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談艾麗絲·門羅:如此藝術,如此小說
10月10日,諾貝爾文學獎授給了已經(jīng)82歲高齡的加拿大籍作家艾麗絲·門羅(Alice Munro),這讓一直偏愛以“政治”來說道諾貝爾文學獎的人們,頗有些失望。艾麗絲·門羅可謂是比較純粹的小說家,雖然她出名的年份是1968年,那一 年她37歲,也參加拿大女權主義運動,出版短篇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 ),開始引人注目。她的小說如果說有什么政治性的話,那就是她始終關切女性的命運,尤其是女性弱者的生活情狀,算是有點女權主義。當然,如果還要硬摳政治 的話,她作為蘇格蘭后裔的族群身份,也會時常在小說中或隱或顯地表現(xiàn)出來,但這種身份政治,也只能算是一種小政治,并不能壓倒她小說的藝術性筆法。
因此,我還是更愿意用小說藝術的純粹性來理解門羅的作品,她早年在廚房里、在熨衣板上寫作。中年出名,但也未見大紅大紫,寫短篇小說只是在《紐 約客》上博得好名聲,要多么暢銷并不可能。她一直按照自己的方式寫作,一生寫了十余部部短篇小說集,加上一部類似長篇小說的作品,這日子就在寫作中熬到了 82歲。“熬”可能是中國人的想法,對于門羅這樣的小說家來說,她/他們對文學有一種純粹的態(tài)度,那個語境也沒有那么多花樣,她的寫作又何嘗不是自己的追 求、自己的快樂呢?
門羅奪得文學獎項無數(shù),其中有多次加拿大總督獎、布克國際文學獎,并兩次獲得吉勒獎,2004年即是以短篇集《逃離》第二次獲獎。當時評委評價 說:“故事令人難忘,語言精確而有獨到之處,樸實而優(yōu)美,讀后令人回味無窮?!薄短与x》可以說是其小說藝術爐火純青的結果。這一年她已經(jīng)73歲,真正是寶 刀不老,雖是精雕細刻,全無痕跡,但更見純樸自然的風格。這部由8個短篇小說構成的小說集,于2009年出版中文版,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翻譯出自李文俊 的手筆,譯筆相當精湛。
小說集開篇的短篇小說就是同題《逃離》,小說講述一個叫做卡拉的年輕女性想要逃離極其不協(xié)調的同居男友,走到半路卻又折回家中的故事。這當然是 一個失敗的逃離的故事。小說的敘述非常緩慢而有心理層次感。開始的敘述視角就是卡拉的視角,她站在馬廄房門的后面,聽到汽車聲音響,她想,那是鄰居賈米森 太太從希臘度假回來了?!暗改遣皇撬?。”小說第一段就是如此微妙的心理活動的描寫。每個動作、人物所處的位置、人物的心理,都有層次地一步步展開。
這篇小說敘述細膩微妙,構思精巧而又自然,那種心理刻畫一點點透示出人物的矛盾心境,并且引向困境,尤其是女性無力自拔的心理特征??ɡ胩与x 克拉克,但她又欲罷不能,無法決斷,猶豫再三,還是回到這種生活狀態(tài)。矛盾無法解決,一切源自內心的糾結,這才是問題所在。小說回到內心之微妙還嫌不夠極 致,結尾處卡拉總到樹林里,看那些頭蓋骨,可能是小羊奧爾弗的頭蓋骨,那么在克拉克與賈米森太太對話時,帶著霧氣出現(xiàn)的小羊就只是一個幻覺了。小說在心理 的微妙感之外,還要加上一些魔幻的色彩。外部世界存在的真實性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人物的心理感受。小說非常講究構思,時間緊湊,心理的微妙感受伴 隨著空間的略微變異,生活的困窘與人性的善惡相糾纏,生命在無助中才透出一點堅韌。細致微妙是其特點,一切都不過火、不過度。門羅有意淡化人物的主動意 識,始終能保持一種冷靜、樸素的敘述,一點點透進骨子里。
當然,門羅的小說并非散淡,實際上內在關節(jié)非常精巧,只是不細心看不出來而已。像她的小說《機緣》,寫一個學習古希臘文的年輕女子,在火車上邂 逅兩個男人的故事。前者想和她說話,但她想回避,她把回避看成是自我意識堅持的一種證明,不想沒說兩句話,那個男人途中臥軌自殺。她在火車上同時邂逅的另 一個男人與她一起看星星,后來她知道他的妻子在一次回家途中遇車禍,癱瘓在床,而他身邊總有女人,其中一個女人竟然是和她在同一所學校任教的同事。某天她 接到一封同事的信,透露出要她去看她的意思,這樣她就去了。這就是6個月后,小說在開始的時間敘述這個叫朱麗葉的女子,來到鯨魚灣那個男子家中,見到了她 昔日的同事。朱麗葉不由自主地也要留下來。小說中藏著諸多機緣,十分自然,隨意遺留,最終在這個關節(jié)點匯集起來,顯出精巧的魅力。門羅的編輯曾說,在編輯 中刪去門羅小說中的某個段落,等讀到后面幾頁,才發(fā)現(xiàn)原先認為不重要的段落句子,卻至關重要。這些關節(jié)、機緣,都要做到自然樸素,一旦刻意、雕琢、過度, 就弄巧成拙。如此精細巧妙,可以見出門羅筆法精湛、爐火純青。
總之,門羅的小說篇篇寫得精細微妙而自然靈巧,無疑極其出色,令人擊節(jié)而嘆?!短与x》收入的8篇小說更是精彩,都各有獨到之處,小說集中的8篇 小說,都是在這種心理經(jīng)驗中,去表現(xiàn)當今北美社會,或者說西方世界中,一些處于生活邊緣的女性,她們內心與社會的疏離感,她們頑強的自我意識與命運構成的 抗爭,這些疏離和抗爭,都極其微妙,富有層次感。
總之,從門羅的小說可以看出當今西方短篇小說所抵達的藝術境界,這算是比較單純和文藝的一次諾獎。如果說這樣的獎項在回避什么也算是一種政治的話,那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