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4年第2期 | 李黎:劇場和旋渦
故 事
女兒讓我在睡前給她說一個故事
我欣然答應,并且早早開始期待
我知道的故事越來越多
但能說給她聽的會越來越少
會在突如其來的一天
不再有睡前的聊天
睡前故事結(jié)束了
女兒變得遙遠
我只能在大面積的沉默中
繼續(xù)做一個父親
偶爾,我用回憶以前的畫面
或者說著一個沒有人聽的故事
來代替給女兒說故事
我像無數(shù)的父母一樣躺在床上
想著若有若無的子女
這一切構(gòu)成了夜晚
多一口氣就夠了
滕書記步入晚年后
對生活中的每件事都異常珍惜
尤其珍惜每天走路的步數(shù)
他時刻把運動手表戴在手上
把每一步記錄在案
低于五千步他會覺得遺憾
如果超過兩萬步,他會高興
覺得未來可期,雖然他已經(jīng)不敢
像年輕那樣凝視著未來
有一天他幡然醒悟,自己一輩子
都在為了多和少在爭斗,主要是為了多
如今依然如此,歲月沒有帶來文明
有一天,他又一次醒悟
晚年的一切,所有的食譜和藥物
所有的治療和養(yǎng)生之道
還有一切對歷史的描摹和再造
都是為讓自己多活些時日
為什么不能追求另外的多
何況,有時候只要多一口氣就夠了
呼 吸
6月1日,我在喜馬拉雅
聽了大約三十集《一劍獨尊》
一部產(chǎn)自此時此地的網(wǎng)絡文學
以膚淺而聞名
晚飯后,我看了四十頁
《哈德良回憶錄》,二十年
前看過,但已經(jīng)記不得一個字
這也是因為它過分密集
我不是網(wǎng)文的擁躉
(雖然垃圾堆里有永恒的事物)
也不熱愛偉大到神圣的作品
(因為名著也有庸俗之處)
我只是喜歡它們之間的跨度
像兩個對面站立的人張開懷抱
為了走向另一邊,需要奔跑
為了奔跑,不得不呼吸
呼吸讓人覺得真實
劇烈的呼吸帶來遺忘的愉悅
劇 場
路燈的光從樹枝里傾瀉而下
深夜里小區(qū)一角
有劇場的曲線和神秘
我在某個晚上來這里跳繩
有人已經(jīng)在這里
他早早登臺,裝備專業(yè)
跳得尤其拿手,在橢圓形光錐內(nèi)部
發(fā)出了應有的音樂
當我來回踱步,醞釀著重新開始時
他完成了今天的運動或者演出
朝劇場外廣大的黑暗里走去
我在疲憊中繼續(xù),有時會等到
下一個過來鍛煉的人
這個人也會盼著我快點離開
更多路過的人都帶著沉默遠去
一如我路過劇場,而且不打算
對劇目有絲毫關(guān)注的那些時刻
劇場里發(fā)出只有一個人才有的回聲
旋 渦
和掛在墻上的鐘類似
吊扇也在旋轉(zhuǎn)中
帶來時間,并細細打碎
附著在所有家具表面
隨著時間流逝
人也是如此,時間先作用于臉
再黏附在心臟上
隨著血液奔赴遠方
因為時間敏銳起來的頭腦
在努力發(fā)現(xiàn)時間的秘密
發(fā)明出永遠旋轉(zhuǎn)的儀器和語言
在語言的旋渦中
夏天的吊扇在夏天工作
旁邊的掛鐘永不停止
折 射
從窗口看出去
商鋪的玻璃立面上
一輛輛車正在飛馳而過
即使有剎車和等待
依然一去不回
因為角度的原因
在對面看不到這邊
但可以俯視大街
看到同樣的車流
每一輛車
在剎車和等待之后
一去不回
玻璃之外像一場夢
喧鬧的上午、午后和黃昏
是折射而去的光芒
大 水
一九九八年,我對大水的感受
是幾十米外的漩渦
模糊的電視畫面和舉著喇叭
說話的人,還有父親的早出晚歸
黃昏時他推著摩托回來
吃飯休息之后再次趕去江堤上
凌晨時再度回來。最緊張的那幾天
我一直等著院門被推開的聲音傳來
有幾天我早早睡著,沒有聽到
開門的聲音,醒來時陷入短暫的驚慌
以為再也沒有人會回來
這也是對大水的感受
我在凌晨時走出家門,看到摩托車
靜靜停在那里,直到這時
一天才算結(jié)束。日子一天天過去
再大的水也會消退,漩渦不再
讓諸多事物沉沒,電視不再有畫面
確實有人如九八年那樣不再回來
水中書
一本書在水里泡過
會不會變成另一個
一本書在水里泡久了
會不會變成另一本書
一本書被水泡走所有文字
是不是就成了另外的書
或者不再是一本書
水有很多種,夏天的洪水
和四季的洪水
凡人眼光的水流
與秒針同頻的水滴
以及沉默帶來的滔天大水
有人說在水面前書不堪一擊
一如有人在水面尚且遙遠時
豪邁地說,在書面前,水不堪一擊
確實,書扔進水里
會發(fā)出聲響,而水進入書中
往往沒有聲音
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
【李黎,男,1980年生于南京郊縣,2001年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現(xiàn)供職于出版社。199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曾獲紅巖文學獎、《揚子江》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拆遷人》《水滸群星閃耀時》,著有詩集《深夜截圖》《雪人》?!?/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