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4年第5期|一行:空曠讓人迷失(組詩)
一行,本名王凌云,1979年生于江西湖口?,F(xiàn)居昆明,任教于云南大學哲學系。已出版哲學著作《來自共屬的經驗》、詩集《新詩集》、《黑眸轉動》和詩學著作《論詩教》、《詞的倫理》,譯著有漢娜?阿倫特《黑暗時代的人們》等,并曾在各種期刊發(fā)表哲學、詩學論文和詩歌若干。
空曠讓人迷失(組詩)
一行
創(chuàng)造與拯救
“世界是空的,雖然作品堆積如山?!?/p>
攀至山頂?shù)娜丝吹绞澜绲目諘纭?/p>
空曠讓人迷失,讓攀登的人
變成絕望的人,寫下最后的遺囑:
“必須創(chuàng)造出一種拯救,
來拯救我們的創(chuàng)造?!?/p>
現(xiàn)象
我望向窗外。
那里有一棵樹、幾個兒童和一些灰色建筑。
如果我戴上眼鏡,樹上會有鳥兒,
兒童會有清晰的面容
和姓名,建筑會呈現(xiàn)新鮮的紅褐色。
更遠處的天空,會在樓頂上方
鋪展更深、更安靜的鈷藍。
(我的眼鏡在銀色盒子里,
保存著可能的視力。)
我看著模糊的一切:
這些窗外的風景,是我從窗口看到的。
我在想它們是否仍處于窗子內部?
而我已失去的視力,是否
從未失去,仍然在眼睛深處?
馴化
父親要我在雪地里罰站。
我弄壞了家中唯一的黑白電視。
風已停息,積雪像塊白屏
顯現(xiàn)在庭院的黑色邊框中。
能看到檐燈照出覆雪屋頂
和稻草垛的清晰輪廓。
屋里的電視還在撲閃著雪花,
父親在埋頭修理,與他作伴的
噼啪作響的火盆用溫馴紅舌
舔著從不挑剔的木柴。
我體內的野生動物仍在
渴望奔突,雖然腳深陷在暗雪里,
鞋沿開始像湖沿一樣凝冰。
我感到困倦慢慢比黑暗更沉,
當我將揉眼睛的手撒開,卻發(fā)現(xiàn)
頭頂?shù)男强?,深藍得不可思議——
不像銀河,倒像是池塘,
有無法捉住的小魚在其中游動。
它們太小了,像銀色的細針從指縫間
穿過,然后彈射到眼睛深處。
身體里涌起一種從未經歷過的
夢中猛然清醒過來的明亮感,
一種明亮的清醒,仿佛剛剛從幾萬光年外
被投擲到這個覆滿白雪的星球上。
那晚的星空后來只在彩色銀幕中見過。
當父親修好電視并讓我進屋,
我也終于學會了溫馴——像混亂的雪花
在調試中獲得了內在的秩序——但并非
屈從于大地的約束,而是一直暗暗地
將自己當成外星到來的生物。
霧
如此多的霧氣籠罩著我的童年,
阻止我向更深、更暗處窺探。
有時,也會有一道強光
劈開一塊清晰的記憶剖面:
比如某次河邊奔跑,身后
是一群深色馬蜂,緊跟我
像烏云緊跟一棵移動的樹。
落在肩頭的灰塵有枯葉氣味,
風一吹就散了。被鵝卵石絆倒,
然后爬起,面前的景象
突然置換為一片白茫茫雪地。
花衣裳女瘋子取代了馬蜂
在身后追趕,妖艷紅唇的嘴里
還嚼著石子般咯牙的含混咒語。
霧氣從上方,從我無法
看清的天空涌來,碰到額頭時
變成記憶碎片般的雪,將冬日寒風
與夏日河灘邊的暖風重疊。
我沒有再次摔倒,沿那片雪地
一直奔向無限幽深的現(xiàn)在。
此刻,我凝視著自己
無法呼救的童年,那無從
逾越的瘋狂和恐懼,像一團濃霧
永不被強光驅散。
樹林中
樹林中有動物在看我。
當我疾行,不斷觸碰眾多葉片
漏下的光之絲網(wǎng),能感到
另一些更細微的光
正往身體投射。
這些光,或許來自隱匿田鼠
轉動的眸子,或許來自一只蜻蜓的復眼。
當然,也可能只是我的臆想——
如同走在街上時,總感到被窺視。
但在這兒,我是放松的,被看
只是對自身存在的確認。
我走得飛快,褲腳擦過草葉的聲音
聽起來像細細的風聲;用不著朝四周
習慣性地搜尋什么,并沒有
監(jiān)控攝像頭安裝在樹林深處。
自知之光
我感到,有一個我
躲在山石深處。周圍
是堅硬巖層的庇護。
外面還裹著濃霧,不讓他人
也不讓自己看清楚。
這層霧漸漸成為我的皮膚,
漸漸與我無法區(qū)分……
而我渴望一道閃電,
來自遙遠、不可知的山巔,
劈開濃霧和巖層,
劈開山體深處的頭蓋骨。
噢,那明亮如劍刃、又蛇信般
抖動的自知之光!
清凜中有神威。
遺忘
蘋果切開前是一個渾圓的宇宙。
當它放入竹籃,與另一些橘子
相混,置于房間隱秘的角落,
它便開始了自己安靜的腐爛。
從灰色漩渦的表皮局部,直到
黑洞一樣致密而絕望的果核,
沒有人看到正在發(fā)生的坍縮。
——也沒有人嗅到空氣里
發(fā)酵的氣味,似乎
因繁忙而忽略。
家人們擦拭著光潔的瓷器
和木椅,在空間、陰影里
像蟲子一樣穿梭:如此快活,
全然不在乎我們的宇宙
也在坍塌,也已經被神遺忘。
美之惑
——致M
多年以前,你對我說:
“美是對世界的肯定?!?/p>
我問:“世界是什么?”
“世界是你
所相信的一切的總稱?!?/p>
但今天,你聽到我說:
“真正的美是對世界的控訴。”
你認為,這并不是對世界
而是對美的控訴,因為控訴
總是朝向人并不相信的一切。
我承認你說的有道理。
但“真正”的意思是:一種拒斥了
所有幻覺的存在——對于美,
“真正”就是讓幻覺成為幻覺,讓隱匿的一切
從信念的陰影中豎立起自身的火。
世界是最大的幻覺,是火光
在兩次閃爍的間隙中形成的穩(wěn)定圖案,
是憑借相信
而奴役我們的全部事物。
此刻,窗外有雪正在融化或漚爛
或在看不見的山頂保持著自身的反光,
并將反光投射到遙遠的天空。
我和你之間,隔著眾多無法傳遞的事物,
隔著峰巒般龐大、尖銳的信念。
而我們的交談是寒冷和隱匿的,
以一種生澀的、總是被糾正的句法
讓雪從我們信念的尖頂飄落。
一種閃爍
在最深的黑暗中也仍有一種閃爍。
不是光,是黑暗自身的閃爍。
褪盡的空間如貝殼,如果肉般脫落,
暴露出其中隱秘的核,
像聲音內部的喑啞混同于靜默。
聽到的靜默并非閃爍的休止。
仿佛暗下去的樹林中,那些不再鳴唱的鳥
失去了形體,只剩下一顆
心,作為時間的節(jié)拍器,輕輕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