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同道異,必將殊途同歸——蘆焚與巴人的文學交鋒
一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作家與作家、流派與流派之間經(jīng)常出現(xiàn)或大或小的爭論。從“文學革命”開始,新舊文學之爭、“海派”與“京派”之爭、“兩個口號”之爭、“魯迅風”論爭、關(guān)于“寫作與批評問題”的論爭等大大小小的幾十次爭論使現(xiàn)代文學呈現(xiàn)異彩紛呈的景象,也能使我們更加全面梳理作家個人的思想軌跡和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脈絡(luò)。
下面提及的兩位小說家及他們之間的文學之爭,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并沒有引起多大矚目,涉及的也不是文學發(fā)展史上關(guān)鍵的總體性論爭,但是可以窺見新文學作家內(nèi)部對文學理念與創(chuàng)作方法的不同理解和認識。
二
蘆焚后來主要用的筆名是師陀,本名王長簡。1932年1月,他首次使用“蘆焚”筆名,在丁玲主編的《北斗》雜志上發(fā)表短篇小說《請愿正篇》。從1932年發(fā)表作品至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在《文學》《文學月刊》《文學季刊》等刊物和《大公報·文藝》《申報·自由談》等報紙副刊上,他發(fā)表了一批以鄉(xiāng)土文學為主、藝術(shù)風格較為獨特的短篇小說和散文,出版了小說集《谷》《里門拾記》《落日光》和散文集《黃花苔》。
巴人是王任叔最常用的筆名,另有屈軼、趙冷等多個筆名,1922年10月加入文學研究會。巴人是以詩集《情詩》登上文壇的,但文學創(chuàng)作最有成就的是小說和雜文。從1922年8月發(fā)表第一篇小說《母親》開始,到1926年6月,他發(fā)表了16篇小說,其中《疲憊者》《殉》等小說被茅盾收入《小說月報》雜志編輯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他被魯迅稱為“左翼短篇小說家”,以鄉(xiāng)土小說站立文壇。從1926年至1940年,他出版了多部鄉(xiāng)土小說集,如《監(jiān)獄》《破屋》《殉》等。此外,他還創(chuàng)作了許多諷刺小說,有《證章》《姜尚公老爺列傳》《阿貴流浪記》等。
兩位小說家的文字論爭是這樣開始的。1937年8月1日,《文學》雜志第九卷第二期出版,上面刊登了署名王任叔的《評〈谷〉及其他》。王任叔認為:“蘆焚先生曾一度徘徊過人生的鬧市,也看到過若干時代的風貌,聽過悲泣與哀號,碰過陰險與狡詐,在他淺灰色的衣衫上,也留下過小小的血跡。這里是《谷》《金子》《鳥》《頭》《雨落篇》。”但“他生就一副潔癖”,“他要找片靈魂的安寧土,向渺茫的去處長征;他在這征程中,又時時碰到那些勞役的牛羊和受傷的兔子,他無意的瞧著,心里略有感動;也就無意的寫下。但又震懾于原始的自然力,將素樸的懷念與現(xiàn)實的低微的酸楚,釀成了自醉的美酒,自己吮飲著?!薄芭腔策^人生的鬧市”“聽過悲泣與哀號”的蘆焚,寫了那么多的優(yōu)秀小說,居然遠離社會,漠視人生。他的作品描寫的居然是遙遠的時代。這是王任叔的總體印象:“使人沉醉了——我忘卻了我所處的艱苦的時代?!边@種創(chuàng)作與巴人對鄉(xiāng)土作品的認識有極大地差異,于是乎才有了上面的話語。
在接下來的文字里,王任叔繼續(xù)批評蘆焚的“獲獎大作”?!霸娨鈱r代的風貌模糊了?!薄皩r代一一變成化石,任他跌翻著過去,他與時代無關(guān),時代更不能影響他,出去時是那么一顆感傷的心,回來時卻還是一顆感傷的心。十年挨過了如此,二十年挨過了也還如此?!薄白髡甙褧r代的界限,劃在太過古舊的年月上,把社會的機構(gòu),設(shè)想的太過單純了。”
那么,蘆焚作品里究竟承載著怎樣的內(nèi)容呢?
“在這社會里充塞得滿滿的,是山與水,云霞與陽光,繁星與明月,花草和蟲鳴;人只同蟲鳥平分一個位子;不,有時還要渺小,渺小得如一個不可分割的微菌,而人類能力的薄弱,卻連一粒微菌都不如。”這還是王任叔的說法,“我們的作者,是詩人,是名士,較多的是想象;唯自然地色彩,能點綴他想象的美麗?!?/span>
王任叔還認為“人物飄出了現(xiàn)實的世界,歸結(jié)到良心的苛責。若說這人物是真的,那也是‘詩的’,且屬于老遠的年代?!边@樣的評論,還是沒離開社會時代的意義?!俺聊缬谙胂蟮难捕Y,熱愛著原始的反抗,有他純樸可愛的心,卻大意地拋撇了時代——時代如同一顆渾圓的珠,任意在手里玩弄,任意拋了出去——沒有階級的仇恨,只有冷眼不著邊際的嗤笑。……”
因為文學立場的不同,文學創(chuàng)作立足點的差異,審美認知與審美價值的喜好,王任叔的評價或許有一定的偏見。但是結(jié)合1937年8月前后的社會情形,王任叔的評價確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其實,在王任叔的文章發(fā)表之前,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志》第一卷第二期(1937.06.01)上刊登了李健吾的《讀〈里門拾記〉》(署名“劉西渭”),文中指出:“詩意是他的第一個特征”、“諷刺是蘆焚先生的第二個特征”?!霸娛撬囊嘛?,諷刺是他的皮肉。而人類的同情者,這基本的基本,才是他的心?!弊鳛椤熬┡伞迸u家的李健吾指出了蘆焚筆下的鄉(xiāng)村世界是“一灘灘的大小坑,里面烏爛一團的不是泥,不是水,而是血,肉,無數(shù)苦男苦女的汗淚”,“這是活脫脫的現(xiàn)實,那樣真實”。這種著眼于現(xiàn)實社會與人生思考的評論,當年的蘆焚看來也不滿意。在同年8月6日的《〈野鳥集〉前言》中,蘆焚說:“近來有一位批評家,忽然注意我,說是我的小說的特質(zhì)之一是諷刺了。對于這種看法,我不大明白,那大概是因為其中帶的有刺罷。然而這種看法,我以為也只是一種看法,不能作定論的,因為我并不善于諷刺,也不特別喜歡,只是有時的確忍耐不住?!苯又终f:“我不清楚中國的批評家怎樣,中國的批評家的胃口,的確是很窄的,一看見自己不順眼的東西就覺得不舒服,因為有刺,教訓也就跟著來了,說是以后能夠心平氣和為好。”“雖然并不特別喜歡諷刺,然而也惹出麻煩來了?!薄霸掚m如此,我的小說可依舊寫的不好……從生活中既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說到思想,也沒有獨創(chuàng)的見解……也并非存心要揖讓謙遜,實際是對于自己的手藝,從來就不覺得有什么地方能夠滿意起來”。這種自謙文字,即使只是發(fā)一下牢騷,表達一下自己的文學觀,也是蘆焚心底的有意之語。蘆焚所說的“一位批評家”就是李健吾。
另外,在王任叔發(fā)表《評〈谷〉及其他》的同一天,《文學雜志》第一卷第四期上刊登了朱光潛的《〈谷〉和〈落日光〉》(署名“孟實”)。朱文指出:“每個作者都有他自己的一條路”?!八睦硐霐巢贿^冷酷無情的事實,于是他的同情轉(zhuǎn)為忿恨與諷刺。他并不是一位善于諷刺者,他離不開那股鄉(xiāng)下人的老實本分。”
可以看到的是,蘆焚之文與李健吾的評論相差兩個月之久。
三
在 《〈江湖集〉編后記》(1938.07.25)中,蘆焚故意提到巴人?!皩⒏遄泳幫曛螅约河X得已無話可說,并不覺得’已經(jīng)對得起讀者’,能如曾發(fā)過《告親友書》的小說家兼批評家的王任叔先生似的自豪,而且連要寫這后記的心思也沒有了?!边@時,距離巴人的評論文章已經(jīng)近一年,蘆焚還是記憶猶新。
1947年7月24日,蘆焚在寫作《致“蘆焚”先生們》時提到,“我要改筆名的第一個原因是蘆焚兩個字怪,我則是平凡而又平凡的人,兩面拉在一塊不合適?!薄疤J焚”二字是英語“ruffian”(暴徒)的音譯,蘆焚先生覺得這“兩個字怪”,改名為“師陀”無妨,這并不是主要原因。還是在《致“蘆焚”先生們》中,蘆焚說:“從民國二十年起,至去年為止,十五年間我曾用蘆焚二字作為筆名,寫了不少壞稿子,老朋友們至今還這樣稱呼我?!钡歉鞯赜幸恍┤嗣坝谩疤J焚”之名發(fā)表了一些“壞稿子”,“到底是漢奸的‘蘆焚’,抗戰(zhàn)的‘蘆焚’,或ⅩⅩ的‘蘆焚’”,不得而知?!笆掳颂栆院螅以鴮⑦@塊招牌收起”。在《 〈 蘆焚散文選集 〉 序言》(1980.05.20)中,師陀說:“改用現(xiàn)在的筆名主要原因是有幾個人曾冒用‘蘆焚’這個筆名發(fā)表文章”。甚至“有人冒充蘆焚,在某地火車站——可能就是上?;疖囌荆匆弦粋€青年婦女,并蹂躪了她?!薄拔覠o從斷定這個流氓‘蘆焚’是漢奸的‘蘆焚’,還是‘可能是’特務(wù)的‘蘆焚’,或者是另外的‘蘆焚’,因為當時的社會是很復雜的?!痹瓉?,這才是蘆焚改名的最重要的原因。
至于說巴人的批評也是改名的原因,蘆焚確實有點借“改”發(fā)揮了。王任叔并沒有把蘆焚歸入“某‘派’某‘派’”,也沒有“不把人當人”,只是指出蘆焚與沈從文先生的文風很相似。
“我有時,卻還在這里見到我們的沈從文先生,然而,少一點單純和素樸,多一份穩(wěn)重和老成?!薄拔覀兊淖髡撸谶@里,正同沈從文先生一樣,這般地處理他筆下的人物。”“然而,我們卻仍舊不能不嘆息! 是沈從文先生的手臂,長在作者的身上了?!?/p>
這種把蘆焚看成沈從文翻版的說法,李健吾在《讀〈里門拾記〉》里也說過。
“這一點共同的命運,這種永生的人類的同情,把《南行記》、《湘行散記》和《里門拾記》挽在一起,證明我們的作家有一個相同的光榮起點:無論遠在云南,鄙在湘西,或者在破了產(chǎn)的內(nèi)地?!?/span>
蘆焚之所以如此發(fā)表心中的怨憤,是想澄清自己與“京派”無任何關(guān)系,作自己的文章,不讓他人去說。但是,在“京派”與“海派”的論爭中,蘆焚陷身其中,大作《“京派”與“海派”》刊登在1934年2月10日的《大公報》上。文中有一句,“據(jù)歷次的經(jīng)驗,這筆戰(zhàn)開不了的,因為絕沒有人自居’海派’。自稱‘京派’的也許有人。”即使有小說被收入到林徽因編輯的《大公報小說選》,蘆焚真不想和什么“京派”有關(guān)聯(lián),難怪對李健吾、王任叔多次聲明。
從海外返回國內(nèi)的巴人應(yīng)該讀了蘆焚的《致“蘆焚”先生們》這篇文章,在1949年9月2日“識于北京”的《〈文學初步〉再版后記》中,他說了說“寫作這一小冊子時的工作環(huán)境”,并說:“我在《文學讀本》(由《常識以下》修改補充而來)上曾批評過那時抗日文藝之逃逸階級立場,……上海文藝界是比較更注意繼承魯迅的革命文藝的傳統(tǒng),所以在其反漢奸的斗爭中,同時也和國民黨‘民族至上’主義文學展開了斗爭。我自己著實也被后來終于做特務(wù)漢奸作家的張ⅩⅩ、周ⅩⅩ狠狠地刺了不少槍,更還有蘆焚其人,大搖大擺向我括了不少次耳光。我是默默地受下,不很公開回嘴的?!贿^,那時上海之為孤島也明矣?!薄澳厥芟隆钡陌腿?,當時是“魯迅風”雜文的堅決捍衛(wèi)者。
時隔十二年之久,又經(jīng)歷了海外的波折與磨難,巴人提及的必定是深記于心的。不過,這是巴人文字中最后一次提到蘆焚。在以“師陀”為筆名撰寫的《〈蘆焚散文選集〉序言》(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1月版《蘆焚散文選集》)一文中說:“我改用現(xiàn)在的筆名……其中有涉及王任叔同志的部分,因為是次要的,非原則的,他本人又……遭到迫害,對于他的死,我很惋惜,也很同情,所以全部刪去了?!睆倪@幾句話中可見,年青的蘆焚改名提及王任叔的部分真有意氣之爭的嫌疑。經(jīng)歷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師陀也看淡了名利得失,看清了是非美丑,才有了這些誠懇的流露。
四
師陀曾說:“在文學上我反對遵從任何流派(我所以要說出來,因為這大概是我說這種話的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我認為一個人如果從事文學工作,他的人物不在能否增長完成一種流派或方法,而是利用各種方法完成自己,或者說達成寫作目的?!易灾且粋€淺薄人,不配談什么文學。很久以前我知道有浪漫派,寫實派,古典派……這些派別使我越想越不懂——古典派要制造方面包,寫實派要制造圓的,象征派要制造加香料的,未來派要制造放了胡椒的,在他們的時候,除了方法還有一種思想,但是他們的方法在我們這時候有什么意思? 如果單單是一種方法,我們要它何用,文學并不是小玩藝,我們這時候是要應(yīng)用一切適合我們的,一如過去一切時代的前人。”(《〈馬蘭〉成書后錄》,《文藝雜志》1943年3月15日)這是師陀的肺腑之言。他的確是從來都沒想到融入任何流派的,即使他寫過《“京派”與“海派”》,他還是認為他是“自我派”的。
1980年6月5日,應(yīng)香港劉以鬯先生的邀約,師陀寫了《〈噩夢集〉序言》,這篇文章距《〈蘆焚散文選集〉序言》補充稿僅僅半月,是為《噩夢集》(1980年9月香港文學研究社出版)一書出版而寫的。在此文中,師陀先生又一次提及改名的原因時就沒有提及王任叔的批評文字,反而像是在反思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拔覐?931年開始學習寫作,至今學習50年,自認是魯迅所說的‘空頭文學家’,文壇上的混混。50年中寫的東西,寫的時候自己是滿意的,等一變成鉛字,就只見毛病百出,無一是處。過去有個口頭禪,叫做‘文章是自己的好’什么的?!沂乔『孟喾?,‘文章是人家的好’。或者以為我故作矯飾,我認為人貴在誠實,作家更應(yīng)該如此?!焙髞硭终f“我沒有自己的風格。很想建立自己的風格,摸索了五十年,直到今天不曾摸索出來?!保ā丁刺J焚散文選集〉序言》)
隔著近半個世紀的時光往回看,1937年的文學爭論又算得了什么?!百F在誠實”的師陀說出了“誠實”的話。即使是被巴人稱為“最完美的一篇杰作”的《牧歌》,師陀說:“說它是象征主義的可能勉強,說它是浪漫主義的也許比較恰當,其實它倒是現(xiàn)實主義的,至少它反映了當時的現(xiàn)實。”(《〈噩夢集〉序言》)“《牧歌》采用了浪漫派手法,但總的來說,它們是現(xiàn)實主義的,同情被壓迫者和革命者?!保ā稁熗诱勛约旱纳脚c創(chuàng)作》1982.05.24)這與巴人《評論〈谷〉及其他》的出發(fā)點完全一致。作家要立足于現(xiàn)實,才能記住并理解“一件作品的好壞決定于它反映的那個社會的深度”(《談〈結(jié)婚〉的寫作過程》)。這成為了蘆焚與巴人的共同認識。
兩位年輕小說家的文字論爭,折射出那個時代作家之間文學理念的不同。如果巴人能夠活到上世紀八十年代,面對師陀老人“誠實”的文字,會有怎樣更為“誠實”的話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