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代人》2024年第3期|傅菲:野禽記
山斑鳩
四樓有一個約二十平方米的天臺,留著做個小花園。在房子設(shè)計(jì)時,我便想好了。栽上繡球、吊蘭、朱頂紅、茉莉,養(yǎng)幾缽水仙或荷,擺上大木桌,天晴時,瞇著眼看看書,是一件愜意的事。然而房子住了六年,一缽花也沒栽,甚至都沒上去過。
2020年3月7日上午,我為找一塊樟木板,去四樓雜貨間,順道站在天臺上看田野,雨窸窸窣窣,屋檐水滴吧嗒吧嗒。我看看屋檐,足有半米寬。我才想起,建房時,我跟石匠師傅說,在屋檐下的墻體,安一排毛竹筒。師傅說,安毛竹筒干什么,老式土房才安毛竹筒,方便日后搭架子翻屋漏。我說,墻留毛竹筒,麻雀可以筑窩安家,麻雀是個天然時鐘,天一亮,它們嘰嘰喳喳叫,我就睡不了懶覺了。石匠師傅說,你怎么還像個小孩呢。石匠師傅不知是忘記了,還是不屑于我的話,墻體光溜溜,一個毛竹筒也沒安。
從四樓下來,我在廚房里找籃子。找了幾個房間,也沒找到。我要往巷子里走,找篾匠老青師傅,買一個小竹籃。我媽說,買籃子干什么,家里的竹籃好幾個。我說,太大了,我要小籃子,做一個鳥窩,掛在四樓。我媽從衣柜頂把小籃子提出來,說,你看看適不適合。我笑了。
小籃子是買大閘蟹時帶回來的,我媽一直存放著。我又去別人家的稻草垛里,薅了一把稻草衣,揉軟,在小籃子里團(tuán)了一個凹型窩。我媽說,你還是傻里傻氣,鳥怎么會在這里筑窩呢。
小籃子掛在四樓屋檐下,我再也不去看了,管它有沒有鳥來。
時隔半個月,我回楓林。我爸對我發(fā)了幾次火,說,一個電視機(jī)好好的,可偏偏放不出電視片。他拍拍電視機(jī),說,一鐵錘下去,它就爛了。我爸有兩樣?xùn)|西是不能缺的:電視,酒。他必看的節(jié)目是“新聞聯(lián)播”“天氣預(yù)報(bào)”“海峽兩岸”“海峽新干線”。無論家里多熱鬧,來了什么客人,到了晚上7:25,他搖搖手腕,看看手表,說,我看電視去了。一天沒電視看,他坐得不自在,幾個房間里走來走去,翻箱倒柜,也不知道他找什么。問他,他說沒找東西。他把遙控器摁來摁去,電視機(jī)也沒一個閃影出來。我說,樓上接收器壞了,或者被風(fēng)吹翻了,我去樓上看看。
接收器在四樓天臺。前幾日大風(fēng),把接收器刮倒了。我推開天臺門的剎那,呼嚕嚕,一只鳥從籃子里飛出來,嚇了我一大跳。我也沒看清那是什么鳥。緩過神來,我踮起腳,看清了籃子里有兩枚蛋。蛋白色,橢圓形,光滑無斑。草窩里多了苔蘚、石板灰色的羽毛。這是山斑鳩在孵卵。
我對我爸說,四樓籃子里有鳥蛋,你沒事別去四樓,鳥受驚了,會棄窩的。我爸說,電視有得看,我去四樓干什么。
立了春,好多鳥便開始孵蛋了。天暖,孵蛋會比往年早幾日。我媽說。
第二天早上七點(diǎn)鐘,我便去四樓,坐在竹椅子上看書。我留了巴掌大的門縫,可以看見小籃子。我留心著籃子里的動靜。到了八點(diǎn)一刻,咕咕,鳥輕輕啼叫了兩聲。一只鳥呼嚕嚕,飛到了籃子邊沿。窩里的鳥,飛走了。飛來的鳥,撲進(jìn)籃子里,趴下身子。我看清了,這是一對山斑鳩,正在換崗孵卵。
其實(shí),在四樓雜貨間,我引誘過鳥。2017年冬,我把雜貨間窗戶完全敞開,在長條凳子上擱一塊圓匾,圓匾上疏疏勻勻地撒些谷粒、碎玉米、黃粟米、芝麻。我鎖了房門,再也不管它。每天,我在樓下的廚房門口,看見成群的麻雀,飛進(jìn)去吃食,喳喳叫。偶爾有山斑鳩進(jìn)去。第二年夏天,我上雜貨間,在一個簸箕上,麻雀還遺留了一個窩。
南方,山斑鳩是十分常見的鳥。尤其在秋熟,在山腳稻田,山斑鳩一群群,十幾只,幾十只,窩在田邊吃食。有一年,我和大毛去董團(tuán)鄉(xiāng)勝利水庫釣魚,見到了山斑鳩鳥群。時值仲秋,稻子正在收割。機(jī)耕道上,堆著割下來的稻子,一排排。田野半是金黃半是褐黃,陽光軟軟地塌在地上。這一帶多丘陵,樟樹、油松、芭茅遍布山丘。山丘與山丘之間,是平坦赤裸的田野。車開過機(jī)耕道,山斑鳩烏壓壓飛起來,在田野上打旋,待車子過了,又落下來,啄食稻谷和稻谷上的飛蟲。車子開了一段路,我說,我們步行去水庫吧,車子驚嚇到斑鳩了。我們背著漁具,步行。山斑鳩見了我們,并不怕,邊吃邊翹著腦袋望著我們,退縮到路邊。這是我見過山斑鳩數(shù)量最多的一次了。數(shù)群,時而起起落落,時而安靜地吃食。
其實(shí)山斑鳩并不是以社區(qū)為群落生活的鳥,一般是三五只在一起覓食,大多時候是一對一對出沒。也許是此時山中食物比較匱乏,無數(shù)的小群落聚集在食物豐富的地方,成了蔚為壯觀的大群落。在某一個特定的(食物豐富的)場所,在某一個時間節(jié)點(diǎn),鳥會改變覓食習(xí)慣。這和魚覓食是相同的——在某一個固定水域拋撒魚食,魚群匯集。即使不是人為拋撒,而是自然形態(tài)改變,也如此。春季雨水密集,山溪帶來了大量腐殖質(zhì)和微生物,在山溪匯入大江大河之處,魚逐浪而食,捕魚人常在此處下網(wǎng)。
山斑鳩是一種與人類比較親近的鳥,與鹡鸰、烏鶇、卷尾、白頭翁一樣,生活在離村子很近的低地山林、河岸、茅草與灌木混雜的原野,巢一般筑在樹上,碗狀,以松軟的茅草絲搭建,下面墊著干枝。它們也在屋舍的陽臺、空調(diào)管、墻體裂縫、窗臺或小院果樹上筑窩。在筑窩之前,它們求偶,確定情侶。
頭年立冬至來年谷雨,我們走入山野或田畈或河邊,隨時可以聽到“咕咕咕——咕”的洪亮叫聲,三聲上聲一聲去聲,鏗鏘有力,底氣十足。這是山斑鳩的求偶聲,像一種宣示,絲毫不會躲躲藏藏。它以聲波的形式,寫著沒有收件人的戀愛信,發(fā)往百米內(nèi)的任何角落。之后在某一個山坳,或在某一片野林,也發(fā)出了“咕咕咕——咕”的回應(yīng)。叫聲清脆,越叫越洪亮短促,直至沒了叫聲——它們已經(jīng)在一起,尋覓適合之所,銜草衣干枝,秘密安居。也有山斑鳩叫了一個月,也無回應(yīng)。它便一直叫著,叫得倔強(qiáng),叫得不屈不撓,也叫得死皮賴臉,從清晨開始,一直叫到黃昏。尤其在晴好的時日,大地返青,油菜花燒著田畈,山櫻獨(dú)自在山崖雪一般盛開,它的叫聲顯得格外悠長、固執(zhí)與纏綿。我們便永遠(yuǎn)不會忘記浸透了春日露水的叫聲,像沾著土渣的民歌一樣,成為我們血液里流動的部分。江西客家有采茶戲《春天斑鳩叫》:
春天里嘛格叫 / 春天里的斑鳩叫 / 斑鳩叫起實(shí)在叫得好 / 它在那邊叫 / 我在這邊聽 / ……
素有南方情調(diào)的斑鳩調(diào),訴盡春日里的男歡女愛,自小聽得滾熟于心。
山斑鳩筑窩需要半個月,或更長時日。像鄉(xiāng)村的年輕夫妻,自己挑沙子、扛木頭,營建溫暖的長居之所。
我一直以為,山斑鳩是很溫順的鳥,隨遇而居。其實(shí)不然。前年冬,我正在家里栽蘭花,鄰居公元抱來一只鳥,說在田里抓到的,有人在田里掛網(wǎng),鳥撲進(jìn)網(wǎng)里了。我說這是山斑鳩,翅膀受傷了,得養(yǎng)起來。
我有一個木籠,一立方米的正方體。我把山斑鳩關(guān)進(jìn)了籠子,配了黃粟米、清水。第二天早上,我去看鳥,見籠子里落滿了羽毛,翅羽尾羽腹羽都有。我驚呆了。貓是進(jìn)不了籠子的,怎么會落這么多羽毛呢?我媽說,山斑鳩站在樹枝上睡覺,它沒有枝條站著,不習(xí)慣,睡不著,會急躁。我又做了筐子,安了一根樹枝供它站。翌日,我又去看鳥,小玻璃盆里的黃粟米不見少。鳥怎么不吃呢?它把脖子伸出籠子,又退回籠子里,反反復(fù)復(fù)幾次。它一聲也不叫。只發(fā)出低低的咕咕聲,似乎脆弱又哀憐。它的眼瞼不時閃動,閉一會兒又睜開,睜開又閉一會兒,灰白色中透出憂郁的藍(lán)色眼球,顯得無辜又無可奈何。我心里很是難過。我想,它的羽毛是想掙脫出鳥籠而落下的。人有一夜白盡頭發(fā),鳥有一夜落盡羽毛。
又過了一天,山斑鳩死了。它匍匐在籠子里,撒開翅膀,一動不動。我把它抓了起來,它整個身子僵硬了。我用稻草把它包起來,埋在柚子樹下。它受了驚嚇,在網(wǎng)上掙扎了大半天,又被關(guān)進(jìn)了籠子里,它拒絕發(fā)聲,也拒絕了食物。
在很長時間里,我都忘不了山斑鳩的眼神:沉重的,軟軟的,透明的,卻又堆了灰一樣。那是一種瀕死的絕望。我救不了它。我痛恨那個掛鳥網(wǎng)的人。
斑鳩與鴿子同屬鳩鴿科,靈敏聰慧。它有驚人的地理記憶力,它甚至?xí)煅杂^色。它感覺受到人的威脅,就會瞬間飛走;它感覺人友好,便安安靜靜地在距人不遠(yuǎn)處吃食。
鄉(xiāng)村的孩子會摸鳥蛋,摸得最多的鳥蛋是斑鳩蛋。鄰居有一個孩子,摸了三枚斑鳩蛋,被養(yǎng)鴿子的村人收走了。養(yǎng)鴿人把斑鳩蛋放在鴿子窩里,隨鴿蛋一起孵。鴿子抱了一窩蛋,最先孵出的幼鳥是斑鳩。斑鳩幼鳥的吃食和鴿子幼鳥的吃食是相同的。幼斑鳩孵化出來七天,全身便長滿黃色夾雜深灰色的羽毛,脖子長長,腦袋上聳著一撮毛,經(jīng)過三周的喂養(yǎng),幼鳥離巢。母鴿并不排外,盡心盡力喂養(yǎng)幼斑鳩。這是養(yǎng)鴿人告訴我的。他對我說,鳥與鳥之間,有著偉大的愛,代鳥孵化,代鳥育雛,和人類領(lǐng)養(yǎng)孩子是一樣的。
天臺上山斑鳩正在孵卵,我便一再告誡家人,不要去四樓。對鳥最大的尊重,便是不要給它任何打擾。對其他生命,也是如此。每種動物都按自己的習(xí)性生活、繁殖、遷徙。以任何一種方式,對動物進(jìn)行人為的馴化、飼養(yǎng),都是對動物的侮辱。
隔了一個多月,我再次上天臺,窩里一只鳥也沒有,只有幾個碎蛋殼。屋檐,是我的屋檐,也是山斑鳩的屋檐。我在四樓的外陽臺上,橫拉了一根桂竹,用麻繩固定在廊檐下,我掛了七個自己做的鳥窩。
烏八哥
辛丑年初夏,我去五府山鎮(zhèn)高州。中巴車入了石溪河峽谷,綿雨驟歇,天一下子開闊起來,天地澄明。五個插秧人在河邊大塊水田拔秧、拋秧、插秧。水田已翻耕,白水泱泱。田畈有部分田種了芋頭,芋葉如小綠傘撐在田壟里,一排排一壟壟。插秧人弓著腰分苗插秧。上百只烏八哥站在水田里,圍著插秧人吃食。插秧人退身插秧,插兩排退兩步,烏八哥也低飛一下,按照插秧人的節(jié)奏往后退。
我看得有些出神,對開車師傅說,我在這里下車了,我想看看這些烏八哥。
秧團(tuán)一個一個落在插秧人身后,他們解秧團(tuán),分株插在爛泥里。我解開秧團(tuán),看見秧須有蚯蚓,放屁蟲(椿象)在秧葉上爬來爬去。烏八哥吃蚯蚓,更吃放屁蟲。烏八哥站在秧團(tuán)或爛泥上,抖著喙,忘乎所以地吃食。我撩一掌水上來,水線低低劃過去,潑向?yàn)醢烁?。烏八哥跳起來,飛三五米,又落下來。
我挽起褲腳下田,想捕捉一只。我雙手像兩面網(wǎng)罩,罩向?yàn)醢烁?。烏八哥呼嚕嚕飛起來,黏在爪上的泥漿落得我滿頭。我罩了八次,汗衫的背部基本落滿了泥漿。戴斗笠的插秧人見我狼狽樣,哈哈哈大笑,說,你罩下一只烏八哥,晚上的酒由我請。
沿著甘溪河岸,我走往高州。河面騰起一層白霧,白鷺棲在楓楊樹上,嘎嘎嘎,叫得我忘記了田埂荒草茂盛,水珠密集,沒在意皮鞋、褲腳全濕透了。幾百只白鷺在河岸樹林,棲在最高的樹冠層拍翅鳴叫。
辛丑年3月底,我在高州村。有一天,我吃了早餐去河邊看小??家族,走出街道口,我不走了。路口有一棟民房,是前年建的裸磚房,沒有窗戶,沒有內(nèi)外粉刷,無人居住。有七八只烏八哥撲在墻上,噓噓噓地叫。我看了十幾分鐘,也沒看出它們究竟在干什么。它們在墻洞(斷磚處)鉆進(jìn)鉆出,撲在墻上,啼叫不歇。它們像在商量什么事情似的。我干脆從街邊人家搬了一把椅子出來,坐在路口,看烏八哥。烏八哥越來越多,在二樓以上墻體(最高四層)烏黑黑一片。
在3月底4月初,烏八哥銜著枯草、破布條、塑料皮,在墻洞里筑巢。一只鳥進(jìn)了洞,另一只鳥銜著枯草在電線或樹丫站著,望著洞。洞里的鳥出來銜枯草去了,噓噓噓地叫著,快樂無比。等候的鳥呼嚕嚕飛進(jìn)去,鉆進(jìn)洞,轉(zhuǎn)個頭,往洞外探探頭,縮回去,藏身在洞里筑巢。
裸磚墻像一個巨型機(jī)場,烏八哥像一架架繁忙的飛機(jī),不停地起飛、降落。到了傍晚,裸磚房成了機(jī)庫,上百架黑色飛機(jī)盤旋著環(huán)繞著,從空窗飛進(jìn)去,在屋子里喧鬧地叫。烏八哥給雛鳥喂食。在裸磚房對面的一棟房子里,此時一家老少坐在廳堂吃飯。
烏八哥與人親近,愛嬉鬧。在曬谷場,在林邊或河邊麥地,在正在收割的稻田,烏八哥成群結(jié)隊(duì)來吃食。己亥年冬,我在鄱陽縣謝家灘鎮(zhèn)福山村暫居。村曬谷場在公路邊,天天有人曬谷子。上百只烏八哥來到曬谷場吃食,上午十點(diǎn)來,吃到下午四點(diǎn)多。眾車川流不息,但絲毫不干擾它們吃食。我拿起竹竿趕烏八哥,它們呼啦啦飛上樹,要不了一支煙的工夫,又落在曬谷場。
與人親近的鳥,很容易被豢養(yǎng)。
我媽對我說,烏八哥非常聰明,會救人。我有些驚訝。一只小小的鳥,怎么救得了人呢?
我外婆生活在山區(qū)小村童山,民房臨河依山而建。村中有老人養(yǎng)了一只烏八哥,日夜不離。某年雨季,暴雨綿綿多日,山洪滔天席卷。一日夜里,烏八哥突然鳴叫不歇。老人點(diǎn)起燈,烏八哥在屋子里飛來飛去。老人從未見過烏八哥半夜驚叫,叫得慌亂驚懼。老人覺得這是異象。老人把屋里人叫醒,跑到屋外。過了一會兒,屋后山丘發(fā)生泥石流,把整個屋子沖垮了。老人一家子因?yàn)闉醢烁珙A(yù)警得救。老人對烏八哥越發(fā)好。老人說:這是神鳥啊。幾年后,烏八哥老死。老人設(shè)了小廟,把烏八哥供奉著。
在我孩童時代,瓦師老十養(yǎng)過一只烏八哥。烏八哥在瓦廠飛來飛去,一會兒落在茅鋪上,一會兒落在瓦桶上,噓噓噓叫。它通體烏黑,嘴乳黃色,腳紅黃色,前額有一撮冠狀的羽簇。它飛起來很是夸張,拍著翅膀,露出翅具白色翅斑,尾羽和尾下覆羽的白色端斑則像魔術(shù)師的白手絹。瓦師的弟弟十一在讀小學(xué),烏八哥站在十一的肩膀或頭上,跟去學(xué)校。上課鈴響了,十一抱起烏八哥,往空中一拋,說,吵死人,快回家。烏八哥呼呼飛回瓦廠。
瓦師砍柴了帶它去,采蘑菇了帶它去,游泳了帶它去。烏八哥喜歡玩水,頭扎下去,馬上鉆出來,撲棱棱扇著翅膀,抖得水珠四濺,噓噓噓叫個不停。瓦師的烏八哥會說幾句簡單的話。如“客人來了”“吃飯了”“親嘴了”“起床了”。它一說話,我們就發(fā)笑。它歪著頭說話,像個提線木偶。
烏八哥也跟瓦師的爸爸、瓦師的媽媽、瓦師的弟弟四處去玩耍。但瓦師吹一下口哨,烏八哥片刻不歇地飛到他肩膀。烏八哥有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很專注地看瓦師做事、吃飯。有一次,瓦師的媽媽做豆腐,鍋里煮著沸騰的豆腐腦,烏八哥站在鍋沿,落進(jìn)了鍋里,被活活燙死。瓦師再也不養(yǎng)烏八哥了。他說,他失魂落魄了兩年,才接受烏八哥死了的事實(shí)。
甘溪是豐澤湖的主要支流之一,約有二十公里長。溪邊多楓楊樹。鹟鶯、喜鵲、卷尾很喜歡在楓楊樹上筑巢。烏八哥也喜歡在楓楊樹上筑巢。
5月中旬,烏八哥的雛鳥開始試飛,在樹上忽而東忽而西。鳥試飛是一個艱難又冒險的過程,飛著飛著,落進(jìn)了河里,被河水沖走,葬身魚腹,或者落進(jìn)水田了,裹一身泥漿,被黃鼠狼或野貓或田鼠或蛇或鷹鷂吃了。在河灣,鄉(xiāng)人經(jīng)常撿到烏八哥,有的人把它養(yǎng)了起來,有的人把它送回樹上。
高州村有一阿婆有頭昏的毛病,每個星期去診所吊一瓶氨基酸。在診所的院子里,阿婆撿到一只試飛的烏八哥。阿婆說,烏八哥差一點(diǎn)被貓咪吃了,幸好來得及時,抱住了它。阿婆把烏八哥關(guān)在雞籠,養(yǎng)了兩天,抱到柚子樹上,讓它飛走了。阿婆給我說了這個事,我轉(zhuǎn)身去溪邊。我走了大半個上午,想撿試飛的烏八哥。我仰著頭,一棵棵地看楓楊樹和樟樹的樹冠。有樹洞的樹,我查勘得很認(rèn)真??梢恢圾B也沒撿到,羽毛倒是撿了十幾片。
6月中旬,我又去高州。
傳銀是個愛玩的人,他養(yǎng)了四對斑鴿子,他摸了三個鴿蛋放在陽臺的烏八哥窩里。過了十八天,居然有兩只鴿子破殼。這讓他很興奮。他說,明年烏八哥來我家筑窩,我摸兩個喜鵲蛋下去,孵兩只喜鵲出來。
烏八哥蛋藍(lán)綠色或白麻色,一窩4到6枚蛋,15到18天破殼。幼鳥毛絨絨,喙嘴橘黃色,體毛暗黃色,嘴巴張開像漏斗,嘻嘻嘻嘻地叫,等待親鳥喂食。雌鳥抱窩18天,還沒破殼的蛋成了喜蛋(孵化不出來),雌鳥便不再抱窩,煩躁不安,離窩覓食,喂養(yǎng)幼鳥。烏八哥雜食性強(qiáng),谷物、草籽、昆蟲、蚯蚓都是它愛吃的。
公路邊有兩排小白楊樹。早晨,我沿著公路散步,鳥聲沐浴。鹡鸰、烏鶇、伯勞在樹上大擺筵席。烏八哥常常喧賓奪主,喋喋不休。它叫聲喧嘩,不甘寂寞。一棵小白楊樹常棲落三五十只烏八哥,上下翻飛,或在樹椏跳上跳下。
田翻耕了,烏八哥跟在牛身后,吃翻上來泥塊中的蚯蚓、水蟋蟀、椿象。它食量太大,似乎整天餓得發(fā)慌。它也站在牛背上,吃牛虱子、牛虻。吃的時候,還噓噓叫,呼朋喚友。耕田人舉起竹梢趕它走,它跳兩下,又落在牛背上。耕田老哥說,我討厭烏八哥。
為什么?烏八哥多好呀,嬉嬉鬧鬧。我說。
豆秧出來了,它吃豆秧;瓜秧出來了,它吃瓜秧。只要是秧苗出來,它都吃。秧苗沒出來,它吃種子。耕田老哥說。
我聽了哈哈大笑,說,這是沒辦法的事,它天生為了吃。
烏八哥多憋屈啊,它與人太親近了,人嫌它吵鬧,沒有了烏八哥,人又嫌田野太寂寞了。人還是怕寂寞,烏八哥要吵要鬧,由它去吧。鳥天生一張嘴,不吃不叫,哪算鳥呢?
傅菲,當(dāng)代散文家,資深田野調(diào)查者,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燈長歌》等3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方志敏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及《北京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等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