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4期|宋小詞:小宴(節(jié)選)
宋小詞,本名宋春芳,一九八二年生,湖北松滋人。著有中篇小說《開屏》《血盆經》《祝你好運》《直立行走》《舅舅的光輝》《固若金湯》《一枝金桂》《牙印》《哦,紫蘇》等。
小宴(節(jié)選)
宋小詞
一
周五晚上我下班剛到家,還在玄關處換鞋,老董就囑咐我趕緊把冰箱凍庫里的白辣椒和魚拿出來化凍,說明天中午裴杰要來家吃飯,人家專門點了白辣椒燒草魚。明天周六,單位不加班,我也沒啥事,便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這事。老董和我都是好客之人,喜歡朋友來家吃飯。在我家吃過飯的朋友,大多來了頭回就會來二回,然后就會成為??汀_@一點我和老董還是頗感欣慰的,客勤說明主賢嘛。
他怎么突然想來我們家吃飯了?我問。
老董說,人家馬上要退伍了,退伍前就想著再來咱家吃頓飯,就吃這道白辣椒燒草魚。
我趕緊從冰箱里將草魚和白辣椒扒拉出來。現在記性不好,想到了什么事就得立刻去做,免得東一晃西一晃,忘掉了。這也是為什么我剛進門,老董就立刻跟我說這個事的原因,我們記性都不好,都怕把這事給忘了。這事在老董心里是大事,他跟我一說,我也立馬知道這確實是件大事。
我兒子今年六歲,那么我大概有五年沒有見到過裴杰了。我因工作的關系,前幾年去了外地,去年才調回武漢。老董調了級升了職,宣傳處新聞站的事由他牽頭,我單位的項目也是越做越多,工作上的事兒跟蟑螂膠一樣黏在身上,下班了也甩不脫?,嵤潞芟娜说木托臍?,久之,人就懶,懶得連周末一日三餐都要吃食堂了。家里變得冷火秋煙。我沒時間做飯,聚會就沒有了。不常往來走動,見不著面,老董部隊上的朋友跟我的聯系自然就沒了,哪怕是像裴杰這種以前恨不得擰斷我家大門把手的朋友也都疏遠了。
但我有數,這種疏遠只是一種停滯,并不是死亡,一旦撥開栓子,情感就會像春天藤蔓的觸須一樣纏繞和攀緣,沒有芥蒂和罅隙,瞬間就會復活、蓬勃,然后枝繁葉茂。
裴杰給我的印象一直都是吊兒郎當的。第一次跟他見面是我們搬新家,從壕溝搬到街道口,和老董比較熟的四個戰(zhàn)士放假時來家里幫忙。我挺反感這種干部家事勞煩戰(zhàn)士的,但老董不覺得有啥,他說大家都是戰(zhàn)友,屬于戰(zhàn)友間的幫忙而已。我說,請個保潔開荒,也就四五百塊錢。老董說,這里花個四五百,那里花個四五百,我一個月攏共就七個四五百。
新兵蛋子們一個個像柱子一樣杵在我家客廳,看我和老董斗嘴,都咧著嘴傻笑。有根“柱子”說,我們這一下就給董干事和嫂子省了五百。
嚴格來說,他們入伍滿兩年,都已經轉了一期士官,算不上新兵了,但臉上稚氣未脫,眼睛如星星般明亮又清澈,從里到外散發(fā)的氣息真的像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朝氣蓬勃。
老董給他們分發(fā)抹布,讓他們去擦地擦窗擦灶臺。老董脫去外套率先開干,是模范帶頭的架勢,不搞群眾干活兒干部指揮那套。老董以為他沖鋒在前了,他們就會勇猛陷陣,沒想他忙活了一會兒扭頭一看,這幾根“柱子”還站在客廳里。老董只得一邊干活兒一邊指揮,喂,你們兩個去衛(wèi)生間,把推拉門擦一下,你們去擦一下踢腳線……喂,別玩手機了。
老董說,你們能不能講點兒感情,老老實實幫我干活兒?裴杰,你給我擦燈去。
我又不是阿拉丁,給你擦燈。
正在擦地板的我撲哧一笑,扭頭看了看,答話的就是剛說給我們省五百塊的那個,身高大概一米七五,板寸,五官眉清目秀,穿著一套體能作訓服,一身鐵骨膘,一看就知道是各項軍事技能過硬的。他嘴上雖然這么說,但行動上還是做了“阿拉丁”,爬上架梯擦燈去了。我也一下子記住了他的名字,裴杰。
活兒干了不一會兒他們說口渴,我趕忙給他們一人拿了一瓶礦泉水。他們又不喝,說要喝綠茶。老董趕忙給他們找杯子,投放茶葉。他們說,不喝這個綠茶,要喝綠茶飲料。老董說,滾!這只有董師傅綠茶,愛喝不喝。老董把他們一頓吼,他們居然服帖了,笑嘻嘻地端起茶杯來喝茶。我心里倒過意不去了,人家?guī)湍銇砀苫顑撼隽?,就提個喝綠茶飲料的要求,算個什么呢?還被吼一頓,真是的。我有點兒煩老董抹面無情,便到樓下超市買了四瓶綠茶、四瓶紅茶和四瓶橙汁。他們應該還是小孩子的口味,喝不慣白水,喜歡喝飲料。
我把飲料哼哧哼哧提回家,分發(fā)給他們,他們果然很喜歡。
那個叫裴杰的說,嫂子,我看了一下,這房子有一百六十多平方米,你們算是提前享受了師職干部才有的住房標準呢。
老董正騎在架梯上擦頂柜,那時他剛提了正連,對裴杰這番話既享受又很謹慎,說,行行行,你趕緊擦你的燈好吧,我的阿拉丁。
裴杰說,董干事,這房子住下了,你絕對會連升三級,副團、正團、副師。
老董說,我還想當將軍呢,你副師就把我指到天花板了?
裴杰說,哎呀,能干到副師就不錯了。然后轉頭問我,嫂子,你會做飯嗎?還沒等我回答,又說,這么大的房子住著,你得會做飯。會燒火,才紅紅火火,鍋子里冒熱氣,才生氣勃勃,家發(fā)人興。
老董說,看不出來,你懂得挺多。
我說,飯我會做呢,就是做得不好。
裴杰說,嫂子,好不好你說了也不管用,我們來檢驗檢驗。
老董說,你給我閉嘴,蹬鼻子上臉的,喝了飲料還想蹭飯?
裴杰說,你當了連長咋還想當團長師長將軍呢?
老董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兀自在那又氣又急又好笑。那幾根“柱子”呵呵笑,也附和著裴杰,說要檢驗我的手藝,部隊食堂的飯吃膩了。群眾的呼聲這么高,老董和我只得接招。老董說,行吧,今兒就當是喬遷之喜,暖個房。我便提了環(huán)保菜籃子出去買菜。剛出門,我就聽老董一聲吼,你們的算盤打著了,趕緊干活兒,磨磨蹭蹭的,還有個當兵的樣兒嗎?
我那天拿出了所有的精力做了八道菜,一盤青椒炒肉絲、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酸菜炒鱔魚絲、一盤清炒毛白菜、一盤青豆炒蝦仁、一盤芹菜炒香干、一盤大蒜炒牛肉、一盤茄子炒土豆,沒有買熟食鹵菜來裝盤充數,是老老實實做的一頓飯,沒有偷一點兒奸耍一點兒滑。我把飯都裝好了,筷子一一擺在了碗邊,才招呼大家來吃。
他們的活兒都干得差不多了,從老董的臉色上看,對他們的勞動成果不太滿意。但飯好了,吃飯就是頂頂重要的事,比勞動更重要。
席間,其他人還知道講個禮貌說聲辛苦嫂子了,裴杰沒有一點兒客氣,不僅不客氣,還反客為主,招呼我和老董趕緊落座,說吃飯吃飯,涼了就不好吃了。還問老董,喝不喝酒?老董說,喝你個頭。裴杰呵呵地笑,也不生氣,撿起筷子每個盤子里都夾一箸,然后點評,嫂子這個菜好吃,就是淡了點兒,嫂子這個菜咸了,下次鹽放少一點兒。這個青椒炒肉絲不錯。
裴杰茶足飯飽又問,嫂子,你不會做魚嗎?
做魚涉及煎功,我還不會這門技藝。我便搖搖頭,說,不會。
裴杰說,你學啊。
我呵呵一笑,說,好哦。心里覺得這人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吃了喝了,還向人提要求。
老董說,閉上你的嘴,還做魚,我怕你吃了想著了。
裴杰說,想著了怕啥呢,天天來啊,反正近,魚錢我出。
老董說,滾。
裴杰說,好嘞。然后他們就拿著沒喝完的飲料浩浩蕩蕩出門了。
老董趕到門口囑咐,都給我老實點兒,火速歸隊銷假,不要在街上瞎逛,我二十分鐘后會給指導員打電話。
我收碗時,老董問我花了多少錢,我說兩三百呢,光鱔魚絲就是八十多塊。還有牛肉、蝦仁呢。
老董說,他媽的,還說給老子省五百塊,現在算上飲料,也沒差多少。看他咬牙切齒的樣子,有種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肉痛和不甘。我不禁一笑。我一笑,他也繃不住笑了起來。
二
清早一起床,我都來不及洗漱,就拎上籃子去菜市場了。人家來吃飯,雖然點了白辣椒燒草魚,但桌上總不能就這一道菜吧。
我是個喜歡逛菜市場的人,大清早的菜市場最是生猛,各種吆喝、吵鬧、奔走,是一個城市最有活力最有能量的場所。我就喜歡這種新鮮的、帶著大自然節(jié)令的氣息,這些蔬菜瓜果和雞鴨魚肉是人間煙火氣的前奏,是市井百姓灶臺鍋沿的序言。我買了鮑魚、螃蟹、牛肉、排骨、蓮藕、豆腐、菜薹、黃瓜、萵苣、毛豆還有蔥姜蒜,菜籃子已經裝不下了,我也快提不動了。
回到家,汗流浹背,洗漱了一下后,坐在沙發(fā)上,有針對地刷了一下做飯的小視頻,對中午的菜品有了大致的盤算。鮑魚做蒜蓉的,螃蟹蒸一蒸,調個料汁就可以了,排骨與蓮藕用砂鍋煨個湯,煎盤豆腐,菜薹清炒,牛肉炒萵苣,黃瓜就蘸醬生吃,毛豆也簡單,武漢人最喜歡涼拌,主打的菜便是白辣椒燒草魚。我把菜名報給老董,老董說,九個菜,太多了,吃不完。我說,這也許是裴杰在我們家吃的最后一頓飯了,就不考慮吃得完吃不完,只求表達隆重和心意。老董說,聽你的。兒子拍著巴掌說,哦,今天吃大餐咯,今天吃大餐咯。
早餐吃完,老董就帶著兒子到外面上興趣班去了。老董是個上班就把心撲在工作上,下班就把心撲在家庭上的好男人。
雖然我愛老董和小小董,但他們爺兒倆出去后,這片刻的清靜我也是極珍重的。我把地面用吸塵器吸一遍,把茶幾上的一束郁金香和餐桌上的三枝向日葵,剪斷一截后重新插進瓶里。我給自己煮了一壺玫瑰紅茶,一邊喝一邊整理了一下做菜的思路,然后進廚房開始備菜,該擇的擇、該洗的洗、該焯的焯,蔥姜蒜和小米辣都切好放在灶旁。我很享受這個過程,每一道菜從打草稿到完成,跟藝術創(chuàng)作是一樣的,它讓你琢磨,也會讓你產生電光石火一般的靈感,食材、火候、技巧、時間都歸你操控,卻又有共同的使命。我指揮著它們,卻也被它們指揮著,和人間美味、佳肴珍饈雙向奔赴。就像現在備菜,也是一種整理,將凌亂的、無序的原材料調理馴化,讓它們從大自然原始的模樣變成塊、絲、片、段,歸順到盤里碗里待命,這是一個非常治愈的過程。
忽然門禁呼叫,我以為是快遞員,又或許是老董父子倆又折回來拿什么東西。我立在門邊等待,叮的一聲,電梯到了,出來一人,是裴杰。五年沒見,他胖了許多,兩邊的腮肉發(fā)脹。記得他之前是一張瓜子臉的,現在成了一張四方臉。
我心頭一陣慌亂,才九點鐘,哪有這么早就來做客的,老董又不在家,但人都已經在門口了,只能將笑意掛在臉上,熱情地把客人迎進門。
嫂子好。
你好。
他穿著一套部隊的夾克,手里還提不少東西,牛奶、茶葉和水果。這小子竟也學會人情世故這一套了。從前他都是空手進我家的門,現在他兩手不空,讓我覺得這個昔日的親密朋友還是有些生疏了。但我還是熱情地收下,真誠地謝謝他。
我給他拿拖鞋。他嫌麻煩,就抽了兩只鞋套套上。
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濃濃的檳榔味,再看他腮幫子一邊突出了一塊,想必嘴里含著檳榔。我一下就明白他臉型為何發(fā)生改變了,那是長期咀嚼檳榔導致的。
我迎他到沙發(fā)上落座,給他沖泡茶葉。他問我老董和小小董呢?我說他們上興趣班去了。他哦了一聲。我說他們得十二點多鐘才能回。他又哦了一聲。他坐在沙發(fā)上,兩腿并攏,像個恪守傳統之禮的客人,拘腳拘手,一點兒都不像他以前的樣子。時間還是讓我們彼此有了隔膜。我請他喝茶,他喝了一口。我突然想起餐廳酒柜里面有一瓶營養(yǎng)快線,還有一瓶生氣啵啵,便將這些飲料都拿出來,放在茶幾上,讓他喝。他笑了笑,擺擺手,說,嫂子,我不喝。我記得他是抽煙的,嚼檳榔的人好像都抽煙。入戶柜上有幾包煙,都是在外面吃飯的時候做東人發(fā)的,老董不抽煙,就攢著。我拿了一包給他,他說,這煙太好了,不抽。
我說,真是的,見過嫌煙差不抽的,還沒見過嫌煙好不抽的,你真是讓我開眼。
哈哈。他笑了笑。氣氛一下也就松散了。我把煙強塞給他,他呵呵地笑著接了,速速拆包,掏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支。
我擠對他,還不抽,一本正經的樣子裝得挺像。
哈哈。他再次笑了。
他現出原形,坐姿放開了,還扭了一瓶生氣啵啵,灌了一口,打出一串嗝來。他抽了幾口煙,忽然將左手掌折起,說,嫂子,我可以把煙灰彈在手窩窩里,你信不信?我說,啊,彈在手窩窩里,不燙嗎?他說,燙啊嫂子,那你不曉得給我拿個煙灰缸啊。
我哈哈大笑,邊笑邊將茶幾上一個小水晶玻璃缸翻過來,當成煙灰缸。我說,我還以為你要玩什么魔術呢。
哈哈。他又笑了起來。這次我陪著他一起笑,笑了好一陣。
我問,你談女朋友沒?
他說,沒有。
我說,你得抓緊時間談女朋友啊,年齡不小了,得趕緊成個家了。
他搖了搖頭,顯得焦急也顯得無奈,說,可是談不到啊,怎么辦?
我越來越像公園一角催兒女結婚的大媽了,像裴杰這種年齡的男女來我家做客,我總是很關心他們的另一半:談朋友了嗎?結婚了嗎?有孩子了嗎?我知道,只要問了這樣的問題,氣氛就跟操作了挖溝機似的,會在彼此之間挖出一道鴻溝,一時之間是有點兒別扭的。他悶頭刷他的手機,我也不好多問,便說了聲你隨意,然后撤退到廚房。
關上推拉門,我自有我的世界。那些待命的食材還等著我調度呢。我得把排骨炒制一番,然后放進電子砂鍋里,加上蓮藕慢慢燉,時間就設置成三個小時吧,給的時間充足,湯的滋味才醇厚。
以前老董出去公干,派車的話總是會派裴杰,公事與公事之間如有空當,或是錯過了飯點兒,老董就會把他帶到家來,然后就撇下我和裴杰搞他自己的事去了。他出去忙了,房子里就剩我跟裴杰倆人。老董是個干凈人,壓根沒有長那種提防妻子和朋友不軌的心,我們也沒有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的不妥、尷尬、警惕心理。我們的相處模式一直都是有話說話,沒話各自安好。他在客廳看電視、刷手機、打游戲、躺在沙發(fā)上睡覺,我在書房看書寫字、聽歌看電影,或是在廚房為他們做飯。
我記得他以前很會談戀愛,并排談好幾個女朋友。那天他跟老董出去辦事,收工收得早,不急著歸隊,就上我家來玩了。他一來就讓我教他寫情書。我說,什么年代了,還用紙筆寫情書?他說,哎呀,嫂子你不懂,正是因為用筆在紙上寫的情書少了,物以稀為貴,才更能打動人心。難得他說句有道理的話,我便引經據典,貢獻了許多令人肉麻的甜言蜜語。他那筆字寫得真如我們老家常說的,雞爪子劃拉的一樣。還動不動就頓下筆,問我這個字怎么寫,那個字怎么寫。我說,就你這水平,干嗎寫情書折磨自己呢?他嘿嘿笑,一笑還兩個酒窩,眼睛里冒著漆光。
終于寫好了,他又找出新紙謄一遍。一共謄了三遍,我當時還挺感動,覺得他雖然放浪不羈,但對待感情還挺真誠。直到看見謄寫的那幾張紙,這一張稱呼寫“親愛的鶯鶯”,那一張稱呼“親愛的燕燕”,每張都寫了不一樣的名字,我才明白過來,他這是要群發(fā)。我說,裴杰,腳踩兩只船就已經很危險了,你這是多用插板哪,帶不動,短路了可是要命的。插板哥!
哈哈,插板哥!他大概是嘆服這個叫法的貼切,忍不住大笑起來,一會兒靠著椅背仰著笑,一會兒伏在書桌上趴著笑。一邊笑一邊說,插板哥,插板哥,哈哈。
那天應該是秋季的某個下午,因為我的書房一般只有在秋季的下午才會有陽光。我記得那天陽光從樓棟的縫隙處射到我書房里,令房間金燦燦的,什么東西看起來都非常明亮,包括笑得前俯后仰的“插板哥”,那青春的光輝流淌得肆無忌憚。
三
排骨與藕已經散發(fā)出濃郁的香氣了,從這股香氣能斷定排骨軟爛、藕塊粉化,它們已在砂鍋中結成終身之好,如多年的夫妻在翻滾磨合中抵達了柔軟醇厚、水乳交融的境地。好湯!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老董給我發(fā)了信息,他們還有十分鐘到家。
我將做好的菜擺上桌,不同的菜裝不同的盤,粉彩、琺瑯彩、骨瓷、粗陶、鐵器、木器,顏色、質地、形狀不一。我一直覺得菜只有盛在好看的盤子里才稱得上是肴饌,酒只有倒在漂亮的杯子里才算得上是佳釀。
螃蟹、藕湯、鮑魚、豆腐各有姿態(tài),那盤蘸醬的黃瓜,切得大小一致,帶著清洗過的水珠,更加顯得新鮮多汁,特有的清香從各種葷腥油膩中跳脫出來,彌漫在空中。特別是那道白辣椒燒草魚,草魚煎得皮色焦黃,湯汁濃稠且顏色奶白,湯中鮮紅的小米辣和翠綠的香蔥段搭配在一起,有一種“御柳如絲映九重,鳳凰窗映繡芙蓉”的嬌艷,這看相標志著這道菜做得超級成功。
老董和小小董回來了,門一開,小小董就大聲叫:“裴叔叔,裴叔叔,裴叔叔在哪里?”裴杰放下手機,嘿嘿笑,說,我就在你眼前。小小董哦了一聲,然后呵呵地笑。
老董問,你來了多久?
裴杰說,你們剛出門我就來了。我跟嫂子已經度過了一個美好的上午。
老董笑了笑,說,來這么早,他媽的。
小小董說,爸爸,你不文明用語,罰款一百。
哈哈。我們一同笑了起來。
上桌了,老董和他都掏出手機,將每道菜拍了一遍才入座。桌上的酒老董打開剛要倒,裴杰握住酒瓶,說,不忙。他看了看,說,你把你家最好的酒拿出來。老董說,這就是我家最好的酒了,陳了五年了。裴杰說,別蒙我,機關都傳遍了,說你家有特制的董府佳釀。你這是什么?
老董大笑,說,他們說的是我老家自釀的糧食酒。自家種的糯谷,山里擔的泉水,請經驗豐富的老師傅釀的,沒計算成本,只追求質量,故出酒不多。機關喜歡喝酒的都喝過,雖然反響不錯,但招待客人怕有失體面,何況你馬上退伍,只怕是在我家吃最后一次飯了。
裴杰說,哎,就喝你那個董府佳釀,他們傳得都快成瓊漿玉液了。
老董便去書房,從里面抱了個大陶壇出來。邊走邊說,嗯,香,酒啊就得用陶瓷缸子裝,比玻璃缸好。
老董用竹制的酒提子打了一提,倒在玻璃制的梅花盞里,滿滿一盞子。我說,要灑了要灑了。酒眼瞅著就要溢出來,裴杰趕緊趴下去用嘴對著杯子嘬了一口,咂巴咂巴嘴,說,好酒,好酒。他埋頭嘬酒的樣子逗得小小董哈哈大笑。
你懂個錘子,見人說好你就跟著喝彩。老董話里一股輕蔑的語氣。
哎,你不要把我說得這么沒主見沒頭腦好吧,我也是有自我思想的人。裴杰辯解道,當然了,說到懂,那誰趕得上你,你啥都懂,你姓董嘛。
老董說,我最瞧不起瞎喝酒苕喝酒的人,只要是酒,只要有菜有人,就喝,起哄發(fā)瘋,推杯換盞,鬧酒灌酒,到最后糟蹋菜、糟蹋酒又糟蹋人,不好,不好。
裴杰呵呵一笑。
老董說,說的就是你。咱們相交十多年了,同一個省份出來的,算得上是老鄉(xiāng),你馬上也要退伍了,世事難料,說是后會有期,但各自有各自的人生,往后是否還能再見面、再一起吃飯,難講了。今天就著你嫂子這幾個菜,我來教你品酒。
裴杰說,那我先吃一碗飯。他將碗遞給我。我笑著接過,這不客氣的樣兒又似從前了,當然我是高興的。我盛好了飯遞給他。他說,多盛點兒。我剛要接過碗,老董制止了,說,你吃了再添。
裴杰每樣菜都嘗了,最后筷子鎖定在那道白辣椒燒魚上,跟牽了線似的,再沒轉彎,邊吃邊念叨,嫂子,你白辣椒放少了,不過癮。他吃得滿頭冒汗,我又給他添了一碗飯,他將魚湯倒在飯碗里,拌了拌,不停地嘮叨,白辣椒放少了,應該多放點兒。
滾!老董吼了他一聲。
他瞬間就住了嘴,嘿嘿笑了笑,老老實實地扒飯。
老董將酒柜門打開,把柜子里所有不同品種的酒都擺上桌,找了六個小酒杯,他三個,裴杰三個,又備了兩盞白開水和一個垃圾桶。老董有個電子秤是專門稱酒的,還有個小本本做記錄。一瓶酒何時打開、喝了多少、還剩多少,都有記載,以此斷定有沒有跑酒。他熱愛此道,所以這些年自己買了各地的酒收藏。
每嘗過一種酒后,都用清水漱漱口,再嘗下一杯。老董帶著他,慢慢喝,慢慢講,慢慢品,教他看酒花、拉酒線、聞酒香,跟他講醬香、清香、濃香、濃醬兼香的區(qū)別,每個省份的代表酒,只要是家里有的,他讓裴杰嘗了個遍。裴杰此時跟小學生一樣,在老董的帶領下,張開翅膀在酒中遨游。
老董說酒就跟過去天橋說書似的,有層次有推進,還有包袱,很引人入勝。入口怎樣,回味怎樣,什么酒是甜的,什么酒發(fā)酸,什么酒有股倉味,什么酒有勁,什么酒無力,都有說頭兒。老董說一句,裴杰就點次頭,那頭點得跟上了發(fā)條似的。老董是徹底征服了他。喝得滿臉通紅的裴杰一個勁地說,董哥,我敬你,我先干為敬。他已經干了很多杯了。老董當然也享受著。
好了。老董說,裴杰,你記住,你就適合喝清香,量也就六兩,別傻呵呵一輩子不知道自己適合哪種酒,也不知道自己的量。六兩,是你的最佳境界。當兵的脫了軍裝也是一個兵,到了地方喝酒也不能丟當兵的臉,不要讓人覺得當兵的喝酒就只知道傻喝、瞎喝,喝多了就倒下。不,我們什么時候都得站著,不光敵人,酒也不能讓我們倒下。知道自己的量就知道自己的底,別在外頭失了體面。
是,哥,你的話我放心上了。裴杰站起身,啪的一聲給老董行了個軍禮。老董用拳頭打在他發(fā)達的胸肌上算作是回禮。
老董喝完酒就帶著小小董午休去了,他們爺兒倆的午覺是雷打不動的??蛷d里又只剩下我和裴杰。
裴杰坐在沙發(fā)上,臉跟著了火似的,紅通通一片,腦袋東一搖西一搖,搖搖欲墜。我怕他轟然倒塌。我說,你要不在沙發(fā)上躺一會兒?他說,不躺,董哥說了,喝多了也不能倒下。
我說,別聽他的,他自己都倒下了。
裴杰說,他那是午休,那是他的生活習慣,我又沒有午休的習慣。我現在狀態(tài)好得很。嫂子,我哥真神,他說得對,我就六兩的量,這會兒,我就覺得這酒喝得非常好,頭不暈、不沉,而且吧,又感覺心里沒有負擔,敞亮得很。
我給他泡了一杯熱茶,讓他解解酒。他說他就喝生氣啵啵,擰開蓋子大喝了一口,然后點了根煙,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說,真舒服??此@明目張膽追求快活人生的樣子,我抿嘴笑。
他抽了一會兒煙,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中。他忽然問我,嫂子,小小董上小學了吧?我說,是的。他慨嘆道,真快,時間過得真他媽快。你還記得嗎?你去醫(yī)院檢查,查出懷孕,抱著我哭了好久,弄得我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我愕然,說,我懷孕了抱著你哭,你沒搞錯吧?
他信誓旦旦,說,怎么可能搞錯,我記得清楚得很,省婦幼,對不對?你照了B超,拿B超單子走出來,上面寫著“宮內早孕”。你抱著我又哭又笑,說,我懷孕了,我懷孕了,我有寶寶了,我要當媽媽了。對不對?對不對?
我循著他的講述仔細回憶,在時間狹長幽深的隧道中,好像是有這么回事。我和老董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好不容易懷上了,心情激動是肯定的,當時好像是抱了一個人哭來著,原來是他。我問,老董呢?
他說,老董交錢去了。嫂子,你那次抱著我又哭又笑的樣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這讓我知道了懷孕是一個女人人生中的大事。你抱著我跟我分享,令我也有種莫名的幸福和快樂。別說你激動,我都激動得好幾個晚上沒睡著覺。
我呵呵笑了起來,這些被我淡忘的事,沒想到在他心里記得真真的,隔了這么多年,細節(jié)還這么清晰、這么豐富。他的講述就像是一根引線,令我又回溯到那個充滿光亮的人生節(jié)點。但抱著的不是老董,這令我為當初的魯莽感到些不好意思。我說,你快別說了,我懷孕了抱著你哭,怕是說不清白了。
他倒一點兒都沒在意這些,還在那里喋喋不休。
我向他道謝,為他當初的不辭辛苦。他大手一揮,說,嗨,謝什么,你不知道,我那會兒可高興董哥喊我?guī)兔δ亍?/p>
嗨,我那個時候太丑了好嗎?每天胖頭腫臉的,挺個大肚子,太丑了,別說了。
他呵呵笑說,不丑不丑,好看,孕婦都有一種特別的魅力。真的,我以前也覺得大肚子的女人丑,但自從見證了嫂子你懷孕生小孩后,就再也沒這種想法了。我覺得每個懷孕的女人都很了不起,包括我媽。也是經歷你這事后,我再也不惹我媽生氣了,我媽懷我生我也一樣不容易啊。
我說,那我豈不是積了一些功德。
四
酒真是一種神奇的媒介,它把裴杰變成了一個話癆,他坐在沙發(fā)上也不刷手機,就在那不停地說。我坐在茶幾邊的單人沙發(fā)上,聽他絮絮叨叨,時不時露出湖南偏遠山區(qū)刻在基因里的鄉(xiāng)音,腔調抑揚頓挫,是極好的催眠曲,我的倦意被他熏染得越來越濃。但這樣睡去是極不禮貌的,我便起身走動幾步,又從香盒里取出一支檀香點了,插在茶幾上一座小小的太湖石的窟窿眼里,借以提神醒腦。
將近三點鐘,太陽光又照射進我的房里。墻邊大陶缽里兩尾金魚時不時從蓮葉下鉆出來又鉆進去,郁金香也開始散發(fā)陣陣幽香,但都被檀香給壓了下去。陽光照著我的沙發(fā)、茶幾,照著我的杯子和盤子,上午泡的玫瑰紅茶,此刻因為有了光,湯色愈發(fā)紅亮。香煙從太湖石的孔洞里繚繞升騰,一縷一縷的,營造出“日照香爐生紫煙”之趣。陽光給屋子里的每一件器物都鑲了道金邊。這感覺實在太好了,好得讓我愈加犯困,便閉上了眼。
我跟隨他的講述陷進了記憶的深處。那時候我沒有上班,老董有時出任務我會去幫忙,裴杰有時候也在。我、老董、裴杰,我們仨同乘一輛淘來的二手車,到過不少地方。我們甚至一同看過東湖的日出日落,也欣賞過武漢郊外的星垂四野。
一次回程的路上,我捧著老董的相機翻看,泥濘中跋涉的腿的特寫,作訓鞋帶起的泥土,訓練中戰(zhàn)士發(fā)梢上的一滴汗珠,一身匍匐在地上的戎裝,皸裂粗糙的手掌捧著一朵紫色小花,隊列行進中一雙堅定無比的眼睛,一張被曬得黢黑但線條感十足的笑臉……在他的鏡頭中,那泥土、汗珠,那一條條深深的皺紋和成熟的老繭仿佛都蓄著千鈞雷霆之力,別有一種震撼和壓迫感。我由此深深理解了老董進而敬佩老董,這種情感經常在胸中澎湃,繼而擴大,連帶著老董所有的戰(zhàn)友、同事我都敬佩。每次這些當兵人來我家中做客,我都會熱情款待,老董拿出他珍藏的好酒,我獻出我最用心的廚藝。
思緒飄飄蕩蕩,我還想起有一次我們開車等紅綠燈,那是夏日的午后,我讓老董搖下車窗透氣,正好斑馬線上走來一群女大學生。她們中有一個看見了裴杰,然后眼睛就定住了,欣喜地拐了拐旁邊女生的胳膊。很快這群女生都看向了裴杰,她們集體哇了一聲,一點兒也不掩飾,直白大膽地感嘆說,哇,這個兵哥哥好帥啊。
看她們花癡的樣子,我們都笑了起來。
我趕緊在車里大聲朝她們問道,這里有兩個兵哥哥,你們說誰呢?
那個高挑的女生扭過頭說,兵哥哥都帥,但那個開車的兵哥哥最帥。
我和老董大笑起來,恭喜裴杰榮獲美女集體青睞,裴杰嗨了一聲,大有小菜一碟、不值一提的淡然感。這小子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但我們還是感受到了他內心的歡騰,那是種遮掩不住的一個勁兒地往外冒的得意。車子明顯快了起來,還放上了音樂,一個男人用沙啞的聲音唱著“我要穿越這片沙漠,找尋真的自我,身邊只有一匹駱駝陪我……”他握著方向盤,身子跟著節(jié)拍一搖一蕩的。晚風一個勁地往車內涌,呼呼作響,車速很快,快得馬路兩邊盛開的紫薇只剩一片混亂而妖嬈的色彩。
老董忽然在車里有感而發(fā),說,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
我接了過來,說,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裴杰問,啥意思,你們兩口子這相聲說的。
哈哈。我們一同笑了起來。
有一次我們仨一同去江邊的一個中隊,老董要去拍攝戰(zhàn)士們舞龍舞獅。他把人拉到了長江邊上。在一處迂回的江段上,江水拍打岸邊礁石,借助回旋之力,時不時掀騰起一陣巨浪。老董的意思,是以長江巨浪為背景拍出龍騰虎躍之氣勢。為方便老董拍攝,裴杰也把車開出來跟著他,以備他隨時調換鏡頭,他的那些“長槍短炮”都不輕。
江風凜冽,吹得人含胸駝背,我和裴杰都不想下去,就在車里待著。車里開著空調,我們各自刷著手機。太陽發(fā)白,像是洗過多次的老棉襖,又松散又單薄,一點兒都不硬扎,但這光照進車里,能營造出一種曬太陽的慵懶和松弛感。
手機刷得也無聊,抬頭看了看江景,遠遠的老董端著相機,一只手臂像挖掘機似的搖擺著指揮隊形。我猜他是想拍出一種風吹來、浪打來,戰(zhàn)士們的龍獅在云里霧里放光彩那樣的視覺效果。
裴杰也放下手機看老董指揮,看了會兒,笑了笑,說,戰(zhàn)士們能聽他指揮,可風浪不一定聽哦。他這么一說,我也笑了一下。
忽然想起之前馬路上那群姑娘的夸贊,我便很認真地看了看他。確實是帥哥。一頭幾乎貼著頭皮理的板寸,臉上棱角分明,一雙眼睛藏著星星之光,眉毛如出鞘的雙劍,鼻子高挺,雙唇飽滿,還帶著自然的紅潤,一身橄欖綠、紅肩章、金色紐扣,硬朗、挺拔,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英氣,這模樣,能讓人想到屬于男人的很多美好品質,陽剛、勇敢、果斷、堅毅。
戰(zhàn)士們的鑼鼓敲得震山響,他們的龍和獅在吆喝中舞動起來了,太陽比之前似乎要精神了一些,江水在江風的推動下,回旋流到礁石上,啪的一下,卷起一波扇面般的大浪,浪珠像一萬顆子彈射向龍獅身上。咔咔咔,我聽到一陣清脆的快門聲。接著老董激動地喊道,好,好,太好了!
我扭頭,看見裴杰就站在一旁,身后還背著沉重的鏡頭包。他說,這千古一浪,到底被董干事給等到了。
不知怎的,我竟再也不敢去看他了。此后我也再沒有坐過他開的車,也不再跟他們一起出游。他和老董多次相邀,我都拒絕了,他們對此百思不得其解。我后來想了個理由,說自己準備找工作上班了,不能再隨時出來。這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他們也就不再說什么了。直到后來我懷孕,才又坐上他開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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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