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4年第2期 | 華清:黑與白在同樣古老的對峙中
華清,原名張清華,1963年10月生,山東博興人,文學(xué)博士,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北京師范大學(xué)國際寫作中心執(zhí)行主任,北師大當(dāng)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批評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會副會長。主要從事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與批評,出版《中國當(dāng)代先鋒文學(xué)思潮論》《天堂的哀歌》《文學(xué)的減法》《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中的歷史敘事》《存在之鏡與智慧之燈》《猜測上帝的詩學(xué)》《穿越塵埃與冰雪》《窄門里的風(fēng)景》《狂歡或悲戚》《像一場最高虛構(gòu)的雪》等著作十余部;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文學(xué)評論》《文藝研究》等國內(nèi)外學(xué)術(shù)刊物發(fā)表理論與評論文章400余篇;涉獵詩歌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隨筆集《海德堡筆記》《隱秘的狂歡》《懷念一匹羞澀的狼》,詩集《形式主義的花園》等。曾獲省部級社科成果一等獎、南京大學(xué)優(yōu)秀博士論文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2010年度批評家獎、第二屆當(dāng)代中國批評家獎、陳子昂詩歌獎、《西部》文學(xué)獎等;曾講學(xué)德國海德堡大學(xué)、瑞士蘇黎世大學(xué)。
黑與白在同樣古老的對峙中
華清
流浪者的黑夜
一只流浪狗在黑夜會看見什么?
冰冷的荒野和冰冷的城市。
天邊升起了一輪冰冷的明月。明月照徹大地,但大地上的炊煙和晚餐的香味,與它一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
一只流浪狗在黑夜里看見了它的異類,也看見它的同類。
它們都在大小巢穴中安睡著,只有它,無家可歸。
它對著原野上的黑影嗥叫了一聲。仿佛想宣泄什么,表達(dá)它的憤怒,但那聲音顯得慌張和懦弱,好像才開口就咽了回去。
它想起遙遠(yuǎn)的祖先,在荒野上奔跑的情景。
環(huán)境并沒有改變,種姓卻發(fā)生了可怕的衰退。
狗狗看著地上的影子,知道了什么是孤單,這世界上真正的孤單。
曾經(jīng),它以為自由的可貴,勝過了它在囚籠般的主家的溫飽,主人似乎并不真正愛它,只給了它基本的生存保護(hù),前提是它不能隨便出行。
于是它逃了出來,以為獲得了自由。
但在這樣的夜晚,它的悲傷忽然襲來,它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
它想回到籠中,但它看到那個熱愛而陌生的家,“砰”的一聲,緊緊地關(guān)上了鐵門。
安全感
春和景明。
一只陰鷙的肥貓站在昏黃時分的窗前。
它正滿懷強烈的不快,因為主人又抱來了一只。
它是只流浪貓。
流浪貓滿身瘡傷,主人正在給它施救。肥貓看到這一切,感受到了妒忌。
新來的貓已不寒而栗。
貓山上已經(jīng)站立了三只貓,物理的高度和地形的優(yōu)勢,已經(jīng)區(qū)隔了它們的地位和距離,但此刻它們都充滿了警覺。
是的,動物的安全感,與人類如出一轍。
春的記憶
冬蟄的茅草先于蟲蛹的轉(zhuǎn)動,露出了古老的嫩芽。
有人已按捺不住,急匆匆出行??v使他的腳步如履薄冰,已讓小草喊出了疼。
此刻,原野上薄薄的霧靄沉滯不動。一只從冬眠中醒來的青蛙,懶懶地趴在它新娘的背上,猶疑,懵懂,不知游走。
說不清楚的氣息,道不明白的心思。
春帶著蟲子,軟軟地走出家門,來到了田野,荒地上冒著鵝黃色的煙氣。
女孩子說笑著,男孩子打鬧著,他們膨脹的身體在悄悄蛻皮。
蛻后的皮膚輕薄紅潤,一如空氣,易于過敏,易于受孕,易于哭泣。
“童年的小火車沒有開來?!边@一次,有人用掉了一生中全部的力氣,他走在面目全非的故鄉(xiāng)的草野,穿過一座座無名的墳冢。
荒草萋萋,他的鞋子上,霎時掛滿了舊時的塵土。
豹 子
一只豹子從林間馳過。它掠過草尖的聲音快于一陣風(fēng)。
一股山泉被驚呆了,它仿佛在剎那間停住了奔流的腳步。
一頭羚羊在塵土中飛奔,它幾乎已經(jīng)飄浮在空氣之中,比一只驚慌的飛鳥還要恐懼。
它驚擾了林間的光線,像一陣急雨,掠過屏息凝視的葉子。
這陣風(fēng)過去,一切好像并未發(fā)生。
羚羊消失,已成盤中大餐或是逃之夭夭,沒有誰知道,也未有人關(guān)心過。
曠野里靜悄悄的,好像壓根兒沒有豹子。
也許豹子只是一種精神,或是一陣風(fēng)本身。
瘋 子
瞧,他衣衫襤褸然而目中無人地過來了。
一個瘋子。
他一定有超越了俗人的能力。
沒人會深究:為什么他在冬天的大街上可以過夜,他吃垃圾箱里的食物不會中毒。
還有——面對滿大街的陌生人,他會否感到憂郁和孤獨,或者他早已忘記或戰(zhàn)勝了先前的憂郁與孤獨。
他還戰(zhàn)勝了常人易有的自卑,仿佛比一切超人都更加堅強和麻木。
某一天,我在盛夏炎炎的大街上走著,感覺到身體正被火熱的空氣炙烤。我看到一個瘋子躺在幾乎被曬化了的柏油路上,身上穿著厚厚的破棉衣。
我吃驚地從他身旁繞了過去,看到他安然無恙地睡在驕陽下。
“他不熱嗎?還穿著這么厚的棉襖。”一個人停下來問。
“你沒有見過賣冰棍兒的?夏天里賣的冰棍不是裹著棉被子的嗎?”另一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回答。
眾人立刻懂了,瘋子比冰棍更涼;在炙熱的太陽下,他似乎也有著更高的生存智慧。
空氣的聽證
一團(tuán)目擊的空氣能不能構(gòu)成質(zhì)疑?
是的,空氣滑過時沒有痕跡,也沒有證據(jù)。
一道門在某一刻悄然關(guān)閉,有一道光在那一刻消失。
只一閃,空氣就將一個場景湮滅,遺棄。
然后更多的空氣撲向真相,而后又悄然消散,真相最終化于無形。
呃,如同此刻我書寫中的故障,無端被誤刪九十九字節(jié)。
仿佛空氣中忽地出現(xiàn)了一個黑洞,隨即又被溢出的部分填平。
如同火焰與物的消失,最終皆為灰燼。
呃,空氣也有冤情,也會流淚,流血,如同屈子的苦楚。
空氣也有不忍直視和試圖記錄的一秒鐘!
但可惜,它所能顯示的,最終只有沉默的透明。
呃,這世界的暗與苦,兇與惡,因此可以免罪,逃脫,可以大言不慚,可以繼續(xù)!但空氣的流動并未停止,它在擁向空曠的場所,以及可以盛放鮮花和眼淚的墓穴。
烏鴉的高度
一只烏鴉站在樹枝的頂端,從上方俯瞰著下方的人群。
它想告訴人類它的一些優(yōu)越感:比如高度,它可以居高臨下;一襲黑衣就有了哲人登臨的氣質(zhì)。
它驕傲地想,這些鼠目寸光的人類。
它聒噪著,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用了似是而非的話語。
雖然與下方的人群并未搭界,但它還是感到了某種驕傲,仿佛這也是一種話語權(quán)。
烏鴉也學(xué)會了聚集,它們在冬季的社交欲望,似乎更加出眾。
讓烏鴉驕傲的還有一點,它不需要一只巢,而只需抓緊樹枝,任憑大風(fēng)呼嘯,它依然站穩(wěn)了樹梢。
所謂家園,對烏鴉來說,就是樹梢,而且它還會挑選;月明星稀之夜,它繞樹三匝,恰似無枝可依,但最終,它還是會站上其中的一枝。
一襲黑衣增加了它自我的神秘感,作為晚禮服,它出席的是一場黃昏時分的辯論會。
完全意義上的高談闊論,聲音嘶啞,無人聽懂,但它興致勃勃,以為高屋建瓴。
一陣猛烈的北風(fēng)刮過來,樹枝劇烈地?fù)u晃起來,它抓緊樹枝,仿佛蕩起秋千。
烏鴉的黑衣加重了夜色的濃黑。
它裹緊自己,如一朵黑色的花苞,仿佛一個屬于黑夜的幽靈,在黑暗中綻放。
白樺林
不要讓我看見那致命的白色,它那么耀眼!
蔚藍(lán)色的天幕下,在茂盛的北極草叢中。
哦,秋已深。白樺林像是正思考的少女,像是在哭泣的豎琴。它將用什么樣的身軀抵抗這北國的嚴(yán)寒,它將如何與北風(fēng)的刀子構(gòu)成致命的合奏?
秋已深。肅殺的霜天正漸漸逼近。
它要說什么?是近處的無盡長夜,還是遠(yuǎn)方的無邊白雪?
看它那無數(shù)雙眼睛,那深嵌在傷口上的眸子,那被秋風(fēng)催落的淚滴。
白樺林,將用它那婚紗般的白,抵抗北國的漫漫黑夜;用它那豎琴般明亮而柔軟的身姿,抗拒那無邊的陌生與冷硬。
還有死一般無盡的嚴(yán)寒,以及死神,還有死亡本身。
退 潮
有人試圖走向洶涌的大海,但那時大海正在退潮。
他愕然面對這一盛大的場景,仿佛遲到者面對著戰(zhàn)場。
劇烈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期待中的英雄不知所終,大海邊只剩下了波濤的遺跡,神離場后的廢墟。
當(dāng)然,大海仍在不遠(yuǎn)處,神仍在澎湃中呼吸,給臨場者以荒蕪的教育。
臨場的遲到者,只好把目光交給了近處。他看到了那些被潮水戲弄的礁石,它們赤身裸體的羞愧,還有那些被遺棄的最弱小的生命。
一切都結(jié)束了,雖然依舊會有重新開始。
但是現(xiàn)在,岸邊一片蕭瑟,大海無限荒蕪。
圣 雪
黃昏時分我聽到一首圣歌。那時我正路過一場浩大的飛雪,圣歌如潔白的鴿群在天空滑翔,蓋過寒冷與晦暗;而樹上的寒鴉正在樹巔聒噪,它們?nèi)栽谝粓龉爬系臓幊持小?/p>
哦,胡同口的黑衣人,他們站在樹下,也在宣示著他們的權(quán)威。我聽得見他們那黑色言辭中的火、魅、與黑。
黑與白,在同樣古老的對峙中。
忽有圣歌飄過,如另一場漫天大雪,將這混亂的人間戲劇一并埋過。啊,正值春的前夜,萬物試圖敞開肌膚,在夜色籠罩的寒氣中徘徊;冬眠或垂死的肉身,正全神貫注于一枚嫩芽。
雪落著,她像一件神的斗篷,溫柔而輝煌地漫過。
被她遮蓋的眾生,安詳一如靜物,或回到初生的嬰兒。
它們洗去了罪惡。
連聒噪和爭吵也被大雪湮沒。
是的,一切的罪孽與惡,都會被埋沒。
管風(fēng)琴響著,雪落著,請仰面承受,不要錯過這盛大的美麗和安詳。請接收這雪的贊美,還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