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4年第2期|尹子儀:滔滔生活(節(jié)選)
尹子儀,江西萍鄉(xiāng)人,南昌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在讀,2000年生。曾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成人組一等獎等。有作品刊發(fā)于《長江文藝》《青年文學(xué)》《星火》《大益文學(xué)》《香港作家》等期刊,論著《當(dāng)代女作家散論》入選2023年度江西省文化藝術(shù)基金資助項目(合著)。
山里現(xiàn)在還是早春時節(jié),早晨常有寒冷潮濕的霧,遠(yuǎn)遠(yuǎn)看去,深處的人家有“遠(yuǎn)上寒山石徑斜”的曲徑通幽之感。宋阿鈿有一次趕在日出的時候去散步,一回頭,看到這樣的景象,便想起王維的詩句“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阿鈿暗自感慨:春對應(yīng)秋,春華秋實,有因果關(guān)系,有禪意,有隱士的意味。
阿鈿理了理搭在額前的頭發(fā),沿著上坡路回了家。
阿婆在廚房忙碌,母親還睡著。暗黃的門虛掩著,圓形的旋轉(zhuǎn)鎖被水汽覆蓋,暗沉沉的,顯得老朽而瘦骨嶙峋。
父親在廣州打工多年,母親過了等額年份的喪偶式婚姻生活。阿鈿癡癡地想,屋后頭的那座山是一片墳地,阿公和列祖列宗安息在那里。想著想著,她睡著了。一條等分線將她腦海中的畫面切割成兩半:母親憔悴的面孔從左半部分浮出,阿婆衰老的面孔從右半部分浮現(xiàn),像破鏡重圓。阿鈿知道這個比喻并不恰當(dāng)。她們兩個穿著極樸素的農(nóng)家衣裳,小拇指勾在一起,面無表情地朝自己走來。
阿鈿被驚醒,她回憶夢中的情景,阿婆和母親似乎不是母女,而是姐妹。她們目視前方,眼神暗淡無光,朝著自己身后的滔滔江水走去,一點一點地沉沒,在夕陽的掩映下,變成兩點光斑,被卷進(jìn)江中。
她大喊,卻感覺自己被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抽離,以磁懸浮列車的速度不斷后退。她醒來,想到《紅樓夢》中的那句讖語,“假亦真時真亦假”。冷汗沁出她的皮膚,她這才在日出前走出家門,似乎這樣就可以為她剛剛做的夢尋到好的注解。
她走了很遠(yuǎn),覺得冷,卻不停,似乎受命運指引。在熹微的天光下,她看到一戶人家大門上的對聯(lián):一邊被風(fēng)吹得耷拉下來,像蓬草;另一邊是幾個毛筆字,“花好月圓人長久”,她怔了一下,看橫批,“闔家團圓”四個大字。這下才終于回了魂,從一直縈繞在腦海里的“夸父與日逐走,棄其杖,化為鄧林”中抽身,緩緩回頭,意識到自己是母親的女兒,是阿婆的外孫女,是鎮(zhèn)上中學(xué)的一名初中生,更是一個女孩子。她想起做中考模擬試卷中的一道題,一天的哪個時候森林中的含氧度最高?
這是非?;A(chǔ)的知識,阿鈿也知道這個題目的答案,只是現(xiàn)在她身臨其境,她處在村莊的一角,村莊被山上的樹包裹著。
從剛?cè)氤踔械哪且豢唐穑椭烙猩镞@門課程,從打開生物課本的那一刻開始,她深深地愛上這門學(xué)科。阿鈿對她的同學(xué)同時也是最好的玩伴花未舒說,她不覺得生物是一門自然科學(xué),甚至不認(rèn)為生物僅僅只是一門學(xué)科,學(xué)習(xí)生物就像是在理自己的根。她愛生物甚至超過了語文。
純真美好的記憶多在童年,那時她不懂得什么物質(zhì)條件,只記得她跟著阿婆和母親上山采馬齒莧,采艾草,采各式各樣的野菜。她玩耍嬉鬧,玩夠了,鬧夠了,便摻和幫倒忙,用蠻力拔野菜和雜草。拔不動,連帶著自己摔一跤,屁股重重地跌坐在黃土地上。站起來,拍拍灰塵,跟個沒事人一樣,不顧阿婆關(guān)切的話語和母親的責(zé)罵,繼續(xù)拔。她小,沒有分辨能力,只是圖個好玩。
馬齒莧味酸,用小阿鈿的話來說,是酸到腮幫子里去了。酸得麻木,酸得沒有了知覺,配上艾米粑粑的甜,卻也中和了。阿婆將艾草搗碎,和面粉一塊揉,用籠屜一蒸,艾香撲鼻。阿鈿是贛西人,習(xí)俗就是這樣的,不像是現(xiàn)時在網(wǎng)上流行的青團,里頭夾了肉松、花生等佐料,面粉又多,味道蓋過了艾香,有種喧賓奪主的意味。等阿鈿長大了些,阿婆也教她做艾米粑粑。艾草和面粉的配比多少,怎樣做才會鮮綠欲滴而不會發(fā)黃,這里頭大有講究。
阿鈿直觀地領(lǐng)略到民間和山野的美感,民間和山野也滋潤著她,把她哺育成人。那時她還不懂民俗有些時候是和物質(zhì)匱乏相伴隨而產(chǎn)生的。現(xiàn)在,她早已明白,物質(zhì)匱乏的原因有很多。
就像一條麻繩,這頭連接著她、阿婆和母親,那一頭連接著父親。
阿婆煮了三碗面條:一碗里放了肉絲和茶葉蛋,她將它推到阿鈿面前;一碗里放了豬肝和水煮蛋,阿婆將它擺在母親慣坐的那邊;還有一碗清水面條,阿婆從灶臺端上桌。
阿鈿默言,她并非不敏感。她勸過,無用,阿婆有她自己的邏輯,是旁人撼動不得的。阿鈿近來看了歐亨利的短篇小說《麥琪的禮物》,心中酸澀。在阿婆看來,母親身體弱,阿鈿在長身體,都不能虧待,而她只是行將就木之軀,吃太好也是浪費糧食。
阿鈿反駁,阿婆卻用枯皺的手輕撫她的長發(fā)道,阿鈿,我在電視上看養(yǎng)生節(jié)目,上頭說老年人不能吃太好,這樣反倒不好。阿鈿無言以對。
阿鈿敲母親的房門,沒有應(yīng)答,便推門而入。母親坐在床沿背對著她,黑白對半的頭發(fā)披散在后肩。她走上前,看見母親慘白的臉,兩只渾濁的腫得像核桃一樣的眼睛。
她率先開口道,媽,吃飯了。
母親慘笑了一聲道,你爸終于承認(rèn)了。我打了好幾天的電話,他今天早上終于接了,他果然還是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了。
母親把硬吃進(jìn)肚里的豬肝干嘔出來,看著地上的一攤酸水和酸渣,喃喃道,他要靠女人養(yǎng),還要用那個女人的錢來養(yǎng)我們……
阿婆只是對著母親嘆息。
但是這也有好處。自那以后,馬齒莧和折耳根這類野菜就倏地從阿鈿家的餐桌上消失了。
過了一段時間,她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說,我原本配不上你媽媽,我能夠做的只有這樣。
阿鈿看見村口池塘里頭敗落的蓮花,想到她咿呀學(xué)語時反復(fù)吟誦的一首詩:“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p>
花未舒人如其名。如果說阿鈿算得上是清秀的話,花未舒就是那種明媚的美。她和阿鈿一起長大,同樣喜歡詩歌,喜歡語文,也同樣是不落凡塵的,卻只可惜生長在鄉(xiāng)村之中。語文老師在課上講《紅樓夢》,講黛玉“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花未舒便聽得入迷,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老師,思緒翩然。老師迎上她的目光,和善笑道,《紅樓夢》中的女兒都有對應(yīng)的花來象征,我看花未舒同學(xué)就如玫瑰。
全班笑作一團,有些不那么安分的男同學(xué)吹起口哨。
過去也就過去了,一切照舊,但花未舒卻心不在焉,雖然她在極力掩飾。阿鈿敏感地察覺到這一點,便問她怎么了?未舒癡癡地問阿鈿,你說,最高貴的花是什么?
阿鈿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未舒的心意,便毫無曲折地說,應(yīng)當(dāng)是牡丹花吧。有詩云,唯有牡丹真國色。
未舒落寞地說,是了,要是與男人作配,玫瑰也只能是偏房。
阿鈿這下明白了,急忙掉轉(zhuǎn)話題道,馬上就要中考了,一切等考完再說。怔了怔,她拍了拍未舒的背道,我們改變命運的唯一方式就是讀書,可不能被人嘲笑“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了。
未舒點了點頭。
好在花未舒的底子還在那里,她給阿鈿報喜,阿鈿,我考上我們市最好的高中萍城高中了,你呢?
阿鈿聽她這么說,在電話這頭也是欣喜異常,忙不迭問,你分在哪個班?5班!太好了,我們又在一個班。
哇塞,阿鈿,希望我們還能在一個寢室!
事情就是這么巧。臨行前,未舒來到阿鈿家,打算和阿鈿乘同一輛班車去報到。母親對阿鈿說,在學(xué)校里要注意安全,不要惹是非。要好好讀書,媽媽不奢求你考985和211,只要對得起高中三年就好。接著偏轉(zhuǎn)頭對未舒說,阿鈿老實,不像你這么聰明。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又都是獨生女,就像姐妹一樣親,要互相幫助。
未舒粲然一笑,放心吧!阿姨,我和阿鈿之間還有什么說的。
阿鈿坐在班車靠窗的位子上,看著窗外的景色漸變,從“東風(fēng)扶檻露華濃”到鱗次櫛比的樓房,就像快進(jìn)了的電影。高中是人生的一次新旅程,可以看見不一樣的風(fēng)景。只是這風(fēng)景的好壞是由自己把握,還是早有定數(shù)呢,她不知道。課本告訴她,命運由自己做主??墒菍τ谀赣H和阿婆來說,她們似乎喪失了自己做主的能力。她的前座坐著一個聽聲音應(yīng)當(dāng)是中年的女人,她抖抖報紙,放低聲線,像是對她鄰座的人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道,惡毒的王后拆散了王子和白雪公主,因為她想和白雪公主在一起,她們本就是一個人。極致的善與惡靈般陰森的笑,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她們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在找到男人之前,成為女人之前,先得是一個人。阿鈿搖搖頭,腦子里回蕩著《簡·愛》中伯莎的慘笑,那個閣樓上的瘋女人。她控制不住胡思亂想,想到了《紅樓夢》中的讖語詩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她在抖,思緒繼續(xù)縱深,想到“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她情難自已,淚水流溢出眼眶。她無力地想,對應(yīng)到此情此景,也許是一種反讖。再也許,她想到了卡夫卡的小說《饑餓藝術(shù)家》,這個聲線蒼老而又神秘的女人是在表演行為藝術(shù)也難說。阿鈿沒有勇氣站起身看她,無論是雞皮鶴發(fā)還是鶴發(fā)童顏,或是一個有著強烈反差的青年女子,她都感到無力,又像是畏懼打破某種禁忌。
猜測就是這些,她的大腦嗡嗡地痛,不允許她再思考下去。她只是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容易傷感,明明是一個理性思考的問題,最后卻是這樣的結(jié)果。
當(dāng)然,她不能把她真實的想法告訴花未舒,或是母親,或是阿婆,或是任何一個人。她們一定會認(rèn)為自己是神經(jīng)病,把自己送進(jìn)精神病醫(yī)院。阿鈿扭頭看看坐在她身邊的未舒,看見她正在刷那部經(jīng)典的古裝劇《甄嬛傳》,便故意打趣道,手機是用來給父母聯(lián)系的,想他們的時候可以說兩句,有什么事可以告訴他們,不是用來玩的。都高中生了,還這么不收心。
花未舒拔掉左耳耳塞,對阿鈿笑道,他們兩個啊,膩歪著呢,我才不要給他們打電話,他們也不需要我給他們打電話。說畢,她又重新戴上了耳機,繼續(x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劇。
阿鈿聽她這么說,雖知道是無心之言,卻還是不免傷感,對著車窗玻璃發(fā)呆。剛剛還是看車窗外的景色,現(xiàn)在卻只顧看玻璃映照之下的自己的臉龐。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很憔悴,臉龐殘損,目光呆滯,像一具木頭死尸,又像是秦始皇陵殉葬的活人俑,被刷全身的漆,深埋在不見天日的墓坑之中。
阿鈿揉了揉自己的面頰,覺得自己身上的皮肉就是刷兵馬俑的漆,自己的內(nèi)心依舊被深埋,深不可測。與未舒不同,她更愛一個人偷偷看自己用節(jié)省下來的錢買的經(jīng)典電影碟片。最近,她看了一部電影《楚門的世界》,看完以后一直很膽寒、很戰(zhàn)栗、很恐懼。現(xiàn)在她愈發(fā)覺得,自己也許就生活在楚門的世界里。
一切都是假的!她的內(nèi)心像是一頭被鐵鏈折磨得傷痕累累的巨獸,它要掙脫,它在嘶吼。可是,它處于被封存的狀態(tài),所以從面上來看,她平靜無波。在外人看來,此時的她恬美異常。
花未舒確實不是第一次看《甄嬛傳》了,她雖然身處窮鄉(xiāng)僻壤,卻對外界的新鮮事物懷著極大的熱忱。和宋阿鈿過度重視精神不同,她對高雅和通俗的作品都張開了懷抱,并懷著極大的功利心。因而從面上看,她和阿鈿心有靈犀一點通,其實兩人秉性卻大不相同,但這絕不是說二人是塑料姐妹花。從上帝視角來看,即使有自私的成分摻雜在里頭,但這也是不可免的,不說肝膽相照,總算還是“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一遍是跟風(fēng)看,看著看著便喜歡起來,于是看第二遍、第三遍……也就將自己像做代數(shù)題似的代進(jìn)去。從此以后,她惡補宮斗劇,從《金枝欲孽》補到聲色俱厲的《宮心計》,再補到最近的《如懿傳》。在她心中就有兩種不同的因,一會兒“山有木兮木有枝”,一會兒又“本宮披荊斬棘才得以為妃”了。但她自己也許還沒意識到,她不能很好地處理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莫說是平起平坐了,連哪個主哪個從也沒個定數(shù),一團亂麻,只怕總有一日會“和稀淚,攪入椒漿”。
從這點來看,她又是個樂天派。看多了宮斗劇,自己又不能保持清醒自持,加上又有羅曼蒂克的基因,便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笑,轉(zhuǎn)而又匪夷所思地哭。不過好在沒人知道,即使聰慧敏感如阿鈿也沒有覺察出來。有一點她卻是堅若磐石,就是要過上好生活,改變自己的命運,從小村子跳到大城市的決心。為此,她必須得努力學(xué)習(xí),就像《宮心計》里頭的麗妃一樣披荊斬棘。
麗妃還有一點最鮮明的人格特質(zhì)是敢愛敢恨,這一點她還沒有習(xí)得。在鎮(zhèn)里的中學(xué),身邊的男生品質(zhì)還不足以讓她懂得什么是愛。再加上自己生理還未發(fā)育成熟,連最起碼的男女之間的喜歡也沒有,更不用說愛了。
不過她會懂得的。很多未知的東西她都會懂,譬如說將金錢綁架在愛情上,去喜歡一個男孩子,像《嘉莉妹妹》中的女主人公一樣。
兩個人各有所思,各有各的奔忙,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現(xiàn)在正是熱的時候,車內(nèi)開了冷氣,阿鈿覺得好舒服。從村口到市里有一段很長的路程,車旅勞頓,胡思亂想之間眼皮子開始打架,便不自覺地步入睡夢中。
阿鈿在摸雞生下來的蛋,這可是件苦差事,一手的雞屎不用說,母雞的尖嘴還會啄她的手,弄得生疼。阿婆曾給她講她小時候過冬沒有厚衣服穿,披著兩件單衣在冰窖一樣的屋子里凍得直跺腳。那個時候,也不顧雞啄手,將手放在母雞的翅膀下取暖,便覺得是一種很大的滿足。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阿鈿你都這么大了,阿婆也老了。阿婆坐在藤椅上,搖著大蒲扇喟嘆一聲。
阿鈿給狗喂食剩飯剩菜,看著狗吃得香,她感到阿婆曾經(jīng)的滿足在她身上復(fù)現(xiàn)。
但是狗突然不吃了,撒開腿沖到大門口狂吠。阿鈿納悶,后腳便追上去想制止狗那擾民又瘋狂的舉動,卻看見一個頗為富態(tài)的少婦面色鎮(zhèn)定地立在大門口。
阿鈿拍了拍狗,眼神滑向不遠(yuǎn)處黃泥路上的小跑車。她只瞥了一眼,就將目光回轉(zhuǎn)到女人身上,眼見她雙手端著一個包裹。阿鈿直視女人的眼睛,問她找誰。那女人道,我找湯素蓮。說畢,那只戴著兩個金手鐲的手晃了晃,食指上的鉆戒發(fā)出一道銀光。
湯素蓮是阿鈿母親的名字。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叫母親的大名了,別人稱呼母親多是使用各種各樣的代號,諸如阿鈿媽、嫂子、嬸子之類。
阿鈿說,你進(jìn)來坐。那女人只搖了搖頭說,我就不進(jìn)來了,叫湯素蓮出來就行,我有幾句話和她說。她咽了咽口水,總算露出勉強的笑容道,你就是宋平的女兒吧?這么大了,你叫什么名字?
宋平是阿鈿父親的名字。
阿鈿猜著了兩三分,未曾正面回答她的話,只是默不作聲地走回屋叫母親。
母親剛好在洗菜,用手在圍裙上揩揩就出來了。她問女人找她有什么事,那女人平靜地將手上端的盒子遞給她,說這是宋平的骨灰。
恰如晴空響驚雷,母親趔趄了一下。隔了好半晌,她的眼神才由震驚轉(zhuǎn)為悲痛,再轉(zhuǎn)為狐疑。她問女人,你是誰?
那女人表情顯而易見,開始不自然,吞吞吐吐道,我是宋平的朋友。
母親頓時什么都明白了,扯過墻角的掃帚就往女人頭臉上打,又是哭又是叫,又是怒吼又是哀號。母親語無倫次,只依稀聽到“狐媚子”“下地獄”“老娼婦”“還我老公”之類的話語。鼻涕眼淚沾了滿面,臉紅得像柿餅,五官扭曲,要把那女人往死里打。
那女人起先還受著,后來許是無法忍受還了手,一掌將體弱的母親扇倒。
母親的頭重重地落在地上,阿鈿看到血從母親的鬢發(fā)間溢出,像一個半徑不斷擴大的圓。曼陀羅花吸飽了血水,次第綻放,妖冶異常。
那女人抽開骨灰盒,將白灰色的細(xì)沙樣的骨灰潑撒在鮮血上。芭蕉樹開始瘋長,紅了曼陀羅,綠了芭蕉。
阿鈿哭喊,鉆心裂肺般的疼痛,她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自己淚流滿面。
她承受著全車人的目光,縮在未舒的懷里。夢魘總是以不同方式侵?jǐn)_著她的神經(jīng),讓她一次又一次肝腸寸斷。
阿鈿就這樣到了學(xué)校。
暈乎乎的,阿鈿坐在班里聽班主任開班會,腦袋足有千斤重,自然什么也沒聽進(jìn)去。新同學(xué)和她打招呼,她也顧不得。
阿鈿瘦高身材,座位靠后,和未舒的座位形成一個對角。阿鈿對未舒笑,我們兩個現(xiàn)在可真是涇渭分明了。人家牛郎織女還可通過鵲橋相會,她們想在教室里說說話可比登天還難。
未舒在寢室里和她嚼舌頭,坐你前邊的那個男生,你跟他說過話嗎?
阿鈿挑眉道,怎么?
未舒瞋她道,你可真是個后知后覺的,他是帥哥呀!
阿鈿回想,咯咯地笑道,我還沒看過他的正臉。
未舒道,現(xiàn)在這種黑皮體育生可吃香了,你可知道網(wǎng)上的梗,沸羊羊可招人喜歡了。
兩人便笑作一團。
阿鈿道,你把人家也想得忒庸俗了,說漂亮女生就說人家胸大無腦,說帥氣結(jié)實的男生就說人家是沸羊羊。
未舒擺擺手,我開玩笑嘛。
班主任讓同學(xué)做自我介紹,互相認(rèn)識。未舒比阿鈿先介紹,說自己喜歡花藝,這讓她在一堆女生面前出盡了風(fēng)頭。她微微頷首,佯裝謙遜地坐下。輪到阿鈿上臺,她不羞不躁,態(tài)度自然道,我喜歡文學(xué),尤其喜歡《紅樓夢》和古詩詞。大家有相同喜好的,可以一起交流。
結(jié)果這一輪介紹下來,女生里頭除了未舒說喜歡花藝,阿鈿說喜歡文學(xué)外,其余的都說自己喜歡刷抖音、追劇、休閑娛樂什么的,這就使未舒和阿鈿顯得格格不入。一段時間以后,還是未舒回想起這段,發(fā)現(xiàn)了問題。
我傻,你更傻,未舒悻悻地說,我們兩個像出頭鳥。我說什么不好,偏說喜歡花藝,顯得自己不得了,難怪她們都不和我親近。頓了頓又說,阿鈿,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阿鈿道,你說。
我有一次走在班長她們宿舍那幾個女孩子后邊,聽她們說,宋阿鈿清高還算是有資本,花未舒純粹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瓶,還說我什么鄉(xiāng)下人扮俏,豬八戒背媳婦什么的一大通難聽得要死的話。
說著說著,未舒開始嚶嚶地抽泣。阿鈿想了想,問具體是什么時候聽她們這么說的,未舒沉吟道,就是月考成績出來沒兩天。
她倆相對無言。阿鈿說,你應(yīng)該知道怎么做了?
未舒嘆氣,我們到底是鄉(xiāng)下人,沒有城里人這樣世故,不懂得避鋒芒。
阿鈿沒有接她的話。
……
(選讀完,全文刊于《黃河》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