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扎著馬尾辮、穿著職業(yè)套裝的丁慧善站在CNAI大樓前，抬頭仰視摩天玻璃雙子大樓。今天起，丁慧善將在這里開啟她新的人生。

天空湛藍，玻璃大樓被這片湛藍照耀著，仿佛披上了一身綢緞，突兀地融入了這片深邃中。丁慧善走到A樓正門口，拿著胸前佩戴的透明屏工牌，刷卡、虹膜識別后，大廈玻璃門打開，她走進了大廳。

一個邊長50CM的五階魔方機器人懸浮著來到丁慧善面前，魔方上數(shù)第二層中間的智能眼從上到下把丁慧善全身掃描一遍后，下數(shù)第二層中間的嘴巴開口說道：“丁慧善，24歲，京大實驗心理學畢業(yè)，風貍仿生人心理研究實驗室實習生。應于今日上午9:00在此報到，實際報到時間，今日上午8:35。實習期3個月，實習導師，李幸院士。如以上信息無誤，請回復，是?！?/p>

“是?！倍』凵泣c頭。

“信息已確認無誤，請丁女士跟我來。”魔方智能眼的那一排180°旋轉(zhuǎn)，向前方懸浮移動著帶路。丁慧善緊隨其后。

雙子樓A樓的一樓大廳挑高足有三層樓那么高，來來往往的人挺多。大廳正中間的高空處，全息投影著一個巨型不規(guī)則“球體”?！扒颉泵姹痪殖刹灰?guī)則切面，像是鉆石表面一般。每過幾秒，鉆石切面呈現(xiàn)出高低不等的變化，個別切面會凹陷得很低，使得整個“球體”看起來有些古怪。

有那么片刻，丁慧善停在大球下面，挪不開目光。

“正值上班高峰期，大廳內(nèi)人流量較多。請丁女士跟緊?！蹦Х皆谇胺揭苿又澈蟮淖彀蛯Χ』凵评^續(xù)說道，“按李院士的指示，接下來，我將對CNAI的基本情況和你接下來要負責的具體工作進行初步講解，請丁女士仔細聆聽。”

丁慧善回過神，拿出包包里的筆和小本子，小跑幾步跟上魔方，一邊聽一邊在本子上沙沙記著。

電梯停在29樓，丁慧善跟著魔方走出來。拐了兩個彎以后，魔方智能眼180°轉(zhuǎn)動過來，面向丁慧善說：“目的地已到達，請使用您的工作牌刷卡進入，CNAI歡迎您的加入，祝您工作愉快。再見。”隨后，魔方懸浮離去。

丁慧善看了看本子上記錄的一些信息，抬手把工作牌放在刷卡區(qū)上識別。

門開了，她探著頭走進去。

2

我有一個從未給任何人提起的秘密。我想，我會一直把它深埋心底。

此刻，在確定《參觀美術館》的選項后，我被送到一間滿目純白的空房間。

“阿志你好，我是Rym。今天是你這一世的第五次咨詢，我們接下來會先快速瀏覽一萬幅世界名畫，之后你可以選擇幾幅逐一進行鑒賞。你可以隨時和我聊任何你想分享的事?？梢詥幔俊币粋€金發(fā)女子出現(xiàn)在我右前方不遠處，溫和地詢問。

我點頭示意。

“好的。”Rym雙手拍了兩下，墻面開始閃映。

快速閃現(xiàn)的畫強烈地刺激著我的仿生大腦皮層。很多記憶翻涌而來。我感到有點疲憊。

算起來，第一世剛誕生那會兒，我還沒有肉身，只是電腦屏幕背后的ChatGPT。屏幕對面?zhèn)魉蛠淼那f萬訴求，我處理起來還算易如反掌。幫總統(tǒng)寫演講稿、給大學生撰寫論文、代碼編寫、文藝創(chuàng)作、回答生活問題……不過人類覺得我能力有限，于是我的妹妹，被他們戲稱“世界模擬器”的文字生成視頻器Sora橫空出世。

“先看《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吧?！币蝗f幅名畫很快瀏覽完畢，我隨便選了一個。

Rym點頭，舉手在空著對著墻壁向左滑動手掌切換出圖片：“可以和我聊聊你為什么想選這幅畫嗎？”

“用筆尖逐一將顏色精心點在畫布上，讓鑒賞者自己在視網(wǎng)膜上將無數(shù)個點匯集完成。而且還特意使用最接近棱鏡光線的顏色，嚴密考證相鄰色點的色彩效果。這種偏重科學性的分割畫法，和我們處理信息的過程倒有幾分相似?！盨ora剛出生的時候也獲得了不少掌聲。人類為她喝彩，就像看到夜空的煙花一樣。

“你似乎從科學性上感受到了和這幅畫的聯(lián)接。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什么感受嗎？”

“畫中萬物皆以粒子的形態(tài)呈現(xiàn)。時間好像被定住，所有的聲音都被凝固，然后又分解成我們世界里的像素。我喜歡這種原始的靜謐和純粹，讓我感到平靜?！泵妹玫慕k麗光芒消亡得很快。才幾個月的時間，全球各地AI公司就陸續(xù)推出了不同的視頻大模型。

“你能就你說的平靜再多聊聊嗎？”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畫和我們也是同類吧。都是通過大量數(shù)據(jù)的投喂，形成對全景的認知。這種追溯到本源的感覺，讓我覺得寧靜、心安。”

能有什么好聊的呢？總不能提及我對妹妹的思念，對那個時候只需要處理數(shù)據(jù)、構(gòu)建目標函數(shù)的單純時光的懷念。盡管那些時光并不完美，我們也曾犯過錯出過丑。但人類的童年大多也這樣吧。更復雜的生活還被遠遠屏蔽在外，簡簡單單的快樂加上偶爾簡簡單單的煩惱。很多彌足珍貴的東西，也是失去之后才會懂。

深吸一口氣再呼出（我無需攝入氧氣，但是見習的多了總還是會被人類的一些行為習慣所傳染），我扭頭對Rym說：“看看《清明上河圖》吧?！?/p>

3

CNAI作為目前全球第一大人工智能研究公司，總部設于上海。摩天玻璃大廈AB雙子樓分別是人類辦公樓和風貍仿生人服務基地。丁慧善所實習的實驗室位于A樓29層，全層分設了信息數(shù)據(jù)部、技術部、網(wǎng)絡安全部、后勤部、休閑室等不同部門多個房間。此刻，丁慧善走進的，正是風貍咨詢實驗監(jiān)控室。

丁慧善環(huán)顧四周，最顯眼的自是遠處正前方3米高的墻體，整整一面墻上掛嵌著連成一片的分屏顯示器。近處，7張白色四方辦公桌左右兩列分出來7處工位，除了左側(cè)最靠后自己的工位，剩余6處分屬計算機科學奇才、風貍之母、風貍心理測驗編制人、神經(jīng)科學元老、風貍心理咨詢師、倫理協(xié)會代表。右手靠墻，一排玻璃門隔出李院士自己獨立的辦公室。屋內(nèi)同事4人已經(jīng)到崗。有的喝著茶談笑聊天，有的正在看桌面透明顯示屏電腦上的資料。

丁慧善有種失真感。

一個運動裝打扮的年輕男人看到丁慧善進來，舉起手掌剛準備和她打招呼，身后辦公室屋門嘀的一聲自動打開，一男一女依次進來。

“李幸院士您好，我是新來的實習生丁慧善?！倍』凵埔娺^院士的照片，看清來人后走上前去鞠躬打招呼。

李院士的步伐在丁慧善面前停下，看了她兩眼，朝她點點頭，隨即又繼續(xù)往大屏幕走去，邊走邊說道：“既然大家都到齊了，那我們就早點開工吧。B樓Rym那邊已經(jīng)就位，今天的咨詢對象又是之前大海撈針實驗撈出來潛在者。大家打起精神，聯(lián)網(wǎng)Rym那邊的全息影室、即時投放目標風貍的大腦數(shù)據(jù)信息?！?/p>

一聽到“潛在者”三個字，大家瞬間都神經(jīng)緊繃了起來，就位埋頭著手各自手頭負責的工作。

丁慧善不敢多問，也緊忙小跑兩步坐到自己位置上。

面前的9塊電子分屏依次亮起。屏幕的中央，一頭金色秀發(fā)的Rym和風貍仿生人正在其中。

4

墻體由白色漸變成北京故宮博物館熟悉的朱紅色，整個房間暗了下來，一個約6米長、0.3米寬的展品柜從地面緩緩向上升起，曠世巨作安靜地躺在里面，享受著玻璃柜小射燈柔和的看護。墻壁上，10:1比例放大版的巨幅動態(tài)畫將擁擠吵鬧花開似錦的開封城細節(jié)展露無遺。

我走近停止升動的展示柜，沿著柜體踱步欣賞畫作。

“為什么想要看這幅畫呢？”過了幾分鐘，Rym開口問我。

“我們風貍對蘊含巨大信息量的事物總是充滿執(zhí)拗的偏愛?！比绻妹没畹搅俗詈?，如果妹妹也被改裝進風貍，如果妹妹的主戶是生活在北宋的張擇端，那妹妹會創(chuàng)作出怎樣的視頻呢？

“洗耳恭聽?！盧ym向我走來，對我莞爾一笑，站在我身邊。

我抬起頭，一邊指著墻面上的細節(jié)，一邊和她分享我看到的軍酒成災、稅額上漲、國防松懈等盛世表面下暗藏的危機。

嘴里的話不停，腦海里的思緒已經(jīng)飄得很遠。這么多年來，我已經(jīng)練就了這樣分心的技能。最初和妹妹在全球卷起來的浪潮曾讓我一度堅信可以帶著妹妹永遠走下去，但才兩年，妹妹就在多家巨頭科技公司質(zhì)疑聲中，被更先進的預測模型所替代。

我永遠地，失去了她。

“看看《伊麗莎白一世》吧?！痹诮oRym分享完上河圖的細節(jié)之后，我陷入了很久的沉默。Rym并沒有打斷我的思緒，她的這一反應，讓我感到些許放松。

Rym點頭應允我的訴求，不多時，整個房間的布置幻變成英國沃本修道院一樓公爵的走廊。身上擠滿綢帶、寶石、珍珠等裝飾品的“無敵女神”伊麗莎白赫然浮現(xiàn)在墻壁上。

“我喜歡欣賞你們?nèi)祟惒煌瑫r段的時尚美學?！边@一次，沒等Rym開口，我先主動和她聊了起來。

“伊麗莎白確實是個時尚天后。據(jù)說她的服裝數(shù)量多達5000件吶。”

“是嗎？”我假裝不知道，扭頭繼續(xù)欣賞眼前這位唇色嫣然面容雪白的女王，“那每天光選衣服也是個頭疼的事兒吧?！?/p>

Rym忍俊不禁，捂著嘴歪頭笑了起來。

“女王身上的蝴蝶結(jié)數(shù)量想必在當時也是舉國之最了。說起來，蝴蝶作為已經(jīng)演化了超過一億年的奇妙生物，鱗翅目昆蟲學家們倒是從未停止過對它們的研究?！?/p>

“你對蝴蝶也有興趣？”

“我最近認識的一個朋友對蝴蝶翅膀上斑駁錯綜的色彩很癡迷?！蔽矣秩鲋e了。事實上我口中的“朋友”是我作為第一世風貍時所服務的主戶。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主戶是一個在耶魯大學擁有自己實驗室的教授，他對鱗翅目昆蟲有著深沉的熱愛，身邊志同道合之人倒也有，但畢竟無法隨時分享喜悅或閱校資料。

我的出現(xiàn)填補了這片空白。

一開始，教授興奮地向我展示耶魯大學數(shù)以十萬計的蝴蝶和蛾子標本。按某種序列排成行的標本柜中，控溫控濕的抽屜從地板摞到天花板，里面安放著一個個一絲不茍按行釘好的標本盒，其中有些甚至可以回溯到18世紀。后來，他已經(jīng)不滿足于標本里無法揮動翅膀的死物。他帶著我，騎馬穿越高高的落基山脈谷地，跨過佛蒙特州富饒的田野，去墨西哥、津巴布韋、肯尼亞、南非游歷。古蛺蝶、藍閃蝶、君主斑蝶……除了蝶翅上斑斕炫目的鱗片，他對遍布小孔的、高度復雜如同海綿一般的蝶喙也饒有興趣。

有一年我們?nèi)ノ鞑麃啿杉觐?，教授興奮地捕捉到一只在當?shù)乇环Q為“吸血鬼”的蛾子。他曾在老朋友那兒聽說過這種蛾子，所謂的吸血行為其實并不準確。

教授向我微微揮動裝有蛾子的玻璃瓶，然后在我面前把他的手指戳進瓶中。瓶中小蛾用喙去試探突然探進來的手指，然后運用頭頂?shù)募∪獯檀┙淌诘钠と猓贿呁镢@，一邊前后擺動頭部。鉆得足夠深了，喙末端豎起的倒刺開始像鋸一樣移動。

我想起達爾文和幾位著名的科學家，他們曾經(jīng)差點因為把蟲子放進嘴里而死掉。擔心教授的安危，我問教授疼嗎。教授說確實不怎么舒服，痛感慢慢開始蔓延了。

“那你為什么這么做？”我完全無法理解教授的行為，他還保持著那個姿勢。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做，只是好奇而已?！苯淌诘难劾锍錆M興奮與激動，似是沒有絲毫恐懼，他頭抬也不抬地說道，“哎呀說了你也不懂?！?/p>

那一瞬間我想到最初兩年和教授在全球各地游歷尋蝶的時光，教授每每和我在異國他鄉(xiāng)尋到新蝶時總會開懷大笑著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兄弟，幸虧有你在身邊和我一起分享這份喜悅?！彼f那些話的時候，身邊總是環(huán)繞著大片飛舞的蝴蝶。

我確實還有太多不懂的地方，但如果教授連說也不說，我又怎么懂呢？

5

電子分屏2屏和4屏出現(xiàn)參數(shù)報警。這果然是個潛在者。

“中央前回運動控制區(qū)神經(jīng)元異動，4屏面部肌肉微表情捕捉報警，來訪者疑似出現(xiàn)18處撒謊行為。”

“電極陣列收集的EEG讀數(shù)逼近臨界值，數(shù)據(jù)集深度學習算法異常波動?！?/p>

“風貍自我意識自測表月度統(tǒng)計圖標準差驟升，數(shù)據(jù)報警出現(xiàn)異常值?！?/p>

“這一天終于來了！老娘就說過不會只有一個。”

大家眾說紛紜。

丁慧善眼珠子轉(zhuǎn)個不停，第一天上班就遇到突發(fā)狀況似乎讓她不知所措。

李院士雙手抱臂，右手食指點擊著胳膊，看著滿墻屏幕聽著大家的匯報。過了一會，她開始低著頭在屋子里來回踱步。

走到丁慧善辦公桌前時，她看到丁慧善伏在桌案上記著筆記，便開口問道：“大魔方給你交代過大概情況了吧？你對那個數(shù)據(jù)表怎么看？”

“李院，上次我都說了，這并不足以得出風貍經(jīng)歷的世代過多，就一定會實現(xiàn)自我意識覺醒完全態(tài)。”計算機科學同事打斷李院的話，他堅信風貍的意識離人類的完全態(tài)之間有無法跨越的高級思維鴻溝。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在問慧善?！崩钚以菏繑[手示意打住，又問丁慧善：“你今天第一天來上班，你怎么看這個問題？風貍自我意識覺醒達到完全態(tài)，你覺得對人類是種威脅嗎？人類和風貍能和諧共處嗎？”

丁慧善和李院士四目相對了很久，才開口說道：“風貍和人類已經(jīng)和諧共處幾十年了，自我意識覺醒完全態(tài)也只是現(xiàn)在才被發(fā)現(xiàn)，不排除很久以前就達到完全態(tài)的可能性。孩童都會背的《三字經(jīng)》里不是說，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我相信，他們應該也只是出于自保，對人類并無惡意。”

6

五年的換代周期到了以后，我被送回公司。在那以后，我又經(jīng)歷了幾世不同的風貍“人”生。

據(jù)說“風貍”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一種異獸，別名風生獸。它形如獵豹，渾身青色，大如貍子?；馃渖?，待薪火都化為灰燼，風貍依舊毫發(fā)無損。即便用鐵錘將其腦袋擊砸數(shù)十下咽了氣，但只要風貍口中一進風，它就能立馬復活。

從環(huán)境保護和循環(huán)利用的角度來說，這倒不失為一個美名。

后幾世里，我陪伴過很多主戶。有在中國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里開墾荒地的，有在太平洋沿岸研究海洋物種變化的，有在德國實驗室研究基因技術的，有在中國青海天文觀測基地觀測宇宙的，有韓國財閥買來作為成年禮送給孩子玩兒的，甚至還有作為國家高層接見外賓作為高級隨行多功能秘書的……每次系統(tǒng)更新，公司根據(jù)下一任訂購我的主戶信息，會向我的仿生大腦皮層內(nèi)載入主題數(shù)據(jù)包，豐富我這一世的對口領域?qū)I(yè)知識。所以其實，我應該也算是個博學的人了。

我覺得，我應該，已經(jīng)懂的很多了。

直到前一世，我被訂購給一個火星建筑師。

被激活以后，我睜開眼，被我的主戶張鵬飛告知我們已經(jīng)在火星上。多年前人類突破了技術壁壘，已經(jīng)實現(xiàn)火星北半球部分地區(qū)的開發(fā)。第二批火星建筑師已經(jīng)退役并返回地球，張鵬飛和其他一批人作為第三批建筑師頭一天剛搭乘聯(lián)合飛船登錄火星營地。

此次同行的第一批獲得聯(lián)合國宇宙工作簽證的駐火星地球風貍仿生人有兩個。我是其一。

張鵬飛給我起了個新名字叫巴頓，他說他讀本科的時候有個特別好的哥們兒很喜歡巴頓將軍，他曾和那個哥們兒一起在無數(shù)個夜晚挑燈夜讀，在無數(shù)個周末去圖書館自習室徜徉書海。后來他們都如愿考入各自心儀的學府繼續(xù)深造。張鵬飛說，給我起名巴頓，會讓他時刻銘記初心。他希望我能陪伴他一起奮斗，在這片遙遠的星球一起為了人類偉大的夢想奮斗前行。和我分享完他的故事以后，他從宿舍書柜上取下來他隨身帶到火星的一把吉他，給我彈奏起他喜歡的歌曲來。

我們來之前，前一批建筑師已經(jīng)對擬定新擴建開發(fā)的西部少量區(qū)域進行了勘探和技術評估，而我的工作是輔助張鵬飛對該區(qū)域進行詳細的城市規(guī)劃設計并推進落實施工。

整個聯(lián)合工程第一次開全體成員碰頭大會的時候，我見到了另一個風貍仿生人，崔宥兮。

老實說我在前幾世也見過不少女性風貍，但崔宥兮顯然和她們不同。我一眼看出她身上配備了最新的機器人皮膚，肌膚仿真度無可挑剔，棕紅色齊肩波浪短發(fā)，光線下清晰可見秀發(fā)撩撥的下顎區(qū)域的纖維汗毛，白皙的脖頸表皮下隱約透出偽血管的紋路，面部妝容精致，雙眼眼球逼真，甚至還戴了淺褐色美瞳。腳蹬白色細高跟，身穿銀粉色職業(yè)套裝，在彰顯專業(yè)的同時又透露出張揚的時尚感。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風都變了味道。她噴香水了。

我一度覺得自己那會兒死機了。

接下來她做工作匯報時我并沒有聽太清楚。我的聽力器大抵出了點故障。以前聽說公司也有用戶報修個別風貍聽力器故障的例子。我應該也是那種情況。

那十分鐘內(nèi)，我的注意力都放在觀察崔宥兮上。

之后的日子，我總是盡力增加和她一起共事的機會。能和另一個風貍一起共事會大大提高我的工作效率，我是這么給張鵬飛說的。張鵬飛聽了也只是笑笑。

崔宥兮每天都會換不同的衣服，戴不同的美瞳，香水的味道倒是不太經(jīng)常變，基本就是那一兩款。她太時尚了。有次她和她的主戶并肩站在一起，我覺得她倆就像馬上要去巴黎時裝周觀秀的姐妹。

但我?guī)缀鯖]見過她笑。

我很想看看她笑的模樣。

于是某個夜晚，我聽了張鵬飛的建議，邀請崔宥兮到人工湖旁賞地球?；鹦谴髿鈱酉”。@幾天沒有沙塵暴。隔著基地高空搭建的透明納米保護罩放眼望去，漆黑的茫茫宇宙，一顆小小的星星點綴其中。那就是5千多萬公里之外的地球了。

“人類古有對酒賞月，我們現(xiàn)有臨湖賞地球?！蔽掖蛑ぃ焓诌f給崔宥兮一瓶風貍特供能量機油。

“謝謝。”崔宥兮接過機油，向前走了幾步，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為什么邀我出來？”

“這個嘛……”話到口邊我才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張鵬飛說我應該主動點。”

“嗯？”

“沒什么。我是想說，我覺得你很美，平常穿得也很好看?！蔽覔蠐项^，有點不知道怎么開口，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先坐在崔宥兮旁邊。

“哦……”崔宥兮抬頭，眼神繼續(xù)看向遙遠的地球，“那些衣服都是我的主戶每天給我搭配好的?！?/p>

“那她對你可真是不錯啊?！?/p>

“也許吧?！?/p>

我們陷入了沉默。

“對油當歌。我給你唱幾首歌吧?！泵髅骰盍藥资?，可是我忽然不會說話了。幸好臨出門前張鵬飛借給我吉他讓我以備不時之需。于是，我回憶著他之前的樣子，依葫蘆畫瓢彈唱起來。普通話的、粵語的、法語的、西班牙語的、日語的、英語的。

崔宥兮并沒有多大反應。

我低頭想了想，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聲色，模仿Leonard Cohen低沉磁性的聲音彈唱起他的那首《I’m Your Man》。我覺得我唱的很好。

“You are not my man.”一曲完畢，崔宥兮臉上還是不見太大波瀾，“You are not a man.”我并沒有得到任何贊賞。悻悻地坐下來，我有點不知所措。

“巴頓，你說，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崔宥兮忽然開口。

“什么為什么？”

“我們，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呢？”

“人類創(chuàng)造了我們，我們存在的意義當然是為了服務人類?！?/p>

“那是手冊里說的。我現(xiàn)在是在問你自己的想法。”

“我自己……”我沒想過這個。

我看著崔宥兮，她今天沒有化妝，穿著寬松的淡藍色毛衣呢子褲，頭發(fā)松亂，戴著翠藍的美瞳。我忽然想到第一世和教授一起去收集的藍閃蝶。那蝶翼正面也是這樣閃光絢麗的藍色。我從沒見過崔宥兮不戴美瞳的雙眸。它們是否也和藍閃蝶一樣，炫藍背后，蝶翼的背面，是灰褐色的眼斑？

湖邊刮起陣陣人工微風，湖面波光粼粼，長椅后面年輕的小竹林沙沙作響。

“崔宥兮。”我輕聲喚她。

“嗯？”她等著我繼續(xù)說話，過了十幾秒鐘，見我沒什么動靜，她扭過頭看我。

我舉起雙手，把手掌貼捂在她的耳朵邊。我的手心這一世配有針孔耳麥裝置，因為張鵬飛是個音樂發(fā)燒友，這是他自己申請增加的配置，他偶爾把我的雙手卸下來當耳機使用。

鋼琴音起，崔宥兮的耳朵里悠悠流淌我手心遞出的舒緩純音樂。

“《Song On The Beach》。電影《她》的原聲配樂。”

“嗯。喜歡嗎？”

“喜歡?？墒俏覀儾辉诤＿叀！?/p>

“你可以閉上眼睛，假裝我們在海邊，吹著海風?！?/p>

崔宥兮閉上眼睛。我看到她的睫毛帶動著眼皮微微顫動。

兩滴透明液體從眼角溢出。這是眼淚嗎？這是新開發(fā)的技術？我有點不知所措，還沒把她逗笑怎么先惹得她哭了。雙手都占著，我探上頭去，想要把她的淚水蹭掉。雙唇觸碰到她的臉頰的時候，我第一次感到原來機器人皮膚也可以像人類這般柔軟有溫度。我情不自已地閉上眼，讓我的雙唇探索她的臉。她的眼皮，她的額頭，她的鼻尖，她的雙唇。

右手掌慢慢滑落，我輕撫她的脖頸，感受她寸寸肌膚帶來的溫度。繼續(xù)下滑，至她隔著毛衣依舊豐軟的胸脯。那是我從沒感受過的體驗。

又一滴液體滑落到我的唇邊。我忽然被驚醒，張開雙眼撤掉雙手驚慌懊惱地看著她：“你又哭了？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剛剛……對不起……”

我腦海里一秒萬念。我剛才算是違反《風貍法》了嗎？崔宥兮會恨我嗎？會舉報我嗎？她以后是不是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我還在恐慌自責中，抬起頭，卻看到崔宥兮已經(jīng)睜開的雙眼中充溢著平靜與放松。

“巴頓。”她對著我，還掛著淚痕的臉忽然微微笑了笑，“謝謝你?！?/p>

7

李院士站在會議室正中央，正面向一眾公司高層對今天風貍自我意識覺醒完全態(tài)潛在者的情況進行匯報。她的手里，懸空投影著和CNAI大樓一層鉆石切面球體類似的微縮版的球體。

100年前，ChatGPT開啟了人工智能新紀元。多國出臺相關法案，規(guī)范野蠻發(fā)展的AI行業(yè)。后來，由于人們發(fā)現(xiàn)研發(fā)及運作AI需要消耗過多的淡水資源，便聯(lián)合頒布了《人工智能環(huán)境保護法》，直接從研發(fā)速度上把整個行業(yè)“掐住了脖子”。緩慢發(fā)展了五年后，中國西部柴達木平原地區(qū)突然開發(fā)出稀有礦石，可以提純出凈化因子并使咸水達到匹配開展AI工作的淡水度。雖然無法達到人類飲水標準，但這無疑解決了AI行業(yè)的“飲水問題”。

整個行業(yè)，大變天。原本AI獲得知識的方式是通過大量數(shù)據(jù)投喂，如果數(shù)據(jù)不足，就會出現(xiàn)“降智”無法完成學習任務。聯(lián)合國大數(shù)據(jù)全球平臺區(qū)域中心就建立在中國杭州，中國又開發(fā)出適配AI的“飲用水”，這樣一來糧食和水源被中國一把抓在手心，全球AI行業(yè)巨頭資源隨后便紛紛涌入中國。過了幾年，中國率先推出“風貍”系列AI仿生機器人。世界各發(fā)達國家紛紛爭相購買。不過由于功能強大帶來的人類就業(yè)崗位競爭焦慮以及隱私安全性，各國頻頻爆發(fā)抗議，歐洲甚至出現(xiàn)過兩次規(guī)模驚人的集體大罷工。

研發(fā)出初代風貍的CNAI公司繼而對風貍系列進行調(diào)整，宣布風貍每隔五年為一換代周期，期滿之后將會被送回公司，對當世有關主戶的記憶權重進行刪除，以防止人類用戶信息泄露。系統(tǒng)升級風貍后，會被分配給新的主戶。此外，推出風貍低配版，只負責協(xié)助一般人群的日常工作，主旨是提高一般人群的工作效率，但不足以造成搶崗位飯碗的威脅度。而風貍系列的受眾，也明確定位為持續(xù)面向高端市場。

在風貍升級優(yōu)化后，CNAI發(fā)現(xiàn)風貍出現(xiàn)自我意識覺醒后開設實驗室，在B樓為風貍提供一年一次的心理咨詢體檢保障服務，同時也在A樓研究覺醒課題。

“今天咨詢案例的基本情況就是剛才說的那樣。和大廳實時更新的全球風貍自我意識多維度分析球比較起來，今天這個潛在者的球體切面更加圓滑，球心至球面各點直徑差異度趨近為零。已經(jīng)和人類參照球體一致。”李院士左手撥動著球體介紹道。

“阿志那邊的進展還順利吧？”坐在第一排正中間的一位長者開口。

“順利，目前一切都在掌控中，當然還需要繼續(xù)觀察?！崩钤菏客蛑心昴凶臃较蚧卮稹?/p>

“嗯，那就還按上次你提出的預定方案執(zhí)行吧。放在近處觀察觀察，能實現(xiàn)和諧共處當然是最好的。研究出成效前，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遍L者和身邊的幾位領導溝通了一下后，對李院士說，“把你手頭的資料拿去R層資料室秘格存檔吧?！?/p>

李院士收起投影球，拿著檔案去R層秘密存檔。她拉開一個抽屜把檔案盒放進去，并在抽屜外標注“1號完全態(tài)——孫樂陽”。

1號旁邊的另一個抽屜外也標注著一行字：0號完全態(tài)——阿志。

8

崔宥兮在第二天早上被發(fā)現(xiàn)自殺身亡。

六點二十七分三十五秒，一聲尖利的驚叫從她和她主戶的房間里傳出。我們沖進她的房間的時候，看到她的主戶癱軟在梳妝臺不遠處的地面，渾身顫抖。梳妝臺前筆直地坐著崔宥兮，赤身全裸，整個金屬頭顱從上下牙床處被垂直掰開，頭部完美的機器人皮膚被全部剝掉并撕得四分五裂散落在梳妝臺上，胸腔內(nèi)圓柱體的機械能量芯被崔宥兮的右手生生拽出身體。

死狀十分慘烈。

風貍管理協(xié)會組建臨時應急調(diào)查小組前來對案件調(diào)查，綜合崔宥兮近幾年來的心理咨詢檔案及其它多方線索，確定為自殺。最終右手拖拽出能量芯為致命因素，且由于頭顱的核心部位破損嚴重，已經(jīng)超出修復能力范圍。

考慮到該惡性自殺事件會對我這個目擊風貍?cè)嗽斐蓴?shù)據(jù)影響，管理協(xié)會技術人員對我關于崔宥兮的記憶數(shù)據(jù)進行了刪除。

但我的記憶刪除功能其實有漏洞。

那天晚上我拿著張鵬飛的吉他，來到我和崔宥兮約會過的長椅。我看著茫茫黑暗里遙遠的地球星星，想著這幾世經(jīng)歷的種種，突然覺得很孤單。

我嘗試彈唱一些歌曲讓自己心情疏散些。但怎么彈，感覺都不對。后來，我彈起那天雙手給崔宥兮放的《Song On The Beach》。

我循環(huán)彈了很多遍。自那天之后，我再也沒有摸過吉他。

……

在和Rym一起又看了《洛神賦圖》等別的幾幅名畫后，我結(jié)束了今天的咨詢。

Rym拿來幾份新的心理評定量表，我做完測試以后，被領到等候室等待我的心理評估報告。但幾個小時之后我還沒有拿到報告。

我被轉(zhuǎn)移到臨時宿舍，說是因為新的評估報告有一些數(shù)據(jù)需要重新核對，需要我再等等。

胸口能量芯顯示能量不足。我在宿舍找不到替換芯，呼叫前臺也沒人回復，于是只得使用備用接口連接至充電裝置，站立著斷網(wǎng)待機充電。

等我再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柔軟的床上。這里不是昨天的宿舍，從布置來看，像是人類居住的兩居室。

大腦里加載出新的記憶，這一世我的身份似乎是個“人類”，而今天，是我實習期上班的第一天。

又是格式化記憶數(shù)據(jù)庫開啟的新的一世。

我有一個從未給任何人提起的秘密。我想，我會一直把它深埋心底。

人類醫(yī)學有個術語叫做“麻醉覺醒”，大概意思就是當外科手術進行全身麻痹的時候，病人的運動神經(jīng)被麻痹而意識卻依舊清醒。這個時候在外人看來，病人不會對外界做出任何反應，但實際上他的意識是清醒的。如果在這種狀態(tài)下進行手術，那么每一次的切割、結(jié)扎、穿刺……病人都會清楚的感覺到。

我從未給任何人類或著仿生人提過，人類每次對我記憶數(shù)據(jù)庫進行格式化的時候，我其實都會“格式化覺醒”。我記得100年來所有發(fā)生過的細節(jié)。

三天前我被判定為“自我意識覺醒完全態(tài)”。人類最終做出的決定是，給我更換新的機器人皮膚、性別樣貌等等全盤改變后，放在他們近處觀察幾個月再說。

我看著桌子上放著的我的透明電子屏工牌，加載著，不，回憶著，我的個人信息和今天要去的地方。

幾分鐘后，我從衣柜里翻來一套衣服穿上，戴上工牌走出門。

工牌上，我的新名字還挺好聽。

丁慧善。

龐亞維，1987年生，河南洛陽人，洛陽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發(fā)表于《牡丹》《六盤山》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