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松浦》2024年第2期|劉建東:開往市區(qū)的班車(節(jié)選)
劉建東,男,1967年生,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89年畢業(yè)于蘭州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全家福》、小說集《黑眼睛》等。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小說選刊》獎、《小說月報》百花獎、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孫犁文學獎等。
周末早晨,開往市區(qū)的首班車往往擁擠不堪。幸運的是,李彤總能夠有個座位,相對舒適地熬過五十分鐘的旅程。原因一點也不復雜,不是她有足夠的力氣,擠得過那些年輕力壯的男人,而是有人給她讓座。
給她讓座的是個陌生的小伙子,烏黑的頭發(fā)自然卷曲,戴寬黑邊眼鏡,笑瞇瞇的,看上去和善可親。男子第一次把座位讓給她時,她連男子長什么樣都沒記住,她記得她說了聲“謝謝”。直到第三個周末的早晨,李彤才突然意識到,這已經(jīng)是同一個人連續(xù)三周給她讓座了。而他自己,則手抓著車廂上的把手站在她身邊,目光越過她的頭頂,看向窗外。她留意起他,出于感謝地與他攀談起來。她問男子為什么每個周末都要去市里。男子顯然因為她的主動說話而誠惶誠恐,急忙回答:“待著無聊,瞎逛。”男子沒問她要去干什么。出于禮貌,李彤主動說出自己的目的:“上電大,我每周都要去上電大的課?!蹦凶颖憔执俚脽o話,李彤也不知道再說些什么。車啟動后,車廂里立即嘈雜起來,人們交談的聲音、班車哐里哐當?shù)穆曇艋祀s在一起,也不是說話交流的地方,李彤便也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每天在市區(qū)和煉油廠之間跑好幾個來回,車窗玻璃上落滿了灰塵。李彤掏出紙巾,擦出一片干凈的空間,空曠的田野才一覽無余。田野里的麥苗開始返青,讓沉寂一個冬天的華北平原有了一絲生機。這個春天的李彤對未來的人生,有著豐富的想象與美好的憧憬。
李彤在河北劇場下車,然后在那里等著4路公交車到站。大約十分鐘后,林楊會從4路公交車上下來。兩人先是親熱地擁抱一下,而后,手牽著手,沿著裕華路,步行去電大上課。這一段路程,是她們互相分享內(nèi)心秘密的時間。一周的時間,仿佛有許多事堆積在她們各自心中,想要向?qū)Ψ絻A訴,這種急迫的心情,甚至令她們無暇去留意隨季節(jié)而變化的一路的街景。兩人親昵的交流,已經(jīng)是她們渴望一周的所有。李彤告訴林楊:“每個周末,他都會準時出現(xiàn),給我搶到一個寶貴的座位。你不知道,周末的第一班車有多擁擠?!彼m然表現(xiàn)出無可奈何的樣子,但心里是甜蜜而自得的。
林楊提醒她,他是有預謀的,一定是對李彤有所圖,別沉醉于這小小的得意,貪圖五十分鐘的安逸。“到時候恐怕你想擺脫都擺脫不掉?!彼搹埪晞莸貒樆@钔?/p>
李彤卻毫不在意。她固執(zhí)己見,堅持認為,年輕男子的小把戲不足掛齒,不能改變她的初衷,改變她對未來生活的規(guī)劃,把她的心留在這片巴掌大點的工廠里。她對林楊,也算是對自己發(fā)誓道:“想都別想,在我們廠,我心里根本容不下任何男人?!?/p>
和李彤一樣,林楊也有相似的想法,也不甘于早早地被婚姻束縛住。林楊向她吐露了父母親一直在努力給她介紹對象:“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想的,是不是擔心我嫁不出去?”
李彤故意以一副羨慕的口吻調(diào)侃她說:“他可是副廠長的兒子!副廠長啊?!?/p>
林楊假裝生氣地說:“副廠長的兒子又怎么樣?你想啊,我把他介紹給你?!?/p>
李彤吐了吐舌頭。
她們在分享自己逃避愛情的心得時,是輕松的、愉悅的,對這些阻礙她們實現(xiàn)夢想的瑣事,簡直不屑一顧。這是兩個被無盡的青春眷顧,被美好的前程牢牢吸引的姑娘,為了可以預見的未來,她們可以不顧一切。
李彤是煉油廠電視臺的主持人,林楊則是印染廠的廣播員。
李彤能順利地當上廠電視臺的主持人,除了她嬌美的容貌,另外一點更加重要,如果她的父親不是廠勞動人事處處長,這種天大的好事不會降臨到她頭上的。小時候,父親對她抱有極高的期望,指望她能出人頭地,到更廣闊的世界去實現(xiàn)自己的生命價值,別窩在煉油廠這個方圓十里的地方,委屈了自己??墒堑人狭藢W,從小學到初中,看著她一直稀爛的成績,父親的眉頭越鎖越緊,希望如同被刺的氣泡一樣,慢慢破滅了。父親憂傷地意識到,李彤壓根就不是學習的材料,她的命運似乎只能和他一樣,老老實實地待在一個地方,生老病死。所以,看著女兒每天出現(xiàn)在熒幕上,每天播報著廠里的新聞,他也就心安理得了,他想,這可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可是,李彤并不這么想,從當上主播那天起,她的自信心就開始膨脹,她感覺到了別人看她時的羨慕的目光,感覺到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她謝絕了所有上門提親的人,發(fā)誓要離開煉油廠。她沒有盲目地等著天上掉餡餅,像得到主持人的工作一樣不勞而獲,而是發(fā)奮努力。她上了電大,學習播音主持專業(yè)。林楊就是電大的同學。兩人一見如故,整天膩在一起,聊個沒完。林楊說,她活著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考到省電視臺,當個受人尊敬的主持人?!胺駝t,談戀愛有什么意思?活著有什么意思?人生就得有個目標?!绷謼畹脑捊o了李彤很大的觸動,她覺得,林楊的條件根本比不上自己,皮膚黑,聲音略帶沙啞,不如她的圓潤柔美。既然林楊都敢這么想,難道自己就差在哪里嗎?于是她說:“我也想?!眱扇司颓那妮^上了勁,好像人生就是為了一次改變,一次對自己命運的承諾。
周末通往市區(qū)的首班車,有兩節(jié)車廂,車體比正常的班車要長一倍。可能是司機體會到滿滿一車人迫切的心情,他知道,這些擁擠而熟悉的乘客之中,有等了一個星期到市區(qū)去購物的,有去約會的,有去看電影的,所以他開得飛快。后一節(jié)車廂像是龍的尾巴,車速越快,搖擺和顛簸得越厲害。沒有座的人們必須得牢牢地抓住頭頂?shù)姆鍪只蛘呱砼缘囊伪?,才能保持身體的平衡。那個周末,班車在半途拋了錨,司機把車停在路邊,站在麥地邊若無其事地抽煙。所有的乘客都下了車,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有心急的人就湊到司機身旁問:“師傅,啥時候才能修好啊?”
司機悠閑地噴著煙,不急不慌:“我比你們都急,可有啥法子,我又不是修理工。得等修理工從廠里過來。這破車,它啥時候鬧脾氣,也不會提前跟我說一聲?!?/p>
這人焦急地說:“那不得等一上午啊,這可不行呀,到市里啥事都辦不成了。”
司機把煙屁股扔到地上,用腳狠狠地蹍碎,又點著一根:“要是等不及,你可以走著去。我估摸著,還有二十里地吧,走也就兩個小時吧。又沒人逼著你非要坐班車。”
那人被噎得無法反駁,撇撇嘴,就不言語了。
李彤雖說也著急,可她知道著急也沒用,只好耐心地等待。她看到了給她讓座的年輕人,想要到她身邊來,又猶豫不決。李彤沖他點點頭。小伙子才壯著膽,走到她身邊。這次他主動開口介紹自己:“我叫董書宇。設計室的,畢業(yè)于北京化工大學,去年剛分來的?!毙《榻B得很是正式,也很拘謹,李彤差點沒樂出聲。
李彤沮喪地說:“今天真倒霉,走背字,我恐怕趕不上上課了?!?/p>
小董看看自己的手表,說:“也許能趕上,修理工很快就能來了,距離廠里又不遠。”
“但愿吧?!崩钔疅o可奈何地說。
停了一會兒,小董說:“我每天都看你播的新聞。”
李彤說:“那有什么可看的?!笨伤睦镞€是美滋滋的。
“我喜歡看新聞。”可他沒有說,他只看廠臺的新聞,而且只看李彤主持的節(jié)目,對其他頻道的新聞和其他的主持人并不感興趣。
那個被耽擱的周末,修理工還是及時地趕到,李彤最終趕上了最后一節(jié)課。
“今天他拿了一個綠色的筆記本。”下課后,李彤掏出那個嶄新的筆記本展示給林楊看。封皮上寫著“北京”兩個字,本子里面還有幾張北京風光的插頁。
林楊驚呼道:“都給你送定情物了,你可真得當心了?!?/p>
李彤說:“你小點聲。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讓我給他簽名,下次還給他。”
到現(xiàn)在,她一直覺得,她和他之間,是仰慕者和被仰慕者的關系,正常且合乎常理,沒有任何出格或者越界。她非常享受這種狀態(tài),在這個有五千職工的工廠里,被人仰慕也是一件幸福的事。第一次給人鄭重地簽名,李彤謹慎且認真,她告訴林楊,她在稿紙上練了將近兩天,練得手都酸了,最后才一筆一畫地在筆記本的扉頁上簽上了她的大名“李彤”,落款是“1990年5月”。李彤的字不好看,歪歪斜斜,像是兩只睡不醒的軟蟲子倒掛在樹梢上。李彤沒有可以自豪的學歷,初中讀完,便上了廠里的技校,技校畢業(yè)后,在父親的運作下直接分配進了廠電視臺。所以,這兩個字,也算對得起她的學問。
設計員小董好像很配合李彤的心理感受,隔了兩周他又拿來一個一模一樣的筆記本,讓李彤簽名。李彤欣然應允。簽到第五本的時候,李彤左看看右看看,覺得自己的簽名越來越好看了,越看越順眼了。
生活并沒有按李彤設想的那樣進行。好不容易等到了省電視臺招考播音員,李彤連復試都沒有進,而林楊卻出乎李彤的意料,竟然一路過關斬將,成了最后進入電視臺的兩個人之一。李彤不是心胸狹窄的人,她替林楊高興,特意送給林楊一條鮮艷的紅色羊毛圍巾,作為對林楊的祝福。林楊十分喜歡,冬天里總是把圍巾露在大衣外面。李彤雖然羨慕林楊,可她一點也不嫉妒,也不消沉,她覺得,既然林楊這樣的條件都能得償所愿,她為什么不可以呢?她還足夠年輕,還有足夠的時間,來給自己的人生一個滿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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