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2期|邱以:生客
邱以,1994年生,云南玉溪人。在《特區(qū)文學(xué)》發(fā)表短篇小說《如風(fēng)過耳》,在《滇池》發(fā)表中篇小說《杰出青年》,該小說入圍“故事大爆炸2022”征文大賽。另有小說評論、電影評論發(fā)表。
后天我家祖墳換碑,離家十年未歸的二叔突然說要回來,我叔公很是生氣,便將原先擇好的黃道吉日往后無限推遲,目的就是不想讓二叔到宗祖的墳前叩首。
那年我正好十歲,剛上小學(xué)四年級,時間是二〇〇四年的農(nóng)歷七月廿三,那天是白露。二叔離家出走時我還未出生,他是夏天走的,而我冬天才生。雖說是叔侄,可誰也沒見過誰,簡直比生人還生。只是聽人說,二叔早年是個混混,離家時身上分文沒有,偷了刀匠老花家的一把開山刀就走了。他沒上過幾天學(xué),腦子卻異?;罱j(luò)。他知道那把刀值錢,當(dāng)然,值錢的不是那半米多長的生鐵,而是刀柄。據(jù)說是用鹿角所制,鹿角是常年在外倒賣草烏的小良父親從黑市里淘的。老花跟他說這犯法,要坐牢的,唬得他半夜里扛出去,扔在了蒿枝叢中,被老花撿回去做成了刀柄。可是沒人買,因為貴得咬手,而且刀刃像一片竹葉,拖著一條尾巴骨似的刀柄,看上去十分詭異。再說大家都是良善百姓,誰也不會買這種可殺人越貨、卻連草魚也剁不開的刀。
老花發(fā)現(xiàn)刀丟失時正是黃昏。他吃過晚飯到刀庫里拿煙鍋來抽,剛踏進去就感覺好像少了什么東西,仔細一看刀丟了。地上有一只死掉的棘蛙,翻著白肚皮,四肢被利刃割去。房梁上吊著兩根魚線,其中一根掛有魚鉤,房頂上的瓦片明顯被人動過。兩天后所有人都知道老花的鹿角刀就這樣被我二叔偷走了。老花逢人便說這件事,說著說著還翹起大拇指,夸贊這小子腦殼真好使,跟他爹一點也不像;完全沒有發(fā)怒也沒有覺得可惜,還贊不絕口,把我叔公氣個半死。夜里打著手電捕來的棘蛙有碗口那么大,沒人敢下水捕撈,也沒人敢把手伸到水里去,棘蛙會抱住人的腿和手,力量驚人。要是被抱住就別想甩脫,除非弄死它。我們都管那東西叫“大抱手”。那晚我二叔爬上老花家刀庫的房頂,撤開兩片瓦,用魚線拴住棘蛙,慢慢地放到刀柄上。棘蛙碰到手腕粗的刀柄瞬間抱住。為保持平衡,他把帶鉤的魚線放到棘蛙眼前。蛙類只要看到指尖大小的東西在眼前晃蕩,不管是什么都會悍然咬住,魚鉤一碰就掙不脫了,棘蛙就變成了一把牢固的抓手。幾天后有人在回收廢鐵的貨攤上看見竹葉形的刀刃,上面布滿褐色的銹斑,刃根有不規(guī)則的斷面,刀柄不見了,老板說給了他十塊錢。
我們學(xué)校食堂塌了,提前一個月放假,樹上的葉子一天少似一天。我在火塘邊伏在凳子上寫作業(yè),火煙熏得眼淚直流。外婆在樓上的靈堂前敲木魚,發(fā)出明亮又有規(guī)律的咚咚聲,偶爾傳來幾段誰也聽不懂的誦經(jīng)。一只雜種貓從院心跳上來,圍著我的膝蓋轉(zhuǎn)兩圈后臥下。母親在廚房里做飯。我喜歡這種生活氣息,尤其在我成年后回想起來,愈發(fā)顯得一去不返、珍貴難得。那時,每年假期母親都會領(lǐng)我回外婆家,不管我愿不愿意。外婆家很遠,也沒有玩伴,很多時候我只能坐著發(fā)愣。沒過幾年外公病故,直至今天我仍記得他那一身行裝,尤其那件舊得發(fā)灰的中山裝,永遠披在身上,兩只手袖前后甩動。母親跟我說父親打來電話,讓明天回去,家里掃墓要換碑。外婆把我拉到樓上,一邊燒紙一邊口中念念有詞,按著我的后腦勺,讓我磕了整整一百個頭??念^如搗蒜時,我聽見外公在樓下喊:“飯整好了沒?”母親說快好了。外公說:“干什么,磨磨蹭蹭的!”然后一腳踢翻了火塘邊的板凳。第二天快到家時下起大雨,我和母親在路口的亭子里避雨,叔公家的白色大狗叼著雨傘向我們跑來。它是我們這個家族幾輩子以來養(yǎng)的最好的狗,后來老了,眼花耳聾,在公路上被卡車撞死了。我大哥騎著摩托車追了司機十多公里沒追到,回來把大狗的尸體運回家,誰也不舍得吃。叔公把它送給了一個鰥夫,說他會超度大狗,度了就能上天堂。后來那老頭把它剝皮吃了,我們知道后急得直哭。母親把傘還回去,叔公接過傘說不弄了!母親問為什么?叔公說小侄他叔要回來,我寧肯不弄也不給他拜!
我見到二叔的時候,跟見到一個進門問道的路人沒兩樣,母親在我耳旁悄悄說他是我二叔,我才好奇地打量起那個中年男子:個子跟我叔公一般大,只是要胖些,像個生意人。爺倆一進門看個對眼,誰也不理誰。別的對他倒是客客氣氣,笑臉相迎,他也很有禮貌地回應(yīng)。奶奶指指我說:“你二哥家的,大的那個。”他摸摸我的頭:“都長那么大了?”奶奶說:“喊喊二叔?!蔽移仓?,把頭歪向一邊。我喜歡嬸嬸家那對雙胞胎兒子,大龍和小龍,只有三歲,肉嘟嘟粉嫩嫩的笑臉,看著看著就想把他們倆抱起來。他們得到了全家人的寵愛。奶奶曾走十里路為他們買酸奶。叔公為他們佩戴上壓箱底的金色長命鎖和銀鐲。我二哥在院子里揉搓一堆腥味撲鼻的豬腸子。弟弟在灶門前玩火柴。大伯他們陸續(xù)往門里走,手里都端著各類半成品菜肴,無頭雞無頭鴨,還有被剁成幾大塊的魚。大白昂著頭聞了聞,搖著尾巴圍著我轉(zhuǎn),伸出舌頭舔我的手心。我拍拍它的頭,指指二叔說:“咬他。”大白走過去也搖著尾巴圍著他轉(zhuǎn),伸出舌頭舔他的手心。我對大白有點失望。不一會兒,它搖動著的尾巴忽然耷拉下來,微張著嘴盯著門外,吐出黑紅相間的舌苔,嗓子里發(fā)出陣陣低吼。我順著大白的目光看過去,發(fā)現(xiàn)門外站著一個陌生人,女的,長發(fā),一身白,目光銳利。我二叔指指墻角,大白跑過去躺下。他走出門去,挽著她的胳膊跨進門檻。
今天我家吃大菜,平常吃不到的,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婚慶喜宴上才能吃到,準(zhǔn)是為換碑吉日而備。沒承想二叔會來,碑可以改日再換,菜倒是撤不掉了,再說還得祭祖,就算活人不吃,也得做出來。我家祖上是在七八十年前從五百公里外逃來的饑民,餓死的不在少數(shù),所以后輩對吃極為講究。像雞鴨鵝這些家禽,無論胖瘦有肉無肉,都得切成一百零八片,肉片喚作“丁香葉”,雞鴨鵝去頭砍尾,各拿一個碟子裝好。如有來客,則放在客人面前;若無來客,就放在席間年齡最長輩分最大的人面前,這叫“有頭有尾”,是規(guī)矩,表達尊敬之意。包裹肉片的薄餅?zāi)笤谑掷锸菆F,攤開手掌是張,放入蔥絲,五片為一卷;或者捅開空心的馬蹄餅,肉片蘸醬油,醬油里拌蒜泥;或者用生菜包住,調(diào)黃芥末。蔥是章丘的蔥,蒜是蘭陵的蒜,都產(chǎn)自山東。這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吃法。但大多時候也不必那么講究,畢竟這是北方菜,學(xué)個樣式而學(xué)不到精髓,將就將就行了。雖然不必飯前禱告,但像這樣的日子也得守自家規(guī)矩,飯前要先到宗祖的靈牌前獻飯,點上油燈。吃飯時不準(zhǔn)高聲語,不可隨意走動,米粒不準(zhǔn)落地,即便掉落了也要主動撿起來吃掉,而且不準(zhǔn)吸煙飲酒、撒歡打鬧。席間我叔公多次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地擠兌我二叔,說他兒子早死了,還不停地埋怨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帶。旁人多次勸說無果,反而越勸越火,后來他直接把平常推木的刨子磕在飯桌上才無人敢應(yīng)聲。即便是這樣,也得守規(guī)矩,那些雞頭鴨尾依舊擺在我二叔和那個白衣女人面前,兩人默不作聲,只管往口中扒飯。
吃飯時我總?cè)滩蛔∮糜喙忸┠莻€女人,她讓我覺得親切。
聚如圓盤月,散是滿天星,家宴過后我有好多天沒再見到她。一個烈日當(dāng)頭的下午,我百無聊賴,獨自跑到河堤上玩耍,結(jié)果失足落水。我嚇得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平靜的水下光景一覽無遺:一群黑色蝌蚪在眼前奔逃,水藻在氤氳的藍色里迎水飄飄。我的雙耳灌滿河水,感覺四肢發(fā)軟,正在下墜,這時一只粗壯的手臂突然攥住我的衣領(lǐng),往上一提。我就像一只沖破水面的鷸鳥,一步躍到了岸上。我的眼前像是豎立著一塊正在流水的玻璃,一呼吸,天靈蓋就像被刺穿似的生疼。我看到身旁圍著很多洗衣女,一個男人的背影正在遠去。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白衣女人把一床絨被圍在我身上,伸手撫摸我的臉,“沒事吧”,她這樣說。她的手指在我的臉上滑過時,我聞到她的指尖散發(fā)著桂花的香味。我渾身哆嗦,低著頭說不出話來,雙膝不受控制地彎曲下去。我跪在地上,發(fā)燙的淚珠從臉頰上滾落。女人用手掌輕輕拍打我的背,她柔軟的頭發(fā)溫柔地耷拉在我的后頸,好像一片飄來的鵝毛。淚眼蒙眬中,我看到女人白色的身影一閃,仿佛從我的夢中經(jīng)過。
從那以后我每天都到河邊去,只是再也不敢走上堤岸。我就坐在石階上注視著河面粼粼發(fā)亮的水光,等了好多天也沒見她出現(xiàn)。我知道,她并不是每天都有衣服要浣洗。我就跑到二叔他們家那邊去,借著木門被風(fēng)吹開的間隙朝里張望,但每次都只能看見一角空曠的院落和幾株靜默的蘭草。這道我以前隨意進出的木門,現(xiàn)在好像變成了外人家的木門。我的假期作業(yè)再也無心去寫,電視里的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電線桿上嘰嘰喳喳的鳥噪只會讓我心煩意亂。夜晚閉上眼睛,她的白色身影總會在我的腦子里閃現(xiàn)。睡覺前、起床前,我都會躺在被窩里幻想:在某個大雨瓢潑的夜晚,我獨自在家里注視著一堆橘黃色的篝火。她是暈倒在我門前的一個遠方來客。我發(fā)現(xiàn)了她,把她抱進了家門。
她姓桑,祖籍湖北襄陽,由母親一人帶大,有一個兄長。其父是一名姓鄧的神漢,生前足跡遍布五洲,四海為家,為了生計攀登過長白山,泅渡過巴士海峽。她出生的前一年,父子倆在惡商的蠱惑下跑來西南吹高原風(fēng),鉆進山洞盜青銅,最后成為死在他鄉(xiāng)的異客。而后她出生,便隨母親的姓。
那個在河邊為我拭淚的女人是不是她?我為什么會無端地想要看見她呢?她和二叔在桌邊相對談笑。我偷瞄她一眼,迅速將目光轉(zhuǎn)移。那一眼,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對著我嫣然一笑,笑的同時雙手把頭發(fā)撩到耳后。她的耳釘發(fā)著光。我想盯著她看,可是我又不敢,只好把目光投向遠方??v然眼前是一堵墻,我也要把目光投向遠方,我為什么會變成了這樣?我莽撞地沖進房門找大龍和小龍的皮球,無意中看到她跟二叔在門后親熱的情景,為什么我會滿臉發(fā)燙耳根灼熱?我為什么會有失落的情緒呢?回到家以后,我為什么又像弄丟了什么似的悶悶不樂呢?那個夜晚她向后撩頭發(fā)的動作又在我的腦子里盤旋。
第二天,父親燒了屋檐下的一窩馬蜂,香噴噴的,堆在透明的塑料袋里,有的還在蠕動。他說這是要送給你叔公的。我說,我去送吧,便拿起袋子往外跑。我跑的時候聽到他在背后喊,早點回來吃飯,別在你叔公家蹭飯!
我跳進叔公家的門檻,看見一個大胡子坐在院子中間。他把煙鍋遞給叔公,說,青石六百五,大理石三百六,最低市場價,不能再少了。他說話的時候,滿口黃牙若隱若現(xiàn),煙從鼻孔和嘴里流出來。叔公說,剛剛不是說好了嗎,八塊青石,怎么又來回講?你怕我不給你錢還是咋說?大胡子欲言又止。叔公接著說,兄弟,我們這代人苦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大胡子說,不知道。叔公指了指我,有沒有后福我不知道,我侄孫,大難不死倒是真的,前些天掉河里了,哪,門前那條看到?jīng)],弱水呀,我活那么大年紀(jì)還沒見過落水不死的呢,水牛都淹死過,但他是個例外,這就叫大難不死。大胡子看我一眼說,嗯,這小子命大,那必有后福呢?我叔公嘆口氣,說,我問你呢,你怎么問起我來了,我年輕時也有大難不死的經(jīng)歷,只是從來沒有享過后福??!
叔公說的他年輕時大難不死的經(jīng)歷,只不過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口耳傳說。他要是喝了酒一高興,還會加上一些耳朵都聽出繭子的夫子大義,每次都一模一樣,我已經(jīng)聽過很多遍了。我一點都不生氣,我只是覺得煩了。他從來不管身旁圍著的是什么人,想說就說了。有時候我實在受不了,便俯下身去,對著他的耳朵喊,你已經(jīng)說過了呀!他一愣,說,哦,是的是的,然后隔個四五分鐘,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具體的年份說不清了,“總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叔公每次說起都會這樣開頭,而他所講的故事也總會給人恍若隔世之感。那時候我們這發(fā)生了一件咄咄怪事。據(jù)說是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雞不會叫,狗不會咬,別的家禽牲畜也跟著學(xué)啞巴。只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會偶爾傳來幾聲悠長的麂子叫,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頭幾天還響徹云霄,漸漸地聲音越來越稀薄,就像被一列重頭火車拖著跑了,跑遠了,越來越遠,最后完全聽不到了,只留下一片比海還深沉的寂靜。一開始沒人在意,后來有人說可能是氣候反常,他家的畜牲懶得很,天一冷,狗從來不看門,雞從來不打鳴,還把別人家的傳染了。后來又有人說是不是要地震?鄉(xiāng)村醫(yī)生老馮頭,我們村里的知識分子,說,要地震應(yīng)該是哇哇叫到處跑,看著不像,不會那么安靜。也有人說是不是鬧了瘟?。恳粫r間家家戶戶都在家里撒石灰。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家里的貓怎么比豬還能吃,叫也不叫喚,走路不出聲,悄無聲息偷了好多吃的,遭瘟的一點也不像有病。河里的魚一條也捕不到了,有人還看見成群結(jié)隊的魚往上游去了,只剩一些色彩斑斕的毒蛇和蛙類還在草叢里弱肉強食。兩年過去了,誰也找不出原因,那些不會出聲的活物依舊活蹦亂跳,下蛋的下蛋,下崽的下崽,沒有一點要翹腳的征兆,沒人敢殺也沒人敢吃,說是如果一不小心得罪了神明,怕天降雷霆;也有人不相信什么神明,但是覺得很奇怪,也不敢輕舉妄動。又過了大半年還是這樣,后來有些人摩拳擦掌坐不住了,有些人磨刀霍霍向豬羊了,再后來,大家交流了一下還是把刀收了。春秋冬夏晝夜流轉(zhuǎn),村民人人自危,人人饞得流口水。
事情弄到這一步,一村之長應(yīng)該站出來說句話才對,但是從來不見人影。有人去拜訪,十次有六次閉門謝客,其余三次說是不在家,還有一次是有人無意中看見他在清晨潮濕的山麓間大步行走,也不知道走些什么。后來有大半年都沒人見過他。村長再一次現(xiàn)身的時候已經(jīng)開春,門前的桃花粉了,后山的梨樹像是染了一夜風(fēng)雪,白花花的。那天他帶來了一個年輕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一頭騾子馱著兩個竹筐。那年輕人生得眉清目秀,好手好腳,卻鶉衣百結(jié),一副乞丐的模樣。眾人紛紛側(cè)目,引頸探看,是不是又來賣什么鬼東西的?大家圍上去一看,架在騾背上的兩個竹筐里,裝的居然都是法器。村長說:“鄉(xiāng)親們,過去三年,我們這風(fēng)調(diào)雨順,人丁興旺,也算是上蒼保佑,但大家明顯感覺到了災(zāi)變,于人無害之災(zāi),可人心惶惶,不可終日,不知何時才會結(jié)束。這三年來,我走大江,過大河,尋遍了動物學(xué)家、知識分子、能人異士,但說起異象,無人不眉頭緊鎖,一籌莫展,無人能解呀!”村長把手向年輕人一比畫,繼續(xù)說:“這位小兄弟,是我們最后的希望了,望諸公今后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助小兄弟幫大家渡過劫難……”村長口中的小兄弟據(jù)說是個煉金術(shù)士,此人煉金不用水火而靠天地。不僅如此,他還精通八卦、奇門遁甲、心意法、巫術(shù)之類。他常年在河邊行走,河流年復(fù)一年冰凍和消融。冬季流水結(jié)冰,只有貼近河底的水還在流動,高速流動的水流沖擊著河底的砂石。他在岸邊打出一套漂亮的招式,把口鼻舌身關(guān)閉,只用耳目感知,俯仰之間,見水中金光一閃,他默念長咒遁入水中,一支煙的功夫就篩上來了。金子通常都是趾骨大小,兩到三顆,他從不私藏或拿去典當(dāng),而是用法器磨成粉狀,撒向白茫茫的大地。
這一切都是村長親眼所見,就在那年冬天。
村長說完人群隨即散了。年輕人在他們身后問了一句:“有沒有糯米?”不知道是否有人聽見。不過過了一會兒,還是有人端來一碗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糯米。端來也沒用,他需要的是用生糯米來帶羅盤,羅盤動起來才知道是哪兒出了問題。無法,熟糯米只好喂了腳下四處亂走的雞,又回去拿生糯米。生的很硬,像彈頭,落在羅盤上像彈珠,會四處跳脫飛濺,只見羅盤上是一個圓形八卦,線條密集。他撒完糯米,便調(diào)轉(zhuǎn)身體面朝后山,雙手的拇指對準(zhǔn)前方在羅盤上撥動片刻,接著單手把羅盤舉過頭頂,盤針便虎虎生風(fēng)地轉(zhuǎn)動起來。大概十來分鐘后,年輕人放下羅盤,盤面有了新面目,但誰也看不懂。他托著羅盤靜靜地端詳著,半晌不說一句話,而后他湊到村長的耳邊說了句悄悄話,村長的臉色便凝重起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一句話也不說,鬼鬼祟祟地到家中去了。原來,年輕人想跟村長說的是,村中有此異象的原因,是這個村落壓到了這座山的“龍脈”,唯一可解的辦法,就是舉村重遷,否則后果難料?!氨M早到別的地方落腳謀生去吧,越遠越好?!彼f。村長聽年輕人說完便垂下了頭,不一會兒眼角就泛起了淚花,他表示會一一告知村民們,隨后謝過年輕人,交了酬金,大踏步地走出家門。村長走家串戶將消息傳至各家的過程中,無不受到鄉(xiāng)民們的反駁。“當(dāng)初落腳的時候就有風(fēng)水先生看過,此地便是由先生擇定,‘龍脈’在山背,這里是山前,豈有壓到‘龍脈’之說?簡直一派胡言。”村長恍然大悟,自知上了賊當(dāng),即刻呼來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兒到半路把無名法師截了,押來問話。他也很配合,酬金分文不少地歸還,只是一言不發(fā)。大家不解氣,便將那騙子捆住雙手雙腳,綁在梨樹下餓了兩天一夜。第三天早晨,村長前來問話。那天早晨,他看到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整座梨園中,只有綁他的那棵梨樹春露濃重,宛如淚水從枝頭滴落。他蓬亂的頭發(fā)上落滿了花瓣。早晨的梨園里沒有什么聲音,一根弧形的紫金光暈從天邊泛起,一片濃霧涌過來,林子里愈發(fā)呈現(xiàn)一種深不可測的幽靜。村長在那棵梨樹前站住了,仰頭觀望那一條條已經(jīng)疏松的花枝。“我們已經(jīng)遭此劫難,你為何還要騙人?”村長說?!安皇俏矣幸怛_取村長的錢財,只是,事態(tài)可能比您想象的還要嚴重……”他回答?!按嗽捲踔v?”村長說。無名法師斜靠在鋪滿白色花瓣的泥地上,抬頭看天,天空被虬爪似的梨樹枝椏切割成各類幾何圖形,三角形是白的,矩形是晶瑩剔透的藍,長方形上飄著幾點稀疏的云,高高的,他矚目它們許久,沒說話。時間過去了很久?!盁熀哟迦甓鄟恚u不鳴,狗不吠,與這座山的‘龍脈’無關(guān)。村長您實話告訴我,后山可有兩棺被荒草籠罩的三尺孤墳?”他問。村長將茶壺緩緩放在地上,狐疑地回答:“有倒是有……”“這就對了,這兩棺墳就在后山,可為何至今無人祭掃?說明他倆不是本地人,非但不是本地人,而且他們的親人或者子嗣還遠在千里之外。”村長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去找人祭掃,然后好好安葬,每年去上香,這算不算破解之法?”“想要破災(zāi)談何容易,舉村重遷已是最好的辦法,目前是行不通了,沒人相信我?!睙o名法師頓了頓,接著說,“死者生前雖然有過錯,但罪不至死,而害死他們的人也并非有意,不是惡人。這其中有許許多多復(fù)雜且不為人知的緣故。重新安葬是一個破解之法,但代價太大了,不值當(dāng)?!薄坝卸嗖恢诞?dāng)?”村長說?!皠油林?,九死一生?!?/p>
而后,兩人便慌忙到家中共商良策,究竟由什么人去重新安葬野墳,真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兩人下葬至今未逾十年,害他們的人應(yīng)該還活在世間。倘若將此事和盤托出,應(yīng)該也牽動不了他們,畢竟年深日久,而且事件屬于人性范疇。無名法師索性對此事諱莫如深,打算用自己的方法“揪”出人選。他從村長家的爐灶底下鏟來一盆灶灰,讓村長把全村人叫到空地上集合。趁此間隙,他兀自跑到后山的墳前磕了頭、念了咒、燒了紙,才慢悠悠下山來。來到眾人跟前,他說了一個年份,讓那個年份以前出生的村民割破手指,將血液滴入灶灰中。起初沒人情愿,之后在村長的勸說下,才陸續(xù)有人將信將疑地照做。血入灶灰,太陽一曬,便凝結(jié)成團。法師用木劍攪勻,倒在地上鋪開,仿佛一層紅色的細沙。他抬頭望望日頭軌跡,三望之后,倏地從地上抓起一把紅沙,翻身躍上瓦房。他站在脆若懸絲的枯瓦上居然身輕如燕,穩(wěn)似泰山,隨即朝眾人喊道:孰做的來不周!結(jié)下了幾多仇!不是冤家不聚頭!今日殺場爭馳驟!喊完,他縱身一躍,“嘭”的一聲,將手中的紅色灶灰飛灑而下。眾人似被風(fēng)沙迷了兩眼,無不雙手掩面扭頭向后,待轉(zhuǎn)過身來,但見有兩人渾身上下紅斑點點,其中之一便是我那四十出頭的叔公。
他“揪”出的兩個人選,一個是我叔公,另一個也是跟他年紀(jì)相仿的男性,村人都叫他老駝。老駝年輕時生得俊俏,認識幾個字,在隊里干過會計,后來因貪污公款坐了幾年牢,回來后老了一大截,神志也變得模糊,身子像蝦似的彎下去,背上好像無時無刻不馱著重物,遂得此諢名。這愈發(fā)加重了我叔公的憂慮,想想吧,那么大場面,又是高人又是儀式的,加之十年前有關(guān)那兩座墳的陳年舊事開始沉渣泛起,此去必定兇多吉少了。唉,老駝這人現(xiàn)在還能做什么,去了不是累贅嗎?想到這就令人戚戚。天完全黑了,他們前后走在路上,他轉(zhuǎn)身看了看走在身后、背著掘具沉默不語的老駝,又轉(zhuǎn)頭向林子間望去。此時山風(fēng)浩蕩,黑黢黢的瓦房小窗里飄搖著一粒若明若暗的燈火,四周空落落,他心里一下子難受起來。他本以為鄉(xiāng)親們會舉著火把、吹著笛子,來為他們送行,臨別前溫一碗酒,聽他們吼一曲《大風(fēng)歌》,看來都是書上才有的事。這讓他有些絕望。他很早就聽說,深夜,后山林澗中,尤其風(fēng)大的時候,常常會傳來嬰孩像老人那樣蒼涼陰郁的啼哭。那哭聲總是跟人保持著一定距離,有人循著方向追上去,可追到那,又感覺哭聲似乎跟自己跑了同樣一段路,就算追到海角天邊也還是這樣。是誰在哭泣?是誰在深夜里哭泣呢?
他心里雖然害怕,但依然牢牢記著之前法師把他們倆叫去,反反復(fù)復(fù)的叮嚀囑咐:“別管路上發(fā)生的一切,到了墳前必須九拜七十二叩,兩座墳前后相錯大約七八米,一人一座,拜完再換另一座,不可在中間拜,不能磕少一個頭,千萬不能含糊。兩套動作下來,天也就快亮了,倘若能聽到黎明前的第一聲雞啼,說明他們已經(jīng)原諒你們了,到時候趕緊動手挖。中途不可停歇,挖完后把骨殖迅速帶到山背后的梯田上,放入第八十四級田埂上的甕中,我在那里等你們。到時候你們就可以回去了,記住,回家的途中,千萬不要回頭?!毕氲竭@,不知道是一群什么鬼鳥噗嚕嚕拍打著羽翼騰空而去,他們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到達墳地,花了很長時間找碑?;牟蔟R腰,俯下身去脧尋良久,終于摸到兩塊無字石碑,東倒西歪地杵在蒿枝叢中。他們按照法師的吩咐做了,不一會兒汗水就浸透了衣衫,終于在黎明極度黑暗的時刻聽到了雞啼,把他們倆的魂兒都叫醒了。雞鳴不絕于耳,還好不是幻聽。拜完起身,天邊已經(jīng)開始泛紅,他們不敢怠慢,拿起掘具繼續(xù)干。待太陽躍過山頭,金光普照大地,兩座墳頭都已挖開,能看見腐朽的木板棺材,兩人合力打開同一個棺蓋,又打開另一個棺蓋。其中一具尸骸十年來居然尸身不腐,面容雖不可辨,但仍有人形,盯著盯著令人毛骨悚然起來。另一具身形較小,只有骨骸,但骨頭上卻裹著一層毛茸茸的綠霉,棺底有一池積水,清??设b。
老駝和叔公小心翼翼地從水中撈起骨頭,放入扁擔(dān)一端的竹簍中?,F(xiàn)在看,人骨跟豬骨牛骨之類的也沒什么不同?另一具卻耗費了他們很大的氣力,使的力不夠大抬不起來,用力過猛又怕撕成兩半,竹簍的容量又不夠人躺,只好把那具尸體掰成一個老僧,盤腿坐在竹簍里。為了保持平衡,老駝還特意往另一個竹簍里放了幾個石塊。我叔公蹲下去挑扁擔(dān),與活鬼尸撞個正臉,又慌忙換了個方向。“一、二、三,起轎!”老駝一喊,我叔公猛地挑起扁擔(dān),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往山背走。兩人走到一片松樹林中,恐怖的事情發(fā)生了,后面的活鬼尸居然把我叔公撲倒在地,嚇得他滿地亂爬求饒不迭,后來才知道是老駝被松枝絆倒,兩人一尸玩了一次多米諾骨牌的游戲。兩人按照法師的吩咐,快速來到了梯田上。他們遠遠地就看見法師站在一處田埂上,青衫孑立,神色孤傷。他們把尸體擔(dān)過去就轉(zhuǎn)身離開了。我叔公走的時候不敢回頭看,但他仿佛聽到了法師正在用竹刀劈那兩具尸體,就像劈風(fēng)中的一塊爛白菜,而后他聽到田埂上的黑甕憑空起火,再聽到法師一邊灑灰一邊說:“死者為尊,雖歿猶存,但我們生來是塵土,死后也依然是塵土,去吧去吧,穿越繁華,去吧去吧,散盡流沙……”
這個傳說的最后一個情節(jié),是我叔公頭也不回地跑回家去了,回到家坐在椅子上,腿在發(fā)抖手也在發(fā)抖,連碗筷都拿不穩(wěn)。第二天老駝家的兒子來問,為何他爹沒有回來?我叔公先是一怔,便同他們一家出門尋找,找了整整一天也不見人影,只是在山澗下尋得一根拐杖,上面雕龍畫鳳。可據(jù)他兒子說,他的拐杖從來就沒有帶出過家門。老駝就這樣離奇地消失了,有人說他是在跌下山崖的瞬間駕鶴西去了,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從此以后,那座山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嬰兒的啼哭,也恢復(fù)到了往常模樣,還多了一只拖著長尾巴的棕色鳥總在林間徘徊。
當(dāng)然了,這都是一些傳說,來自我叔公的喋喋不休。這些離奇的經(jīng)歷是他后半生最引以為傲的飯后談資。
我把那兜馬蜂放在叔公腳邊,跑到樓上去看看燕子有沒有來檐下筑巢,一上去就看見桑在晾曬床單。天藍色的床單在午后的陽光下獵獵作響,她俯下身去拾盆里的衣物,我看到她的鎖骨上開出了一朵梅花。聽說男孩長大后都要娶媳婦,那時我在想,她應(yīng)該就是我想要娶的那種媳婦吧?桑真是一個完美的女人。
關(guān)于我叔公的那個傳說到底有多少東西是真的,其實我也說不清楚。在我上過幾年學(xué)、擁有了最基本的閱讀能力后,我在我們家老房子的一架木桌抽屜里,翻到過一本名叫《煙河紀(jì)事》的線裝書,紙張是以前那種薄如蟬翼的信箋,整本書都是用工整而遒勁的鋼筆字所寫。作者仿佛害怕自己的字跡不能夠紙壽千年似的,有些字跡寫得太重,洇開了一團墨水。我稱它為書,是因為它真的有書的樣子,有封面、有目錄、有頁碼。在此后的很多年,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經(jīng)常拿出來翻閱,思考一些問題。有時候不得不承認,它真的是我們這個家族的一本禍害之書。它的作者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祖父。我的祖父是一個一生都老成持重的人,他一輩子不會開車,從來不打架鬧事,跟鄰居拌嘴都沒有過。他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睡前在床頭點著油燈,讀一些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紙張泛黃的醫(yī)書,然后在閑暇時,背著竹簍上山采藥,采回來熬制成草藥,存放在柜子里。當(dāng)然,也會有人找他看病,他也用自己的土醫(yī)術(shù)治好過不少病人,什么跌打損傷、脫臼骨折、感冒發(fā)燒、上吐下瀉之類的他都能治。常常有人在深夜找他看病,他會因此發(fā)很大的脾氣,一邊發(fā)脾氣一邊起床穿衣,看完病后向患者收很少的醫(yī)藥費或者干脆不收費。他這個不知是好還是壞的形象或者說某種地位,一直在煙河人的心目中聳立了很多年,在1979年的時候,被鄉(xiāng)村醫(yī)生老馮頭從外界帶來的一些要用針扎進血管輸送的藥水所覆滅。另外,在他還算漫長的一生中,他幾乎用了四十年的時間來寫《煙河紀(jì)事》,時間跨度長達半個世紀(jì),從1958年一直到新世紀(jì)初的第一個十年。這不是一本地方志,但可以把它看作是煙河的大事記本。譬如說在1959年的時候,煙河大量的樹木被砍伐;1978年“大鐵線”開通,竣工那天有村民用長竹竿挑著炮仗去跟鐵路工人們飲酒慶祝,還烤熟了一只羊,他們都覺得這會為煙河帶來財富,可在此后的很多年,一直到今天,那列滿載煤炭或者各種礦石的火車從來就沒有在此地停留過;1982年至1985年,山上的豺狼虎豹被獵殺殆盡;1988年的冬季寒冷而漫長,大批樹木被凍死,野兔和麂子在那一年逐漸滅絕,等等。我曾就叔公所講述的那個故事翻閱過《煙河紀(jì)事》,我鎖定的時間范圍大約是1970年前后,可是上面除了幾個含糊其辭、模棱兩可的詞匯,諸如“挑壩”“青銅盜賊”和“死于打架斗毆”“公社主任”之外就沒別的了,可是在1986年的某一頁,我又看見他在一些詞條后的括號里對當(dāng)年那起事件做了一些回憶及補充,潦草的字跡和凌亂的闡述,仿佛在訴說一個個年代久遠的秘事。
我記得在我差不多六七歲的時候,父親曾跟我說過這樣一件事。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他從睡夢中被我祖父那痛苦的呻吟聲吵醒,那種衰老微弱的哀吟斷斷續(xù)續(xù)地穿過房間的板壁傳來,讓他的心靈遭受著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和刀傷一樣的疼痛。第二天早晨他推開房門,眼睛適應(yīng)了強烈的陽光后,就看見我祖父佝僂著背坐在院子里的火爐旁喝粥。火煙圍著他轉(zhuǎn),他的白發(fā)有些蓬亂。他的腮幫夸張地腫大起來,因為他的牙根發(fā)生了很嚴重的病變。那個時期他原本要跟隨朋友到部隊上謀個差事,但因為這件事而徹底擱淺了。他看到我祖父雙鬢的白發(fā),有些不忍心離開。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疾病真的能使一個人在一夜之間變得憔悴而蒼老。他的牙常年都在痛,也從來都是自己治,嚼一些草藥,或者用芭蕉葉泡鹽水,能得到一些緩解,但那次實在是有些嚴重,牙根已經(jīng)通了,而且化了膿,他那腫起來的腮幫呈現(xiàn)著像琥珀那樣晶瑩剔透的顏色。他很執(zhí)拗地用原來的方法堅持了一個星期后,實在挺不住了,便住進了醫(yī)院。他的主治醫(yī)生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跟我父親的年齡差不了幾歲,我的祖父便很親切地叫他小兄弟。祖父的家離醫(yī)院路途遙遠,家里人很多時候忙于生計,對他無暇照顧,而那位醫(yī)生人很好,對我的祖父關(guān)懷備至。這樣一來,不但祖父的病在快速地康復(fù),兩人的關(guān)系也越來越親密,甚至說是莫逆之交都不為過。祖父在病房里待久了便覺得悶,就跟家里人聯(lián)系,把他那些書送去,我父親一股腦地把他堆在桌案的那些書帶去了,有各個民族的傳說、《聊齋》、《搜神記》和那些破爛發(fā)黃的醫(yī)書、詞典和綱目,其中還包括那本厚厚的《煙河紀(jì)事》。忙碌的醫(yī)生能夠跟我的祖父成為莫逆,可能很大的原因是他們的性格里有相同的成分。首先他們都屬于救死扶傷的人,雖然沒有可比性;其次他們兩人都性情孤僻,不愿與不相干的人來往,走路的時候不是看天就是看地,從來不看人;他們害怕與人爭執(zhí),說話小聲小氣;他們在操勞一天之后,喜歡拉上窗簾關(guān)起房門,沉浸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樂此不疲。那位醫(yī)生也差不多是這樣,他對往事似乎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迷戀以及珍藏的怪癖,他會把病人們向他吐露的心事和故事記錄下來,但他又從來不主動詢問。他似乎有一種魔力,只要在他的病人面前坐下來,他就能驅(qū)使對方說出心底的秘密或者一些不那么正道的甚至是可恥的可怕的愿望和期許,而他也會用一些討好的語言來附和或者安慰對方。他在這方面有點不像一個牙醫(yī),倒像一個心理醫(yī)師,具備神秘而可怖的催眠能力。在我的祖父生病住院的那段時日里,他們倆就曾每天抽出三到四個小時的時間來促膝談心,話題不外乎我祖父年輕時的所見所聞以及他常年的重體力勞作對身體造成的傷害。也許是我的祖父太過于老實巴交,他沒有從我的祖父口中聽到像其他病人那樣各種形式的人生履歷,像什么婚外情、私生子、大起大落的命運沉浮或者貪污受賄、私吞公款以及牢獄之災(zāi)、遠走他鄉(xiāng)等,都沒有。但他并不為此大失所望,因為他在我祖父那堆紛繁的讀物里發(fā)現(xiàn)了《煙河紀(jì)事》,如獲至寶。在我祖父疾病痊愈就要出院的前一天,我父親帶去了蜂蜜和雞蛋以表謝意,都被他悉數(shù)回絕,我祖父打趣地說給他牽介一段姻緣,他也是靦腆地笑著搖了搖頭,但他卻毫不介意地向我祖父表達出了固執(zhí)而強烈的想要擁有那本《煙河紀(jì)事》的愿望。我祖父起初不愿意,因為他覺得那樣一本破書,對眼前這個年輕人來說,無論是改善生活還是組建家庭都無甚用處。最后也實在沒辦法,我祖父把拐杖一揮,非常不理解地把那本他認為是一本破書的書贈給了他。此后,兩人還有很多頻繁密集的來往,主要是我祖父的陶瓷牙要定期清洗消毒,除此之外,那位牙醫(yī)還對《煙河紀(jì)事》里的某些事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情與好奇,尤其是1970年左右的那段關(guān)于青銅盜賊的傳說,讓他永遠處于一知半解的疑惑和莫名的亢奮之中。他需要我祖父的口述,我祖父或許覺得對方是個知音,也憑著自己的記憶耐心地為他講解。1990年春節(jié)剛過,那位醫(yī)生就熱切地跑來看望我的祖父,他的面龐看上去比以前消瘦了不少。他此行的目的,除了為我祖父更換新牙,還帶來了一份手稿,兩人在家里聊了整整一天。那份手稿讓我的祖父略微有些意外和震驚,那是一部名叫《現(xiàn)形》的小說,寫的就是七十年代我叔公和老駝,還有那湖南的一老一少盜青銅,最后兩人意外死亡的故事。小說的素材來源就是《煙河紀(jì)事》和我祖父的口述,厚厚的一沓格子信箋,洋洋灑灑,大約有二十萬言那么多,是那位醫(yī)生過去半年來起早貪黑嘔心瀝血的勞動成果。小說故事跟我祖父講的沒有太大出入,只是敘事中夾雜的某些議論是果敢犀利肆意直接的筆法,這讓我祖父有些隱隱的不安,不斷給自己倒酒。醫(yī)生不知厭煩地說著那個話題,并時不時向我祖父詢問,我祖父只是擺擺手說不要再提。將近一年后,醫(yī)生在他朋友的慫恿下將那沓手稿用牛皮紙包好,寄往上海的一家雜志社,因他是首次投稿,缺乏經(jīng)驗而沒有留底稿,小說投出后石沉大海,他放不下那部小說,便辭職到那個盤踞海灘的不夜之城走了一遭,當(dāng)然那些都是后來的事了。
醫(yī)生也很主觀地反思了他自己那部長篇小說的不足與缺憾,比如他很嚴重地淡化了故事的時代背景,這也并非他刻意所為,或者什么藝術(shù)創(chuàng)新,而是疏忽大意了,沒有處理好。他只是很含糊地說那是“激情歲月”,地名也只是以“這里”冠之,可這樣的歲月太多了,到底是“這里”的什么時候?他在自己的文中這樣寫道:“那個時候,這里的人們還很團結(jié),總是全村人一起干同一件事,用人力挖出巨大的水壩就是其中之一。西北人和中原人喜歡挖水壩,是因為他們生活的地方每年都有旱季,需要水壩儲水灌溉農(nóng)田。這里的氣候常年潮濕多雨,山泉汩汩,稻谷清香漫山遍野,挖水壩這一行為似乎只是一種標(biāo)榜或者表現(xiàn),生怕被激情歲月拋棄?!睕]想到醫(yī)生一語成讖,此后三十年的時間足以驗證他的預(yù)言。三十年來水壩的確沒有發(fā)揮出太大的實質(zhì)性作用,只是每年都有孩童在那個深潭里葬身,漸漸地水稻被煙草所取代,水壩也變成了承包給外商的養(yǎng)魚基地。他的小說主線是在挑壩期間,有人無意中從某處山坳里挖出了青銅器,這樣一來挑壩就迅速地轉(zhuǎn)變成了考古活動。在公社主任的英明領(lǐng)導(dǎo)下,那批青銅器得到了有效的保護,它們在迅速被氧化的同時,也在聲名遠播。這樣也就有了之后的湖南籍鄧姓神漢帶著兒子來盜竊的事。除此之外,他還在小說里不厭其煩地描寫了挑壩工地上萬人揮鋤的壯觀場面,以及有人被不長眼的鋤頭削掉半塊頭骨,公社主任在壩心的小池塘里養(yǎng)紅色的小金魚,對于青年男女的眉來眼去和半夜歡愉也毫不避諱。如果說這些東西寫在小說里有獵奇的心理,那其他的敘述和描寫就能體現(xiàn)出他作為一個小說家的責(zé)任感來了。工地上的艱辛困苦毋庸贅言,工人大多是方圓三十里內(nèi)的村民,有的路途遙遠,只能睡在自己搭建的帳篷里,忍受寒風(fēng)夜雨的侵擾和蚊蟲的叮咬,他們經(jīng)常為誰偷了誰的咸菜發(fā)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他在小說里寫到過這樣一對青年男女,女的是一名記賬員,主要負責(zé)工人們的工分計算和分配,男的是以我叔公為原型的一名工人,以及以老駝為原型的另一名工人。他寫過這樣一個情節(jié)——兩名男工人逃工后被抓回來,綁住手腳跪在地上,渾身的汗往下流,女記賬員不敢上去解綁,只能站在一旁束手無策地看著,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鑒于那兩個逃工的男青年是慣犯,屢教不改,有人說:“明天讓上邊的人來收拾你們!”他們一聽,變得有些狗急跳墻,不管別人死活,當(dāng)天晚上他們在另一些工人的幫襯下,把那盜青銅的一老一少拿來頂缸、背了鍋,反正公社主任和“上邊的人”又不知道是哪兩個逃工。是的,他的小說邏輯之準(zhǔn)確之嚴謹讓人嘆服,人物舉措之兇狠之毒辣讓人心驚。想想看,一個常年在外四處奔波的“行腳僧”和異鄉(xiāng)人怎會明白這種熟人社會的利害關(guān)系?神漢老鄧第二天在公社主任的教導(dǎo)之后破口大罵。老鄧在小說中痛罵的語言和內(nèi)容不知道作者一個斯斯文文的醫(yī)生,是從哪里弄來的?《煙河紀(jì)事》中并沒有記載,我的祖父不可能聽見,也不會有那么好的記憶力,語言之惡俗之凌厲,我沒有勇氣在此轉(zhuǎn)述。結(jié)果老鄧被失手打死,他兒子驚慌失措地也在對方的驚慌失措中被滅了口。兩位逃工的男青年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主動跟公社主任匯報了情況。他們這一堆人是這樣處理這起事件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條道走到黑,不僅逃工的事好像沒有發(fā)生過,就連死人的事大家也是心照不宣地守口如瓶,最后兩青年在夜間將尸首拖到后山的密林中,草草掩埋了事。
就是這么一個故事,醫(yī)生在他第三次校對完成后的那個夜晚,對著稿紙流下了苦澀的淚水。他為什么要哭?他是對小說里的人物報以同情和憐憫之心嗎?還是對我叔公和老駝,或者那遠方的一老一少滿心悲戚?又或者是為了別的什么事而難過?也有可能,是那部像水晶一樣放射著多種光芒的作品,讓他的心智也不禁為之迷離而癲狂?再或者,他是為人在逼仄的現(xiàn)實困境中人性所現(xiàn)出的原形感到絕望?可以說,小說里那兩個逃工的男青年,幾乎就是我叔公和老駝,神漢老鄧和小鄧也是像那樣死于非命的。在現(xiàn)實中,老駝也像那個傳說中所講的一樣,是離奇地消失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只是有很多種版本的說法,不一而足。而我叔公卻是在我們家族墳地換碑之后的第三年,以同樣的形式客死他鄉(xiāng),成為異地的亡魂。我相信,之前的事和之后的事,都是他命中注定要遭受的劫難和報應(yīng)。
1993年,醫(yī)生從原先的單位辭職,只身一人前往上海。他的目的首先是想逃離原先一成不變的乏味生活,其次才是去找回那部小說的手稿。他找回手稿后一直將它夾在《煙河紀(jì)事》里,并攜帶在身邊。他把它們放在一個墨綠色的斜挎背包里,陪伴著他走過了近十年的漂泊生涯。十年間他在上海從事過諸多行業(yè),也嘗盡了人間滋味,從一開始的積蓄被人騙走,到后來的賺錢又賠錢、賠錢又賺錢,年近不惑的他終于在那個城市有了一個自己的牙科診所,最終還是重拾了老本行。他也有過幾段長短不一的感情經(jīng)歷,但是都不成功,至今依然單身。2003年的一個傍晚,醫(yī)生看完他那天的最后一個病人后,打開電視在躺椅上休息。電視里正在播報新聞,外面的世界亂成一鍋粥。他拿起遙控器正要換臺,突然從外面闖進來一男一女,男人的嘴角流著血,腮幫有被鈍物重擊后的淤青,手心里托著兩顆從根部斷掉的槽牙。他們焦急地詢問醫(yī)生,還能不能補上?醫(yī)生在為男人鑲補新牙的過程中,從女人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并以一個異鄉(xiāng)人的身份對另外兩個異鄉(xiāng)人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訓(xùn)誡。之后,男人也是感慨良久,并跟醫(yī)生說起了自己少小離家的經(jīng)歷,而原因竟然是跟自己的父親不和。兩人在互訴衷腸的過程中,醫(yī)生驚覺眼前這個男人居然跟《煙河紀(jì)事》、還有他那部小說有著千絲萬縷無法扯脫的聯(lián)系,他興沖沖地把它們拿給他看,男人看了也是驚訝得合不攏嘴。小說中所寫的人和事,正是他大約十年前就離開的故土,是那里發(fā)生的往事,更重要的是里面有他的父親。醫(yī)生在把它交到男人的手中時說,現(xiàn)在算是物歸原主了。男人說,我得把它交給大伯,才是真正地物歸原主。兩人相視而笑。在他們?nèi)酥?,有一個人除了驚訝之外,可能還有別的不為人知的情緒。她可能是感傷,也可能是憤恨,她名叫桑荷。第二天,桑荷意外地答應(yīng)了男人之前多次對她提出的結(jié)婚請求,并主動提出要陪他到煙河去面見父母。男人欣喜地帶著她,皮箱里放著《煙河紀(jì)事》,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轉(zhuǎn)了幾次大巴,在我們家祖墳換碑前的那個夜晚,劃著一葉小筏踏上了煙河?xùn)|岸的土。
此時此刻,桑荷就在我跟前。
她說:“小以,你幫我去買一把桃木劍好不好?”
于是我就上路了,拿著她給我的三十元,她說剩下的錢自己買根冰棍吃,但我決定不買,我要把剩下的錢一分不少地帶回去還給她。是的,我沒問她買桃木劍做什么?買什么樣的桃木劍?在哪里可以買到?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出發(fā)了,往鎮(zhèn)子的方向走去,我覺得那里應(yīng)該會有,賣竹煙具的地方應(yīng)該會有;如果沒有,賣首飾飾物的地方應(yīng)該會有;如果沒有,賣香紙和骨灰盒的地方應(yīng)該會有;如果沒有,我也不知道哪里會有了……但是不管怎么樣,我一定要把她想要的東西買回去。我走出村口,走過石橋,走過上游岸邊的石子灘和被河水沖刷的鐵軌。我爬上陡峭的山坡,在一片松樹林里穿梭,微風(fēng)吹來,我不由得蹦跳起來。那些地方我都走過了,都沒有桃木劍。我一進門就問,你家有沒有賣桃木劍?有的人直接說沒有,有的人說這是哪來的孩子,到別處玩兒去!通常多數(shù)人都不會理我。我的腳已被涼鞋磨出了水泡,難受得有點想哭。烈日當(dāng)空,我好像忘記了來時的路。幸好我遇到了在叔公家見過的那個大胡子,他站在很多白得耀眼的石塊間跟人講話。那些白石頭真是各式各樣,大到石像石床石門,小到石杯石器石凳,應(yīng)有盡有。他看到我說,喲!你小子怎么在這?我說,我想回家。他說,別哭了,跟我走,今天正好拉石碑過去。我說,哪里賣桃木劍?他說,哪樣?我又說了一遍。他用手往右邊一指,我抬頭一看,是個木材加工廠。我跑過去,沒看見人,只有一臺磨鋼鋸的機器在一間屋子里咔嚓咔嚓響,火星四濺。我又轉(zhuǎn)了一圈,大胡子走過來喊了一聲,老肖!一個戴著藍色安全帽的腦袋從山一樣的木料中冒出來。大胡子說,這娃娃想要桃木劍,你削一把給他玩玩。
我把那支紅漆未干的桃木劍交到桑的手中時,她的表情冷若冰霜,只是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頭,便拿起門后的斧頭走出門口,把桃木劍墊在一座樹樁上,將圓而鈍的劍頭削得尖銳而鋒利。我看著那段像白骨一樣森然可怖的切口,心中有些惶惑。家里幾百號人都知道明天要換碑了,我二叔也知道,但他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整天在沙發(fā)上睡大覺。叔公也不像二叔剛來時那般計較了,只是忙前忙后地布置各類東西,像香紙供果一類的,千萬別把任何小東西忘記。親戚們走東串西,來來往往,叔公家熱鬧極了,門檻已被踏破。明天的飯桌上就不能再喝酒,因此頭天晚上醉倒了不少人。酒氣在空氣中飄蕩,所有人都不免吸進炮仗響后留下的那些火藥和硫磺的顆粒。我趁著天黑跑到門外撒尿,卻看見桑荷獨自一人在百米開外的月光下舞劍。那種情景像什么呢?像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武林大俠,也像那些跳舞的小姑娘,踮著腳尖轉(zhuǎn)幾百個圈也不會倒下。
那天夜晚我摸著黑回家去,睡覺時做了一個噩夢,半夜醒來,臉上都是淚水。母親也被我的哭泣聲吵醒。她打開昏暗的臺燈,把我抱在懷里,問我夢見了什么?我想了很久也沒想起夢見了什么。
所有人起個大早,浩浩蕩蕩地往墳場走,年輕力壯的走在最前頭,他們用鋤頭鏟平樹林間那些霜露濃重的雜草。女人們抱著還在熟睡的孩子走在隊伍中間,其余的就提著各類東西,扛著白幡走在后頭。大胡子帶著他的小工們扛著石碑走在最后。我沒有在隊伍中間看見桑,便扭過頭去尋找,發(fā)現(xiàn)她和二叔在工人隊伍里,兩人都不說話,只是低著頭往前走。我還看見桑手里的那把桃木劍,劍柄上多了一綹紅繩。到達墳場,叔公跑上前去,在最大的那座墳堆前跪了下去,后面的人也一個接一個跪了下去。我嬸嬸在跪下的時候,驚醒了懷里的大龍和小龍,兩孩子睜著骨碌碌的大眼睛看著我。不知前方是誰喊了一句:上碑!后面的工人們便扛著石碑往前沖,我抬了一下頭,無意中看到工人肩上的石碑有刀刻的文字。不知什么時候,我前頭的幾個婦女已經(jīng)開始低聲地啜泣起來,弄得我頭也不敢抬,只聽得到樹林間回蕩著鐵錘砸石塊的聲音。不一會兒,有人陸續(xù)起身往前走了,他們邊走邊把那些香紙往前遞。叔公說,讓最小的孩子上來!我嬸嬸悄悄地對兩個孩子說了句什么,大龍和小龍便在荊棘叢中慢慢悠悠往前走,剛走到碑前就被我叔公按著肩膀跪了下去。這時,桑也起身,她白色的身影擦過我的肩膀往前走去。我看見她往前走去的時候,所有人都抬頭看她,臉上泛出驚訝的神色。她走到我叔公跟前,說了幾句什么,叔公的臉上先是有些為難,隨后又點了點頭。桑蹲下身去,點燃了一把香紙灑向天空,那些燃燒過后的紙屑就像黑雪一樣紛紛飄落。桑突然在那些飛灰間舞起了劍,跟我昨晚在月光下看見的一模一樣。這是某種祭祀的儀式嗎?她的步伐輕盈而美麗,她的身姿即使在坡地上也像在天水之間飄滑的鷺鷥那樣矯靈,她的長發(fā)就像被晚風(fēng)吹動的炊煙,用目光都能感受到的柔軟。叔公喊了我的名字,我便起身,拖著發(fā)麻的雙腿向前去。我向前走去的時候,目光一直跟隨著桑的身影。我走到大龍和小龍身后,噗通跪了下去,就在那一瞬間,我看見桃木劍飛過來刺向大龍小龍的身體。
遠處是蜈蚣嶺猙獰的石壁,近處是林間的瘴氣和爆炸的人群。我什么也聽不見了,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我忽然想起了昨晚的夢境,立在池塘中央的長發(fā)女鬼和迎面撲來的白色公獅。我繞開鄉(xiāng)間交錯的阡陌,跑上平坦的大道,卻感覺像肩負著巨石,跋涉在皚皚雪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