么多信還沒回復
那么多時間等著含義
誰此刻已經改變 誰就會沉思默想
就會留戀那沉淀在落日下的湖泊
我已愛過 我已充實
空虛也將來臨
1022
永恒的西緒福斯
大地上到處都有
背著羊皮筏子或滾石
他不是哲學家 梭巴村的漁夫
那一天我們在拉薩河遇見
他說 兄弟 等哈 我
要把船放在河里
1023
不再叫喊 他們憂傷地玩著牌
房間有一種不易覺察的風度
安靜得像是午夜
凡高的鄰居 灰色的墮落的家神
他們知道最后只有死亡才是贏家
他們會在最后一局死掉 不流血
只是要把這一手牌打得更漂亮些
捉住鬼 放下姑 挺而走險 忘記時間
就像患者在等待醫(yī)生叫他去拍片之前
就像一匹馬走出草原之前
此刻它們在拼命地吃草
屁股上晃著一根尾巴 站在棋盤上
1024
只是寒流到來
氣候這個詞才會出現
帶著一些白色的裝置
其實它一直都在那里
每個冬天 白色的馬匹都深陷大廳
膚淺的思想 深刻的手藝
胡蘿卜姨媽的灰色沙發(fā)
所有這些騙局都不是語詞的產物
是的 我說不出來
為什么那些舌頭會掛在巖石上
報告天氣
1025
此刻 秋風起 天空打開扎染
云朵深藍 時間在紡織云南
周城(一個白族老村)在庭院中晾布
女兒彎腰鉆過去 抬著木盆
丈夫跪下來 朝蒼山上香(七月十五)
祖先的時代 布在大地上飄
高原生長 跟著蘑菇 側柏 積雪
時代紛紛倒閉 向河流懺悔
僵持不下是愚昧者的節(jié)目 暮晚
一場荒火在亞瑪梭山寨的坡頭燃燒
背著玉米稈 包著頭帕的阿嫫叫張玉蘭
她回家 將用她背回的柴點火做飯
1026
死亡的大師來自西方
帶來了開會的游戲 紙牌是灰色的
深夜的馬兒他們在白晝里騎
坐下來 埋掉靈魂 骨頭 手和腳
為一只箱子的尺寸釋義
為座次爭論不休
坐在前排禿頂的是那個河南柏拉圖
大胡子叔叔是蘇州的索福克勒斯
背叛祖先是一種普遍的榮耀
我懷疑 在那個津津樂道的遠方
死亡是天堂里的華誕
1027
一只貓在我書桌上睡覺
位于精裝的《杜甫詩選》與
平裝的《傻子金寶》之間
野貓 不知道哪兒來的 它先來
我后至 黃色的 像一只微型老虎
(我又像誰?) 第一年 看見我
馬上起身躲開 第二年 抬頭看看我
不動 繼續(xù)躺著 再靠近 它就跳開
再也不能更親密了 距離是由它決定
(除非我射擊) ??略f起
沃日拉爾路285號那只貓:它什么都懂!
1028
想去宜良吃馬亮家的牛肉面
去年去過 片切得薄 湯厚 醬深
難忘 準備星期六早上再去
吃了回來午睡 忘了地址
問老高 在電話里說:
名字還是那個 馬亮家的牛肉面
十字路口 對面有個停車場
廚師已經換了
1029
生前你住在紐約皇后花園
(高尚住宅區(qū)) 死后
骨灰送回昆明老家
青山翠谷 好風水
(埋著許多鄰居)
直線距離12714公里
是呵 條條大路通羅馬
最后埋在哪兒 心中都有數
1030
黃昏 一場驟雨過后 草也亮了 花也亮了 村子的墻也亮了 水庫亮了
池塘也亮了 遠山朦朧朧
幾棵站在山腳的桉樹亮了
像是要上路 高速公路上的車燈
倒沒那么亮 在夜晚的邊緣移動著 苦惱著它的漆 雨后
是否會煥然一新
它為車身是否糊滿泥漿而苦惱
它想停下來查看那底盤下面的黑暗 但是那一段沒有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