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4年第3期 | 徐則臣:斯維斯拉奇河在天上流淌(節(jié)選)
徐則臣,1978年生于江蘇東海,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為《人民文學(xué)》副主編。著有《耶路撒冷》《北上》《王城如海》《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如果大雪封門》《北京西郊故事集》《青城》《青云谷童話》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馮牧文學(xué)獎,被《南方人物周刊》評為“2015年度中國青年領(lǐng)袖”。長篇小說《耶路撒冷》被香港《亞洲周刊》評為“2014年度十大中文小說”,獲第五屆老舍文學(xué)獎、第六屆香港“紅樓夢獎”決審團獎等。長篇小說《北上》獲第十屆茅盾文學(xué)獎、中宣部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2018中國好書”獎等。長篇小說《王城如海》被香港《亞洲周刊》評為“2017年度十大中文小說”、被臺灣《鏡周刊》評為“2017年度華文十大好書”。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德、日、西、意、俄、阿、韓、蒙等二十種語言。
斯維斯拉奇河在天上流淌
徐則臣
1
如果讀過拙作短篇小說《如果大雪封門》,就會知道這個故事中的林慧聰是誰。很多年前,我們都是背井離鄉(xiāng)的少年,一起租住在北京西郊的一間平房里。他從很南的南方來,跟著叔叔在北京各大商場門前放廣場鴿,鴿子越放越少,他就被叔叔趕回了老家。我和姑父從花街來北京,姑父辦假證,我走街串巷給他打小廣告:如果你要辦假證,就可以按我發(fā)的小廣告上的號碼給他打電話。
假證辦不下去后,我也回了老家,繼續(xù)念高中、考大學(xué),按部就班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慧聰沒念大學(xué),整天關(guān)在家里瞎搗鼓,在作業(yè)本的背面畫滿了人和鴿子、樹和車、房屋和高樓、城市和鄉(xiāng)村、風(fēng)雪和閃電,還有其他奇奇怪怪的東西。其實他畫的每樣?xùn)|西都奇奇怪怪,包括人。十幾年后,我們相互看到了對方的作品,他說我就該寫這樣的小說,我說他就該畫這樣的畫,就該畫這樣奇奇怪怪的畫。住在同一間平房的時候,我就覺得他腦子里充滿了怪念頭,對事物的描述總有怪異的角度,全然不走日常的邏輯。
手頭有他三本畫冊,我發(fā)現(xiàn),五十二幅有人的畫,沒有一個人的雙腳是踩在大地上的。要么懸于半空,要么飄在天上,要么深扎在石頭里,或者像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里的柯西莫一樣,待在樹上不下來。其他的物象也一樣,汽車的輪子上多半長腳,西北風(fēng)出門要穿披風(fēng),水果在我們看不見的內(nèi)部生有兩排小小的牙齒,鴿子的頭頂必戴王冠。就像做夢的人總要進入另外一個世界,慧聰只要拿起畫筆,他基本上就不在我們這個庸俗的世界上了。他的詭譎別致的想象力,和他對色彩的非常規(guī)使用,讓他慢慢從一個業(yè)余畫家變成了炙手可熱的藝術(shù)家。
看好他的人很多,收藏他的畫的人也很多,這幾年出國也頻繁,參加各種國際藝術(shù)創(chuàng)作活動、計劃、展覽,因為進出國門他都喜歡從北京走,所以每年我們都能見幾次。很難想象,當(dāng)年那個穿著破舊的黃軍大衣、倚在當(dāng)代商城門口的銀杏樹上、一臉干澀的空白的南方放鴿少年,如今一頭長發(fā),穿著高領(lǐng)毛衣,搭著克羅地亞的圍巾,一條李維斯牛仔褲,腳蹬ecco休閑皮鞋,外面罩一件長及膝蓋的蓬勃胖大、涂滿油彩圖案的羽絨服。元旦那天有點冷,他要去白俄羅斯,參加明斯克一個全球藝術(shù)家駐留創(chuàng)作計劃。他從穿著短袖的南方來,一路加衣服,到北京就成了這個臃腫模樣。去首都機場前,我們在北三環(huán)的一家館子見了個面。
開了口你就知道,他還是當(dāng)年那個為了看“大雪封門”才來北京的少年。
“想到能在明斯克待三個月,做夢我都會笑醒?!彼f,“終于可以看更大的雪了。真正可以封門的大雪?!?/p>
對一個從小生活在不知雪為何物的南方的少年,北京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北方了,當(dāng)年他跟著叔叔來北京放廣場鴿,主要為看雪,混口飯吃都在其次。千真萬確,他對雪的執(zhí)念,像我這樣對雪司空見慣的人沒法理解。但那年北京很不爭氣,暖冬,雪下得敷衍,差不多是意思一下就算了。好在少年林慧聰想象力夠硬,用頭腦補足了遺憾。他對大雪覆蓋的北京氣壯山河的想象,讓我得以順利地寫完《如果大雪封門》。
現(xiàn)在他又要看雪了。這個駐留創(chuàng)作計劃前后三個月,主辦方挺體貼,排給他的時間是去年十月到今年元旦,如此既可以滿足他對天寒地凍、大雪封門的持久想往(他報送的創(chuàng)作計劃中,冰天雪地是最重要的主題),又不至于讓一個南方人飽受孤寒之苦。但他不領(lǐng)情,非要過足雪癮。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說他也得“凍”透了才有創(chuàng)作靈感;漫長的冬天,“冰天雪地”必定大有可為。主辦方只好跟阿爾巴尼亞的音樂家協(xié)調(diào),把他換到了這個周期,從一月到三月。
雖然是個長頭發(fā)畫家,慧聰喝酒上一向理性,那天喋喋不休地說冰天雪地的時候,我覺得他身體里一直燒著一團火,所以就喝多了。我打車把他送到機場,辦登機牌時他才清醒過來。安檢之前我們告別,他抱著我說:
“哥們,看著吧,我的藝術(shù)會脫胎換骨?!?/p>
到明斯克,慧聰才發(fā)現(xiàn)那里不是個童話世界。冷的確是冷,零下二十度以上的時候很少;雪也足夠多、足夠大,想起來就能下一場,有點像他老家那里下雨,老天一高興就來一場,一不高興了又來一場;前后九十天,大大小小下了足有十五場雪。給我的微信里他說:真是得其所愿,除了冷,就是雪。這對慧聰完全是投其所好,都該點贊。問題是,住的地方總出毛病。有時候斷電,有時候莫名其妙停暖氣。在一個暖氣足、春意濃的環(huán)境里欣賞冰天雪地、大雪紛飛是一回事,在里外同此涼熱的屋子里感受天寒地凍、大雪封門是另一回事,那是名副其實的冷,冰冷,直往被窩和骨頭縫里鉆。
駐留地設(shè)在明斯克郊外的一個小鎮(zhèn)上。來自全世界的藝術(shù)家們都將住在鎮(zhèn)上一座古老的修道院里,旁邊有座東正教教堂,一百多年前,它是天主教教堂。修道院不是很大,一部分辟作他用,類似創(chuàng)意空間之類的地方,慧聰住了三個月也沒搞清楚來來往往到那里去的人都在干什么,也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這地方人煙稀少,去那里的人還不停地在變。藝術(shù)家們住的地方與創(chuàng)意空間隔著一小片荒地,被風(fēng)雪摧毀的灌木和枯草證明冬天到來之前這片土地是如何的肥沃。
這一期駐留的還有一位白俄羅斯本土的小提琴演奏家,三個月里慧聰只見過他兩次,另有一個晚上聽見他拉琴,第二天一早下樓去敲他的門,人又離開了。此人大胡子,長得像帕瓦羅蒂,自己帶了車,來去自由,所以大部分時間可以像個游吟詩人一樣到處亂跑。也正常,人家對自己的國家實在太熟悉,不像慧聰,到哪里都是頭一回。陌生感多少會帶來一些恐懼,游蕩的念頭自然就逐漸寂滅了。因此可以說,是慧聰單獨一人駐留于此,須獨立面對整個生活。鎮(zhèn)上有市場,日常用品和食物要自己采買,三餐要自己下廚。駐留計劃的負責(zé)人是位女士,年逾六旬,一周從明斯克開車來一次。因為慧聰生活足以自理,每周一次的駐留地之行對安娜女士來說,等于城里人到鄉(xiāng)間的周末散心。
駐留地的日常維護由兩名當(dāng)?shù)厝素撠?zé)。一是打掃衛(wèi)生,中年婦女,下午五點準時回家,活兒干沒干完都回;另一個是男的,五十歲左右,燒暖氣和日常管理歸他,長住在一樓離門最遠的一個房間里。開始慧聰以為他倆是夫妻,后來見兩人吵架,那男的掄起扳手要砸女的,才知道沒關(guān)系。當(dāng)然扳手只是掄起來比畫一下,男人喝多了。男人似乎經(jīng)常喝多,這也是白天大部分時間里房間暖氣跟不上的原因。此人喜歡白天喝伏特加,不會爛醉,但喝幾口就得瞇一會兒,睡著了就忘了添煤,白天暖氣就總是死一陣活一陣。白天睡多了,到晚上就精神,慧聰經(jīng)常聽見他坐在火爐旁邊唱聽不懂的白俄羅斯民歌,爐膛里的火熊熊燃燒。好在慧聰也是夜貓子,活兒主要在晚上干,白天畫不了幾筆,大部分時間都在附近游蕩。按他說的,采風(fēng),體驗冰天雪地。白天也不需要房間里溫暖如春。
風(fēng)光無限自不必說,冰天雪地的異域,出門但見天地皆白。開頭大半個月,慧聰都覺得自己是駿馬奔馳在了草原上,得其所哉的那個爽。一個月后,勁兒差不多過去了,除去發(fā)現(xiàn)了冷和單調(diào)之外,還感覺到了寂寞。沒有朋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些年他也算個“國際飛人”,英語也被迫學(xué)到了披頭散發(fā)的段位,連說帶比畫,在英語通行的地方吃喝拉撒都沒問題。但這是明斯克的鄉(xiāng)間小鎮(zhèn),他照虎畫貓學(xué)到的幾個俄語和白俄羅斯語單詞,加起來也不到十個,僅夠向女人和男人要到垃圾袋、手紙和要求再添幾塊煤。又不能整天逮著國內(nèi)的親朋好友聊個沒完,再說,那地方的無線網(wǎng)速實在不咋的,5G手機也只能跑出個拖拉機的速度。這也是一個月后,他沒事就往肖洛霍夫咖啡館跑的原因。
鎮(zhèn)子不大,常住人口不到三百,商業(yè)基本都集中在河邊。穿過明斯克的斯維斯拉奇河一直流到這里,河邊的那條柏油路通往整個白俄羅斯。過路人要打尖、住宿或者停下來喝杯咖啡,就在路邊停下來,所以這里一溜羅列著飯館、酒吧、旅店、咖啡館、菜場、超市、游戲廳、臺球房,還有一個小型電影院。電影院已經(jīng)多年不放電影,隔三岔五會在晚上舉辦個舞會。肖洛霍夫咖啡館就擠在這些公共設(shè)施中間,左邊是旅店,右邊是臺球房,再過去是飯館。如果不想回修道院,慧聰可以在路邊把一整天都打發(fā)過去。但除了偶爾懶得做飯去隔壁的隔壁的飯館,他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咖啡館里。老板知道這個中國畫家喜歡面對大河的靠窗位置,即使慧聰這天沒去,他也在這個位置放上“預(yù)留”的牌子。
老板狂熱地喜歡《靜靜的頓河》,年輕時在莫斯科一家咖啡館干過,攢夠錢回老家,開了這個咖啡館。本來想叫“靜靜的頓河咖啡館”,門前流淌的是斯維斯拉奇河,真叫了不免擰巴,就改成“肖洛霍夫咖啡館”。他請人用花體字手寫一份“店史”,裝裱好掛在吧臺旁邊的墻上。店史中有一句話:據(jù)說大作家米哈依爾·肖洛霍夫來過此地?!皳?jù)說”啊。就名正言順了。也是據(jù)老板跟慧聰說,整個明斯克有三分之一的人知道他的咖啡館,原因之一是他在莫斯科嚴格培訓(xùn)過?;顑汉?;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肖洛霍夫。
慧聰在外面走累了、看飽了、有想法了,就背著包走進咖啡館。要一杯熱咖啡,拿出速寫本,把一路的見聞和心得先畫出個草圖。他在微信里跟我說,只有在天地一色的純粹里,你才能明白中國畫的妙處,什么叫少勝多、少即多,什么叫實乃虛、虛即實,什么叫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
我問:“畫呢?”
他回:“腦子里存著呢?!?/p>
素材存好了,慧聰端起第二杯咖啡,抬起頭,透過擦拭之后依然結(jié)滿窗花的玻璃窗,看見寬闊的河面上幾個不怕冷的孩子在溜冰,花紅柳綠的衣服讓野外的空間變得更加浩大。他也玩過幾次冰,但他南方的腳總覺得踩著不踏實,就在冰面上找一架別人丟棄的滑冰車,坐上去,用車上備著的鐵釬子撐住冰,在斯維斯拉奇河上飛奔起來。他看著冰面上每天人在增增減減,多時十幾二十,少時只有一個。
至少有一個。在遠離孩子玩耍的一角,那個人枯寂地坐在冰面上,遠遠看去,一動不動。
……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