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奔跑,用情感飛翔
最早認識維吾爾族女作家瑞朵·海瑞拉時,她還不到30歲。我當時在出版社工作,她拿來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與她以文結識后,我們便開始來往。她自小學習漢語,寫作使用的也是漢語,一出手就像很多年輕寫作者一樣,嘗試了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她在語言和題材方面頗具先鋒意識,其濃稠的故事密度、復雜的人物關系、敘述的緊迫感、獨特的表現(xiàn)個性等等,讓人讀來應接不暇。在新疆經(jīng)常能見到像瑞朵·海瑞拉這樣的女孩子,雖然是少數(shù)民族,但談吐和生活習慣卻很時尚,漢文化和少數(shù)民族文化在她的身上完美融合。這種優(yōu)勢在寫作中顯得更加獨特,別人只有一個“舌頭”說話,而她卻同時擁有兩個“舌頭”,能說出別人說不出的話。文學創(chuàng)作大概就如同諺語“多說一種語言,便猶如多一個世界”說的一樣,因為這種天分和特質,瑞朵·海瑞拉的寫作一定會呈現(xiàn)出更獨特的風格。
瑞朵·海瑞拉長篇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和語言節(jié)奏給人一種奔跑或飛翔的感覺。小說中充滿了激情和夢幻的氛圍,人物猶如中世紀的騎士,有著如古老國度的使者般的名字,故事也在獨特場景中展開,有著撲面而來的異域風情。記得當時,我對瑞朵·海瑞拉說:“你的小說受西方文學的影響太大了,如果遮去作者名字,會讓人以為是翻譯過來的外國小說?!痹诰庉嬎哪巢块L篇小說的過程中,我一次次強烈感覺到她的這部小說并不是因為題材或主題很好,而是因為節(jié)奏太快,敘事方式太獨特,讀者只能被她的風格帶著走,幾乎沒有停頓或質疑,直到戛然而止,才能舒口氣結束閱讀。我認為,好的作品是會裹挾閱讀者的,尤其是在陌生和異質的文字密林里,這樣的“被裹挾”帶來的獨特體驗,往往出乎意料而又迅猛無比,讓人能夠體驗到閱讀的刺激。
現(xiàn)在,收入這部《永恒的刻度》中的五個中篇小說,是從她的小說中精選而出的,雖然因為題材和藝術風格迥異而無法定論,但卻是瑞朵·海瑞拉眾多小說中的精選。首篇《綠燈和錢箱子》中的慕婭瑟,以一種非常獨特的方式出場,瑞朵·海瑞拉將慕婭瑟的身份和年齡都隱藏了起來,給人強烈的感覺是作者并不急于講故事,而是讓主人公慕婭瑟急驟陷入“難題”——她偷了家里的錢要潛出小商店(自家經(jīng)營),但一個鐵柵欄卻頗具戲劇性地卡住了她,她既出不來又退不回去。這個小女孩的命運在這一刻似乎已昭然若揭,預示著她的青春、家庭、愛情和將來的生活正如那個鐵柵欄,讓她既無可奈何又不能自拔。鐵柵欄是一個生命隱喻,瑞朵·海瑞拉由此展開的敘述,凸顯出與眾不同的魅力,讓人不由得驚嘆她講故事的技藝高超和對西方先鋒文學的吸收和消化。同時,那只綠色錢箱的處理也同樣精彩,慕婭瑟準備從小商店潛出時,是懷有躲避和遺忘那只錢箱的心理的,但接下來的她卻變成了一個“被追趕的人”,她的命運和情感都猶如那只錢箱,被冒犯一次便永不可救贖,且一次次重復磨難和坎坷。這時候,自我救贖便顯得彌足珍貴,慕婭瑟正是在不斷的自我認知中找到了精神平衡,走上了屬于她的生命之路。
“問題少年”是瑞朵·海瑞拉眾多小說的聚焦對象,雖然她看似寫得漫不經(jīng)心,但小說故事卻始終彌漫著少年們的彷徨、徘徊、掙扎和忐忑,因為他們在急于尋找和確認社會位置時,遭受到猝不及防的傷害和折磨,并深陷于越來越激烈的個人命運。即便這樣,瑞朵·海瑞拉寫的也并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青春小說,可以看得出她深受川端康成的影響,把故事和人物寫得不動聲色,閱讀時,我們明顯能感覺到故事情節(jié)已涌起波瀾,但瑞朵·海瑞拉卻好像一直控制著節(jié)奏,不讓人物和故事脫離原本的框架和結構。《在池塘邊的榕樹上》中的阿樂蘇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她的執(zhí)著,她的愛情觀、倫理道德觀等,都猶如大霧一樣裹挾著她,讓她向著不可知的方向行進。在這個過程中,她得到或承受的均不是她想要的,她過早地洞視了世界的大門,但是卻看不見答案,而最后她與世界和自己的和解,才顯得彌足珍貴和深刻。瑞朵·海瑞拉擅長刻畫人物命運,并使人物在命運起伏中凸顯出本性,并由此增強小說的敘事魅力。
《少年與愛》的主題則更加明確,瑞朵·海瑞拉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們,這是一個關于沉淪和自我救贖的故事。妮魯、歇爾兩個主人公在瑞朵·海瑞拉的精心安排下不停地變換視角和身份,交叉敘述讓小說故事越來越緊湊和深刻,由此真實而生動地展示不同人物的心理和行為,淋漓盡致地寫出人為情而迷茫、情為人而波折的愛情故事。展現(xiàn)人的掙扎和自我懷疑,是瑞朵·海瑞拉的常見寫作方式。當故事以“回溯”的方式持續(xù)推進時,人物和情節(jié)都顯得較為緊張,讓人覺得作者舉著一面鏡子,讓讀者從中看出人之復雜。與其說歇爾和妮魯在相愛,不如說他們二人在尋找,尋找心中的夢想。小說最后,幾個人物都從愛情的迷茫中掙扎出來,拋棄幻想,各自走向命運的安排。
《不完美的生活》中的人物形象與其他幾個中篇小說截然不同,迪里和亞特從一開始就愛憎分明,是很典型的少男少女,認為“青春就是世界,年輕就是中心”。小說中的紅寶石戒指是很微妙的意象,迪里在紅寶石戒指里看到的倒影,映襯出亞特和她的命運,她急于想從中找到答案,確認愛情的走向和結局。最后,迪里執(zhí)著地遵從內(nèi)心感覺,嫁給了對愛情并不忠貞的亞特,她猶如一條被大海拋棄在沙灘上的魚,對前行的道路依然不知方向。故事中有一處富有隱喻色彩的細節(jié),她擰開水龍頭長久洗手。此處細節(jié)折射出迪里的內(nèi)心活動,在這一刻,她放下了執(zhí)念,也寬恕了自己。瑞朵·海瑞拉擅長在不動聲色中輕松自然地寫出這樣的細節(jié),為小說的骨骼增添豐富的血肉。
在這本小說集收錄的五部中篇小說中,《永恒的刻度》寫了一個帶有哲學色彩的難題——世界太大,人生際遇那么驟然緊張,但“我”卻始終是“我”,即便是面對像影子一樣捉摸不定、對愛情模棱兩可的海博,依然堅持自我,“我”愛故“我”在。只有在錯誤扭結的境遇中被碰得頭破血流,才體會到躲避不及的痛感,但因為“我”鮮明而倔強的摯戀,以及對愛情的任性,才有了“我”挺下去的底氣。當然,這篇小說展示的難題并不僅限于此,結尾不再體現(xiàn)出“我”的執(zhí)迷,而是給出一種既定的人生結局,無外乎在告訴我們,時間漫長得足以裝得下一切,所有的人都在故事一樣的世界中活著,也許瞬間的變化就會讓你我變得形同路人,但唯一不變的是善良,它可以讓人坦然面對并接受一切。
(作者系新疆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