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xué)》2024年第4期|劉寧:奉科書(組詩)
劉寧,女,納西族,1996年生于麗江奉科。詩歌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詩選刊》《揚(yáng)子江詩刊》《作家》等刊物,獲第六屆草堂詩歌獎青年詩人獎、2022年度云南省優(yōu)秀作品獎,現(xiàn)任教于麗江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
奉科書(組詩)
劉寧(納西族)
那么多的阿一若
這里原先沒有神的。
他騎著六牙大象路過奉科,為尋找一個
背著一張牛皮從雪山出發(fā)的年輕人
來到這里。但他沒有想到
這里,有那么多的阿一若。
那么多的阿一若在山野里
放養(yǎng)羊群,那么多的阿一若摸索著
在夜里劃開火柴,那么多的阿一若
背著巨石追逐金沙江水。他決定留下來,住在
一棵核桃樹上。夜晚,幻作虎頭人身的
阿一若們紛紛圍住他,質(zhì)問道:“為何要在這里
停留,神從不光顧這片土地?!?/p>
他沒有說話,彎腰把一個遺棄在
核桃樹旁很久的破水缸輕輕移開,一只
捂著胸口的阿一若的靈魂,迅速
從地上爬起來,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來到奉科的陌生男人
他跟著騎白牦牛的死神
來到奉科,那些高山上的松樹
金沙江邊的黑石,竹林里的麻雀都已
預(yù)言了一切。奉科人早早知曉
死神到來的消息,但他們不明白
這個肩上扛著兩棵棕樹,牽著
白馬和白羊的陌生男子
為何前來。這是他第一次涉足
這塊土地,這里沒有遍地的黃金和
珠寶,死神請他前來,為奉科的亡靈
送魂。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從何處
來,有人說他是從富裕的
麗江城來的珠寶商,生意失敗后投了
金沙江,死神懲罰他做送魂人。有人說
他是上一任送魂人的兒子,父親死后
曾在夢里把送魂的路線和儀式一一
傳授給了他。關(guān)于這些言論,他沉默不語
自顧自地把白馬和白羊拴在兩棵棕樹下。到了
夜里,
他就化作一只藍(lán)虎,等待著那些從奉科
出來的靈魂:一棵松樹、一只貓頭鷹
一群麻雀或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女子……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靈魂里,哪些需要帶回
玉龍第三國,哪些需要帶回祖先地。
奉科天堂
阿一若,你們今天不是從
石頭凳子山砍來很多松樹,說
要去空中建天堂嗎。那么,不需要
再建一座奉科天堂了,就把我們
留在這兒。我們會受苦,靠吃土豆和
南瓜過生活,會絕望地摔倒在濕漉漉的
草叢里,靈魂被來歷不明的彈弓擊中。
背著巨石躲在巖洞下,可能
也沒有辦法逃過死神的追捕。但
就把我們留在這兒吧,每個人
都有去天堂的小路可以走。一個
在人間吃盡苦頭,想尋死的老婦人
會遇見一只馱著一座雪山的藍(lán)虎
為她引路,她的祖先早早
等在開滿南瓜花的岔路口。
每隔三十年,就有人死于孤獨(dú)的
奉科家族,他們背著族譜化作成群的白鷹
翻越九座雪山前進(jìn)。而我們坐在火塘旁,
吃著烤土豆,就已經(jīng)坐在神的中間,就不能
再扛著松樹,一根一根運(yùn)往天空。
憤怒
這些天,失明的阿一若
整夜整夜睡不著,他的靈魂
不安地從廚房飄到堂屋,又回到
床上。外面松樹林里的斧頭聲
卻從未斷過?!袄咸鞝?,這已經(jīng)是
第一百四十八棵了,他們砍了我們
那么多松樹?!苯舆B幾天,他早早地
起床,坐在門口那塊黑石上,詢問
過往的行人,還剩下幾棵松樹。
牽著黃牛路過此地的男人告訴他,根本
就沒有松樹被砍。扛著一根木頭下山的
瘸子安慰他,那只是夜里幾個年輕男孩
打麻雀的聲音。對此,阿一若感到憤怒:
那些人一定是用這些松樹
在外面建了一個只有他們看得見的奉科。
菜地
傍晚,當(dāng)我們在菜地澆水時,藍(lán)色的
金沙江運(yùn)送來沉默的群山、飛鳥和
大片大片的芭蕉林。幾個
剛剛從營盤參加完葬禮返家的老人,她們
坐在籬笆外,快樂地和我外婆搭話。
我站在桑葚樹的陰影下,一瓢一瓢地
往白菜、小蔥和萵筍上澆水。其中一個
提出要用一碗玉米換一把菜地里的小蔥
我們痛快地答應(yīng)了。她們又說
自從我去了麗江城,就再也沒有見過。
但我卻認(rèn)得她們中的每一個,這么多年
她們靈魂的重量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 ——
就像此刻停駐在西面那片竹林里,歪著
腦袋,望著我們的那只喜鵲。
那節(jié)高高的竹子在天空中彎曲的弧度
和昨天一模一樣。
引路
在那些沒有人送亡魂,村子的
水缸和核桃樹上住滿了孤獨(dú)的
亡靈,沒有人能夠?yàn)殪`魂驅(qū)除
惡鬼的日子里。奉科人派出阿一若
要他前往雪山學(xué)習(xí)經(jīng)文。他是個智慧的
年輕人,很快就取得了成功,把經(jīng)文
抄寫在牛皮上,返回奉科。當(dāng)他靠在
一棵松樹下休息時,牛皮被一群黑烏鴉
劫去,他一路追著它們,翻過九座雪山
七條大江,在快到奉科時,它們
才將叼著的牛皮還給了他,可惜這時
他早已饑腸轆轆,無力前行。無奈之下,
他在路邊燒起大火,將寫滿經(jīng)文的牛皮
丟進(jìn)沸騰的水里,煮了吃。他為此惶恐不安,
整日躲在一個巖洞下。騎著一頭六牙大象的
米利東阿普路過此地,微笑著
對他說:“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感到高興,因?yàn)?/p>
你已經(jīng)真正地找到指引靈魂的路。”
逃亡
快樂的日子在麗江城
全部被浪費(fèi)掉。我們現(xiàn)在窮困潦倒
在那些美麗的櫥窗外面游蕩。
阿一若,奉科人,黝黑,俊美
眼睛里藏著一座雪山。“既然我們的生命
感到了空虛,那就應(yīng)該到奉科去,奉科的神
保佑我們”,他提議。但事實(shí)上,我們
哪里也沒有去,當(dāng)天晚上他就
一個人騎著一只藍(lán)虎逃走了,不久后,
一只貓頭鷹抵達(dá)了麗江城。
火塘記
她的孩子們都勸她
離開奉科,到麗江城去生活
阿一若,六十九歲 ——
一個剛剛失去丈夫的女人?!澳憧梢?/p>
開始自己的生活,不再是誰的妻子,
不再是誰的母親。”
但她嚴(yán)肅地拒絕了。每天早晨,她
沉默地打開廚房門,從墻角摸索著
找出松油柴和打火機(jī),在火塘里生起火。
丟一小塊臘肉煮進(jìn)壺里,煨著茶,安靜地
等在一旁,聽著茶水“咕嘟咕嘟”
漲起來。她的眼睛早就失明了,但她
不動聲色地完成了這一切,就像是
完成一個古老的儀式。
“阿啰,密叩有次塞”,
她輕輕對著自己丈夫的牌位說道。
接著,她丈夫的靈魂就會起身,
靠攏在火塘旁。
“阿啰,密叩有次塞”——“爺爺,我來給你生火了”,“爺爺”是阿一若對她丈夫的稱呼。
阿一若
阿一若是個孤兒,他用松樹
在懸崖上蓋了一間小屋。貓頭鷹、
白蝙蝠、長角牦牛每日登門為他預(yù)言
世界要發(fā)生的事,他從不下山去,像
山谷里的黑石一樣沉默。在他
五十二歲那天晚上,一個干瘦的女人,舉著
松明火把尋上門來,她背著滿滿一籃子
雪,自稱是他的妹妹:“我們
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很多年前,我從
他們的爭吵當(dāng)中得知?!卑⒁蝗?/p>
沒有說話,而她似乎可以羅列出
很多證據(jù),比如他們使用的同一種
語言,他們身上相似的氣味,或者
一卷藍(lán)色族譜上記載的,關(guān)于
這個家族所有男人都躲不過的
孤獨(dú)命運(yùn)。這個女人后來
微笑著離開了這間溫暖的屋子。
臨走時,她化身成一只仙鶴,告訴
阿一若,下一次她會帶著父親的靈魂
前來讓他辨認(rèn)。女人遲遲不來,阿一若
孤身一人,坐在屋前那棵棕樹下。貓頭鷹
白蝙蝠和長角牦牛也無法說出
女人前來的日期。那筐雪
不斷幻化成白花花的銀子
散落在松林間,又不斷退回雪的形狀,
就像一個巨大的冰塊一會兒消融,
一會兒凍結(jié)。繼而,這些雪取代了
父親的形象,不斷在松林間舉證、
澄清、申訴,幻化出一個又一個牧羊人、
鐵匠、木匠、亡命之徒、巫師。阿一若
沉默地望著他們,他遣散了貓頭鷹
白蝙蝠和長角牦牛的隊(duì)伍。五年三個月零六天后,
人們在林間發(fā)現(xiàn)了他,他雙眼緊閉,
身體僵硬,懷里抱著一團(tuán)不會融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