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麗:積木
馬小麗,筆名穆心,女,回族,1998年12月13日生。畢業(yè)于天津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愛好文學(xué)、電影、繪畫、音樂,學(xué)生時代擔(dān)任過公眾號專欄作者、雜志獨(dú)立撰稿人,曾在青海日報社供職,現(xiàn)為海北州民宗委文秘。短篇小說《積木》為其處女作。
白熾的燈光緊緊逼下來,逼得她把肩上的頭顱又往低里埋了埋。
她把眼光移到地板上,屋內(nèi)這么溫馨又熱鬧,只有這一地的白瓷磚才跟自己一般模樣,干凈又冷清。每塊方磚的中央暈著簡單卻不走樣的花,四角里又各藏著一朵完整花形的四分之一,她眼前的這塊,加上茶幾左腿下的那塊,再加上被移得不規(guī)則的兩把椅子下的兩塊,就可以鋪出五朵。
她定定地望著這一地的白,這一地的花。其實(shí),看起來這樣稍微年久的瓷磚已經(jīng)不多見,在家里也單只鋪這一間房,想必念及這是她的房間的緣故。當(dāng)然,也或許是再裝修時忘了它的存在,畢竟她早已如同放出去的風(fēng)箏,只要繩子還在這頭,風(fēng)箏隨便被卷刮到哪個角落,又有多少人放在心上。望著望著,地板上仿佛走出了一個個綠幽幽的小丑,就像兒時動畫中最能博取眼球的那種,它們晃著不和諧的身子對她擠眉弄眼。干澀逼她合上了雙眼,屋里的人以為她睡過去了,也就收起他們的眼淚和嘆息,集體躡手躡腳走了。
“舅母,表姐就在里面嗎?”不一會兒,一個娃娃音在屋外大聲問道。
“影秋應(yīng)該還睡著,剛才你大舅母、三舅母、嫂嫂還有我跟她聊天時,看她不受用睡過去了,就都出來讓她一個人歇歇,不知道這會兒醒了沒有,你看看。若醒了,你們姐妹說幾句話,幫我好好勸勸她,這孩子也是命苦?!庇纱笞冃〉闹心陭D女沙啞的聲音,不用想就知道是母親的,后面的話應(yīng)該不想讓她聽見,但屋內(nèi)這會兒安靜得好比哭喪開始前的殯儀館,屋外的聲音怎么可能聽不到。
吱嘎一聲,門被屋外的光線推開。她揉了揉眼睛,睜開時地板中央開出了一雙粉色的皮鞋,粉皮鞋向她靠近,靠近,再靠近。“姐,我來了?!?/p>
用疲倦撩起厚重的上眼瞼,看到表妹清秀卻還滿是稚氣的臉。“來了?”她堆出一個微笑,并不期待對方回答地問道。
“嗯?!憋h著奶香的聲音還是輕輕補(bǔ)了一句。
表妹還是那樣,鵝蛋臉?biāo)坪跤肋h(yuǎn)也胖不起來,任憑舅母買多少青少年補(bǔ)品,她的身體還是堅持體現(xiàn)骨感美,甜甜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讓人聞到奶香,個頭也還是原來大小,并不見蹭蹭地長,除了頭發(fā)漸漸蓋過耳際,似乎都沒變。也對,一個還在上學(xué)的孩子能有多大變化,時間這東西只挑軟的柿子捏,開始在乎年紀(jì)的人往往更容易被戲弄,不在乎的也就十年如一日的還是那副面孔。
無聲的沉默拉寬了時間,也拉長了她的臉,兩彎眉不由得又向眉心靠攏,攏出了幾道痕。
“身體好些了嗎?”還是表妹撬開了這重沉默。
“孩子都沒了,我能有什么不好的?!?/p>
又是一陣寂靜,寂靜中影秋覺得自己的聲音掉到了塵埃里,卻沒能開出塵埃中的花。
“你別多想了,保重身體要緊,只要照顧好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笨粗扒锟斩吹捻樱瑫r常用于應(yīng)付老師寫作文的那些陽光話語一句也說不出來了,知道連自己都騙不過去,表妹的聲音更是低得不能再低。
長長呼出一口氣,重又低下頭,頭發(fā)一綹一綹從后面蓋下來遮住了面龐,單只露出白皙的頸背,影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又低頭,好像頭低得深一點(diǎn),空氣就輕一點(diǎn)似的。
“姐,對不起,你沒哭吧?”到底還是年輕,以為遇到點(diǎn)事就必須抹眼淚,表妹也跟著低下頭來惶惶地問道。
看著那張生怕犯錯受罰似的臉,影秋忍不住笑了。只有小孩子才能把眼淚往外送,漸漸長大的人會一個勁兒地把淚往心里壓,壓得多了,心里自有一片苦海,那兩顆渾濁的珠子里卻再也泛不出清泉,頂多擠兩滴就干了。現(xiàn)在的她,心里自有成片的苦、成汪的酸、成群的痛,眼睛卻干澀得如同兒時門前被風(fēng)吹、被日曬后斷流的那條河,她的淚早在此前的二十八年里流干了,又何苦留到現(xiàn)在。
“是你一個人來的嗎?”忽然像記起了什么,影秋瞅著表妹,許久之后問出這么一句。
“沒有,哥哥送我來的?!北砻盟斓亟o出答復(fù)后,才緩緩將一只像發(fā)酵的饅頭似的小手移到頜上的小口,繼而低頭看自己的鞋面。
“哦?表哥也來了?”影秋欲坐直身子,費(fèi)力地將被子往前扯扯。
“嗯,不過見完舅舅、舅母就回了,今晚我陪你在這兒住一宿?!北砻靡贿吇卮?,一邊來回絞弄著衣服的下擺。
“家里很忙嗎?”被子又被往后挪了挪,影秋剛剛半支起的身子也就順著光滑的背面重又滑下去了。
“沒有……也有點(diǎn)忙……你喜歡安靜,他想讓你先好好歇歇,就沒過來看你。”表妹抬頭瞅了一眼影秋,又迅速地把頭埋進(jìn)了衣領(lǐng)里。
“他到底不急見我,就連現(xiàn)在也還這樣。你嫂子好嗎?聽說有身孕了,幾個月了?”從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慘淡的笑容,影秋故作鎮(zhèn)定的正經(jīng)瞬間就破了。
“你別多想,哥哥一定沒有這種想法。我們是兄妹,哪有哥哥不愿見妹妹的……”表妹突然慌了,急急地替自己的哥哥爭辯道,本就紅潤的兩頰因?yàn)榧贝俸突艔埐挥X間愈發(fā)通紅。
看著表妹支支吾吾、慌慌張張,影秋知道再問下去也是徒然,大家一定是千叮嚀萬囑咐,叫表妹不要在自己面前提表哥。其實(shí)何必煞費(fèi)這般苦心,相見不知是怎樣一種尷尬,表哥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對自己施舍憐憫嗎?即使他施舍了,自己需要嗎?她想要的,他永遠(yuǎn)都不會給,她不想要的,給再多也是枉然?!拔覀兪切置??!彼刂貜?fù)著這句話,干涸的眼中突然涌出一汪咸水,水流順著顴骨流到嘴里也不停留,一直鉆進(jìn)心里。一陣咸味讓她劇烈咳嗽起來,蹦出的氣息里摻雜著十年前的往事。
正午的日光射過深藍(lán)色的玻璃,照進(jìn)這間看起來似乎古典的房屋,也像被染上了陳年的舊氣,單只在大理石桌面上有氣無力地留下幾點(diǎn)斑駁的影子。桌子這頭靜靜地放著一只乳白色的花瓶,花瓶里插著各色的玫瑰,看似嬌滴滴的,實(shí)則是不需要費(fèi)心照料的假花。桌子那頭正伏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聽不見她哭,但看得見耳垂上銀色的流蘇墜子來回晃動,流蘇墜子底端鑲著的白色瑪瑙被震得一前一后搖擺,像欲落未落的淚珠子,美麗而凄愴。
“影秋,你別哭了,爹媽也是為你好。昭明他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不嫁給他是我們影秋的福氣。鐵家這男孩兒雖不比他長得惹人喜愛,但人實(shí)在。男人嘛,重在心眼兒好,長得太俊究竟不可靠,像你哥似的,中看不中用。人家家里不錯,還是家中的獨(dú)苗,上頭只有鐵老太太一個長輩,你嫁進(jìn)去不知道要享什么樣的?!鄙┳釉絼瘢扒锟薜迷絽柡?,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似的。其實(shí),她今天這樣傷心是因?yàn)檎衙?,但不全是為了昭明?/p>
昭明是影秋的表哥,比影秋年長五歲,外表倜儻不說,性格能屈能伸,有責(zé)任心、幽默,因?yàn)榇髮W(xué)學(xué)的金融,剛畢業(yè)就在一家公司從事財務(wù)管理工作。職位雖不高,但能力出眾,頗得上司待見,加上姑父的幫襯,前途一定不會太坎坷。可這么優(yōu)秀的一個人,偏就不是她的。東西再好,不是自己的就沒有任何意義,人就是這么講究實(shí)用,恰如活人的太陽再明媚,也照不暖死人的身軀。影秋也知道自己配不上表哥,這自從她生病輟學(xué)在家后心里就有底,可她沒想到表哥居然當(dāng)著那么多親戚朋友的面,直接回絕了父親想讓他們結(jié)姻的好意。雖說父親當(dāng)著大伙的面說是玩笑話,可臉上還是紅白交織了好一會兒,影秋更是難堪到想找個地縫當(dāng)場鉆進(jìn)去,她不知道原來在表哥心中,他們之間的差距那么大,大到可以沒有共同語言,小到日常中的喜怒哀樂。
被昭明當(dāng)眾這樣潑了一盆冷水,父親自然下不了臺,沒過幾天,未經(jīng)她同意就草草把她許配給了同社姓鐵的一戶人家。聽說鐵家原是倒賣玉石的,后來鐵老爺子因患遺傳性胃癌,早早就離了這個世界,玉石買賣這才作罷。鐵老太太不知道是因?yàn)橐恢钡肽罾蠣斪由皩ψ约旱暮?,還是顧及社里還計較婦女的貞潔問題,雖然已經(jīng)二十來年了,一直也沒改嫁,靠著之前積攢下的一些家底獨(dú)自拉扯著一個兒子。兒子名叫廣財,因?yàn)樽孕]有父親的管束,念書岔了口,在學(xué)校不是跟同學(xué)打群架,就是欺負(fù)女老師,熬到初中畢業(yè)就考了個駕照,買了一輛車?yán)浳镏\生。社里人都說他自打開始自己賺錢就真正成人了,不光做事誠實(shí)可靠,對鐵老太太更是百依百順,這也是老太太這半輩子來最得意的事,逢人就說我們家廣財如何如何?,F(xiàn)在跟影秋訂了婚的正是這廣財。
好多東西都是要親自咀嚼,才曉得其中百味的,婚姻這東西看不到、摸不著,被描述得又是千人千色,影秋自然也不知它是哪般滋味。跟父母哭鬧,他們只當(dāng)她年紀(jì)輕不懂事,可要她不哭不鬧,說出自己在婚姻上的打算,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倒不是沒想過,只是變個人參與,那感覺自然大不相同。
有一種叫做堆積木的游戲,小孩子頂喜歡玩,因?yàn)槎彦e了,還可以重來。在影秋想來,婚姻也許就像堆積木,堆積木總比被別人拒絕要愉快。
臘月的鞭炮聲歡送著即將過去的一年,也捎帶送送出閣的影秋,在父母趾高氣揚(yáng)的指使中,她成為了鐵家的新媳婦。面對這樣一個五大三粗的糙漢子,盡管與表哥迥然不同,自己與他沒有絲毫的感情,影秋也認(rèn)了。任何一段婚姻起先可能是愛情的產(chǎn)物,走到最后也就只剩沉默不語的陪伴了。
一年的時光倒也過得不慢,轉(zhuǎn)眼就晃過去了,影秋從一個青澀的少女漸漸露出為人婦的端倪。她不再整日沉溺在小女生的世界里,那些羅曼蒂克式的故事不見得很能打動她了,花一整上午神游在自己理想國里的日子也越來越少了。她會琢磨今天的晚飯做什么菜別人才會滿意,她會思索明天的庭院怎么能趕在太陽曬得人出汗之前打掃干凈,仿佛這些就是她唯一值得在乎的東西,仿佛這些東西就能持久。
如果這種單調(diào)能不言不語地繼續(xù),她或許能違心地哄著自己過下去,哄著哄著,青絲哄成白雪,這一遭也就過了。可她單是自己哄著自己,別人偏不哄她。社里人都說鐵老太太青年守寡,性格溫順,只有影秋知道,婆婆既能在人頭上摸一把,也能在人屁股上掐一把,既能當(dāng)著外人的面抹成把的淚,也能讓媳婦當(dāng)著自己的面紅一天的眼眶。雖說早已年過半百,鐵老太太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也能堆出半個房間,不會化妝的女人是用化妝品把臉涂成粉黛分明,會化妝的女人則能用化妝品把自己的臉養(yǎng)成粉黛分明。所以,前者看上去大多讓人覺得矯作,后者則被夸贊成天然,毋庸置疑,鐵老太太一定是無雕飾的后者。有這樣一位風(fēng)韻、品位猶存的婆婆當(dāng)家,影秋自然不是今天穿著不得體,就是明天妝容不整潔。剛進(jìn)門那會兒,鐵老太太也只在鄰里來串門時偷偷嘀咕幾句。一年下來,見影秋既沒能力,也沒脾氣,經(jīng)常在飯桌上拿筷子戳著影秋的額眉指指點(diǎn)點(diǎn)。
丈夫是完全不管事的,每月除了給鐵老太太上交收入時說笑兩句,其余時間吃完飯就出去跟貨物打交道。晚上拖著渾身的汗味回來倒頭就睡,動影秋的身子時也沒太多的言語交流,只是順著本能做著想做的事。心里的事情,影秋自是一點(diǎn)也不想告訴他,更何況告訴他又能怎么?難不成還指望他為自己做次主?
自打被父親強(qiáng)迫著嫁到了鐵家,影秋知道自己早就沒有了家,除了逢年過節(jié),也很少去娘家看他們的臉色。如果不是婆婆在正月里風(fēng)兒最緊的時候把自己送回去,她想這輩子她都不會再回到那里去待那么久。
那天早晨六點(diǎn)多鐘,影秋梳洗完正欲去給鐵老太太準(zhǔn)備洗臉?biāo)?,不料剛推開房門,鐵老太太就像一尊鐵青的雕像似的杵在門前,一張被寒氣撕破的臉滲著紅色,紅得過艷還在向紫過渡,溢出一股股比風(fēng)更刺骨的氣息。“媽,您起這么早干嗎?我打算放好熱水再叫您起來的,天也太冷了?!辈恢嗌倮錃忏@進(jìn)了身子,影秋說話哆哆嗦嗦的。
“不用了,我送你回家吧。”鐵老太太開口了,卻開得莫名其妙。
“大清早的,您怎么了?這里就是我的家啊,您要把我送回哪里???”影秋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復(fù)鐵老太太,顯得有些遲鈍。
“哼,你哪能把鐵家當(dāng)做自己的家啊!鳥雀也還下個蛋后才筑有毛的窩,你連孩子都不想要,還說這里是你家。”鐵老太太兩片癟唇像兩把鋒利的刀,一開一合,里面射出的一個個字也就變得有棱有角。
“媽,您說的這是什么話,誰說我不想要孩子的?”影秋低頭看著自己平平的肚腩,雖然有點(diǎn)慚愧,依然回了過去。
“自己干的好事自己知道,要不是王家大嬸好心告訴我,我不知道原來還有嫁人了也不要孩子,凈想法子來避孕的婊子。還想指望著哪天有個小白臉來私訂終身哪?不要臉?!辫F老太太憤憤地說著,做勢來拉影秋。
影秋雖然到現(xiàn)在也還是云里霧里的,但她知道婆婆一定在別處聽什么人嚼了舌根,可這樣被送回家去,自己不免就成了眾人眼中的過街老鼠。一邊死死地扳住門,一邊問道:“您從哪兒聽來的這些閑話?我想什么避孕的法子不要孩子了?”
鐵老太太一只手抓著影秋的手腕,一只手從藏青色的棉襖夾子里摸出一個類似于倒扣的碗的小橡膠薄膜,扔到地下,以為影秋會心虛,輕蔑地冷笑了一聲說道:“從門前的垃圾堆里拿回來的,扔?xùn)|西也不知道多走幾步路?!?/p>
自己肚子不爭氣,一年了還是平的,這是事實(shí),影秋沒什么可爭辯的,可不知從哪里拿來這么一個都不曉得是什么的東西,說自己想辦法避孕,這樣的名聲她可不背。“我知道你看不慣我,可別拿這樣的東西來污蔑我?!庇扒镌僖惭b不下去了,鐵老太太今天擺明了是想借這個無中生有的由頭尋她的不是,趕她走。
這里,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待的,丈夫不像丈夫,長輩沒個長輩的樣子,可常言說得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自己沒有一技之長,外出謀生又不被家人允許,到底只有嫁人這一個路子,二婚究竟不被待見。更何況今天她要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娘家了,以后還能尋個什么樣的人家。因此,她更是死死地扳住了門。畢竟上了年紀(jì),僵持了一會兒,鐵老太太就開始?xì)獯跤?,她斜睨著影秋甩了甩手就去客廳了。
屋外的寒氣一股腦地往屋里竄,好像它們也怕冷似的。早晨的風(fēng)雖然不大,但細(xì)聽還是有聲音的,“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倒像婦人低聲的啜泣。影秋看著被抓得滿是傷痕和瘀青的手臂,淚水止不住地沖刷著剛梳洗完的臉龐,就著一陣陣的風(fēng)烘得兩頰熱一陣兒,涼一陣兒。把目光從手臂上移開,看到鐵老太太扔到地上的東西,細(xì)看倒頂像小孩子們過家家時的玩具,還沒緩過神來,鐵老太太又進(jìn)來了,身后跟著幾個年輕的男子,想必是她的親眷,也或是她花錢請來的。嫁進(jìn)這門雖然一年了,影秋到底連親戚本家都沒認(rèn)全,每有族里的聚會,婆婆從不把她介紹給別人,也不許別人待見她,仿佛她就那么上不了臺面似的。
看著鐵老太太似乎很是得意的模樣,影秋忽然覺得在這間小得不能再小的屋里,擠壓著碩大臃腫的可憐,屋里的每一個人也不知不覺間被浸染得可憐而不自知。她可憐,嫁進(jìn)這里的一年時光,過著不人不鬼的生活,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別人,到頭來被別人掃地出門。面前的這個老太太也可憐,據(jù)說鐵老爺離開時她不過二十過一點(diǎn)兒,獨(dú)自一個人守著這么幾間滿是陰氣的屋子,守了二十來年,自己不知道什么是正常家庭該有的模樣,也不讓別人知道。至于老太太身后的每一個人,一定也都有他們的可憐,只是不為別人知曉罷了。明白自己一個人敵不過他們這么多人,影秋忽然放聲笑了出來,她既為自己剛剛的做法不屑,也對面前這個半百的老女人感到心酸,笑聲越來越有魔力。
先前是被影秋的笑聲下了咒,等咒語失靈了,鐵老太太就趕緊催促幾個男子把她按進(jìn)了車?yán)??!翱?,快,快,我沒說錯吧,這女人不正常,趕緊送到她娘家去,省得到時候說我們的不是?!币宦飞?,鐵老太太的驚慌失措與影秋的似夢似醒相伴而行。
待冬日的太陽戳穿黎明的幕布,影秋獨(dú)自一人站在娘家的大門口。她回來了,只才一年的時光,她又回來了。冬日的時間里這會兒還算早,門邊的硬化路上沒有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顯得異常的干凈蕭索。朱漆的大門在初陽的安撫下似乎半睡半醒,這邊在太陽的照射下,已經(jīng)鑲上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水珠,剔透玲瓏。那邊太陽沒照到的地方,鋪著一層淡淡的白霜。影秋走過去,輕輕將手指按在上面,很快就有涼意滲進(jìn)指尖,甚至有點(diǎn)刺痛。
小時候,她和小伙伴們常常趁著大人不注意,早早起床溜出房間,對著留有霜?dú)獾拇箬F門、水龍頭呵氣,調(diào)皮的孩子還會用舌頭去舔。那時,記得表哥也在里面。有一次,他把舌頭放到門上,不想被粘住了,小伙伴們想盡辦法也沒能把他的舌頭弄下來,最終只得冒著挨打的風(fēng)險請大人們來幫忙,舌頭是取下來了,表哥的肉卻被粘掉了好大一塊兒,他疼得嗷嗷叫,血便順著舌頭往下滴,一滴,兩滴,那鮮紅的血,那淌著歲月的血……
不知過了多久,門打開后看到影秋的瞬間,嫂嫂顯得異常吃驚,忘了請她進(jìn)去,轉(zhuǎn)身去叫公公婆婆出來。父母呵著白氣將影秋迎進(jìn)了屋里,她什么都不用說,手臂上的傷已經(jīng)將所有的一切告訴了別人。
那邊,丈夫回家后不知是受鐵老太太的壓迫不好做主,還是自個兒不想見她,沒再來找她。父親礙不下面子,母親一貫主張吃虧是福,這邊想不起訴、不聲張就把事兒壓下來。
“好歹要給個交代啊,我到底做錯了什么?”眼見得娘家人對自己越來越冷淡,剛開始時是客套,怕她想不開,漸漸見她沒有絲毫羞愧之色,說不上是嫌棄,還是恨鐵不成鋼,一個個的變著花樣兒把不滿做成各色冷盤給她端上來,逼迫她咽下去,影秋覺得自己再也不能不問不顧了。
半杯的茶水搖搖晃晃,想濺出來,卻始終夠不到杯沿,只在半中央玩命掙扎著,但杯子放在桌面上發(fā)出的響聲,在死一般沉寂的屋子里回蕩了好一會兒。“你……”父親沉著臉,半天才憋出這一個字。
“我怎么了?倒是把話說清楚啊,把杯子放得再重,我也不清楚到底哪里做得不對?!?/p>
“自己干的好事自己清楚?!备赣H丟下碗筷氣哼哼地大步走出去,哥哥一眼沒瞅她,也跟著父親哼哧哼哧走了。
“影秋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打算,所以暫時不想要孩子?跟我們自己人說說,大家也好幫你呀。你做事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也不和大伙兒商量商量,我們就算想做你的體己人,也不知道能為你做什么啊?!币娔赣H又?jǐn)[出那張苦大仇深的臉,嫂嫂走過來坐在影秋旁邊低低地念叨著。
“你們在說什么?。课业降赘闪耸裁?,讓你們覺得這么丟人?”影秋跳起來吼道。
嫂嫂原是見大家都不搭理她,想著做一回“好心人”,被她這么一吼,在婆婆面前倒顯得沒趣,板起臉開始收拾桌上的狼藉。摞起碗碟正欲往廚房走,看她還紅著臉站在那兒,涼涼地說道:“避孕帽安不安全都不知道呢,你用那玩意干什么?!?/p>
原來大家都相信了鐵老太太的話,就連父母也相信,他們都不問問自己,就覺得她讓他們蒙羞了?!霸瓉砟菛|西叫避孕帽啊?她還是揣在襖子里讓我見識到的,改天可要買幾個好好玩玩?!庇扒锢湫χ?,笑聲卻被憤怒擠壓得變了形。
“你還說,也不知道害臊。”母親仿佛在飯菜中吃到蟲子般皺著臉瞪她。
一連幾天,影秋都吵著要去找鐵家理論,父親不允許她踏出家門半步,雙方一直慪著氣。母親勸不動女兒,也不知道在他們父女爭吵時向著誰,經(jīng)常紅腫著眼唉聲嘆氣。嫂嫂因?yàn)閵A在中間受了冷眼,也動不動就和她哥哥吵架,整個家里被搞得烏煙瘴氣。最終,她的嫁妝一件都沒追究,聽說鐵老太太倒逢人就說她不正常,幸虧自己發(fā)現(xiàn)得早,要不然兒子要被害慘了。
想要出去謀點(diǎn)事,家人不出所料地反對,整日被圈養(yǎng)在這四角的天空里,親情一點(diǎn)點(diǎn)寡淡,自己的心越來越小。不是一個刻薄的人,從口里吐出來的字卻變得又臭又酸。起先和家人發(fā)生爭執(zhí),雖然出言不遜,但心頭多少會有自責(zé),現(xiàn)在哪怕不爭吵,似乎都樂于讓他們陪著自己不開心。倚在房門上,回想過去發(fā)生的種種,摸著一天天在痊愈的傷痕,看到侄女和鄰家的孩子堆積木玩。積木倒了,幾個小孩兒互相尋不是,眼看越爭越激烈,侄女嘟著嘴快要哭了,影秋走過去摸摸侄女的頭?!胺e木嘛,倒了,還可以再堆?!倍紫律韥韺⒎e木一塊一塊再堆上去,她堆得慢卻不走心。
“不對,這塊放錯了,它不能放在這里?!币粋€孩子急急地說道。
“錯了,再來。”影秋輕輕一撥,積木又全倒了。孩子們不解地望了她一會兒,小嘴里不知嘟囔著什么話,幾個人重新你一塊、我一塊地開始堆。
起身往屋里走去,看著地面上只有輪廓,卻不見細(xì)貌的影子。自己走,它跟著走,自己停,它也停。影秋突然沉下臉來,她不喜歡連這個只是借光存在的東西也比自己認(rèn)真。她要讓它摸不準(zhǔn)自己,影子自然表現(xiàn)不出她的面部變化,依舊只是黑乎乎的在那兒杵著,所以她欣然嘴角上揚(yáng)。緊接著,她對著影子皺眉、咧嘴,影子一概表現(xiàn)不出,她又有點(diǎn)生氣,不認(rèn)真的人有自己就足夠了,怎么能有這么多和自己一樣不認(rèn)真的東西存在。
昨宿的雪下得很大很大,清晨未等懶洋洋的太陽掛上來,庭院里一地的雪已將屋內(nèi)照得通亮。順著半掩的淺綠色窗簾穗子把目光往上移,半面的玻璃照著外間親戚們忙碌的身影,半面的玻璃映著里間影秋一身的紅。在綠色作底的玻璃上,她看不出四年的時光給自己烙下了什么印記,那張圓圓的臉盤子似乎也還水靈,摸著被紅色裹出的身軀,感覺腰身緊了。從前,她的肉是柔軟的,所以看上去松松垮垮的一堆,現(xiàn)在硬實(shí)了不少,正如她沉淀下來的周身的血液,也如她日漸瓷實(shí)的心。
坐在貼滿喜字的車上,從這個家走到另一個家里不過才花了一個鐘頭。這一個鐘頭使她完成了由被婆婆攆出家門的廣財?shù)南眿D,到旺生的二娶的新娘的身份轉(zhuǎn)換。同樣的繁縟禮節(jié),同樣的悲喜無常,她又出嫁了。這次,父親把她許配到了另一個莊子里,不過離家并不遠(yuǎn)。夫家姓李,世代都是本本分分的耕農(nóng),李旺生是家里的長子,上頭有一個早已抱了孫子的姐姐,底下還有兩個妹妹,但都已經(jīng)出嫁成家了。經(jīng)過鐵家的那門親事,父母覺得嫁女兒就要挑家庭條件不如自己家的,這樣女兒才能活得出人。
家人準(zhǔn)備用談判的口吻詢問影秋的意見,可她實(shí)在不算一個好的對手,他們說什么她都不在乎,仿佛只要讓她離開這里,任你開什么條件她都會答應(yīng)似的。嫂嫂私下里逢人便抱怨她不領(lǐng)情,這幾年這么照顧她,她好像還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所有的事情中要說不同的也有,表哥結(jié)婚了,對象是他公司里的同事。新娘遠(yuǎn)遠(yuǎn)看去只是一片模糊的白,放近了看便覺整個人像在清水中漾得太開,但表哥看上去很是歡喜。
經(jīng)歷了第一段婚姻,在娘家待了那么久,不再有太多的惴惴不安,影秋跟丈夫做著該做的事,跟公婆、鄰里做著并不高明的周旋,看起來漫無邊際、沒頭沒尾的日子又開始了。大家都說一定是影秋吃了虧的緣故,這次的公婆待她猶如己出,公公看重她是個有知識的兒媳婦,家里的銀行卡、存折一律都交給她。每隔一段時間,婆婆便帶她出去走親訪友,買東買西??纱蠹也恢劳鷱膩聿粚λf一句貼心窩的話,如果不知名的女人們不聯(lián)系他,他半個月才動一次影秋。據(jù)說旺生的前妻因?yàn)楣艿锰珖?yán),旺生把她離了。影秋不在乎,她習(xí)慣了認(rèn)可自己有女人的身體,卻沒有女人的魅力,之前她迷不住表哥、前夫,現(xiàn)在她也管不住這個沒資本也放蕩的浪子。
次年春天,庭院里的樹開始顫動,風(fēng)雨喚來了一撮撮嫩葉,陰濕的墻角冒出了一棵棵柔弱的草苗子,湛藍(lán)的天空中鳥兒也多了幾只,又一年春來了,一切看起來都還有希望。是的,的確有希望,影秋有身孕了,馬上就要為人母了,一幅欣欣向榮的春景圖似乎正在鋪展。將近三十了,她有了做一名合格母親的心理準(zhǔn)備。她擔(dān)任任何角色都是失敗的,但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一個成功的母親,因?yàn)樗钟袗鄣臎_動了,這是近十年來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愛人這一本能。她喜歡孕期的嘔吐,喜歡肚子偶爾被輕輕踢一下,也喜歡自己的身子因?yàn)樵絹碓酱蠖@得浮腫。
旺生依然沒把影秋放在合適的位置,但自從她有了身孕后,倒也流露出裝出來的粗劣的呵護(hù)與疼愛。公婆愈加捧著她,連最基本的掃地刷碗都不讓她做。娘家那邊也開始又認(rèn)為她是一個不錯的閨女,就連幾年前給足了她冷眼的嫂子,也攙著母親幾次三番地來看她,還眉飛色舞地傳授一些過來人的經(jīng)驗(yàn),她的世界好像新生了,像現(xiàn)在肆意蔓展的綠。
挨過漫長的孕期,終于在一個星星綴滿夜空的晚上,影秋被送進(jìn)了產(chǎn)房。因?yàn)樘鄣脜柡?,她沒抬頭看,只是隱隱約約聽到母親一直反復(fù)說,今晚的星星可真多。她一直覺得,有星星的夜晚是一個不同于自己所在的真正存在,空寂又冷清,星星之間默契地保持著可貴的距離,能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夜晚進(jìn)行一件更美好的事情是世界上最有價值的饋贈。
“快,請產(chǎn)婦家屬盡快決定要不要剖腹產(chǎn)?!遍L廊里回蕩著護(hù)士第二次征詢家屬意見的聲音。
“噯呦,噯呦,噯呦,疼死我了……醫(yī)生……救救我和孩子……救救我和孩子……”產(chǎn)房里影秋正在被死神踢來踢去。
“喂,你就說句痛快話,能不能讓你媳婦剖腹產(chǎn),人命關(guān)天。”電話這頭影秋的哥哥扯著嗓子吼。
“剖腹產(chǎn)是行,不過聽說剖腹產(chǎn)后再懷孕比較難,萬一生個女胎,我向祖上不好交代……”電話那頭旺生醉倒在別的女人給的溫柔鄉(xiāng)里忖度著自己的為難。
“放屁,從哪兒聽來的這污七八糟的,這邊人都保不住了,你還考慮孩子是男是女,畜牲。”哥哥粗著嗓門謾罵。
“再耽擱下去,產(chǎn)婦和孩子都有危險,請家屬及時做出決定?!蹦贻p的護(hù)士用怒斥的口吻第四次征詢意見。
“就讓剖腹產(chǎn)吧!不能再談了?!庇扒锏母赣H向護(hù)士說道。
“女婿還沒同意,這樣不好吧?”影秋的母親代表自己和婆婆,表示擔(dān)心地嘀咕了一句。
“等他同意?大人和孩子就都死了。簽?!备绺珙A(yù)備簽字。
“我們能簽嗎?”婆婆小聲說道。
“我們是她家屬,怎么不能簽?!备绺缯f完,狠狠地畫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聲響亮的哭聲震開了正午的燥熱?!吧?,是個男孩。”護(hù)士有些激動地出來通知家屬。主治醫(yī)生一邊抹著額頭的汗,一邊拖著疲乏的身子走出產(chǎn)房,高度緊張的助產(chǎn)催產(chǎn)過程,已經(jīng)耗干了她對這個新生命的喜悅,即使看著樓道里滿是歡喜的家人,她也只是淡淡地說道:“孩子還不穩(wěn)定,需要在醫(yī)院里多待段時間?!?/p>
“孩子沒什么問題吧?”公公這時才說了二十多個鐘頭來的第一句話。
“沒有,只是在母體羊水中待得久了點(diǎn),需要好好調(diào)理。”醫(yī)生一邊說,邊推著眼鏡框往休息室里走去。
在場的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氣,影秋還在麻醉中。等她清醒過來,接過護(hù)士懷里的孩子,孩子瞇著眼睛,辨不出長得像自己還是像旺生。她想起第一次看到剛出生的侄女時,自己還心想剛出生的孩子真丑,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她覺得嬰兒是這世界上所有美的化身。用手摸摸孩子的頭,還是軟軟的,頭發(fā)也沒有絲毫的力度。本想再抱抱他,但體力實(shí)在不支,把孩子又交給護(hù)士,影秋就閉上了眼。夢中她夢見自己翻字書給孩子起名字,夢見孩子蹣跚學(xué)步,夢見孩子叫她媽媽,所有的夢都像粉色糖衣包裹下的果糖,甜而不膩。
“醫(yī)生,醫(yī)生,孩子不行了。”只才幾個鐘頭的時間,旺生的母親跺著腳拉著床頭的呼叫機(jī),孩子的氣息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nèi)酰路鸨粷娏怂娜疾?,欲熄卻還冒著熱氣。
流了太多血,身體仿佛被徹底掏空,努力想要支起身子,可怎么也使不上勁,影秋讓護(hù)士把孩子抱到自己身邊,護(hù)士們先是不同意,但看著她的枕頭漸漸濕潤,一位稍微年長的護(hù)士抱著孩子輕輕走過來站在她的床邊。她側(cè)躺著望過去,孩子只露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腦袋,此刻他的表情該是多么痛苦?他是睜著眼,還是依然瞇著眼???眼眶越來越滿,那顆不規(guī)則的小腦袋也越來越不清晰。
“怎么回事?你們剛剛不是說都很好嗎?”醫(yī)生向護(hù)士厲聲問道,她臉上的雀斑因?yàn)闃O度的扭曲而活躍得像孩子們口中含著的跳跳糖。
“我們查房的時候真的都是好的?!鄙乱鹕仙淼淖o(hù)士慌慌地補(bǔ)道。
瞥了一眼身后的護(hù)士,醫(yī)生輕輕扒開孩子的眼睛看了看,然后掰開緊閉著的口,取出一張濕潤的黃紙?!斑@是什么?”盡管想抑制住自己的憤怒,她的目光依然冷峻得可怕。
“我們不知道,保證不是我們喂的?!逼渲械囊粋€護(hù)士幾乎帶著哭腔回答。
醫(yī)生把目光移向旺生的母親,她垂著頭含淚咬著牙交代,那是她喂給孩子的平安符印。
“還喂了什么?”醫(yī)生的聲音像泄了氣的皮球,慢慢癟下去。
“一些印著符印的朱砂,孩子剛生下來就不健康,我跟一位先生求了點(diǎn)經(jīng),我不知道會這樣。”
用手輕輕撫摸著孩子的額頭、耳朵、嘴唇,然后握住他的小手,待溫度一點(diǎn)點(diǎn)降低,直至完全冰冷,影秋顫抖著。孩子到底沒睜眼看看身旁這個泣不成聲的女人,他贈她空歡喜,又取她所有。
淚眼朦朧中影秋仿佛瞥見一堆高高的積木倒了,它們徹底倒了,一塊塊地往下掉,卻總也落不到地面上,積木到地面之間是揣摩不出的黑,被拉得無限廣、無限長的黑。
從醫(yī)院出來,母親和嫂嫂礙著婆家的面,提出暫時想把影秋帶回家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間。公婆也順著說,他們覺得影秋的身子禁不起再折騰,懇求親家?guī)退麄儠簳r照顧兒媳,好給孩子過頭七。坐在車子里,傍晚的霞光照著影秋尚還發(fā)腫的臉龐,臉龐被紅紅的眼眶襯得愈發(fā)蒼白。透過車窗,看到西沉的太陽,她覺得它沉重得像來不及慢慢下放的鐵球,正極速地墜落。
回到十年前一直居住的這間小屋,收獲了大家成把成把的淚水和憐憫,待所有人都離開,單只剩表妹跟她聊了幾句,夜便深了。她勸表妹先睡,拉滅電燈,赤腳站在地板上。窗外的月亮將冷氣傳到地板上,再傳到她的身上,扯過淺綠色的簾子,簾子將月亮也染成綠色,發(fā)出綠棱棱的光。忘了是不是祖母告訴她的,剛出生的嬰兒夭折后,靈魂就會變成天使飛到天堂里,閉上眼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睡呵,睡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