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旗，云南臨滄人，業(yè)余練習詩歌與小說，出版詩集《旗山帖》和《玫瑰的馬車》。

早上，我剛從濱河牛雜面館吃了早點出來，正往單位的方向走，就接到電教室主任程老師的電話，這時離上班還有十四分鐘。他說：“你在哪？你就別過來單位了，在那等我，你跟我去個地方。”幾分鐘后，他駕著自己的車就來到。上了車，我問他去哪。他說：“去鎮(zhèn)實驗中學看一下，他們新搞了套設(shè)備?！薄笆裁丛O(shè)備？”我問?！翱催^之后才清楚。”

因為已電話聯(lián)系，學校信息辦的錢老師已在辦公樓下等我們。握過手，我們先去他的辦公室喝了幾口茶。錢老師問：“是親自去教室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去監(jiān)控室？我建議是在監(jiān)控室看看就行，教室里的一切在監(jiān)控室都看得清清楚楚。”主任問：“你說的‘一切’是指哪些？”錢老師說：“就是你想看到的所有東西，教室、實驗室、研討室、圖書館、廣場、食堂、超市、運動場，以及教師學生的所有活動，課堂教學、課件演示、小組合作、師生互動，什么都有。當然，現(xiàn)在聯(lián)網(wǎng)了，在電腦上、手機上也可以移動查看，只要安裝相關(guān)軟件，獲得密碼。當然，手機是方便，但屏幕小，畫面效果會差一點，我們還是去監(jiān)控室看大屏吧?！敝魅握f：“好?！?/p>

我們就隨錢老師到教學樓一樓最右邊的監(jiān)控室。從辦公室出來，我在走廊上看了一眼校園，真是綠樹成蔭，花圃整齊，四下靜寂，看不到一位走動的人。身邊的一面墻上印著“我生要保持”，靠近樓梯的墻上印著“書香澗心”，頗感莫名其妙，分明是把“衛(wèi)”“潤”弄錯了，沒人去更正。如果有人問我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會回答：“世界上的很多問題，都沒必要去弄清。”

監(jiān)控室是一個很大的教室，寬敞而幽暗，正面擺著一溜桌子，桌子上放著電腦和書本，有兩位女教師在值守。錢老師介紹說，一位是周老師，一位是趙老師。我看她們五十來歲吧，大約是因為身體原因不進課堂了，或者課時不足，以看監(jiān)控來補。教室的一側(cè)，放著一張茶桌，各類茶具齊全。兩位女老師就給我們沏茶。

我正想看看電子大屏上是什么具體內(nèi)容，手機振動起來，我走出房間，在一棵細葉榕下接聽電話，是李蕎。她說：“你在哪？”“什么事？”我問。一般情況，上班期間她是不會打電話的?！皫臀腋囊环莶牧?，關(guān)鍵里面還有幾個圖表，插入的數(shù)字無法保存?！薄澳阕约赫艺χ??！薄澳阍谀睦?？我等著用，今天中午就得上交?！薄拔以阪?zhèn)實驗中學搞調(diào)研?！薄澳呛冒?，忙你的?！?/p>

我走了進去，看到錢老師正指著一塊屏幕對主任說：“這是智能的，你看，上面發(fā)現(xiàn)了情況，只需要在上面一點，放大，拉近，里面的情況清清楚楚。你看，第三排靠墻那個男生，沒有在聽課，低著頭。拉近看更清楚，他閉著眼睛，半睜半閉吧，假裝在聽，其實沒聽，他的那只手沒有在動，就放在桌子上，還握著一支筆。專心的同學都盯著黑板。這是他的名字，這里一點就出來了，人臉識別，黃勇。等會就可以反饋給班級和年級組。上面講課的是吳楚老師，他的數(shù)學講得好，但性格太溫和，或者是太專注吧，沒有注意到這位同學。你看這個課件，做得非常好，竟然是彩色的，講的是‘直線的傾斜角和斜率’，圖文搭配，簡明扼要。”錢老師微笑著回過頭去看程主任，接著說：“但是吳楚老師講課太投入，沒有注意到黃勇后面這位女生正在照鏡子，聽課不認真，劉海太長，沒有用發(fā)卡別住?！彼c了一下，跳出女生的名字，叫姚文娟。然后回頭對周老師說：“周老師，把這個情況記錄下來，要反饋給年級組和班主任，并在全校的群里通報?！?/p>

錢老師接著跟程主任說：“這位姚文娟，情況有些特殊，上次我值班才處理過她的事。她上課寫小紙條，說什么‘你恨我恨到水溝里，可是我的眼睛里只看見天上的明月，不會在意水溝里的污泥雜草’，很像詩句，但沒查到是寫給誰的。她是個什么情況呢？她現(xiàn)在上高二，已經(jīng)十七歲了，你想想，她爸爸卻只有三十二歲，三十三歲吧。她爸爸十五六歲她就出世了，更不幸的是，她爸爸犯了罪，她才幾歲，她爸爸就坐牢去了，她媽媽撇下她跑到外地打工，一去就不回，那么年輕，沒領(lǐng)結(jié)婚證吧，把姚文娟丟給她奶奶。姚文娟是由她奶奶撫養(yǎng)長大的。你知道，隔代教育問題很大，老人家都溺愛孫子孫女，特別是她這種情況?，F(xiàn)在，她爸爸倒是出獄了，不過也不管她，外地混生活去了。”他停下來，苦笑一下，轉(zhuǎn)身說，“呃，周老師，全校通報就算了，暫時不要通報，先反饋給年級組和班主任。不過啊，反饋了也沒什么用，他們不會處理。”然后又笑了笑，跟錢老師說：“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這是處理過幾次的事了，班主任肯定是做過工作的。只等著她自己覺醒吧。等不來，等不來能怎么辦呢，我也不知道，再說吧?！彼贮c開另外一個班級的屏幕。

我想著李蕎讓我做的表格。表格就算了，她自己想辦法解決，問題是文字材料。材料材料，幾乎是靠材料在運轉(zhuǎn)了。管她呢，等一會兒再說。這是她的習慣，懶惰或者不自信，不愿意再深入想一想自己寫下的文字得體與否，自己填好的表格能否過關(guān)，而是選擇讓別人“幫看一看”。

從屏幕上看，剛才那個姚文娟人是長得不錯。但這念頭一閃而過，不可停留。這是不幸吧，這樣不幸的孩子隨處可見，只是我們沒有機會走近他們，去深入了解一下?！八职钟袀€堂妹，對她很好，她就常常去找這個小嬢嬢玩。”這或許是一種幸運，可是對她的教育呢，關(guān)愛和理解，除了老師，大抵只能野生植物一般，追隨雨水成長，被曠野之風吹開。

“攝像頭的效果不錯，清晰，”程主任指著一個男生的桌面說，“試卷上的字完全看得清，‘隨著人工智能技術(shù)的不斷發(fā)展，人類社會可能會面臨人工智能超出人類控制的危險，所以我們有必要采取一定的措施來規(guī)范和引導(dǎo)人工智能的發(fā)展’，這是什么題？這種句子學生讀有一定的難度?！薄皯?yīng)該是語文的閱讀題，現(xiàn)在有一種題型叫‘論述類文本閱讀’，確實很難。當然啦，考大學就得難一點，選擇人才嘛。這篇是科普類的吧，聽著是，語文的多材料閱讀涉及的范圍很廣?！?/p>

“你看一下，后面那位同學在干什么呢，我感覺他不是在聽課?！薄翱隙ú辉诼犞v，看他的狀態(tài)一眼就看得出來。他肯定是在寫小說，上次我就查到他在讀小說，他是陳駿飛。我看看他寫的是什么。唉，竟然看不出來，不是攝像頭不清晰，是他的字實在太亂了，幾乎都看不清，都上高二了，居然還有這么爛的字，胡寫亂畫。這么說吧，主任，這種字在閱卷時掃描到電腦上效果非常差，幾乎沒有老師會認真看。”“那怎么給他分數(shù)呢？”主任問。“憑感覺吧，隨便給?！卞X老師嘿嘿一笑，“選擇題由電腦自動判定，主觀題由老師自己決定。說句實話，只能瞎給了，有些分數(shù)多一點少一點沒那么重要，特別是寫出這種字的學生?！薄澳蔷褪敲づ?。”主任也一笑。

“沒有辦法呀，只能盲批了?！卞X老師笑著說，“閱卷的時候任務(wù)很多，又趕時間，不可能在他這里停留過長。經(jīng)歷過你就知道，批卷時是很煩躁的，準確說是抓狂。說句實話，你就是再花時間，也是白費工夫，和盲批的結(jié)果差不多。”“有意思。那他寫小說干什么？”“寫著玩唄，打發(fā)時間。本來就不愿意學，被家長逼著送進學校，逃不出去，只好干些無聊的事來消費時間，那樣上課就不那么難熬。開個玩笑，我都挺佩服他們，每天那么從早晨坐到深夜，十多個小時，不能講話，不能睡覺，這樣熬著是考驗?zāi)托院鸵懔Φ??！薄按_實如此，能這么坐著就很不容易。讓我開會坐半個小時都難熬。”“家長逼著的。這里坐三年，放出去，已經(jīng)長大，成年了，走什么路由自己負責。”“從小關(guān)著養(yǎng)的豬，到長大后放出去，路都不會走了，更找不著方向?！薄皼]辦法，管不了那么多，誰能為他的以后負責呢?！卞X老師凄然一笑。

我仔細辨認屏幕上那孩子寫的東西，確實很難看清，即使看出幾個字，也不知道他寫的是什么，是不是寫小說也無從判斷。“不是寫小說，如果是讀小說呢？”程主任問道。“當然不被允許?！卞X老師說，“在課堂上，除了老師講授的內(nèi)容，做其他任何事都是禁止的，更何況是讀小說。我覺得這里頭有個矛盾，學校一面提倡學生要多讀書，要增加閱讀量，但只要學生帶課外書進來，常常是會被沒收的。

“進入學校，確實沒有時間，應(yīng)付學習還忙不過來呢，各種聽、說、讀、寫、背、默、練、考、測，已把他們搞得筋疲力盡，我想，他們是騰不出時間的。我們這里有個奇怪的原則，就是要把學生搞累，搞累了就好管，離開教室他們只有回宿舍睡覺，再沒有精力去做各種爛事，所以說呀，違規(guī)違紀的事情就少了很多?！?/p>

“裝著攝像頭，他們自然就聽話了?！背讨魅握f。

“那可不一定，”錢老師說，“不管什么事，新鮮勁一過，都習以為常，一切都會恢復(fù)到以前的樣子。當然，它的確有好處，比如發(fā)生了什么事，可以查看并找出證據(jù)；比如想對哪位老師的教學實況進行分析，也可找到相應(yīng)的依據(jù)，這就是科技的便利?！?/p>

我感覺他說得很漠然，或許是長年在學校，對這一切見慣不怪，就那么回事，比如你走在街上，就很少會在意頭頂上一排排的攝像頭。而我自己卻對科技產(chǎn)生一種畏懼感，比如出門住店，在未出發(fā)之前，常會想到進店后要用網(wǎng)上指教的方法檢查一遍，防止壞人在隱蔽處偷拍。而事實上，住店時往往都忘記走這一步程序，倒下去睡覺或玩手機，直到辦理退房手續(xù)離店后才驀然想起，忘記詳細檢查房間的安全情況，那種不堪的事情會不會發(fā)生在我們身上，但愿我們是幸運的。肯定不會，因為偷拍我們沒有任何價值，于是釋然。但實際情況是，我出門也并非孤身前往，很多時候會有李蕎偕同，換一個環(huán)境，難免會有新鮮感，情到濃時，或許會有一些超常規(guī)的動作。于是乎，我常常在退房返回之后才會想起，為什么不對酒店房間進行地毯式檢查，揪出那些躲藏在暗處的壞種。然而，有兩種情況存在：一是偷拍客人的畢竟是極少數(shù)，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二是被抓獲的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哪一種情況更接近真實呢，這無從知道，只能等著下一次住店，再對房間進行全面細致的檢查。現(xiàn)在網(wǎng)店有售賣攝像頭檢查儀的，用起來非常方便，為何就沒有買一個呢，應(yīng)該買一個，馬上，立刻，分分鐘?？墒俏医螘r間并不出門。

“很不好意思，像我們這種鎮(zhèn)一級的學校，只要想檢查，任何時候都可以揪出幾個違規(guī)違紀的學生來。揪出來之后呢，當然不能開除，處分是肯定的，嚴肅紀律，才能保證質(zhì)量。但你知道，我們的錄取分數(shù)本來就低，有些同學初中時成績就不好，連我們這種學校都考不上，考到邊遠的地方，再通過各種手段轉(zhuǎn)到這里來。當然，學籍是不能轉(zhuǎn)到，是借讀。跑到這里來借讀。上了高中，所學的知識一下子難起來，本來沒什么基礎(chǔ)，他連應(yīng)付都應(yīng)付不過來，那只能是混日子了。有些家長就告訴老師，孩子本來學習就不好，根本學不進去，就不要硬逼他了，即使什么都學不到，混個年紀也好，到高中畢業(yè)，他也就長大了，還能讀個單招的院校。是這個道理么，主任？我就曾告訴他們，這是不可能的，一是孩子是動態(tài)的，他在成長，在變化，我們就必須拿出相應(yīng)的對策，二是學校也是要質(zhì)量的，不可能讓學生進來以后無所事事地混日子，這就比如幾條牛去犁地，犁不完是不可能讓它去吃草打泥的，只有那些力氣大動作快的牛先完成任務(wù)，可以先去草地上休息?！?/p>

程主任笑笑說：“還真是這樣。現(xiàn)在學校管理的壓力很大。”

“當然，話是這么說，事實卻常常有出入，人畢竟不是牛，牛不聽話只要用鐵絲穿他的鼻孔它就臣服了，乖了，而人呢，只能靠說服?，F(xiàn)在連體罰都不允許了。你看這個班?！卞X老師點開高二年級其中一個班的大屏，“右上角的這個同學，”他把屏幕拉近了，“隨時處于半昏迷的狀態(tài)，三分鐘都清醒不了，每天都迷迷糊糊，沒有一門課程是他感興趣的。他也是從外縣的鎮(zhèn)上轉(zhuǎn)來借讀的，教務(wù)主任表哥的兒子，他爹是個什么領(lǐng)導(dǎo)。不過，這么說吧，學校就是教育學生的地方，多一兩個這樣的后進生沒事。哈哈。后進生不止他一個，不管他是怎么進來的，來了就是我們的學生，就得忍受，就得擔待?！?/p>

“那他的科任老師可就遭殃了?！薄澳强隙ǎ隙ㄊ且庖稽c嘍，但沒事，大家都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什么樣的學生沒有教過。哈，說句實在話，優(yōu)秀的學生可輪不到我們來教?！薄澳鞘强隙ǖ模募也蝗幹攸c中學，就是這些電教設(shè)備，你們都是后配的，規(guī)則就是這樣。現(xiàn)在算是不錯，總算都裝起來，剛才我看幾個老師的演示，效果都不錯，網(wǎng)絡(luò)的速度還行?！?/p>

多年以前，李蕎就有漫游全國的理想，看大海、湖泊、沙漠、雪山、草原、古鎮(zhèn)、鄉(xiāng)村、名城，吃各種美食，我自然也挺支持的。“再等等，我們買輛好一點的車，自駕出門?！边@是我的態(tài)度。在食宿方面，我們的原則是簡單隨意，就不多的出行記錄看，有住大酒店，也住便捷旅館和招待所，遇上什么合適的就吃什么。出行要趁早，不要等以后時間和資金的徹底自由，我跟她說，人一旦上了年紀，激情就會逐漸消失，出行的意愿就會減少，行動能力自然會消退。不過，我非常不愿意自己的丑事被公之于眾，哪怕只是陌生人看到，這是伴隨出行必然會產(chǎn)生的焦慮，來自科技和不信任的焦慮。就比如放學后男女同學留在教室角落的擁抱和接吻，沖動的時候大腦就麻痹大意，忽略了那躲藏在攝像頭背后的冷漠的眼睛。

“攝像頭可以絞殺校園愛情。”程主任笑笑說。

“這也是常有的事，雖然我們查得嚴，但很難徹底避免，人性就擺在那兒，只要不做得過分，就做內(nèi)部處理。如果影響太大，情節(jié)惡劣，負面影響太大，那就沒法再留，必須勒令退學，轉(zhuǎn)學?！卞X老師說，“青春期的沖動是人之常情，但是自己也要承擔沖動帶來的后果?！?/p>

主任問：“你年輕時也搞校園戀愛嗎？”錢老師說：“我哪有那么大的膽子，我只是單相思，有自己喜歡的姑娘，卻不敢上去追，想給她寫張紙條都壯不起膽?！薄爸饕且驗閷W校管得嚴嗎？”“不是。主要是窮。貧窮是戀愛最大的殺手。”“除了貧窮，對愛情傷害最大的其實是清醒。你發(fā)現(xiàn)沒，戀愛結(jié)婚都要趁早，要趁著懵懵懂懂稀里糊涂的時候就把婚結(jié)了。等長大了，清醒了，考慮的東西多了，感情就不單純了，要考慮工作情況、經(jīng)濟收入、家庭背景、對方父母的素養(yǎng)，物質(zhì)化嚴重了，感情就被撇在一邊，男女雙方如同做生意，結(jié)婚就變得沒意思了，無聊，結(jié)不結(jié)都不重要?！?/p>

“那學生時代的感情值不值得珍惜呢？”錢老師問道，“而事實是，每一個學校都在扼殺這種戀情，現(xiàn)在更是大張旗鼓地宣傳，嚴禁早戀?！薄斑@是必須的，校園不需要愛情，除了成績，其他都不需要，等上了大學再說?！薄耙话闱闆r，在課堂上傳紙條的學生，都在經(jīng)歷感情萌動的煎熬。只要把屏幕翻檢一遍，肯定能揪出幾個典型。但是我們不能這么干。”錢老師說完，回頭往后面的周老師和趙老師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兩人都聽得莫名其妙，臉上露出詭異的笑。

“可是我感覺他們并沒有表現(xiàn)出想戀愛的興奮，而是病怏怏的，有氣無力。我的老師曾說，在高中這個年紀，應(yīng)該是最活潑最有力量的，連老虎都打得死。”主任一臉疑惑，但我感覺他是故意這么問，這種問題的謎底已經(jīng)揭曉，難道還需要人來重復(fù)著細致地闡述一遍。

不過錢老師是很有耐心的，他笑了笑，說：“畢竟情況不同了，那年頭我們稱為上個世紀，現(xiàn)在呢，新時代，高科技主宰一切節(jié)奏，讀書學習也一樣，講究的是快節(jié)奏高密度，知識的量較以前翻幾倍，你想想，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五分鐘，和用課件演示五分鐘，不能說是天壤之別，那也是新舊社會兩重天了。我的意思是說，學生的大腦不變的情況下，知識的吸收，知識信息的接收是以前的幾倍幾十倍，他能不累嗎？就是老師也會累得在課堂上睡著了。當然，老師是不能睡的，他只能在教室上走動，或借故到走廊上吸幾口新鮮空氣。”

“你覺得這種高密度快節(jié)奏的教學方式效果怎么樣？”主任看上去很真誠，但我覺得他有點天真，顯出一副滑稽相來。

錢老師突然笑開了，說：“效果？效果？這誰知道呢？誰去管這些呢？老師的任務(wù)是按照相關(guān)部門和科室的要求，完成教學內(nèi)容，做完訓(xùn)練題與檢測題，寫好教案，批完作業(yè)，備完課文，批好試卷，參加完所有考試。效果，怎么評價才好，去年一本上線分數(shù)比今年高三十分，這誰能評價，誰能說得準，瞎子走夜路，抹黑前進吧。所有的任務(wù)都是規(guī)定好的，按部就班地完成就是天職和使命。哈哈，不瞞你說，我都不知道我每天在干些什么。其實，干些什么都不重要，按規(guī)定路線走就好?！?/p>

“這我相信，事情既然這么運行，它一定有自己的道理。錢老師，我有個小小的疑問，既然老師和學生都這么累，為什么不讓他們就地趴在桌子上睡一覺呢？以前我在學校，還有上學時，老師是可以自行決定讓不讓學生休息和睡覺的，現(xiàn)在肯定是不同了。”

“這就要說到攝像頭的功勞了，誰要是被值班領(lǐng)導(dǎo)抓到，或者被值守的老師，就是周老師趙老師這樣的值班老師上報，那就是教學事故。你是知道的，主任，教學事故是什么意思，比之如交通事故，交通事故搞不好是車毀人亡，再被往上一揪，問題就嚴重了，誰擔得起？所以啊，老師學生一樣，即使站著睡也不能趴下，堅持才是勝利，堅持到下課鈴響，這一節(jié)就勝利了。再說，剛才講到的密度問題，時間的充分利用便是最重要的問題之一，一天上十五節(jié)課，他能不累嗎？什么？你不相信十五節(jié)？要不，你和我一起值班一天，就知道個中的滋味和底細，明天就是我值班，你過來，我們是早上五節(jié)，白天四節(jié)，晚上五至六節(jié)，這就是高密度的一種，詞語的內(nèi)涵可以根據(jù)具體的語境加以豐富。眾所周知，睡覺是沒有前途的，被窩就是青春的墳?zāi)?，這是我們領(lǐng)導(dǎo)說的，一個人連瞌睡都不能克服，你還能指望他做出什么杰出成就，他能有什么光明的未來？”錢老師又笑笑說，“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像周老師趙老師這樣值守的老師，都是分給任務(wù)的，像抓特務(wù)一樣，每節(jié)課必須揪出幾個違紀的，上課不專心，假學習，偽學習，無效學習，裝模作樣的，瞌睡的，剪指甲的照鏡子的，寫紙條的，看課外書的，亂涂亂畫的，或者其他不被允許的情況，否則，可能會被認定為履職不認真，上班敷衍了事，小則通報批評，大則誡勉談話，要求寫出整改方案，接受督查，考核，還要扣績效?！?/p>

“科技是進步了，但人也會累得受不了?！敝魅螄@息道，“裝攝像頭的初衷就是為了抓這些，抓老師學生的違規(guī)行為。”

“但是，結(jié)果是你想不到的，現(xiàn)在學生老師都不以為意了，只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哪管什么攝像頭，這就如同治病吃藥的抗藥性，身體產(chǎn)生了耐藥性，原先的劑量就不管用了，必須得加大劑量，或者換另一種藥。說不定過幾天又整出什么新花樣來，現(xiàn)在的人聰明。在管人方面，手段和技術(shù)一直都是在更新的?！闭f完，相顧一笑。

這時，我聽到外面響起了清脆的鈴聲，下課了，有學生挪動凳子的響動。程主任和錢老師當然也聽到了。主任點了一下屏幕，屏幕放大，我看見上課的老師收拾好書本準備走出教室，有幾個學生站起來往外走，其他學生都臥倒了，趴在桌子上睡覺。主任又點開另一個班，情況幾乎完全相同。他問錢老師：“現(xiàn)在下課了，學生為什么不跑出去玩，都趴在桌子上睡覺？現(xiàn)在的學生太累了，睡眠嚴重不足?！?/p>

“睡眠當然不夠。學生就沒有睡夠的時候。人生也一樣，等睡夠了，人也老了?！卞X老師說，“實在說，并不嚴重，在保障充足睡眠時間方面，學校還是做了大量工作，比如將原先中午強化的半小時取消了，改為午休，將原先晚上下自習后的長明燈提前二十五分鐘結(jié)束，不到十二點。這些措施都有一定的效果，從監(jiān)測和統(tǒng)計的結(jié)果來看，上課瞌睡的人數(shù)大幅下降，違紀登記的人數(shù)已經(jīng)很少了。有些學生就是不能給太多自由支配的時間，否則，他們會做出讓你吃驚的事來?！?/p>

主任遲疑一下，說：“趴著睡覺也是養(yǎng)精蓄銳，現(xiàn)在的學生比我們那個年代更重視學習。你應(yīng)該還記得，當年我們一下課就往外跑，誰會留在教室里呢，在操場里追追打打，踢足球，打籃球，跳繩，踢毽子，抓石子，跳皮筋，跳房子，有些班級老師給買了羽毛球乒乓球。現(xiàn)在的學生都不出去玩，一門心思鉆研學習，難怪現(xiàn)在每年考上大學的人數(shù)都很多?！被貞浭顾淇?。

“不是這樣，你誤解了?！卞X老師說，“情況是這樣，不是學生不想出去玩，是學校不允許他們下樓，連在走廊站立和盤桓都不行。嘿，當然下去上來耽擱上課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從安全角度考慮，大家都跑下去會造成樓道擁擠，鈴聲一響又跑上來，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不用三五分鐘是進入不了學習狀態(tài)的，樓道里一擁擠，保不定會造成什么事故，跌倒，踩踏，磕碰，都是可能的，所以不允許他們下去，干脆取消了課間活動。這可比不得我們那個時代，現(xiàn)在樓高人多。另外，考上大學的多是因為擴招了，我們那個時候名額就少?！?/p>

“不讓下去，這太霸道了?！敝魅握f，“這幾年我不太了解學校內(nèi)部的情況，肯定不止一家這么干。不下樓去，運動量肯定不夠，戴眼鏡的那么多，我以為都是看書學習給弄的，應(yīng)該說，運動量不足要占大頭。既然不下樓去，在走廊上走走也總是可以的，教室里坐了一節(jié)課，出去透透氣、望望遠方、活動活動總是好的?！?/p>

錢老師尷尬地一笑，說：“走廊上也不允許去。這你不知道，在走廊上活動比下樓去更危險，年輕人在一起，總是閑不住，追打、吵鬧、推推搡搡，摔下去那還了得，我們總不能像有些學校那樣，直接用鋼筋條給封死了，做成個雞籠。我估計領(lǐng)導(dǎo)是想這么干的，只是沒干成，首先當然是沒錢，其次是消防可能過不了關(guān)，至于壓抑那還是其次。現(xiàn)在我們是窗子都不敢開了，每扇都安裝了限位器。不讓出去，只能讓他們在教室活動，但教室里都擺滿桌子，多數(shù)班級六十幾，有的班級已上七十人了，怎么活動，不可能，那就趴著睡吧，反正走廊上是不能去，他們也累，除非要上衛(wèi)生間。你們知道，有個詞叫無縫對接，就是前后兩節(jié)課的老師要彼此銜接，下一個來了，前一個才能走，而且走廊上隨時有值班的老師在巡視，抓到違紀的，要通過勞動來懲罰，沖廁所擦地板，并計入本班的考核分數(shù)，一周比一回，分數(shù)低的班級得掛警示旗，黃牌警告，老師寫整改方案，學生參加勞動，除沖廁所擦地板，還要打掃校園、除草、給食堂洗碗，每天放學推遲二十分鐘，等別人先打完飯才能去，周末留下強化學習，不允許出校門，不能去見父母，不得回家，有老師安排學習任務(wù)，有督察的打考勤。嘿，反正，辦法多的是?！?/p>

“確實如此，為了安全，什么辦法都要用，安全大于天，我估計以后可能菜里不許有骨頭，吃飯不能用筷子了，怕骨頭卡到學生，怕學生咬到舌頭?！背讨魅握f。

“這誰能知道呢，時代在進步，管理也得跟上，現(xiàn)在社會對學校的要求越來越高，越來越嚴，老師不好當，領(lǐng)導(dǎo)更不好當。這你知道，許多學校找個校長都難，誰都不愿意當，做校長責任重大，好處太小?！?/p>

“這個我是理解的，你們也有教訓(xùn)，血的教訓(xùn)，誰也承擔不起。”主任說。

“那個事情，真是一言難盡?！?/p>

“當時我雖然在局里，但具體情況并不清楚，所有調(diào)查都是警方在做，同事間也不便談?wù)?，所以，即使是我們系統(tǒng)內(nèi)部的事，我也只聽到只言片語，風里的傳聞?！?/p>

值班的周老師和趙老師早就走出去了，錢老師看看沒有別人，說道：“簡單地說，就是，先是不想讀了，后是不想活了，他就是這樣。我沒有參加調(diào)查組，所有細節(jié)也只是傳說，更不便打聽，姑妄聽之吧。據(jù)說他出生前，家里已有兩個姐姐，爸爸媽媽便躲在外面，把他生下來，有的說去了外省，有的說去了外國，有的說去了深山老林的親戚家，總之是生下來了，偷偷摸摸地生下來，偷偷摸摸地養(yǎng)大，心頭肉一樣的兒子，心頭肉一樣地愛護，當珍珠寶貝來養(yǎng)，輾轉(zhuǎn)在各地讀書，幼兒園，小學，初中，具體在什么地方，我并不清楚，最后，高中來到這里。記得那天是星期二，晚上，自習，教室里的老師和學生都聽到梆的一聲巨響，才有人跑出去看，并及時聯(lián)系急救和報警。人當然是沒有了，是到醫(yī)院里才沒的，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我們是沒有看到，他的家人約了好多親戚，就住到學校里來，賴著不走，警方也沒有制止，僵持了一段時間，雙方都做了一些妥協(xié)，簽了協(xié)議，他們才走了。主任啊，學校也挺委屈的，我們有什么錯。事情發(fā)生的前面幾天，都沒有批評、責罵和體罰的情況存在，壞就壞在這事發(fā)生的學校，壞在當晚上自習的老師允許他請假出去上衛(wèi)生間，這是常規(guī)的事，有什么可說的，多數(shù)老師都會允許學生請假出去，誰能清楚他的真實動機？我后來了解到一些情況，他父母也有很大的責任，應(yīng)該是主要責任吧。他是前兩天才被送進學校，第二天就給父母打了幾次電話，說要回家去，就是回到村里去，他父母沒有答應(yīng)；后一天再打，還是不同意；后來再打，就沒有理他。也許他們都正在忙著，也許是煩了，懶得理他。反正這個兒子，給他的父母帶來了不小的麻煩，比如他把手機偷帶進校園，被老師沒收，平時是寄存在校外的商店里；騎同學家的摩托車肇事，父母去賠錢；騎電瓶車摔傷；把自己的手機當二手的賣掉，欺騙家人丟失了；穿走同學的衣服鞋子；半夜躲在衛(wèi)生間抽煙；讓人從圍墻外遞煙進來，等等。對于他的不幸，我只能表示痛心和惋惜，還能怎么辦，人死不能復(fù)生?！卞X老師說完，表情苦澀地笑一笑。

主任似乎也受到感染，心情凝重起來，問：“那后來呢？我們作為同一個系統(tǒng)，好像什么都不了解?！?/p>

“不要說你們，我們也不了解，領(lǐng)導(dǎo)不告訴教師，教師就不可能知道。”錢老師說，“這種事不在學校的權(quán)限范圍內(nèi)，由上級相關(guān)部門調(diào)查清楚后解決掉了?！?/p>

后面，主任對查看每班的監(jiān)控情況就不那么上心了，潦草地結(jié)束了調(diào)研。我本來以為他會去電腦機房看看，再進教室現(xiàn)場演示一下設(shè)備運行狀況，結(jié)果沒有。“不去教室看看智慧黑板運行情況嗎？”我小心地問他?！皠偛乓呀?jīng)看過，我看不出有什么問題?！彼淅涞鼗氐?。

在回來的路上，我想起李蕎讓我?guī)兔Ω牡牟牧虾捅砀?，心里特煩。唉，又將到小長假了，還沒有和她商量具體到哪里去走走，不知今年的房價如何，最好還是提前在網(wǎng)上訂好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