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與金性堯的出版因緣
晚年金性堯(韋泱攝)
今年值巴金先生一百二十周年誕辰。此前偶然讀到巴金早年寫給金性堯的一封短信:“性堯先生:近日為友人校對譯稿甚忙,答應(yīng)給《魯迅風(fēng)》寫的文章無法交卷,請原諒。今天為自己編的小叢書中某一冊寫了一篇《前記》,抄給您看看,不知能否作為補白在貴刊發(fā)表,因我在離滬以前恐怕不能寫出像樣的文章了。祝好! 巴金九日”。
此信結(jié)尾處只有日期,沒有年月。據(jù)考查,當(dāng)寫于一九三九年六月,之后未見收入二十卷本《巴金全集》及任何書信單行本,應(yīng)是一封未刊信。這年,在王任叔支持下,金性堯在上海主編《魯迅風(fēng)》雜志。他為了使刊物辦得豐富多彩,有聲有色,特地向不擅長寫魯迅風(fēng)格雜文、時任文化生活出版社(簡稱文生社)的總編輯巴金先生約稿。巴金得信后,就回了此信。金性堯收到信后,即在當(dāng)月二十日第十六期《魯迅風(fēng)》(半月刊)上,刊出隨信附來的文章,標(biāo)題為《寫在羅淑遺著的前面》(簡稱《前面》)。而巴金的這封信,卻透露出諸多信息。他一九三九年四月回到上海,一邊常去文生社,校對朋友李健吾譯羅曼·羅蘭《愛與死的搏斗》,列“文化生活叢刊”,于當(dāng)年九月出版。一邊把從桂林帶回的羅淑小說遺稿《地上的一角》《阿牛》編竣,并寫了《前面》(后經(jīng)巴金修改,作為書名《地上的一角》的《后記》,編入“文學(xué)小叢刊”第一集,于當(dāng)年九月出版。此文后收入巴金《序跋集》及《巴金全集》第十七卷)。巴金在當(dāng)年六月九日寄出給金性堯的信及《前面》一文之后,又寄給金性堯一文《關(guān)于愛國者》,刊于《魯迅風(fēng)》第十七期。接著,巴金按信中所說,六月“離滬”去了香港,從蕭乾處取回存在薩空了那里的衣物,又送蕭珊去廣州中山大學(xué)外文系上學(xué)(蕭后轉(zhuǎn)入昆明西南聯(lián)大)。七月回上海后,巴金寫完四十余萬字的《秋》,又趕緊續(xù)寫《火》的第一部,還續(xù)譯《赫爾岑回憶錄》。他想在離開上海前,抓緊把手頭這一切做完。因為目睹抗戰(zhàn)烽火燃起,估計這次去大后方昆明、重慶和成都等地,說不準會待多長時間。果然,從一九四〇年七月離滬,到一九四六年五月他才回到上海。
金性堯先生是我國文史大家,但他對作家巴金并不陌生。雖然金性堯自幼讀私塾教的四書五經(jīng),但第三位私塾老師較為開明,在教他古文后,還教他英語和算術(shù)。同時,課后還向他推薦了新出版的文學(xué)書,如魯迅《吶喊》、葉圣陶《倪煥之》、《冰心散文集》和巴金的《滅亡》。那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其時金性堯只有十四、五歲。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新文學(xué)作家巴金的作品,可說是巴金的讀者,并開始神交。一九四三年他在《我與書》一文中寫道:“尤其是巴金先生的《滅亡》,讀罷令人起著恐懼之感,跟它深黑底子猩紅字劃的封面,倒成為一種強烈而又和諧的色調(diào)”?!稖缤觥窂膬?nèi)容到封面設(shè)計,都給少年的金性堯留下深刻印象。此文分兩次刊于《雜志》,后收入一九四四年出版的金性堯散文集《風(fēng)土小記》。
這就說到金性堯第一本書《星屋小文》的出版往事。一九四〇年七月,巴金離開上海之前,金性堯遇到巴金,說想在文生社出一本書,除了雜文還有幾篇散文,巴金聽后說聲“好”。金性堯回家后,把在報上發(fā)表的文章剪報整理出來,大約有五、六萬字,準備起個書名,想到黃仲則的名句:“一星如月看多時”,就題名為《星屋小文》,第二天書稿送到出版社。不料過了兩天,巴金忽然獨自來到金性堯居住的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葆壬里石庫門,拿出幾頁稿紙對他說:“這兩篇不要收”。金性堯答應(yīng)著就收回了這退回的稿件。此書列入巴金主編的“文學(xué)小叢刊”第二集。第二年六月當(dāng)書順利出版時,巴金早已繞道越南去了昆明。文生社的上海出版事務(wù),包括與作者金性堯的聯(lián)系等,全由陸蠡先生負責(zé)。金性堯得知,這套叢書一印出就運到內(nèi)地,不在上海銷售,他除只送朋友幾本外,當(dāng)時留在手頭的只有一本,后來也不知所蹤。晚年金性堯在《憶〈星屋小文〉》中感慨地寫道:“巴金先生的道德文章,用不著我來說了,我要說的是這樣一位前輩作家,為了刪去兩篇文章,竟親自來到一個年輕人家里,除了抽去這兩篇外,其他就什么也不改動,所以出書的過程也很快,這個過程一直牢記在我心里”。金性堯比巴金小十二歲,卻視巴金為前輩作家,可見巴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憶起自己第一本書的印成,金性堯說:“每一個從事文學(xué)生活的年輕人,都有創(chuàng)作欲與發(fā)表欲,也不知怎樣一來,我忽然會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第一個不能忘卻的是阿英先生,有了他,我才能在《大晚報》的副刊上露面??箲?zhàn)時不能忘卻的是柯靈,他不但讓我在《世紀風(fēng)》上寫,就是他兼編的《淺草》上也有我的份。我的‘文載道’的筆名,最初就是發(fā)表于《文匯報》上記錄斯諾演講時使用的”。這些文章集攏后,最終由巴金執(zhí)編成《星屋小文》,且用筆名“文載道”出版了金性堯的第一本書,作者在此書《后記》中寫道:“我企望著這樣的一天,我謳歌著這樣的一天。而且,我還從這里得到了一點勇氣,在感謝于斗士的心血載溉,朋友的盛誼的鼓勵,敢于將這幾堆不成樣的東西,送到高明的讀者之前。正像荒湮的廢墟之上,時或有一二顆未滅的火星,在閃爍與爆裂”,文中表達了對編者巴金的謝忱之情。《星屋小文》一書于二〇〇九年收入九卷本《金性堯全集》第一卷??赡苡捎谟?shù)及發(fā)行原因,原版書現(xiàn)在極難找尋,許多書目資料類書如大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總書目》也失收。
金性堯曾寫長文《新文藝書話》,這也是我國文壇較早使用“書話”一詞的作家之一。文中他多次提及巴金和文生社。他寫道:“商務(wù)還有一種小型而收譯文的,有郭源新(筆者注:鄭振鐸筆名)的《桂公塘》,曹葆華的《詩與科學(xué)》,巴金的《沒落》等,分一二兩輯,綠面銀字,形式既樸素雅凈,內(nèi)容卻也結(jié)實多采。出叢書原非不容易,主要的還得看其中的內(nèi)容是否精和純,像文化生活社的幾套叢書,那就因了主持者自身在文壇上很有貢獻的人”。文章最后仍說到巴金主持編務(wù)的這家出版社:“它雖是出版界中的后起,但其網(wǎng)羅作者之弘多,從業(yè)方針之嚴肅,和選擇作品之謹細,在文壇的地位即非等閑可比。尤其是巴金主編的‘文學(xué)叢刊’,更覺樸實而謹嚴,差不多都銷在二版以上。記得戰(zhàn)前《大公報》主辦的‘文學(xué)獎金’,得獎的作品,如蘆焚的小說、劉西渭的評論、何其芳的散文、曹禺的戲劇,便都是收在巴金編的叢刊里面,即不難想見其內(nèi)容之優(yōu)秀,現(xiàn)在要想配到第一至第七輯全份,恐怕很不容易了”。此文刊在一九四五年《文藝世紀》第二期,二〇一三年收入六卷本《金性堯集外文編》第一卷,這當(dāng)是金性堯先生書話寫作中的一篇重要文章。
由此可見,作為作者的金性堯,沒有忘記出版他的處女文集《星屋小文》的編輯巴金先生,以及當(dāng)年這家在出版界可稱后起之秀、由巴金任總編輯的文生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