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在南京》:以末日封存青春
南京是一座雙面之城,一面是金粉靡麗,一面是亂世悲歌。美好與蒼涼在它的歷史文化中沉淀結(jié)合,凝練為繁華易逝的意象?!拔覀兩钤谀暇?,不僅指明故事發(fā)生的地點,也暗喻兩位主角的生存境遇。
無線電波穿越遙遠的時空,意外將2019年的高三學生白楊與末世幸存者半夏聯(lián)系起來。借由這一羈絆,二者展開了一場拯救世界的行動。
半夏活在末世,但這末世并非不毛之地。人類滅絕后,大自然生機勃勃地侵占了鋼筋水泥的廢墟,野草從公路裂縫中滋長,鹿群在高樓大廈間嬉戲,半夏騎自行車穿行于末世南京,矯健挺拔,元氣淋漓。在文明與社會之外,“最后的人類”恣意綻放出自己的青春活力。
人類社會雖然消失,文明成果卻以物質(zhì)形式殘存下來。面對整個城市的“遺產(chǎn)”,半夏將殘留的現(xiàn)代工業(yè)制品化作己用,使其變?yōu)樽约荷娴闹?。因此,她既能舒展開自然天性,又能享受到文明成果,還不用跟社會打交道,不受任何制度的規(guī)訓和管束,一人一世界,呈現(xiàn)出典型的御宅族式生活理想。
白楊的房間是未來半夏居住的房間,他的無線電臺也是半夏的無線電臺。兩人隔著漫長的時光,卻在空間上重疊起來,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如同真人與鏡像。不錯,白楊與半夏互為倒影。除去青春的真摯情感外,他方方面面都與半夏相反。白楊是一個身體孱弱的宅男,一個被應試教育壓得透不過氣的高三學生。他生在人潮熙攘的南京,只見過燈光污染的夜空,從未見過茫茫荒野的星河。以時間膠囊驗證半夏的話屬實后,白楊又獲得一件新的負擔,那就是對世界末日的恐懼。他恐懼那不知何時降臨、但注定到來的滅世危機,恐懼它是否早已悄然敗壞自己珍視的平凡生活。繁盛的文明、日常的煙火,沒有賦予白楊堅韌的生命力。反而令他比“野蠻生長”的半夏更加脆弱,哪怕半夏并非身處在純粹的蒼莽自然。
一個小小的高三生當然無法承擔這樣的巨大秘密,白楊把整件事告訴了父親和他的兩個摯友。三個中年男人一番驗證后上報國家,獲準成立了救援指揮部。經(jīng)由父輩三人,白楊連通國家,以全國之力探索末日真相,救援未來。如果說,過去的白楊只想通過電臺與半夏聊天、交往,用“時光慢遞”讓她過得更好。那么,在父輩的主導和生存的壓力下,他不得不走出自己的小天地,將電臺用在尋找災難成因、保衛(wèi)人類文明上。
此時,敘事的重心發(fā)生偏轉(zhuǎn)。白楊的戲份越來越少,人物形象漸趨黯淡。父輩三人組開始占據(jù)越來越大的比重,作者常常一面描寫他們油光可鑒的腦門、凸起的啤酒肚等中年身體特征,一面讓他們激情澎湃地做種種壯舉。父輩三人成為典型的“老男孩”式形象,以中年之軀重燃青春熱血。“老男孩”是一種生理上成熟、心理上仍是“少年”的狀態(tài)。只要有某個契機出現(xiàn),就可以喚醒他們心中沉睡的熱血——逆轉(zhuǎn)未來、拯救世界,正是這樣的契機。
然而“老男孩”們的努力事與愿違。他們借助國家力量發(fā)射人造衛(wèi)星,為遙遠未來的半夏放煙花鼓勁,也確認了跨時空羈絆的真實性。但這個煙花喚醒了留在地球的外星入侵者“刀客”,給半夏帶來生命威脅。此后,半夏再無法回到過去那種任意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為解決“刀客”,“老男孩”們又從過去“運送”一顆核彈到未來。核彈消滅了落單的“刀客”,卻讓天外的“刀客”大軍重返地球。父輩三人組的另一大努力是在南京地下為半夏修建了避難基地,不僅有生活物資,還裝備了記錄儀器,用來查清人類文明毀滅的全過程。最后,半夏以犧牲為代價,冒著“刀客”大軍的攻勢把基地里的數(shù)據(jù)傳輸回過去。從數(shù)據(jù)中發(fā)現(xiàn),召喚出世界末日的,正是指揮部為探明末日來歷而舉全球之力執(zhí)行的觀測計劃。
在情節(jié)上,半夏的每況愈下恰好對應白楊的日漸黯淡。借電波相連的倒影,實為一體兩面。按小說設(shè)定,世界末日發(fā)生于2024年,正是2019年高三生白楊大學畢業(yè)、走向社會的時候,也是他青春的尾聲。至此,這部小說的隱喻才串聯(lián)起來。從天而降的災難,就是青春終結(jié)。白楊的黯淡與父輩的高光,暗合一個學生走入社會的過程。學生氣的白楊已成昨日之我,中年的父輩才是今日之我。遠隔在時光之外、文明盡頭的半夏,就是封凍結(jié)晶的青春,是最真摯純粹的少年之心,是白楊的澄澈回響。她無法被成人社會容納,只能在一個無社會的末日中存活。一旦“老男孩”們試圖吸取過往的激情,重煥活力,他們也就破壞了那份被封存的美好。半夏的青春如此絢爛,又如此脆弱,甚至經(jīng)不起中年人回憶的磋磨。
值得思考的是,為什么在小說中“成長”變成了難以忍受的災難?成長本是一種名實結(jié)合的敘事,身體的成熟與心靈的成熟同時發(fā)生。反觀故事里,“老男孩”是身體成熟、內(nèi)心“中二”的中年男人。父輩三人所謂的“調(diào)動國家力量”,被表現(xiàn)為浸滿形式主義意味的“文山會海”。“文山會?!迸c“老男孩”都指向一種形式空轉(zhuǎn)而實質(zhì)缺乏的狀態(tài),恰似抽干意義的符號,喪失魔力的儀式。
在空洞的成人禮中,“老男孩”們獻祭了青春,卻無法換來真正的成長,他們尷尬地徘徊在校園與社會的夾縫處,少年與成人的中間態(tài),承受著浪費生命的苦痛,如此“成長”自然是末日與災難。小說的問題也是社會的癥候。或許,是時候去想象一種新的成長了,讓白楊與半夏能如其所是地生活、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