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4期|王憶:老藤椅(節(jié)選)
王憶,一九八九年出生,中共黨員,全國三八紅旗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泰州市作協(xié)特聘作家,魯迅文學院長三角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著有長篇小說《冬日焰火》《夏日秋千》,短篇小說集《不虛此行來看你》,詩集《擁抱月亮入睡》等多部文集。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當代》《花城》《詩刊》《鐘山》《中國作家》等刊。曾獲中國青年詩人獎、上海好童書獎、金陵文學獎等獎項。二〇二三年入選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文學蘇軍”新力量青年作家。
老藤椅(節(jié)選)
王 憶
一
自從去年秋天老舅半夜從床上翻了下去,我媽就不再同意外婆和他繼續(xù)一起住。老舅癱坐在靠窗的藤椅上不說話,外婆氣鼓鼓地不理會我媽,這事一直從去年嘮叨到了現(xiàn)在。一眨眼,三伏天,老舅套著大背心和大褲衩,依然癱坐在藤椅上不說話,日光從上方的玻璃窗直射進來,熱得老舅直迷瞪。
外婆佝僂著身子把一盤切好的西瓜端上茶幾。我們一家三口、大舅和特特,一家子人真是難得這么聚一回,雖然人也不是特別齊,大舅媽可有一陣不露面了。
我媽先開了口,直奔主題說,媽,您別忙了,小成這事必須解決了。外婆照樣不理會,反而伸手朝我和特特指了指說,菁菁特特,你倆吃瓜。知道你們倆小的最怕熱,外婆特意提前冰鎮(zhèn)了,快拿了吃。老舅大約是被曬迷糊了,一腦門兒一腦門兒地出汗,外婆熟練地把輪椅展開,推到藤椅前,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攤在掌心往老舅腦門兒上擦了幾把。念叨說,瞧,你也怕熱,屋里開著空調,你這還一頭汗。起來,你回屋睡吧。眼看著外婆雙臂架著老舅一只胳膊站了起來,我和特特立刻放下手里的瓜去幫忙,將老舅從藤椅上轉個身坐上了輪椅。實話說,外婆扶老舅的時候,我都替她捏了把汗。幸虧老舅個頭不高體形瘦小,要不然這么多年外婆自己怎么弄得動他一個大男人。外婆從房間出來時,老舅平躺在床上,嘴微微張開進入了熟睡。沒一會兒又蹭掉了蓋在身上的毛巾被。他是真怕熱,年輕時是這樣,如今還是。外婆撩了撩垂到眉間的頭發(fā),咣當一下將自己扔進了老舅的藤椅里。呼了一下鼻息說,今天都有空來干嗎呀?大熱天的,也不怕累著。我媽正打算挺直腰板說話,不料被我爸及時摁了下來。替她說,沒什么大事,就因為天熱,我們幾個都不放心,過來看看你們。沒等外婆抬頭回應,我媽還是沒忍住,直沖橋頭說道,媽,您看剛才您扶小成坐輪椅都費力,我早說這么下去不是辦法。您就聽我們的吧。
是聽你們的,還是聽你一個人的?外婆早就知道我媽主意大。你說的辦法行不通,我跟小成過得挺好,你們都別瞎操心!外婆說完騰一下站了起來,輕晃著兩條大約只有玻璃杯粗細、皺著波紋的胳膊走回了房間。我媽氣急敗壞,也只好沖大舅嚷嚷,大成,你怎么不吱聲啊?來之前是不是說好的,你跟我一起勸媽,你怎么來了一句話沒有?大舅看上去誰也不想得罪,沮喪著嘟囔一句,老太太倔著呢,你沒聽她剛剛回你行不通嗎?這事,這事回頭再說吧,我還有點事,先走……
我和特特,還有我爸三人面面相覷,誰也不好多說一句。的確,關于外婆和老舅的問題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了的,我媽提出的辦法,在外婆那兒不僅行不通,還壓根說不通。就算是她說破大天來,外婆都不可能同意把老舅送進養(yǎng)老院。除非……沒錯!外婆說,除非有一天她閉眼了,見不著了,到那時老舅的生死她也就管不了了!外婆一直都以這樣的“威脅”作為撒手锏對付我媽。我媽一開始還氣急敗壞地跟外婆正面較量,后來說多了也就像產生了免疫力似的,裝作置之不理。真氣急了,她也會放一句狠話,誰到最后都有閉眼的時候,真要到那時,您說還有人管嗎?
老舅生病后的一切都由外婆全權掌管,外婆為了維護老舅,無論看誰都像“階級敵人”。我和特特走在半道上,也討論同樣的問題。你說老叔都那樣了,怎么還能活得這么久呢?我趕緊讓特特打住,你當外婆面可千萬不能說出這種話,信不信老太太發(fā)起威能“活剝”了你。特特極度不屑地嘁一聲,來了一句,還真是狗養(yǎng)狗慣,貓養(yǎng)貓寵。我聽出了特特語氣里不太舒服的情緒,問他,你媽怎么沒來?他顯然不打算接我的話,扔下一句,車到了,我走了。
老舅腦血栓癱瘓那年,他才三十六歲。他不曉得自己得了高血壓,這病外婆外公都有,但他們不知道這病會遺傳,更沒想到會最先遺傳給小兒子。那天半夜,他喝了大酒,回家半道上摔了個跟頭,就成了現(xiàn)在這樣。老舅媽我是見過的,但這么多年印象始終不是特別深刻。因為她總是住在娘家不回來,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見上一面。記憶中,老舅媽挺漂亮,每年春節(jié)她都會穿一套色彩明艷的呢子裙,高挑的身姿,踏著一雙皮革高筒靴。外婆以前總說,老舅這輩子別的沒什么好顯擺的,只有這漂亮媳婦老是掛在嘴上顯擺個不停。大舅和我媽把老舅從醫(yī)院接回來后,就商量著以后該怎么辦。我媽面部漲紅,口口聲聲地罵著老舅媽該死。說這一切都是她造的孽,要不是她瞞著所有人把肚里六個月已經成形的孩子打掉,老舅也不會出這樣的事。當初老舅媽不想生孩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就是她長住娘家的原因。可是后來不知怎么的,老舅媽的肚子突然有了動靜。那會兒全家人歡欣鼓舞,老舅恨不能把老舅媽供起來。然而誰都沒注意,老舅媽自從知道有了孩子就一直悶悶不樂。終于,好像也是在這樣一個三伏天的下午,她毅然決然地把老舅的后半生全部打掉了。
二
特特是我表弟,去年中考失利,無奈之下上了中專院校,對此他滿不在乎,反正對他而言只要是上學,有個地方去就可以了。大舅大舅媽從前是做鋼鐵生意發(fā)的家,不過好景不長,差不多是從十年前他們買了躍層房子以后,日子反而一天不如一天。后來他們又轉型做了美容美發(fā)生意,這回不論是家庭還是生意的主導權都順理成章落到了大舅媽手里。我媽說這也挺好,大舅壓根兒就不是會做生意的人。自從大舅媽一心撲到美容美發(fā)生意上,特特的生活學習也開始了“獨立自主”的開放模式。
大舅一度回歸家庭,擔起后勤保障,奈何他一不會做飯,二不會打掃,衣服揣進洗衣機里還要琢磨下一步該怎么辦。大舅媽說請個阿姨回來,好歹忙一天回到家能有口熱飯吃。大舅偏不,說才掙幾個錢就瞎敗什么家!想吃熱飯還不容易,不就把米下鍋,插電煮熟嘛??墒撬咫娗袄鲜峭朔哦嗌偎?,你說這飯怎么吃?大舅媽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連鎖店眼瞅著開到了別的城市,愣是從一間小作坊做成了一家家沙龍店,這幾年是越來越難見到她這位“女企業(yè)家”了。那天在外婆那兒,我本想開個玩笑,不承想一不小心禿嚕出一句:大舅媽該不會像老舅媽當年似的人間蒸發(fā)了吧!這話一冒,只見大舅和特特齊刷刷兩雙眼睛瞪著我,嚇得我趕緊閉嘴,這玩笑話好像說得是有點過。
老舅癱瘓的第二年,外公也因病離世了。從此外婆便獨自帶著老舅生活在老房子里,一轉眼老舅都四十多了,外婆也成了佝僂的古稀老人。老舅每天活動范圍只在床上到輪椅,再到玻璃窗下的藤椅上。這藤椅可有年頭了,是外公和外婆結婚時貴重的家什。外公是篾匠,當年他花了五塊一毛九分錢買了青藤條和竹子,用了一周的時間自己編了一對藤椅,這么些年過去了,另一只已被坐塌,這一只幾經修補,仍然牢固,只是破了一個洞。外婆每次坐在這藤椅上都不舒心地叨叨,這老頭編東西手是挺巧,可當初買房他怎么就買到二樓了呢?要是買在一樓多好,還帶個院子,至少我這會兒就能推著小成去外邊透透氣。我媽毫不客氣地說,在一樓您也不能推,他那么沉,回頭推出門你倆都摔一跤,那還不徹底亂套了。外婆拿食指沖她,你可真是不盼著我倆好。
這回來外婆家吃飯,我媽早就和大舅商量好了,兩人下定決心要同心協(xié)力。飯菜還沒上桌,我媽就憋不住打算往廚房里沖,大舅一把拽住了她,使了眼色叫她少安毋躁。他把我媽拉到一邊壓低聲說,既然想要把事辦成,你老是這么橫沖直撞可不行,說什么也要先把飯吃了,然后再……
我蹲在藤椅旁和老舅說著話,無心瞟了一眼他們竊竊私語的勁頭,就知道這姐弟倆今天保準是憋了個大招。老舅癱瘓以后語言功能也出現(xiàn)了不可避免的障礙,這么多年不但喪失了自理能力,連話也說不了一句完整的。但是他心里什么都清楚,哪怕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努力地往外蹦。
我問老舅,看見我們回來吃飯,你高興不?他嘴角緩慢地咧開來沖我笑。我說,那你老實告訴我,我們沒來的時候,外婆是不是偷偷給你吃好吃的了?我可瞧見你這回又比上次長胖了,跟我說說都吃什么了?他又咧了咧嘴對我笑,唇齒張了又張,結結巴巴說出,沒沒沒……沒有。都……都都……留留……留給……給你們……我撲哧一樂,又問,哦,那你最想我們誰來?。恐荒苓x一個哦。他低了低頭,望著我說,你你……你媽!老舅這話回的我有些納悶,我以為他肯定會說是我,怎么結巴了半天竟最想我媽來。我沒問為什么,因為問了,他也說不上來。就這會兒,我媽端著碗筷,坐到了老舅面前。我下意識伸手去接她手里的碗,打算喂老舅吃飯。我媽說,她來喂,嫌棄我小孩子家做事沒輕沒重的。我必然不能表現(xiàn)出任何夸張的表情,要不然真怕這頓飯又要吃不安生了。大舅扒拉幾口飯,也沖老舅樂,像計劃好了似的說,一會兒啊,吃了飯先歇會兒,然后我給小成洗洗澡。媽平時只能拿熱毛巾給他擦擦,那哪有洗澡舒服啊。今天我剛好沒事,一會兒我來弄。外婆端著碗,繼續(xù)吃自己的飯。對于我媽和大舅的舉動,似乎顯得心無波瀾,倒是老舅今天好像比以往都開心。
下午趁著家里人多,老舅有我們幾個看護,外婆難得踏實躺床上睡了一個午覺。大舅今天顯出格外賣力的樣子,馱著老舅進了浴室。厚玻璃門里熱水嘩嘩地往下灌,不一會兒沐浴液的氣味從地縫中滲透出來。十幾分鐘過去,我媽拿著毛巾被在門外叩道,大成,好了沒?時間長了,別把他悶著。大舅混合著淋浴沖刷聲大聲喊道,沒事,好著呢!快好了。我看出我媽在轉身剎那臉上不經意流露出的猶豫,問道,你們今天真就只是來給老舅喂飯洗澡?她回過神當然聽出我這話的意味,毫不吝嗇地沖我翻了個白眼,呵斥,你小孩子家少瞎摻和大人的事。接著又擺出一副好心似的說,我們還不是替你外婆著想。浴室門一打開,大舅只給老舅穿了一條三角褲頭,兩個人好似從火爐里逃出來一樣,門一開終于吸上口新鮮空氣。我媽趕緊把輪椅推上前將老舅安頓好,我正要跟進房間幫忙,又一次被我媽喝令制止道,你一小姑娘跟進來瞎搗什么亂!
別說,望著我媽給老舅擦身子、穿衣服、吹頭發(fā),我居然開始有一絲羨慕上一輩的兄弟姊妹情。到底是親姐弟,這種情感恐怕除了血緣以外很難再尋到了吧。大舅像剛打完一場“世界大戰(zhàn)”般癱坐在那把藤椅上,一口氣給自己灌下半茶缸茶葉水,又招手對著我叫,菁菁,趕緊再給我倒一杯涼白開,渴死我了。哎呀媽呀,你外婆平??商蝗菀琢?,這服侍小成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等我倒完水回來時,他還在念念有詞,不能這么干,得聽你媽的……
我問大舅,今天特特去哪兒了?前天我聯(lián)系他,還說今天一塊兒回來吃飯的。
大舅說,哪個知道他干嗎去了,我也有兩天沒見著他人影了,估計跟同學跑哪兒玩去了。
我說,你們也不問問,他這成天見不到人,您不急?。看缶藷o奈一樂,急也沒用,孩子大了哪由得了大人。我想安慰幾句,才發(fā)現(xiàn)大舅這心遠比我想象的要大。他處之泰然大手一揮說,沒事,他跟我保證了,出不了大事,頂多跟同學通宵打打游戲。缺錢了就找他媽要,失聯(lián)不了。
特特在這個年紀得到的自由是一般人家孩子享受不到的。時間自由,空間自由,金錢自由。我無法確定大舅大舅媽對他的教育,是否真的適合他們這代“〇〇后”孩子,但可以確定的是,大舅這般樂觀且自如的心態(tài)真是難得。時隔一個月后,再見到特特他竟自作主張把頭發(fā)染成了墨綠色。我墜著下巴半天不知該說什么。他說,你這反應至于的嗎?我故意問,你這頭是在你們家店里做的?答案必然是很不屑的,我們家店那點手藝,我可瞧不上……說著他照照鏡子自我評價道,也還好吧,我就染了個墨綠色的,不細瞧是不是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我也真是服了,就這么出挑的顏色還不特殊?這孩子怎么想的?不過也是,你們家產業(yè)本來就是這行里的翹楚,你弄成這樣也沒人能說得了什么。還算這孩子有點心,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突然想起來什么,說,哎喲我去……怎么把這茬兒給忘了。你說要是回去吃飯,奶奶看到肯定要呲我一頓,她老人家可最不喜歡花里胡哨的玩意兒了。我哼唧冷笑,別說你了,恐怕一時半會兒連你爸我媽誰也回不去了。
那天我跟大舅聊天還沒聊完,就聽到房間傳出嚶嚶啜泣聲。我和大舅悄沒聲兒走到房門縫邊剛看幾眼,驀地卻被身后外婆突如其來的呵斥聲嚇了一跳。干什么呢,躲開!外婆來勢洶洶推開房門,二話沒說就把我媽轟了出去。我媽很不服氣繼續(xù)沖外婆嚷嚷道,您這是干嗎呀?我剛給他衣服穿好,頭發(fā)吹好,您怎么翻臉不認人呢!外婆摟著老舅的頭安撫著,紅著臉狂懟我媽,我就料到你倆今天來又洗澡又喂飯的,沒憋好屁。幸好我躺床上想想不對勁,怎么著,真打算趁我睡過去給我把人弄走???我媽被外婆罵得直跺腳,指著自己鼻子說,合著我倆做了這么多在您眼里都是驢肝肺。我們還沒把他怎么樣呢,您怎么防我們跟防賊似的。
其實實話說,要是沒看到我媽和大舅之前做的,全憑老舅躲在外婆懷里漲紅臉啜泣的可憐樣,大概連我也會以為我媽必定對他實施了什么暴力。她氣憤不已,只得揪著大舅下水,命令道,你倒是跟老太太說呀,這主意不都是你出的嘛!你能不能說句話?可是大舅每回到這關鍵時刻,只是干張嘴,一句也說不了。老舅埋頭哭得鼻涕一個勁兒往外流,好似個被別人欺負了回家告狀的孩子。那姐弟倆大眼瞪小眼干站著,外婆一氣之下對這倆人下了逐客令,都趕緊給我走,以后沒事別來,我這兒不歡迎你們這些個不速之客。說完老太太騰出一只手來,砰一下關上了房門。
三
又過了一個多月,我媽始終覺得這事不能罷休,她打電話給大舅叫他一起回去。大舅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辭,我媽說你少找這種不靠譜的理由,你還出差視察店面,這些年你什么時候去過外地視察?我勸我媽,這事外婆想得肯定比你們清楚,她怎么舍得送老舅去那種地方。我媽死活不承認外婆“那種地方”的說法。那種地方,什么地方?。渴堑鬲z???我還告訴你了,就你外婆認為的“那種地方”多少人想進還進不去。就你老舅這樣的狀況就算能進,不但是花錢的事,還得托人托關系,我還得進去給人家說盡好話,你外婆她知道什么,我這么費勁還不是為她好!可我媽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可惡的好就叫作“為她好”。
仲夏的日光明晃晃落在老藤椅上,老舅垂頭坐著不說話,他微微瞇著眼好像整個世界就能這樣靜下去。外婆喜歡做一些燴飯,將一些飯菜匯合在一個鍋里做成有滋有味的樣子。大舅不去,我媽卻大踏步地去了外婆家。正要進電梯,恰好碰上了從樓上下來的徐阿姨。她一見我媽忍不住似的溢出笑容招呼著,阿蘭回來啦?好巧的嘞,我剛從你媽媽家里出來。我媽還挺納悶,這個徐阿姨什么時候和外婆走得這么近了?出于禮貌,她也付出熱情的假笑,是啊是啊,我剛回來,歡迎常來玩兒啊。徐阿姨一擺手理所當然地應道,那是肯定的嘞,我每次拆了快遞收起紙盒就想著給你媽媽送過來的呀,這個你放心的咯。我媽一聽這話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她等不及頭腦反應,假笑的臉突然冷了下來。徐阿姨瞧著不對勁,眼神恍惚也不自知地表現(xiàn)出驚恐的樣子,自顧自拍打著嘴唇,邊走邊低聲嘟囔著,要死了要死了,說錯話了!李阿婆交代我不要往外說的呀……等我媽上樓推開家門,果然看到了不想看到的景象。外婆看上去既膽怯又表現(xiàn)出了不能輸?shù)臍鈩?,怒斥我媽不該不打招呼就過來。我媽又氣又笑道,難不成我回我媽家還要提前打招呼才能來?您自己看看這地兒,我再不來家里都要變成廢品收購站了。合著您每回讓我們回來前提前通知,是為了打掃得干干凈凈,給我們制造生活美滿的假象呢?您真當是預約我們回來看戲呢!
外婆此刻才有點像做了“虧心事”一樣不敢回懟我媽。見外婆難得不說話,我媽一撩劉海兒乘勝追擊,坐上藤椅質問外婆。來,您好好跟我說說,家里收這么多廢紙盒干嗎?還讓鄰居往家送,您打算干什么呀?外婆只好實話實說,收了賣錢,貼補生活費。
這更令我媽感到匪夷所思,在她的概念里,外婆是不缺錢的,不可能為生活費發(fā)愁。往最壞里說,即便這么多年用光了外公留下來的積蓄,她自己還有一份退休金。不管怎么說,畢竟也是從機關單位體體面面退的休,怎么能淪落到靠賣廢紙盒來貼補家用的地步!我媽想不通,她甚至懷疑外婆是拿退休金給老舅高價請了醫(yī)生回來治療。她繼續(xù)怒斥外婆,我可告訴您,您別再犯傻,別還不死心想著給小成治病,把自個兒的養(yǎng)老金搭進去。您這么大年紀了,以后全靠這點錢活呢,我早就說過,早該把他送到養(yǎng)老院,大家才能都安生!
我媽越說越理直氣壯,越說越覺得自己句句在理,但是她也說得忘了形。她忘了外婆最聽不得的就是“養(yǎng)老院”這三個字。
外婆氣得一拍桌子,就差連罵帶打將她快年過半百的女兒掃地出門。她咬著牙攆在我媽后面罵,你個毒心的,怎么能這么狠?他可是你親弟弟,你居然能下得了這么狠的心把他推到那種地方,他癱瘓也沒癱到你家里去。他媽我還喘氣呢,要你在這兒多事,你做的是人做的事嗎?給我出去,別來了!烈日當空,我媽暴走在近四十度的高溫下,臉上說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總之今天是大傷元氣,心里酸楚的滋味一下子涌上心頭:我不管了,我不想管啦,她把一把眼淚摔在地上。
可第二天,她又給大舅打了數(shù)十個電話,電話終于接通了,她在這頭瘋了似的發(fā)號施令,我不管你在天南海北,還是天上地下,下周一,你必須給我老老實實出現(xiàn)。你知道媽家被糟蹋成什么樣了嗎?后來我見到特特時,才知道大舅說去外地“視察”不是搪塞我媽的謊話。特特的墨綠色頭發(fā)配了一件寬松版的水藍色大T恤,看牌子應該不便宜。他比畫出價格還是超出了我的認知。多少?四千!沒開玩笑吧你,就這么件T恤衫你花了這么些錢?他狂妄地指著衣服上的Logo說,姐姐,看清楚,這是巴黎世家,這價格已經算是平民價了。我撇嘴豎起大拇指對他佩服道,有錢人,扒皮世家!他說反正是他媽花的錢,他要是不花說不定反而讓他媽心有愧。何況這還算是他媽付給他的首筆“撫養(yǎng)費”。所以大舅之前到外地是跟大舅媽談離婚去了。特特面對父母離婚這事反倒出乎預料地坦然,在他觀念里這好像是早晚要發(fā)生的事。也對,三觀不合,分工不明,陰陽顛倒,再加上長期分居……光這些就夠讓一個家庭越發(fā)不穩(wěn)定。特特釋懷地說,這樣也挺好,本身相處不舒服的兩個人,長期分居又日漸生疏。兩個人吃一頓飯也說不了幾句話,不如徹底放下對方,反正怎么活不是活,趁早叫停不是什么壞事。我不驚訝于大舅大舅媽莫名其妙破裂的婚姻,我驚愕的是這么一個不著調的小孩子,突如其來,變得如此沉著冷靜。
四
如果說知女莫如母,那我媽對外婆的個性亦是了如指掌的。她知道假如外婆真的收紙盒賣錢,她就肯定不可能只滿足于依靠別人送上門的那點存貨。果然我媽周一下午前腳剛走到樓下門洞,就看見外婆拎著一個口袋出了門。我猜她原本只想跟在后面一探究竟,搞清楚老太太究竟怎么去收廢品的,好讓她逮個正著,以此借口脅迫外婆同意把老舅送進養(yǎng)老院。只不過也不曉得她那天怎么突發(fā)奇想,一個電話直接將合伙人召回,上個電梯的工夫她和大舅就預謀好趁老太太出門,趕緊把老舅先送走。午后兩三點鐘,老舅睡意正濃,外婆大概也只有趁著這點時間出去跑一趟。一進家門,我媽也不敢放肆動靜,看著老舅側身向里,她先輕手輕腳打開衣柜拿出兩套換洗衣服,又去廚房找出了老舅吃飯用的餐具。她打算準備好了一切再輕聲叫醒老舅,不想扯出塑料袋的動靜把老舅弄醒了。老舅抬了抬胳膊,意思他想翻身。他一看見是我媽在床前,艱難地張嘴叫道,阿阿……阿蘭。我媽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容點了點頭,說我看見媽出門了,你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嗎?老舅迷糊著低頭,然后看到了我媽替他收好的行李。我媽摸了摸老舅的頭說,小成,你別怪我。你記得我那天跟你說的話嗎?咱媽老了,我們也得替她考慮是不是?老舅仍舊低著頭不說話。她將老舅扶上輪椅,把裝著行李的塑料袋掛在輪椅手把上。她從后面俯下身對老舅說,你別怕,那邊我都安排好了,會有人好好照顧你的,別怕啊小成。老舅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我媽看了看時間又連忙打通了大舅電話,急不可耐地訓道,你人呢?怎么還沒到???趕緊的,老太太馬上就回來了。臨出門前,我媽不知為何下意識停頓了一下,然后又一回俯下身子嘴唇微顫貼在老舅的耳邊說,小成你別害怕,我們不是不要你了,以后有時間我再接你回來……
我媽推著老舅順利下樓,見大舅還沒到,她實在等不及了,趕緊叫了網約車。她看著手機上司機趕來的路程,又不斷左右張望,既想等來大舅跟她一起去,又恐怕外婆先一步趕回來。她心神不定地念叨著,快了快了,車還有幾百米到。這話像是說給老舅的,更像是說給她自己的。她伸長脖子望到了尾號887的網約車開過來,她急慌慌招手示意,眼神不禁稍稍往旁邊一瞟,外婆沿著路邊已經比網約車先到一步。她瞪眼看著老舅和我媽站在將近四十度的高溫下,顯然那種強烈的預感早已涌上心頭。老太太使勁加快腳步跑到老舅身邊,撂下剛收來的滿口袋紙箱,趁我媽沒反應過來,一把從她手里奪過輪椅。我媽說外婆幾乎是拿要一口吃掉她的火辣辣的眼神瞪著她,當眾破口大罵,質問她,你這個惡丫頭,趁著我不在家想干什么???你要把人給我偷哪兒去?你個毒丫頭,怎么能對一個這樣的人下手,他礙著你了嗎?你非得把他拖進“地獄”!
我媽被外婆罵得手足無措,怎么說也沒用。她抹了一把腦門子上的汗,對外婆擺手道,我不跟您多說了,反正怎么說都是我的錯。不過我已經把人帶出來了,這事今天我還就必須辦成。您把人給我,快,松手,把人給我,快點松開……
你個丫頭片子,你給我撒開,聽見沒!有我在一天,你休想把我兒子送進“地獄”!你快撒開,撒手啊……
老舅禁錮在輪椅里,被外婆和我媽推搡得搖搖晃晃,只能大把大把地掉眼淚。她們的吵聲嚷聲哭聲越來越大,逐漸在小區(qū)內鋪開來。等到大舅趕到時,老舅的輪椅已翻了車,我媽坐在地上瘋狂呼喊著外婆。就在大舅下車的前一刻,外婆在失去理智的拉扯中暈了過去,她被抬上救護車接氧氣時仍沒有清醒的意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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