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識途曾對我說:文學作品要重視地域書寫
2024年3月28日,一個極為普通的黃昏;19時25分,隨著馬識途去世的噩耗傳來,這個黃昏變得沉重、疼痛、悲愴。
他走了,帶走了中國革命時期的艱辛及特殊年代強加給他的種種磨難。
他走了,給人們留下了18卷700多萬字的《馬識途文集》,直到2020年7月4日,新作《夜譚續(xù)記》上市后才封筆。
他走了,朝著《讓子彈飛》的方向,仰望著《讓子彈飛》的弧線、軌跡。
巴山蜀水,大地悲泣。雖說我與馬老相處時間不長,但想起我們相見、相識、相知的日子,淚水漣漣,幾度哽咽……
初見馬老
2011年11月19日,時任《中國作家》雜志編輯的我,被抽調到中國作協(xié)第八次代表大會秘書處總值班室工作。在總值班室舉行的第一次例會上,主任昝偉光說:“97歲的老作家馬識途出席本次會議,曾祥書同志在履行總值班室人員職責、完成各項任務的同時,負責馬識途老先生會務期間的全部工作,重點是密切關注馬老身體狀況、滿足馬老個性化要求、配合四川代表團的同志把控馬老的會客時間,提醒馬老注意休息。”
受領任務后我立即聯(lián)系大會接待處、四川代表團,當確認馬老已入住后,便拿著筆記本趕到馬老房間,說明來意后馬老笑著說:“感謝組織關懷,目前我身體還行,行走無大礙,不過今晚我就不去吃自助餐了,嘴里起了兩個泡泡喲,你看能不能讓廚房給我做一碗雞蛋西紅柿清湯面……”
我邊點頭邊通知大會醫(yī)務室,醫(yī)生檢查的結論是:“體征正常,兩個泡泡是旅途勞累上火所致,注意多喝水、多休息,無需用藥?!甭犪t(yī)生這么一說,我如釋重負,接著就是去廚房取雞蛋西紅柿清湯面,當兩碗雞蛋西紅柿清湯面送到馬老面前時,馬老邊吃邊說:“好吃、好吃喲!”
我知道馬老祖上是湖北麻城人,在交談中我時而用普通話,時而用湖北麻城方言、俚語,逗得他哈哈大笑。笑著笑著,他突然略作沉思地說,我的祖上就是湖北麻城,那是一個出將軍的革命老區(qū),1937年“七七事變”發(fā)生后,我持董必武的介紹信,步行到鄂豫皖邊區(qū)中心的黃安(今紅安)七里坪,在方毅主持的黨訓班學習,可惜沒能回去……
川味取勝
說著說著,話題很快轉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當我問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時,馬老笑了笑說:“作家與生活是一個永恒的主題,一個成熟的作家離不開他生活的土壤,離不開他創(chuàng)作的地域,我出生在四川,生活在四川,故我的作品川味多一些。有人懷疑寫川味是不是獵奇?我獵奇?zhèn)€啥子嘛!對此,我想說的是,四川是我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因而,我對四川人的氣質、風度、語言、情趣、幽默感、風俗習慣、山川景象比較熟悉一些。事實上巴蜀文化在中國文化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川劇、川曲、川歌、川舞、川文、川影視在極大的程度上影響著半個中國。李劼人和沙汀的小說,電影《抓壯丁》,都是以川味取勝的?!?/p>
無疑,這是馬老與我的私人談話,事實上他曾在公開場合表示:“我是喝長江水、聽長江號子長大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性格:果敢、承擔,都來源于故鄉(xiāng)!”從私塾先生拿著竹戒尺督促他讀《唐詩三百首》開始,故鄉(xiāng)就烙印在他生命之中,氣勢雄渾、云蒸霞蔚的巴山,時而像霧一般的朦朧, 時而像夢一般的飄渺。大自然的無窮魅力賦予了他大潑墨、大寫意的創(chuàng)作空間,他可以在那詩情畫意的文學天空中游燕宮觀,恣意所欲。
見我捂腮思索,馬老似乎有一種孺子可教的感覺,接著說:這就像老舍的京味作品一樣,在老舍筆下,老北京街頭巷尾蹲著拉車的人,各種做小買賣的人,玩雜耍的藝人,巡警,商鋪老板,大雜院里的老頭、婦女和孩子,都在老舍稿紙里瑟瑟發(fā)抖。在老舍的作品里,沒有過多地描寫紅墻黃瓦的紫禁城、偉岸壯闊的城墻樓門,有的只是拐不完的破胡同和快塌下來的爛房子。從趙子曰、老張到駱駝祥子與虎妞,從早年北京茶館的茶客再到后來龍須溝的市民,老舍與他們一起勞作,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過著艱難而有滋有味的北京生活。老舍的筆、老舍的紙、老舍的精神和軀體都已融入了北京一條條小胡同和一座座大雜院中。他所塑造的一個個人物,在今天的北京仍然存活著,只不過拉黃包車的開起了出租車;在天橋耍藝賣唱的進了電視臺的演藝大廳;典當鋪的伙計,成了股市的操盤手;泡茶館的侃爺改聊電腦互聯(lián)網(wǎng),或到后海、三里屯泡吧……我在北京上高中的年齡正是思考的年齡,對北京有一個比較粗淺的認識。在那個下水道里的污水天天都在往上翻的年代,即使從名門官邸中穿堂而過,也是臭氣熏天、污濁不堪。但老舍硬是將窮人的善良裹在自己長衫的內兜里,于千般掙扎中留住人性的況味、光輝,如果我寫北京,行嗎,能寫出老舍的京味嗎?不能……
故鄉(xiāng)磁場
聽完馬老關于地域書寫的一席話,我如醍醐灌頂,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作品,雖說我也創(chuàng)作出版了幾部報告文學及其他體裁的文學作品,但就如何通過特定地域的描繪和人物塑造方面仍有些迷惑,這不,馬老給我指明了方向,那就是:“地域書寫不僅是對地方特色的再現(xiàn),更是對地域文化的傳承和弘揚。文學作品,不僅要通過地域構建故事情節(jié)、營造文化氛圍、再現(xiàn)文化認同,更重要的是挖掘其獨特的文化魅力?!?/p>
馬老筆下的地域,源自他的故鄉(xiāng)。應該說,故鄉(xiāng)是文學永恒的話題。
不僅是老舍的北京,賈平凹的秦嶺和商州、遲子建的雪野北國、阿來的川西北高原、劉震云的中州故土、畢飛宇的江淮水鄉(xiāng)、魯迅的《故鄉(xiāng)》、余光中的《鄉(xiāng)愁》、汪曾祺的“高郵咸鴨蛋”……
可以說,每一個“家”都有著自己的創(chuàng)作磁場,每一個作家身后,都有一個默默給予他創(chuàng)作養(yǎng)分甚至創(chuàng)作靈魂之地。德國詩人荷爾德林曾說:人類的出路在于重返故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故鄉(xiāng)是記憶、是標識、是瞬間的敏感及沉淀的力量,更是克服創(chuàng)作同質化弊端的民族自信、文化自信。
當我言及在部隊值勤站崗的日子里,把《老三姐》《找紅軍》《清江壯歌》《夜譚十記》等作品當精神食糧時,他微笑著說:“在地域書寫方面,我認可我自己,大凡讀過我作品的人都認為:地域特色濃厚,沒有同質化的東西。我從來不追求‘不朽’,也不相信世上有永遠不朽的東西。我樂意讓其速朽。讓更新更好的作品來代替,從而最大程度地發(fā)揮文學的作用?!?/p>
夜譚十記
無疑,最能體現(xiàn)馬老地域特色濃厚的作品莫過于《夜譚十記》,創(chuàng)作于1942年的《夜譚十記》,分《破城記》《報銷記》《盜官記》《娶妾記》《禁煙記》《沉河記》《親仇記》《觀花記》《買牛記》《踢踏記》等10個篇章,人物形象生動,情節(jié)跌宕起伏,語言通俗幽默,一段段奇聞趣事,通過10人輪流講故事的獨特敘述方式,還原了上世紀40年代的社會萬象。
這些故事正是源于他從事地下工作時與“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經(jīng)歷,在那個爭取民族獨立解放的年代,他聽到了許多難以想象的奇聞軼事,看到了社會底層人民群眾的苦難、辛酸、無助。這是一部四川人用四川話講述四川人的作品,內容為四川十來個科員公余之暇,相聚蝸居,飲茶閑談,擺龍門陣,以消永夜。
文字中不乏四川人特有之方言、土語,幽默詼諧之談風,閑話四川之俚俗民風及千奇百怪之逸聞趣事。(2018年1月24日,馬老病愈出院,在醫(yī)院完成了《夜譚十記》的續(xù)寫——《夜譚續(xù)記》。 2020年7月4日,《夜譚續(xù)記》上市。)其《盜官記》被姜文改編成電影《讓子彈飛》,于2010年12月16日在中國大陸上映,創(chuàng)造了華語電影較高的票房成績。
正當我準備解讀其中的細節(jié)時,馬老揮了揮手說:“看來你是將《夜譚十記》讀到骨子里喲,是我忠實的‘粉絲’?!兑棺T十記》雖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但可以聊為茶余酒后,作為閑暇之談資,或有消痰化食、延年益壽之功效。讀者幸勿以為稗官小說、野老曝言,未足以匡時救世而棄之若敝屣也……”
風范長存
這一夜,我們交談甚歡?;氐劫e館后,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常言道:“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弊鳛橐幻奥殬I(yè)革命家”出身的作家,馬老可謂是走南闖北,1931年,初中畢業(yè)后,考入北平大學附屬高中。
1933年,日軍進逼平津,他在危難中逃到上海,后在浦東中學讀完高中。1936年,他考入南京中央大學化學工程系;1937年“七七事變”發(fā)生后,他步行到鄂豫皖邊區(qū)中心的黃安七里坪,參加方毅主持的黨訓班學習。
1941年初,馬識途考入西南聯(lián)合大學,1945年8月,被派往滇南,負責黨的領導工作,準備游擊戰(zhàn)爭。 1946年8月,馬識途又奉命調回四川任成都工委副書記,也就是從這年起他開始扎根四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可以寫北平、南京、上海、云南、鄂豫皖,然而,他沒有這么做,盡管這些地域給他提供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靈感、養(yǎng)分,但他認為,自己只是過客而已。真可謂是一匹識途老馬,歸途無須標識。
難能可貴的是,當人們熱衷于消費歷史、熱衷于宮廷爭斗時,他卻用探尋的視角、情感的筆觸、直抵心靈的文字立足故鄉(xiāng)、書寫故鄉(xiāng)。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故鄉(xiāng)有他對逝水年華的追憶,有他母親生他時流下的鮮血,有埋葬祖輩親人的墓地。一片草坡,一截石碑,一處天井,一個石磨都寄托著他的鄉(xiāng)愁,承載著小橋、油燈、炊煙的粗獷和樸素,傳承著強勁的民族底蘊,神秘的文化符號,觸發(fā)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思緒,切近著他的生存空間,折射著心靈中的歷史和社會變遷。
一個還能寫故事的百歲老人,本身就是一則傳奇故事,無論是在地下工作的危險環(huán)境里,還是在忙碌的領導崗位上,他都沒有停止用筆去記錄時代的巨變和人民的心聲,他把對黨和人民的無限深情,把對國家、民族命運的承擔與思考,融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幾十年來,先后出版了小說、散文、紀實文學、詩詞等大量作品,取得了卓越成就?!兑棺T十記》的深刻詼諧、《清江壯歌》的波瀾壯闊、《滄桑十年》的疼痛追憶、《京華夜譚》的驚險傳奇,如同一面面鏡子,折射著中國歷史的滄桑,映現(xiàn)著時代風云的家國情懷。
關于馬老的文學成就,人們有過無數(shù)的文化審美和藝術感受,在此不再累述。斯人已逝,風范永存,我從友情的角度特撰此文,以寄托我們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