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爾納 毛 尖:我只想寫無名者的完整人生 ——關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對話
毛尖:“痛苦”可以被視作打開古爾納老師小說的關鍵詞,據統(tǒng)計,“痛苦”(pain)一詞在《海邊》中出現(xiàn)了27次,在《礫心》中出現(xiàn)了31次,而最新的著作《來世》中出現(xiàn)次數高達53次。想問古爾納老師為何執(zhí)著于在小說中書寫痛苦,是因為寫作本身是痛苦的嗎?而且作品中的含“痛”量還越來越高?
[英]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著《海邊》 黃協(xié)安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年版
《礫心》趙挺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23年版
《來世》 李和慶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年版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對我而言,寫作本身向來是一種樂趣,而非痛苦的事情。在剛開始寫作時,我并不渴望訴說什么特別的事情,只是回憶某段難忘的經歷,或是表達個人堅信的觀點。而或許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生經驗的累積, “痛苦”越發(fā)成為被思考的對象。在我父親生命的最后一年,我看他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那里看著街道,我問他:“你在想些什么?”他給我的回答是:“我在想那些讓我痛苦的事情?!笔聦嵣希诮洑v了越來越多可以被體味出痛苦的事情后,我便越發(fā)傾向于以回憶作為基底,將這些痛苦作為對全部人生的感悟加以呈現(xiàn),這或許便是為何我越晚近的作品中包含著越多劑量的痛苦。這種“痛苦”絕不同于肉體意義上的疼痛,而是某種噴涌而出的強烈的情感。
毛尖:可以看到,古爾納老師的非洲敘事既和之前納丁·戈迪默、沃萊·索因卡的小說不同,也并非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意義上的第三世界民族寓言。對很多“還鄉(xiāng)文學”中的主人公而言,家鄉(xiāng)常有凈化功能,回到家鄉(xiāng)基本等同于重獲新生。但古爾納老師小說中的主人公卻似乎不太有這種機會。想問問古爾納老師,您在寫作您的非洲故事時,對此前的非洲小說有哪些不滿意的地方?您超克的努力朝向哪里?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非洲小說作為一個龐大的群體,我自然無法對其中全部的作品感到滿意,但同時我自認為不是一個特別敏銳的作家,我的寫作不過是想要貢獻出某種獨屬于我個人的立場與經驗。在我看來,小說所表現(xiàn)的真正的“鄉(xiāng)愁”不是遠離家鄉(xiāng),而是失去家鄉(xiāng)。對于很多“回鄉(xiāng)文學”而言,寫作者與敘事人其實都是有能力、有機會回到故鄉(xiāng)的,但我的小說如《贊美沉默》里面的人物卻認為自己很可能永遠也無法回到那個故鄉(xiāng)。由此,這些人物身上往往背負了某種愧疚感與背叛感,這與大多已有的“回鄉(xiāng)文學”是不同的。在通常情況下,無論是主動離開故鄉(xiāng)尋求發(fā)展的人,還是由于戰(zhàn)爭、貧窮等等因素被迫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似乎都能夠從故鄉(xiāng)那里得到撫慰,而不會對故鄉(xiāng)產生某種畏懼心理。但現(xiàn)實是,當今不同人群所具有的不同的、復雜的感受是我們必須要更加誠實地來面對的。只有堅持寫作自身所親眼見到的東西,才能貢獻出個人的原創(chuàng)性。這并不是意味著我們要完全重塑我們的世界,而是說我們應當主動去關注那些別人未曾寫過卻又真實存在的東西。
毛尖:古爾納老師在小說中表現(xiàn)情感時通常極為謹慎,也極為節(jié)儉。但當進入小說尾聲的時候,卻經常會出現(xiàn)明顯的抒情傾向。在抒情變得日益困難的當下,應當如何理解如《礫心》《最后的禮物》等小說在結尾處主人公的抒情?這是在行使作家曲筆的特權,還是您覺得必須如此?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這一觀察十分準確,結尾始終是小說里很難寫的部分。在我的小說里通常不會有大團圓式的結局,相反,我傾向于將結局設置為一種結論性的回顧和反思。以《礫心》為例,其主題是關于愛與愛的失敗,最終我將結尾設定為父親在經歷了愛的失敗后,對過去所遭遇的一切進行回顧。這一回顧中包含了父親從全部過往經歷中提?。╮etrieve)經驗的嘗試。我并不是想說一個人能夠進行這樣的回顧就意味著他多么勇敢,多么有尊嚴,多么了不起,這只是意味著一個誠實的人在訴說他的一生,在認真地討論他和他自己經歷的一切,也即他和他過去經歷的成功與失敗的關系。我既不是要將人們描寫成受苦受難的樣子,也并不想寫那些英雄或是腳踩地球征服全人類的人,我想寫的只是那些看似無權無勢、毫不重要的無名者們所具有的完整的人生,是那些看起來沒有那么值得寫的人的人生。
對談者簡介: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毛 尖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