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梅益與夏志清一九八三的歸來
一九八三年六月二十日晚,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夏志清搭乘CA930航班,從南朝鮮(建交前我國稱“大韓民國”為“南朝鮮”)到達北京,時任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的許覺民等到機場迎接。這是夏志清自一九四七年底赴美后的第一次歸國。二〇〇四年,夏志清在談及這次歸國,敘述平淡輕松,且?guī)в行┰S自得。然而,從目前看到的材料得知,夏先生的這次返鄉(xiāng)并非如此輕而易舉。
一
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八日,經歷過“十年浩劫”剛恢復科研工作不久的中國社科院,應中美學術交流會邀請向美國派出了第一個學術代表團,代表團由十位著名專家組成,錢鍾書、費孝通等老先生皆為團員。這次訪問打破了中西方文化長達三十年的隔絕。也正是這次訪問,促成了錢鍾書與夏志清之間最直接的交往。
據(jù)錢、夏兩位先生回憶,此前,他們只有一次會面——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在友人家的派對中,一個是大學教師、剛剛成為文壇新星的作家,一個還是青澀的文藝愛好者。此后幾十年里,雖然夏志清出版了著名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并在書中給予錢鍾書盛贊,但兩人交往并不多。一九七九年春天,兩人于哥倫比亞大學長達兩天的相聚長談,竟有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精神契合。多年后,夏志清曾詳細追述這次會面。錢鍾書雖未見文章,但從夏志清去世后披露的信函中可見其真情的流露——他人還沒有離開美國,便從洛杉磯寫信給夏志清,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激和興奮:
“您對我的評價頗具神奇的魔力。我不僅是您發(fā)現(xiàn)的,而且差不多就是您的創(chuàng)造物,您知道這個?!?/p>
“與您再次會晤,使我歡欣無限。咱們四十年間只會見過兩次并不算多,但是時光是一個多么神奇的魔幻師,它將我們四十年前的一個黑格爾或克爾凱郭爾式的那種偶識締結成了一種親情:其后綻放成了一種豐盈的、成熟的友情!”(伊人:《錢鍾書致夏志清書信解讀——鴻雁叼來的文學史》,《世界日報》2017年12月24日)
夏志清與錢鍾書,攝于哈佛大學
錢鍾書在哥倫比亞大學,夏志清 攝
他們都希望能再次會面,但耄耋之年的錢鍾書已“老懶怕出門”。美國之行后,他謝絕了國外多處邀請。其中也有來自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芝加哥大學的邀請,謝絕之余也難掩與夏志清不能見面的遺憾:“弟既不赴美,兄又不來此,重晤難期,是所惆悵。所幸門戶漸開,芥蒂宜消,人事難料,把臂未嘗無望耳。”(1980)他既感到悲觀,覺著與夏志清再見面,“恐怕只能穆罕默德去就山的那一天了”。卻又懷著希望:“當然,世事難料,誰也不能自主,安知不有驚喜!”
二
驚喜很快就來了。
一九八三年春,夏志清把自己要去南朝鮮開會的消息告知錢鍾書,并表達了希望借機返國的意思,他立刻就得到了回應。
“得信驚喜。弟即與本院秘書長梅益先生(極能干明通,原為翻譯家)商談,渠建議邀請大駕返國光臨兩周,在國內游覽食宿費用均為院方負擔,不附帶任何條件如講學、做報告之類。等于免費的假日。弟極快慰。來華學者倒胃口的講座,講者聽者皆勉強應付,不如這種來訪之逍遙自在也。此次乃破冰之旅,如賓主和諧,以后使華能量增高,此中有弟苦心也?!?/p>
錢鍾書確有“苦心”,為了使“破冰之旅”順利成行,他還在給夏志清的信里出主意說:
“倘能亦以私人名義寫一封致梅益先生,表示接受邀請,感謝厚意,那將會使事情進展更加順利。……弟去秋起被任命為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有些人生來是官,有些人靠努力做官,有些乃為長官所逼為官,故冗較忙,得兄贈論《玉梨魂》文,快讀后遂未復謝,歉甚!”
很快,時任中國社科院秘書長的梅益就收到了夏志清的信。
梅益先生賜鑒:
三月下旬奉接錢副院長鍾書兄來函,謂曾與先(生)商談,先生建議邀請弟返國觀光兩周,且已由貴院正式發(fā)出電報通知不才云云。弟一九四七年底來美深造,離國已三十五年有半,無緣識荊,承看得起,將以上賓相待,感激莫名。本當早修書道謝,惟三月底收到電報后,一直在等待那封正式邀請書(電報上明言“Letter follows”)以便申請visa,望先生諒我。今已四月下旬,貴院之Invitation尚未收到,不免有些著慌[弟將于六月初離美,時日不多矣。如該函尚未發(fā)出,可否見函即航寄一封為(禱?)],與弟莫大方便也。拜謝在先,并深感邀請厚意,順頌
大安
弟夏志清敬上
一九八三,四月十九日
這里,寫信的時間似有疑點:從錢致夏的四月十七日到夏致梅的十九日只相隔兩天時間,不知是筆誤抑或其他原因。此外,錢信中提到“在國內游覽食宿費用均為院方負擔”與梅的說法存在出入,不過后來在微妙的過程演化中也成了事實。這些并不是重點,重點的是從夏志清的信中可以看出,夏的歸國計劃一開始就不順暢,收到錢的信后,他一直在等待正式邀請,直到四月下旬仍舊杳無音信,南朝鮮行程在即,他不由得“著慌”起來。
事實上,夏志清萌發(fā)歸國念頭還要更早。一九八一年,文學所研究員吳曉玲到美訪學時曾向夏發(fā)出熱情邀請,掀動了夏歸國的心思,但兩年過去,不見動靜。直到有了一九八三年六月赴南朝鮮開會一事,他才終于按捺不住,寫信給已經擔任副院長的錢鍾書。
不久,當對夏的邀請受到了一些人的質疑后,梅承受了很大壓力,他不得不向上級解釋事情的緣起,并請示處置是否得當,梅益是這樣說的:
“今年四月初,錢鍾書先生來電話,說有事要找我,我就在當天到了他家。他說美籍華人夏志清給他來信,祝賀他當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還說前年吳曉玲到美時曾邀請他,但迄(今)未接到正式邀請,今年六月,他要到南朝鮮開會,問可否自費來我國訪問,看看老朋友,特別是分別三十多年的上海親屬。我對夏志清這個人的政治態(tài)度不清楚,錢鍾書只說他是研究中國文學的,當時我想錢老的口氣本來就是要請他來,因為錢一再強調夏一切自費,是來看老朋友的。他是個副院長,連這樣的事都做不了主,有點說不過去。因此我說,就請你決定吧,他當場寫了一個電報說:‘請您到南朝鮮后順便自費來訪,余詳另函?!诙煳易屚馐戮职央妶蟀l(fā)了。后來考慮到事后有不少事務工作,還是請文學所負責。我找了許覺民同志,許說他認識夏志清,就用文學所的名義邀請他?!?/p>
梅益的信寫于六月二日,他在另一個報告中也談及“前年,我院赴美講學的吳曉鈴曾擅自以我文學所的名譽邀夏來訪,夏信以為真,今年四月,夏寫信給我院副院長錢鍾書先生,說兩年來他一直未獲正式邀請”。由此看來,古典文學著名學者吳曉鈴先生對當時的外事紀律表現(xiàn)得頗有些天真,他沒有和組織打招呼的邀請讓夏信以為真了;是錢的身份使得邀請既有了官方色彩又帶有老朋友的熱忱;而梅在錢邀請的基礎上,讓文學所正式出面,才終于使問題落到了實處。從此事后來引起的一連串麻煩看,翻譯家出身的梅益當時多少有點大意,但他卻是發(fā)自內心地相信錢鍾書先生,也期待文化交流的進一步活躍和拓展。不過,這樣一個美好的愿望卻沒有使事情變得一帆風順起來。讓錢、梅兩位都沒有料到的是,在一九八三年那個特殊的時間點,邀請一位特殊人物到訪引發(fā)的可能是一波三折的。
夏志清夫婦
三
邀請夏志清的消息傳出去后,梅益立刻就收到了反應。
五月初,梅益接到丁玲打來的電話說:“你怎么邀請夏志清?他是反共的,這會破壞社會科學院的聲譽!”丁玲言之鑿鑿要梅益撤回邀請,還說有些人正要批夏志清。不久,在郭沫若研究會成立大會上,有人發(fā)言中也提及此事,會后周揚、夏衍問:“是真的嗎?”梅益答:“有這回事?!彼麑χ堋⑾牡热俗隽艘恍┙忉?。此時,要撤回邀請為時已晚。梅益向院長胡喬木匯報,經過商量擬定出一個具體的接待原則,“只幫助夏和他的一些熟人見面,不請夏講演,不開座談會,在上海則完全是他私人的活動”,“和他的一些老熟人做工作,盡可能爭取他改變態(tài)度”。
面對來自各方面的反應,必須表態(tài)。由誰來表態(tài)?找哪些熟人給夏做工作?梅益作為社科院的負責人,又是整件事情的親歷者,是跑不掉的。而熟人,首先自然是錢鍾書——是他邀請來的。胡喬木對這件事情表現(xiàn)出了高度的重視,他給梅寫信,做出指示:“對夏志清表態(tài)事……我意此事最好能先與錢老一商,以便使他有精神準備,且哪些話由他說更好,有所分工合作,則效果當更理想,因夏對錢十分崇拜,亦不敢抗辯也?!彼虿∽≡?,從醫(yī)院打來電話囑咐梅益“把要對夏說的話事先同錢老商量一下,征求他的意見。多由錢講效果會更好。同時梅也要做必要的表示,因各方對夏來反應很大,作為社科院的負責人不表示不好交代”。幾天后,胡喬木不放心又打電話給梅益:“對夏不放棄爭取工作”,“對夏的活動要留意,……他在國內探親訪友,特別是在上海,不在活動日程中,我們控制不住,要告公安部,對他親友情況要摸一摸該做工作、可做工作”??傊?,“關于邀請夏志清來華問題,木已成舟,只好將計就計?!薄霸谛麄鲌蟮郎细獜暮?。切忌有關方面爭相邀請,避免讓他在公共場所講話,接待禮節(jié)不冷不熱?!蓖瑫r也一再提醒梅要做好錢的工作,“使他對我們的方針不至誤解,防止被夏利用”。
原本一個普通的交流,卻變得越發(fā)復雜起來,梅益除了向院長匯報,聽取意見,還須向中央宣傳部門匯報,與公安部聯(lián)系,他在給宣傳部部長鄧力群寫信時還要檢討自己:
“我的錯誤在于當時和事后沒有弄清夏的政治面貌,就答應了,我沒有把好關,這是失職?!?/span>
既然沒有退路,就必須把如何應對縝密部署:
一、不發(fā)新聞,不通知新聞單位,不開座談會,不邀請他講演,對他的態(tài)度不冷不熱,由錢鍾書先生舉行一次宴會,請他的一些熟人參加。
二、事先做好他的熟人的工作,把他作為一個臺灣來人看待,如他有“反共”言論應加以駁斥,有關學術問題可以各抒己見,錢鍾書先生等人要注意,不要被他利用。
三、通知公安部門,對他的活動進行了解,因為他在日程外的活動,我們難以掌握。
在陳述具體措施之外,梅益還是堅持自己良好的愿望:“當然我們還是要盡量爭取他,做他的工作,他是一個有影響的人,既然讓他來了,就應當不放過這個機會?!?/p>
鄧力群閱讀報告后做出批示:“事已至此,同意所提辦法?!?/p>
梅益那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終于放下了。
不知道“極能干明通”的梅益是怎么和錢鍾書溝通的,而不久前剛剛寫了多封贊頌夏的信,正滿心歡喜地等待夏到來的錢鍾書,在聽了梅益和“更高機要”的意見后會有什么感受?此時,又一次學習整風正在全國掀起,對夏的批評也在相關領域中進行,兩位都是心中有數(shù)之人,他們很快達成了共識……而這時候,距夏志清到達北京已經沒有幾天了。
與此同時,胡喬木也一點沒有放松對這件事情的關注,就在六月二十日夏志清抵達北京當日,他還讓人送來收集到的夏的有關文章,并先后寫信叮囑梅對夏的一些觀點要做好準備,必要時“則應當場駁斥”。
四
一九八三年六月二十日晚,風塵仆仆的夏志清在機場見到了前來迎接的許覺民等,然后由負責接待的同志送往和平賓館。
二十一日上午,許覺民和外事方面負責人與夏志清談在華日程。下午,夏志清拜望錢鍾書先生。談話內容主要有三方面:錢鍾書對夏的“說服勸誡”;夏介紹美國華人及漢學界情況;涉及的一些學術性問題。賓主落座后,錢鍾書就表示歡迎夏回來看看祖國的變化。他說,我們還有很多缺點,但也要看到,這幾年來的發(fā)展的確蒸蒸日上。我們當然不指望你來一次就改變自己的觀點,但你要客觀地看到我們的成就。錢鍾書還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你將來總歸要回到自己的祖國。最終臺灣也要回歸祖國的。一旁的楊絳插嘴說:我們總是把你看作我們的人,而不是把你看作美國人。夏志清說,他這次要歸國的消息傳開后,美籍華人中親大陸的和親臺灣的都有人反對他回來,臺灣某些人也反對,并要他警惕我統(tǒng)戰(zhàn)政策。但他堅持要回來看看。說到夏的小說史,錢鍾書說,國內的學者乃至一些領導人都注意到他的著作,從學術角度客觀地評價,還不成熟,希望再改,對有些作家的評價要客觀些。夏則表示,小說史是年輕時所寫,是不大客觀。錢鍾書還希望夏志清出去以后不要像有的人那樣當面講我們的好話而背后說壞話,在香港不要舉行記者招待會。夏對錢的談話表示同意。氣氛是熱情而又彬彬有禮的,卻與他們在美無所拘束的會面完全不同,與夏志清啟動歸國計劃時他們彼此的期待和想象也不同,或許直到這時候,夏志清才真正感覺到他是回國了。
梅益的表態(tài)是在當晚的宴請上。宴會設在北京老字號餐廳致美樓,原以為一切自費的夏志清,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也頗感意外。在溫和而有禮的交談之中,梅益談到國內很多人對他的著作不滿,認為態(tài)度片面,不客觀,不符合中國的歷史事實。夏說那是五十年代寫的,要修改。梅又談到鄧穎超同志在政協(xié)的講話,說只要贊成統(tǒng)一,就是愛國,當然中國的主體是大陸而不是臺灣。還說到這幾年的變化。盡管過去有缺點,但現(xiàn)在向好的方面走,再過幾年肯定比現(xiàn)在更好。梅益與錢鍾書都一再重復表示,希望夏志清多看看。夏欣然同意。
宴會后,夏志清即開啟了他歸國二十來天的行程。他拜訪了多年未曾謀面的老朋友和作家:李賦寧、吳組緗、沈從文、張?zhí)煲?、端木蕻良、吳曉鈴等。會面多是敘舊和了解三十年代作家創(chuàng)作問題。拜見張?zhí)煲頃r,因張身體緣故,夏主要是與其夫人沈承寬交談。夏詢問張的生活經歷,同一些作家的關系,文集出版情況等,還提問:胡風當年批評張是否因兩人有私仇?沈承寬說沒有,批評是常有的事情,魯迅還批評過張,說他的小說幽默過分就會失之圓滑,但魯迅一直是張的老師。夏志清說張是中國現(xiàn)代大作家,國內文學史把他排在巴金、曹禺后面不妥,沈不置可否。
在會見老友的興奮中,夏志清也確有許多感慨。在蕭乾家里,夏談到他見到的幾位作家和老知識分子,生活待遇都很好,住房不錯,地位也高。蕭乾說,我現(xiàn)在是出版社的顧問,不上班,在家整理舊稿。夏說張?zhí)煲怼⒍四?、沈從文都在整理舊稿,出版選集、全集,這跟美國不好比;在美國老了就不行了,我現(xiàn)在收入很高,但一退休頂多拿一半,不像你們。蕭說,前幾年去美國,生了一次病很麻煩,費用也很大,我們是公費醫(yī)療不用自己花錢。夏連連點頭。
接待人員很快就發(fā)覺,讓夏驚奇的地方還很多:物價便宜,故宮門票只需一角錢。在街上買個小玩意兒更是便宜得讓他出乎意料,只是覺得飯店的菜價不合理。游覽長城定陵時他不住地贊嘆中國人偉大,看到年輕男女之間大膽表露感情的動作,他也覺得新鮮。在一些地方看到有“為人民服務”的宣傳牌,他奇怪地問:不是不宣傳毛主席語錄了嗎?當陪同人員向他解釋為人民服務已經成了人們工作的目標時,他表示認同。王府井街市的熱鬧讓他頗為高興,但同時也說生活太安逸了,作家可能就寫不出批判現(xiàn)實的好作品了。文學是批判現(xiàn)實的產物,當代小說不好看,就是因為作家不敢寫,文學要批判現(xiàn)實才好看。
六月二十五日,許覺民專程陪同夏志清游覽西安。雄偉古老的城闕,矮房灰巷中濃濃的市井氣息,歲月滄桑中依舊不朽的大雁塔、碑林、兵馬俑、乾陵……無一不透露出中國文化的深厚底蘊,夏志清幾乎每到一處都贊不絕口。特別是在觀看“長安樂舞”時,絢麗的色彩,動人的舞姿,優(yōu)美的音樂,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的美妙融合,讓他一邊看一邊稱好。直到第二天還止不住夸贊,中國人實在聰明,想不到舞蹈有這么大的進步,有這么大的魅力!許覺民問他,這樣的節(jié)目倘若在美國演出反應會怎么樣?夏毫不猶豫地回答,會轟動,很轟動!中國舞蹈有特色,美國人一定會喜歡!
他還是習慣直言不諱,參觀華清池時,說蔣介石的失敗是不善于用人,手下幾個將領都是飯桶,還認為汪精衛(wèi)是好人。許覺民說,你這個看法,不論在大陸還是臺灣,都不會有人同意的,汪是大漢奸,老百姓最恨漢奸。夏聽了,把話頭扯開,不再談了。
雖然沒有專門討論,他也總忘不了談到文學,他喜歡當代文學中茹志鵑、高曉聲的小說,對《草原上的小路》《剪輯錯了的故事》《李順大造屋》印象最深。覺得這兩年似乎沒有這樣的好作品了,是不是路線有點變了?許覺民忙答道,路線有連續(xù)性,不但不變,而且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會越來越清楚,刊物多、出版物多就是證明。還告訴他,這幾年小說的發(fā)展比前幾年更大,好的中篇小說很引人關注,并列舉了一些作品。夏承認自己看得很少,回去再看。談到現(xiàn)代文學,夏說,對老舍可以說國內外都沒有什么爭議,對郭沫若國外有爭議,許說郭的一生都為著革命,他的文學生涯與革命連在一起,成就不能磨滅,至于有些事情,就像常人在政治運動中難免會說錯話一樣,但在郭的一生中,這些畢竟還是次要的。
五
六月二十八日夏志清從北京啟程去上海,七月一日他太太從美國飛上海?;蛟S是因為太太的到來,又終于與上海分別多年的親人團聚,夏顯得比在北京隨意些。在七月二日由上海社科院副院長藍瑛出面宴請的晚宴上,夏志清夫婦同主人們拉家常談風景非常融洽,并一再表示感謝,說以后還要回來看看。
在上海的日子,夏志清前往復旦大學與賈植芳等幾位教授座談。參加的人不多,談后沒有合影也沒有留飯。后來有人回憶說因當時的氛圍有些緊張,大家也不知該談些什么,夏似乎渾然不覺,他還是一副大大咧咧的做派,在與賈植芳握手時脫口而出:“賈先生是胡風派!”賈未立即回答,有陪同人員說:“他曾經被認為是?!毕挠谑潜泓c頭重復著這句話。隨后,夏問起胡風的現(xiàn)狀:“聽說病得不行了?”賈植芳說:“大概病得比較重?!彼牫隽速Z的山西口音,問是哪個縣,隨即說起自己太太也是山西人……一時說得很高興。當人們問及他歸國的感受時,他說起在北京同張?zhí)煲怼⑸驈奈牡热说臅?,認為錢鍾書的學問和人品是他最佩服的,是學貫中西古今罕見的“大學人”。師陀在家中接待了夏志清,夏主要了解師早年創(chuàng)作的一些情況,還詢問巴金的近況,他對巴金的《寒夜》評價很高,覺得超過了《家》。他稱贊師的《結婚》和《馬蘭》。師談到《金瓶梅》的作者應該是吳承恩,并擺出了根據(jù),夏不置可否,離開后則對陪同人員說,他認為師的說法不能成立?!俺悄軌蜃C明《西游記》不是吳承恩的作品。”
訪談中,他還是愛談對當代文學的看法,對于國內文學創(chuàng)作繁榮、中青年作家隊伍龐大、文藝刊物和作品數(shù)量之多很是感嘆,認為這一現(xiàn)象歐美和日本都不可比,是“創(chuàng)紀錄的”“世界第一的”,言談中流露出喜悅。談到當代小說,他說自己特別欣賞《人到中年》,創(chuàng)作風格細膩,刻畫人物內心世界深刻。他仍然喜歡張愛玲、白先勇,不喜歡聶華苓,對她某些作品中的性描寫頗有微詞。
他也談到中國留學生在美國的情況,說留學生在美國非常用功節(jié)儉。常常是三五人共住一個公寓房間。除了上課就是做功課、讀書,自己做飯,很少去食堂或飯館,也很少和同學之外的人交往。他發(fā)表觀點說,中國留學生(指公派)的“生活費還可以提高一點,他們太節(jié)儉了”,他們接觸社會面太窄了,“幾乎對美國的現(xiàn)狀都缺乏了解”。
七月十二日,夏志清結束訪問從上海經香港飛回美國。整個過程中沒有講演,沒有媒體宣傳,竟有點“悄悄來,悄悄離開”的味道。
此后,梅益在給上級的報告中認為:這次邀請和接待是順利的。夏志清“自始至終表現(xiàn)友好,沒有反共和挑釁言論”,“對我們的批評(如說他的態(tài)度不客觀,不尊重歷史事實)等表示接受,有的則不表態(tài)”。他還表示《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出國時寫的,對大陸情況不了解,有片面性,可修改(自然,事后改與不改是作者自己的事情了)。夏志清對國內作家當前生活穩(wěn)定感到出乎意料,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繁榮贊不絕口。會見親屬后情緒極好,和接待人員十分歡洽,一再表示還要回來看看。“又據(jù)公安部門反映,夏來后沒有不正?;顒?。”文學所與梅益保持了高度一致,雖然執(zhí)行“不冷不熱”的接待原則,但態(tài)度始終真摯友好,行事處處小心謹慎?;蛟S正是這種處理方式,使訪問在當時沒有引起一些人的過多關注。事后,他們寫給上級的報告以平和的口吻做了匯報,對夏的來訪和我方接待給予客觀描述和正面肯定。
雖然事情的開始并不順利,結束卻似乎風輕云淡,這使既是邀請人又是老朋友的錢鍾書,終于松了一口氣。八月,面對夏志清的感激他在信中表示:“此番邀請,乃梅先生與更高機要毅然排辭物議,玉成美事,弟得效綿薄,為幸已多,重承齒及,只贈愧汗?!?/p>
從一九四七年離國,這是夏志清唯一的一次歸國。多年后他撰文詳細回憶與錢鍾書一九七九年在紐約的會面,對一九八三年的這次回國卻從未見詳談。經歷過的人包括錢鍾書、梅益、許覺民也都沒有文章記述。四十年過去了,筆者接觸到一些材料,覺得有必要寫出來,為后人研究歷史留下真實史料。
夏志清回美,錢鍾書自八月的信后,給夏的信驟減,從一九八三年到一九九四年的十一年中,錢只在一九八六年給夏寫過一封信。一九九四年一月五日,錢鍾書接到夏志清來信回復時已在病中,“以問醫(yī)服藥為日課。一向本不喜交游,‘活動’,現(xiàn)在更謝絕外務及來客,離群索居”,復信中不免頗有些悲涼之氣。這封信便是他們兩人之間的最后一封信。
錢鍾書寫給夏志清的最后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