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2024年第4期|石露蕓:夏日時光
后來我和父母談起過這件事。
罕見病的名字是我從夏維維那里聽說的,父親不熟悉心內(nèi)科,他特地為我查了文獻。
“從國際上的數(shù)據(jù)來看,這種病極其兇險,發(fā)病多無先兆,猝死率高?!彼f,“除非發(fā)病時患者就在醫(yī)院,否則現(xiàn)場搶救的機會渺茫?!?/p>
而母親的意思是,我不是醫(yī)學生,憑我那點三腳貓的心肺復蘇手法,哪里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我不知道那個猝死女生的名字。我也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她的耳垂上戴著梅花形的足金耳釘。
1
我對年輕時的每一段感情記憶猶新。我不明白當年的小姑娘為何能如此情感豐沛,胸中蘊藏著無窮無盡的能量,可以用來這樣愛一個人,愛他的頭發(fā)絲,愛他衣領上的每一道褶皺,愛他的某句口頭禪,愛他名字里的偏旁部首。即使我對這個人近乎一無所知,他卻像是在我的心里過完了一生,等到我老了的時候,足夠寫一部300萬字的回憶錄?,F(xiàn)在的我不是這樣的。枯竭是從哪一刻開始的?大學畢業(yè)是個分水嶺,但也可能是大三的暑假。我在本該成人的哪一刻老了,是那種癟掉的速朽式的衰老。也可能是少年時過早地觸發(fā)對愛的感知,早已象征性地體驗過千回百轉,成年后流于程式的戀愛反而索然無味。
后來我把大部分能量花在老老實實做一枚社會的螺絲釘上,這沒什么可抱怨的。我沒法像父母那樣每天周而復始地救死扶傷,至少也能每月按時納稅、繳社保,每年一次獨自旅行,從不濫交、酒駕或啃老。周末坐在文藝腔的餐廳里,和一些我不必祈求、無須竊取、不需要靠想象力的養(yǎng)料喂活的男人面對面奮力切牛排時,我常常能從墻壁的裝飾鏡里準確地瞥見自己的老態(tài)。老態(tài)無關乎即將出現(xiàn)的皺紋或松弛,頸椎病或肺結節(jié),老態(tài)是一種自嘲、懶惰、隨波逐流、無所求也無所信仰的混合物。
就這樣我有過一些氣氛融洽的約會,緩慢的親吻和擁抱,偶爾被人罵清高或白蓮花,但不能算是怪物。和其中一位優(yōu)秀代表(他是我父親從前的博士生)甚至快走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有一回半真半假地逛到了金店,我對鉆石的淡漠令對方毫不掩飾地喜出望外。然后在金飾柜臺,我看到了一對周生生的花瓣型耳釘,造型極其漂亮。理性告訴我這和記憶中的那一對完全不是一回事,可是當銷售小姐將其中一枚插進我的耳洞時,我的身體和意志力仿佛被洞穿,我被一種瀕死的窒息感抓住,幾乎要像舞臺上的演員那樣做作地捂緊胸口。
“脫敏”練習失敗了。于是我明白了,就算我若無其事地生活在這個世界,每天早睡早起、吃有機蔬菜、做瑜伽冥想,我還是有可能隨時走近一個深深的、沒有任何人知曉的隧道口,被某種旋轉刀片般的颶風挾裹進去,被攪拌,然后粉身碎骨。我不愿承認的是,深不見底的隧道對我是有吸引力的,也許我早晚會像村上春樹筆下的英雄那樣無所畏懼地踏上冒險之旅。
一周后我單方面宣布了這段戀愛的終結,傷心欲絕的肝膽科博士從此把我全家統(tǒng)統(tǒng)拉黑。
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真心喜歡過一位醫(yī)生的。我不太樂意用“暗戀”這個詞,這個詞將我無情地歸入了一個類別,就像在計算機尚未普及的年代,圖書館有裝滿卡片目錄的一排排小抽屜,其中一個抽屜上寫著“159-B,暗戀成癮癥候群”,而13歲或更小的我就被隨手塞進抽屜,制成面目模糊的標本。我怎么可能是面目模糊的呢?當我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全身上下長滿了無數(shù)眼睛和耳朵,鼻子和舌頭,每一根手指和腳趾的觸覺靈敏異常,即使在熟睡時也能感知萬物,而從熟睡到蘇醒的過程則是從一個夢境向另一個夢境的躍遷。
我記得“格格巫”和他遞給我的搪瓷缸。那時候父母總是把我往值班室一放,然后匆匆消失在走廊盡頭?;蛘邠Q一種說法:當他們一穿上白大褂,我的父親母親就消失了。我寫完作業(yè)的速度是驚人的,甚至當我偷讀完半本小說,天色漸暗,仍然等不到他們來接我回家。但我不著急。無非是臨時又多加了一臺手術,無非是住院部邀去會診,或是門診病人排起怎么也排不完的長龍。我不著急。值班室里的醫(yī)生來了又走,但“格格巫”會在差不多時候出現(xiàn),幫我從食堂打飯,把排骨和煎蛋壓實在搪瓷缸里,順嘴逗弄我?guī)拙?,比如“小姑娘長身體,多吃肉”。如果值班室是高塔,我想象自己是智商拔群的公主,我篤定自己會被拯救,每天拯救一次。
“格格巫”醫(yī)生拯救的不只是我的饑腸轆轆。我開始在作業(yè)本后面描繪他的人像。我給他起這個綽號可不是因為他鼻子大或禿頭。他相貌很年輕,不戴口罩時除了幾顆青春痘在臉上橫行,其余無可挑剔。他頭發(fā)蜷曲濃密,鼻頭固然大,但帥氣。有一次他看到了我的畫,當然我也沒有認真掩飾。他裝作看不懂的樣子,對小孩的心機漫不經(jīng)心。此后他一次也沒再出現(xiàn)過。一個新來的實習醫(yī)生拿著我媽的飯卡幫我打飯。我討厭那個女孩高傲的樣子,尤其討厭她纖長的手指,還有白皙脖頸后面的小絨毛。我想男人都會喜歡她那樣的女人吧。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也許是半年后,我才聽說“格格巫”是輪換去了其他科室。但這個真相已經(jīng)無法彌補我當時的難過。我相信自己是不被欣賞的,連同我的白日夢在內(nèi)。
在這之前,我也曾經(jīng)崇拜小學三年級的數(shù)學老師,還有一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又老又胖的臺灣歌手。當然那都是小孩子的幼稚把戲,我也從沒認真追過星,追星需要不少零花錢,我父母對錢看得很緊,他們共同的志趣是存錢買房,買完再買一套??创┪視跀?shù)學課上臉紅的只有我的同桌娜娜,她會一面用彩色鉛筆戳我,一面癡癡地笑。不過但凡有小男生膽敢說我壞話,她肯為我拼命。我后來再沒有那種學數(shù)學的興頭了,那時覺得數(shù)學考99分是一種不可原諒的辜負,必須在家里放聲痛哭。我媽在同事面前夸耀:“竺醫(yī)生和我向來是放養(yǎng)式教育,是孩子自己要強。”升入初中后我也有過一兩段莫名歡喜,但我再沒有過娜娜那樣的知己。
收到大學畢業(yè)十周年聚會通知那天,我聽到方雅齊在電話里說:“我們是一個宿舍的好姐妹,所以班長央求我來邀請你?!薄昂媒忝谩保嗝茨佂?,就像我在綜藝節(jié)目里聽到泛濫的“閨密”這個詞一樣。而且她似乎特別怕有人不知道班長是她第二任老公,她吃了特別美味的回頭草。話說方雅齊不是帶頭在宿舍里孤立我四年的那個人嗎?她對所有人說“竺天晴哪里怪怪的,頭發(fā)上有股醫(yī)院停尸間的味道”。甚至我的肥皂缸子不被允許和她們高貴的洗面奶并排放在洗手池邊。她們還經(jīng)常五個人組團吃火鍋,碰到有人問起我就說“竺天晴有口腔潰瘍”。這些她都不記得了。方雅齊不記得,我也可以不記得。我決定參加聚會。
“……大部分都是金融數(shù)學的老同學,還有國際經(jīng)貿(mào)的兩個男生參加。”方雅齊說,“你認識什么國際經(jīng)貿(mào)的人嗎?”
我沒有回答。
掛電話前我問了一個問題:“夏維維會來嗎?”
“她都移民好幾年了,誰請得動?!?/p>
2
酒宴之后訂個套房開“睡衣派對”的主意,是王霽月提出的,她現(xiàn)在是北京一家策展公司的商務總監(jiān)。已經(jīng)微微發(fā)福的馬捷明說:“我能報名參觀你們的派對嗎?當年的女生宿舍可是糙漢心中的圣地,恨不能進香朝拜?!?/p>
方雅齊說:“滾!”王霽月笑:“當年你也沒少跑女生宿舍啊,不過商學院的美女都在國際經(jīng)貿(mào)和商務英語,你不是追過那個誰嗎?”班長接話:“誰讓咱們班盛產(chǎn)女學霸呢,一個個可不好對付。”馬捷明對王霽月說:“往事不堪回首,現(xiàn)在我是婦女之友,主打一個心靈陪伴?!?/p>
席上幾個老總級的男同學早已喝高,談笑間回顧完年少得志的創(chuàng)業(yè)史或職場打怪升級史,打算換個場子繼續(xù)K歌。家里有小寶寶的、明晨早班飛機趕回去上班的、隨行帶了男女朋友準備單獨過夜生活的,此時也紛紛起身,互加過微信,一番依依惜別。我本該趁勢溜走,隱身在夜色里,可是身體里的另一種聲音探出了頭。我跟著剩下的六個女同學擠進電梯,進了一間豪華套房,進去后才發(fā)現(xiàn)除我以外的人都帶了睡衣,還都是滿目蕾絲的高檔貨。一圈五顏六色的銳澳雞尾酒在矮柜上擺成心形。
“天晴是正經(jīng)讀書人,聽說宿舍臥談會是從不參加的?!蓖蹯V月嘻嘻笑,“怎么辦,我們的玩笑尺度可大了,你放得開嗎?”
王霽月是隔壁寢室的室長,當年和方雅齊玩得很好,不過她一心刷實習、搞創(chuàng)業(yè),來無影去無蹤,和我沒有太大過節(jié)。我也嘻嘻笑,脫掉本來也穿不慣的高跟鞋,徑自去衣柜取了件酒店的米褐色浴袍,當著她們的面拉下了連衣裙背后的拉鏈。分明還滴酒未沾,神經(jīng)卻像被酒精浸潤了一樣,微微有些興奮。
第一個游戲是在卡片上寫下你大學時代喜歡過的人,描述他讓你心動的三個特征。由“法官”讀出卡片上的字后,剩下的人猜猜她是誰,被猜中的罰酒。這一局的“法官”是陳睿,曾經(jīng)獨占寢室電話天天煲電話粥的小美女。她研究生畢業(yè)后留校做了行政,此刻戴一頂鑲滿水鉆的皇冠,睡衣是寶藍色的綢緞。
“軍訓時的教官,姓劉?!标愵Wx出卡片上第一行字,好幾個人尖叫。
“他聲音渾厚,特別man;他對男生兇,對女生心慈手軟;學生離開軍營那天,他送了我一枚空彈殼……”
被猜中的李子慕痛快地喝干瓶中酒。方雅齊說:“可是我們每個人都收到一枚空彈殼哦?!鄙硇透叽蟮睦钭幽讲倨鹨粋€抱枕朝她肩膀砸,方雅齊細若游絲的肩帶險些滑落。
我不記得后面幾張卡片都說些什么了。被鐘情的大概有初戀的高中同學、街舞社的優(yōu)質學長、實習單位的金融男吧。我盼著“法官”讀到我的卡片。我已經(jīng)難以在腦中還原那張臉的真實細節(jié)了,只剩下封存在歲月通道里一束模糊的光。而眼前這幾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盡管與我的友誼淺淡,卻曾與我共存于同一個時空切片;也許她們中的誰也曾在校園的綠蔭小道、在通往禮堂的石橋上與賈桐淵擦肩而過,向他投去深深一瞥。
“他比我高一屆,可能是法學專業(yè)。他每天坐在圖書館同一個座位上自習?!蔽以诳ㄆ蠈憽O袷菓曰阡?,隔著時空打量曾經(jīng)的目醉神迷,心中的火花早已死絕。
“他給我遞過小紙條,一次是問我借耳機,另一次是閑聊。
“他的側顏特別好看。特別是某個角度的。
“他喜歡用鋼筆寫字,喜歡聽谷村新司,喜歡小賣部的豆腐卷和海帶結,恰好我也喜歡……”
我想我寫得過于細瑣了,當然我只寫了美好的部分。觀眾并不領情,她們對我的故事毫無興致?!鞍祽賵D書館里一個不知道名字的男生,偷偷看他一眼,這種事每天發(fā)生一百萬次?!狈窖琵R說。
而我只是一百萬分之一。
可我知道他的名字。在一本攤開在桌面的大開本專業(yè)書的扉頁,寫著他的名字,他的字骨架利落,有脊梁、有血肉。我妄想撫摸一下他筆跡的鋒芒,但終究忍住了。我不能透支過多的幸福,因為每天的一點甜是有配額的,我不能夠貪食。我坐回自己的座位,兩分鐘后他回自習室時,我還在唇間默念這三個字,感知中文方塊字的神奇和美好。在我開始關注他的兩個多月里,也曾擔心他如果名叫張大黑或王狗蛋,是否會減損我對他的喜歡?,F(xiàn)在我安心了。只有“賈桐淵”才足夠配他,每個字都不可替換。
“也太肉麻了,瞧你們一顆顆騷動的心!下一個游戲!”王霽月宣布。
3
賈桐淵不屬于我自小對異性產(chǎn)生好感的那種常見樣本。我喜歡書生氣一點、謙謙君子的類型,翻譯成男人的長相特征就是面部輪廓較為柔和,眼神有種小動物的清澈感,往深處看打撈不到世故圓滑的渣滓和沉淀物。賈桐淵的下頜角是方的,鼻梁挺拔,面相較為英氣,膚色有些深,慣常表情是那種彬彬有禮的冷漠。不過他一開始出現(xiàn)在我的視界里是一座角度局限的雕塑品:基于圖書館的座位布局,他首先定格在我視網(wǎng)膜的是他的頭部側后方,他的右肩,他握筆和擊打筆記本鍵盤的手。這座雕塑很養(yǎng)眼,特別是一雙大手頗有力量感,他的穿搭也比普通男生講究,我不介意多看兩眼,于是每天提早來圖書館占座,不是占據(jù)最搶手的靠窗的座位,而是搶對我來說的隱秘的景觀位。我本來不是非來圖書館自習的人,商學院大樓有不少空教室,還有高配置的機房,最適宜趕作業(yè),當然遇見同班同學的概率也倍增。
心懷對眼前這件激發(fā)審美愉悅的雕塑品的好奇,我開始天天泡圖書館,并繪制出“他”出現(xiàn)的時間表。我想這是個多么執(zhí)拗的人,才會每周固定五天出現(xiàn)在相同的時段,背一只藏青色的牛津布雙肩包,襯衫領子雪白。很快我不再固守自己的座位,這樣我可以從360度不同的方位看他,有時近,有時遠,有時索性消失,窩在距離圖書館900米的寢室里,猜想他會不會想念我。在圖書館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正經(jīng)八百,神情專注地看書或寫東西,偶爾也會放空,眼神迷離。他快畢業(yè)了,可能在準備司法考試,或論文答辯。某天我不小心瞥見他的手機歌單,于是趕緊回去研究里面的歌手或作曲家。還有他運動鞋的牌子,他常喝的咖啡,初夏的黃昏他身上隱隱約約的舒膚佳的香味,他堆放在桌上的《刑法學》《經(jīng)濟法學》的封面,我都爛熟于心。他逐漸像我的某位老朋友一樣。我不再責怪他的臉型過于方正、眼神過于銳利,畢竟他下巴上的凹痕可愛如嬰孩,足可彌補。
這分明是一種幾乎不需要付出代價的沉溺,只有歡欣,連思念、愁苦、膽戰(zhàn)心驚也都是歡欣的一部分??v然我知道,我和雕塑之間隔著一層看不見的氣膜,氣膜將我們分隔成兩個世界,卻也是神明保護我的結界,我并不想伸手去戳破?!霸浇纭笔羌kU的事,唯有躲在角落仰望才能擁有。就像歌里唱的,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我自始至終不知道賈桐淵刺破這道膜的動機是什么。也許是無聊吧。長得好看的人從來不需要管別人死活。他對我不感興趣,但他不是無所欲求的木質偶像,他享受被人仰慕,他喜歡捕捉射向他的目光,制成他光榮的戰(zhàn)袍。
“同學,你的耳機可不可以借我一下?”這是他遞來的第一張紙條,折成十字架。期末考試將近,座位空前緊張,我和他坐在一張長條桌的側對面,前后左右被滿滿當當埋頭苦讀的人群包圍。眾人苦,可是我的今日份甜驟然突破了配額。我把耳機盒放在兩人之間隱形的中界線,縮回手來,他坦蕩蕩取走,將猶帶著我體溫的耳機佩戴入耳;20分鐘后歸還時特地用酒精濕巾悉心擦拭一番,他優(yōu)雅的手越過隱形的中界線,我不伸手,他不撤回,我伸手時,見他面露赤誠的一絲微笑,耳機盒下面又壓了一枚十字架:
“竺同學,你很勤勉,祝你好運?!毕旅媸撬暮灻?。卻不知他何時獲知我姓名。
他沒到閉館就走,從我身后穿過時,手掌在我肩頭輕按了一下。仿佛是不小心。
我魂不守舍地跟出來,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天氣燠熱,這段路程卻如此美好,連梧桐樹也寫滿他的名字。我毫無企圖心,只是被吸引,而他也放緩腳步,在每一個拐角等我跟上,最后分開時他沖我揮了揮手,有個聲音在空中說“明天見”。
那天夜里我木木怔怔,不知所措,聽著下鋪李子慕細細的呼嚕聲,天明時在蚊帳里掉了眼淚,悲喜交加。
起床后是大雨滂沱的一天。我冒雨買來他常喝的咖啡,走遍四層圖書館的每一間自習室和閱覽室,我對自己說:討人厭的雨,他來不了了。
他連續(xù)多日沒在圖書館現(xiàn)身。再見時,他站在一樓的轉角和人說話,一幅禮貌、高素養(yǎng)的淡漠表情。他不認識我了。
而我的肩頭還壓著千鈞重量。
4
做到第五個游戲的時候,陳睿起身告辭。窗外夜色深沉?!懊髟缫团畠荷嫌變簣@呢?!彼齼深a緋紅,喝酒最少卻最顯醉相。記得當年寢室里,她一張嬌憨的娃娃臉,最多追求者,現(xiàn)在做了媽媽,反而落了單。王霽月嗤笑:“知道接下來要講鬼故事了,陳睿膽子比倉鼠還小?!?/p>
真真假假的鬼故事是女生寢室的午夜點心,盡管我從來是局外人。有位女生跟在陳睿屁股后頭走了,倒是我沒有提前撤,方雅齊頗有些意外。也許是酒精的情緒催發(fā),她說了句:“可惜大學四年,我們對竺天晴了解太少。”頓了頓,又說:“曾經(jīng)有段時間傳言,說你是竺校長的親侄女。我不相信。如果是,你也太低調了?!蔽艺f:“我們?nèi)叶际轻t(yī)生,除了我,從小暈血?!睂嵲谑羌沂聫碗s,父親脾氣又古怪,和那一支久不走動。交淺何必言深。一個穿成粉紅芭比的女生說:“倒是畢業(yè)后,看竺天晴上過兩次電視,一次是你跪在馬路牙子上救人,大雪天,被人用手機拍下來了。”
“還不是小時候在醫(yī)院久了,看過幾次急救培訓?!蔽也幌矚g聊天焦點在自己身上,想設法搪塞過去。當然我不可能忘記那一幕:天地雪白,一個人做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做到手抖,氣竭,絕望。王霽月插話:“你們還講不講鬼故事?都12點了。”救護車來時人還活著,家屬把錦旗送到我上班的銀行。一個月后,病人在ICU被人拔了管。那是我抑郁癥發(fā)作最嚴重的一次,覺得人生的一切努力毫無意義,肢體像陷在黏稠的泥漿里無法呼吸。家里兩位大主任,一個肝膽外科大拿、一個兒科專家,輪流請假不上班,天天在家監(jiān)視我,是我襁褓中也不曾享受過的待遇。要說鬼故事,莫過于此。
方雅齊帶頭講了一個網(wǎng)上盛傳、據(jù)說發(fā)生在新校區(qū)后山的靈異故事。故事本來沒什么,是她講得刁鉆,一驚一乍,還夾帶“筆仙”之類的獨家爆料??照{有些冷,粉紅芭比把客房剩下的一件浴袍披上了。這時有人開口:“國經(jīng)班有個女生跑步猝死的事,你們還記得嗎?”我心跳轟響,幾乎要懷疑問出這問題的是另一個自己。是王霽月。她剛去陽臺抽了幾口煙,臉上的妝有些斑駁。她隨手擰開最后一瓶酒,是梅子色的。李子慕伸直了大長腿,本來已經(jīng)倚墻睡著,這時醒來,無縫接了一句:
“周鈴子,是不是?”
王霽月說:“你也認識她?”
“我哪里認識,國經(jīng)班幾百號人呢。不過她出事后,連帶田徑隊也被整頓,那會兒我不是跑長跑嘛,大運會集訓,暑假回不了家?!?/p>
我輕輕接了句:“好像不關跑步的事。聽夏維維說,是基因問題?!?/p>
方雅齊說:“夏維維這個話嘮,從她姑媽那兒聽到點兒內(nèi)幕,逢人就講。話說她姑媽沒被校醫(yī)院開除嗎?”
沒有人接話。王霽月玩弄著手中金屬色的打火機,寂靜中發(fā)出咔咔的聲響。“周鈴子是我老鄉(xiāng),她家挺慘的?!彼従徴f,“她父母在我爸廠里打過工,后來自己開店做小生意,女兒沒了,想拼個二胎,花了幾十萬,一直沒成功?!?/p>
“你老鄉(xiāng)!那姑娘不是揚州人嗎?”在場所有人聽見我不合時宜的驚叫。
“一口東北話,地道黑龍江人,特別酷的妹子。”
5
一開始我以為他只是專心和一樓那個女生說話,不愿被打擾,連眼神也拒絕相交。我還有最后一場考試的書要溫習,于是進圖書館胡亂找了個座位。之前淋雨感冒了一場,頭還是千斤重。一靜下來,心里那個反思怪立馬跳出來對我猛烈抨擊、朝我吐吐沫。我掏出日記本,不敢看前兩天寫的,只宣泄當下的心情,狂寫了好幾頁:他的冷若冰霜,他的判若兩人,我的羞恥心,我立志戒除對他的心癮;不過是夢一場,在一個人的游樂園游蕩,關門清場時我沒有資格留戀,諸如此類。寫到后面我又幻想他會跑來找我解釋,我們馬上重歸于好;也許后來我們沒能成為戀人,但卻結下一段深厚的友誼,若干年后他成為像竺校長那樣知名的法學家,為事業(yè)終身未娶,而我和丈夫生下一兒一女……想到這里我決定換個座位,我的座位不能太過顯眼,但也不能讓他找不到我。收拾書包時我想翻出那兩張十字架形狀的紙條來,沒找到。不過我已從網(wǎng)上下了教程,能又快又漂亮地折疊這種十字架了。
換到離他不遠的座位,我看了會兒應用概率課的筆記。其實讀到大三我早已經(jīng)明白,我這個人既沒有數(shù)學天賦,又不抱有對金融的任何興趣,雖然我的均分排名遠在方雅齊她們之上,至少和陳睿齊平。從小到大應付考試的本事我還夠用。也許我更適合去學一門精神醫(yī)學。當年極力反對我填報醫(yī)學院的是我媽,后來她身為那位醫(yī)學博士的師母,還反對我和他談戀愛。總之她不希望我吃太多苦,她覺得我這個人意志力薄弱又神經(jīng)質,能順順當當把這輩子過掉就算謝天謝地。
半個鐘頭后賈桐淵出去了一趟,帶回來一個人。原來他身旁堆滿書的空位是為她留的。女孩相貌出眾,是那種家世好、又懂得妝扮的美。除了腰身有些微胖,眉目神韻有幾分像劉亦菲。賈桐淵把手臂繞過去,下巴抵住她染成冷棕色的馬尾,兩人開始漫長的耳鬢廝磨。其實我也沒看清她的臉,但知道不是一樓轉角矮墩墩、喪氣臉那個。兩人不時耳語幾句,賈桐淵像換了個人,小動作不斷,把女孩逗得花枝亂顫。坐他們同一張桌子的同學開始清嗓子,另一個誰“啪”一聲把筆往桌上拍。知道惹了眾怒的小情侶不改好心情,慢騰騰理書,理桌子,彼此糾纏、牽絆著往外走。經(jīng)過我桌前時,女生撩了下劉海,她全身沒一件多余飾物,只耳垂上綴一枚小花朵,也許是梅花,也許是扶桑花,換個人戴黃金說不定又老又土,偏她就是美得理直氣壯,美得跋扈。
只聽到他們兩個經(jīng)過時的只言片語。一個說“暑假去你家玩,敢不敢”,一個用方言說“揚州熱死了”。
“……出事前一天的清早,她暈厥過一次,幾秒鐘后清醒過來。這本來是命運給她的機會。校醫(yī)院值夜班的夏醫(yī)生,只當作低血糖做了簡單處理,沒提醒她盡快去大醫(yī)院復查。畢竟是沒有慢性病史的年輕人,癥狀不像癲癇,而且她說自己正在減肥。
“校方和學生家長會面那天,夏醫(yī)生也在場。當然出面做安撫工作的主要是校辦和法務部門。學校的責任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那天救護車從西門進來,校內(nèi)有條路在修,保安指路也沒說明白,害救護車倒出去繞到西南門,多耽擱了十來分鐘。
“周鈴子的父母坐在校辦的大會議室里,旁邊架著攝像機。聽說他們意外地克制,不哭不鬧,只求盡快簽字,帶女兒回家。沒多要求一分錢賠償。
“夏醫(yī)生后來主動離開學校,回老家去了。夏維維沒跟你們說吧?”王霽月彈出一支煙銜在嘴上,煙微微顫動,但沒有點燃?!跋尼t(yī)生,其實還是個蠻不錯的醫(yī)生?!?/p>
6
凌晨四點,我一個人沿著酒店門口濕潤的柏油路朝前走。穿制服的門童和燈火在身后漸遠,而城市在遠方尚未蘇醒。酒店臨湖,不一會兒,一面闊大的湖水映在眼前,波濤溫柔拍岸,水草的氣息從湖心傳來,一座禪寺的飛檐翹角在黑色枝丫中隱隱露出一角。出租車摁著喇叭從我身旁駛過,一張張面孔浮現(xiàn)在眼前,從前的與昨夜的影像交錯,又相繼遠去。晨曦微露,天際處一縷玫瑰色的影子,夜風中暑意猶在。
多年前的夏日,清晨的操場也是這樣空空蕩蕩。我沿著跑道慢走,身旁偶爾掠過一兩個晨跑的男生,他們戴著耳機,腳掌猛烈蹬地,而我捧著小林一茶的俳句集在背,這是我“戒癮”的儀式,與別人的世界毫無交集。我完全沒注意到那個女生是何時出現(xiàn)的,當我看到她時,她正在我近前緩緩倒下。她倒地的動作像是慢鏡頭,倒下就不再動彈,臉朝下埋在臂彎,她手臂纖長,全身紋絲不動,仿佛安然接受命運的擺布。我不記得關于她的其他細節(jié)了,只有耳垂上的金耳釘,梅花醒目,花瓣碩大無朋,遮天蔽日,遮蓋了所有發(fā)色、身材乃至長相的差異。我略略彎下腰凝視,站了大概有五分鐘,沒有動作,沒有呼叫,沒有流露關切或施救的企圖,時間在一分一秒間流逝。事后那個住在我身體里不肯罷休的妖怪追問我到底有沒有過掙扎,我沒有,我頭腦空白,四肢麻痹,我沒有內(nèi)心掙扎,我的良知在別處沉沉安睡。
直到兩個跑步的男生注意到這里,還有遠處一個保安也圍攏過來。一開始的猜測是中暑。有人撥打了120和校醫(yī)院的電話。夏維維的姑媽夜班正要下班,她身形肥胖,聽說是背著急救箱一路小跑到操場的。那時我應該已經(jīng)回到宿舍,李子慕不在,我沖了個澡,一個人上床睡回籠覺。按平時的作息該上課或上自習了,但漫長的暑假剛剛開始,還有大把的夏日時光。
事實上,從此我再沒踏足過世上任何一座圖書館,也再沒愛戀過世間任何一個美男子。
石露蕓,江蘇省蘇州市作協(xié)會員,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作品見于《安徽文學》《時代文學》《鹿鳴》《延安文學》等刊?,F(xiàn)供職于西交利物浦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