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與《燕京歲時記》
《燕京歲時記》是周作人喜歡的晚清筆記之一。周作人1936年1月13日在《北平晨報》刊發(fā)文章《〈燕京歲時記〉》,其中寫道:“《燕京歲時記》一卷,富察敦崇著,據(jù)跋蓋完成于光緒庚子,至丙午(1906)始刊行,板似尚存,市上常有新印本可得。初在友人常君處所見系宣紙本,或是初印,我得到的已是新書了,但仍系普通粉連,未用現(xiàn)今為舉世所珍重的機制連史紙,大可喜也?!逼渲?,又寫他曾得一冊富察敦崇的《畫虎集文鈔》,抄錄有題記:“前得敦禮臣《燕京歲時記》,心愛好之。昨游廠甸見此集,茲購歸,雖只寥寥十三頁,而文頗質樸,亦可取也。”1938年10月8日所作《〈燕都風土叢書〉序》中,周作人寫道:“不妄從小喜雜覽,所喜讀的品類本雜,而地志小書為其重要一類,古跡名勝固復不惡,若所最愛者仍是風物物產(chǎn)這一方面也?!睂ψ约涸芯幼〉牡胤降娘L土書,尤為關注,其中杭州有《陶庵夢憶》,吳越兩浙則以《清嘉錄》為好,而他居留時間最長的北京城,則有《藤陰雜記》《天咫偶聞》及《燕京歲時記》,“皆言北京事者,常在案頭”。還有一冊《帝京景物略》,認為“文章尤佳妙”。
周作人1945年所作“十堂筆談”專欄中,有“風土志”一文,開篇寫道:“中國舊書史地理類中有雜記一門,性質很是特別,本是史的資料,卻很多文藝的興味,雖是小冊居多,一直為文人所愛讀,流傳比較的廣。”又說:“這一類書里所記的大都是一地方的古跡傳說,物產(chǎn)風俗,其事既多新奇可喜,假如文章寫得好一點,自然更引人入勝,而且因為說的是一地方的事,內容固易于有統(tǒng)一,更令讀者感覺對于鄉(xiāng)土之愛,這是讀大部的地理書時所沒有的。”在此文中,他又重復羅列了自己對于《帝京景物略》《天咫偶聞》《燕京歲時記》等書的喜愛,此回又多了一冊枝巢子的《舊京瑣記》和一冊英文的《北京的市民》。另有《日下舊聞》《北平風俗類征》,周作人認為“博雅精密可以超過,卻總是參考的類書,沒有《景物略》的那種文藝價值”。從文藝方面來看,周作人對北京風土書最看重《帝京景物略》,而從風土風俗書來看,他最喜歡《燕京歲時記》。1945年7月作文《關于竹枝詞》,先后重抄了自己的舊文《〈燕都風土叢書〉序》和《十堂筆談》“風土志”中的內容,認為雖然是偶然作文,“可是把我對于地志雜記或風土志的愛好之意說的頗為明白”。
以上都是周作人對于風土書的總說,而他對于富察敦崇的這本小書的喜愛,在《〈燕京歲時記〉》中有所闡述,他很不認可同代人對其“從實錄寫、事多瑣碎”的批評,認為這恰是其可取之處。這里便有他對這類風土書寫作的看法,與他對作文的認識也是一致的,因此很有價值,不妨抄錄如下:“本來做這種工作,要敘錄有法,必須知識豐富,見解明達,文筆殊勝,才能別擇適當,布置得宜,可稱合作,若在常人徒拘拘于史例義法,容易求工反拙,倒不如老老實實地舉其所知,直直落落地寫了出來,在瑣碎樸實處自有他的價值與生命。記中所錄游覽技藝都是平常,其風俗與物產(chǎn)兩門頗多出色的記述,而其佳處大抵在不經(jīng)意的地方,蓋經(jīng)意處便都不免落了窠臼也?!贝宋闹?,周氏特別摘抄他喜歡的內容,其中一月四條,九月五條,十月二十六條,認為“都寫得很有意思”。另有五月的“石榴、夾竹桃”、七月的“荷葉蓮花燈”、“薩其瑪”,以及十月的“赤包兒”,乃是全文抄錄,可見欣喜。他還將此書與《天咫偶聞》和《藤陰雜記》這兩種他同樣欣賞的書作了對比,認為后者“用心要寫得雅馴”,則不如前者“質樸瑣屑”,而這正是他欣賞的地方。
周作人作文常引用《燕京歲時記》中的內容,約計12篇,其中1934年作文《〈一市貨聲〉》,引錄此書記北京城六月賣“冰胡兒”和七月賣“菱角雞頭”的“貨聲”;1935年3月作文《關于掃墓》,摘抄清明掃墓的相關內容;1936年9月8日作《結緣豆》,引用此書中“舍緣豆”一條;1937年3月28日作《再談尺牘》,引錄此書“菱角雞頭”一條;1939年1月9日刊于《實報》的《翁鞋》中,引此書五月“甜瓜”一條;1940年9月16日在《庸報》刊發(fā)《中秋的月亮》,開篇引用此書“中秋”一條內容;1946年9月6日作文《緣日》,引錄此書關于北京花廠的內容,而此前他查閱了《北平風俗類征》,評價征引繁富,遺憾沒有關于花廠的記敘;1945年5月15日作文《關于紅姑娘》,作為“續(xù)草木蟲魚之一”,引錄此書“赤包兒斗姑娘”一條,1950年作文《小孩的花草》亦錄此內容;1949年2月10日刊于《好文章》第4集的《談胡俗》,談及此書的“打鬼”、“薩其瑪”兩條內容,1950年作文《薩其瑪》亦抄引相關內容;1950年5月25日在《亦報》刊文《關于“水烏他”》,抄引此書十月“水烏他,奶烏他”相關內容。
有趣的是,周作人對于自己喜歡的書,幾乎是愛屋及烏的熱情。他因喜歡福察敦崇的這本《燕京歲時記》,就設法搜羅了作者的其他著作,甚至連剛剛問世的英文和日本譯本,周氏也第一時間獲得,并作有評價文章。在1942年8月19日所作的《關于〈燕京歲時記〉譯本》中,周作人寫道:“敦崇所著《燕京歲時記》是我所喜歡的書籍之一,自從民國九年初次見到,一直如此以至今日。”又寫:“寒齋所得此外尚有《紫藤館詩草》《南行詩草》《都門紀變三十絕句》《畫虎集文鈔》《蕓窗瑣記》《湘影歷史》等六種,但是最有意思的,還要算這《歲時記》,近七八年中英文日文譯本都已經(jīng)出來,即此頁可見為有目所共賞了?!鄙踔吝B給《歲時記》所序的慶博也關注起來,并買到一冊《鐵梅花館北風集》,并寫了一篇《〈北風集〉》,刊于1939年3月5日的《實報》,后收錄在《書房一角》。周作人在此文中寫他陸續(xù)購得《燕京歲時記》《畫虎集文鈔》和《南行詩草》的經(jīng)過,對于《燕京歲時記》,乃是“心愛好之”;對于《畫虎集文鈔》,以為“文多質樸可取”;而對于《南行詩草》,評價“小序與注甚多,又常采小說家言,此亦正是其有情味處也”。
周作人購得的《燕京歲時記》,應系隆福寺文奎堂所印制,但從這本書有英文和日譯文來看,當時在學術界,此書還是頗有名氣的。周作人所作《〈燕京歲時記〉》與英譯本的問世幾乎同時,可見周氏并非此書的唯一推舉者。但周作人一定是此書最好的讀者,他在《關于〈燕京歲時記〉譯本》中展示了他對此書內容和作者的關注,不但認為兩個譯本在序言中對于作者富察敦崇的生平介紹乃是“關于著者生活之道聽途說”——這從他收藏的《畫虎集文鈔》的卷末詩序中可找到佐證,又批評了英譯本和日譯本三四處譯文錯誤,并略作指正。這篇文章刊發(fā)在1942年10月1日的《國立華北編譯館館刊》,可以看到的讀者,其實并不多。但有趣的是,當時正在北京留學的費正清讀到了這篇文章,并告知了他的好友也是此書的譯者Derk Bodde。費正清和Derk Bodde后來皆成為美國著名的漢學家,而英譯本《燕京歲時記》正是Derk Bodde的第一本譯作,并很快受到了關注。后來這本英譯本又于1965年在香港大學出版社重印,Derk Bodde修正了他的這些謬誤,由此也說明周作人對于此書的研究,看似波瀾不驚、寥寥數(shù)筆,卻是很見功力。
關于《燕京歲時記》英文本和日文本的情況,周作人在文章中也有專門介紹:“英譯本名Annual Customs and Festivals in Pe?king,譯者Derk Bodde,一九三五年北京法文書店發(fā)行,價十三元,但是現(xiàn)售加倍了。日譯本名《北京年中行事紀》,小野勝年譯,昭和十六年巖波書店發(fā)行,價金六十錢也。”法文書店由HENRI VETCH經(jīng)營,其出版發(fā)行的英譯本,我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購得過一冊。此英譯本實為1936年出版,16開精裝,雙色精印,紙張尤佳,放在今天來看,仍舊是一冊極佳的印刷品。尤其是英譯本的插圖,可謂分外用心。此書前后的襯頁均為北京城的英文地圖,扉頁上為紅色英文書名,下面則為具有中國特色的朱雀圖案,系法文書店的標志,很有韻味;扉頁的左側則系清光緒文奎堂印制書籍所題寫隸書書名,與右側的英文書名卻是相得益彰。書前有插頁,均為傳統(tǒng)風俗中的門神畫像,彩印在硬紙片上,左為秦瓊,右為敬德,很像是西方的藏書票,乃是極佳的設計。書中有插圖,編者從《鴻雪因緣圖記》中選了插圖七幅,又邀畫家傅叔達特為此書創(chuàng)作插圖,亦是分外生動。不過周作人對此插圖,“亦稍有意見”,但未有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