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薩:鞋
火車在行駛過程中的輕微晃動、車廂里均勻又細小的嘈雜聲音、窗外模糊不清的黑夜,都助長了他的睡眠。他變換各種姿勢,沉睡一站又一站,等到終于因后頸疼痛而不愿再睡,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旁邊的座位已經(jīng)空了。那位姑娘已經(jīng)下車,而他絲毫沒有察覺。頭腦逐漸清醒,他把翹在左腿上的右腿放下來,赤裸的右腳在地上探來探去,卻探不到他的鞋子。彎下腰仔細尋找,仍然沒有?!袄献拥耐闲??”他說。這下他完全清醒了。他坐在座位上沉思,仿佛這樣就能想起拖鞋在哪里。他一遍一遍地查看腳下那塊狹小的空地。左腳的鞋子準確無誤地穿在左腳上,右腳的鞋子不翼而飛。座椅下方空空蕩蕩,旁邊以及前面的座椅下方同樣空空蕩蕩。
前排坐著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他雖只是少了一只鞋,卻像瘸了一條腿似的,跛行上前對他們說:“我的鞋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在你們座位底下?”兩人看了看他的右腳,低頭幫他尋找一番,隨后無奈地搖頭。他又去他后排的座位,向一個帶小孩的女人求助。女人抱著孩子不便彎腰,把腳收在一旁,讓他自己找。他蹲下身子看那些黑黢黢的角落,目光多次近距離移過女人腳上那雙發(fā)舊的紅色運動鞋,仍然沒有看到他自己的拖鞋。正巧一位乘務(wù)員路過,他攔住她:“我的一只拖鞋丟了,你能不能幫我找找?”乘務(wù)員露出詫異的神色,仿佛這是她乘務(wù)生涯中從未遇到過的事。在她的幫助下,他們擴大搜索范圍,讓附近的乘客都開始尋找,以至于很快整個車廂的人都知道有個男人丟了一只拖鞋??v然如此,那只鞋子仍然下落不明。他無奈地對乘務(wù)員說:“你們有沒有多余的隨便什么鞋,借我一只?!彪S即又改口,“一雙?!背藙?wù)員愛莫能助。于是他回到自己的座位。
回座位的第一件事仍然是彎腰找鞋,盡管那地方他已經(jīng)看過幾十遍了。他指望它像個玩捉迷藏的孩子,游戲結(jié)束后自行出現(xiàn),但是這不可能。他發(fā)消息告訴妻子他在車上丟了一只拖鞋,由于網(wǎng)絡(luò)欠佳,消息一時發(fā)不出去。距離下車還有大約一小時。他已經(jīng)放棄尋找那只頑皮的鞋,開始想別的辦法。他的行李只有一個簡易背包,就放在頭頂?shù)男欣罴苌?,里面當然沒有備用的拖鞋,也沒有任何可以穿在腳上的東西。個別乘客的行李箱里也許放有鞋子,但是在火車上借鞋穿,多少有些難以啟齒。繼續(xù)睡覺是不可能了,他只好就這樣坐著,時不時地看看那兩只不對稱的腳,尤其是光溜溜的右腳。一扭頭,還能看到映在玻璃窗上的他的形象。因為睡覺,頭發(fā)被壓變形了。而那張黝黑的臉上此刻充滿無處發(fā)泄的憤怒:憑什么一覺醒來,鞋子就不見了?
這時候,他想起旁邊座位那個已經(jīng)下車的姑娘。姑娘比他年輕,一頭染成金色的長發(fā),大眼睛,衣著時尚??瓷先ス郧煽蓯郏瑳]想到這么壞,他想。沒錯,雖然他沒有證據(jù)——他不可能為了一只廉價的拖鞋去找列車員調(diào)取監(jiān)控,但是他已經(jīng)認定只有這一種解釋:是她下車時趁他睡覺把他的鞋子帶走了,為了懲罰他在座位上不穿鞋。他瞪著眼睛,低聲罵了一句。他從來都是個穿短褲和拖鞋度過整個夏天的男人。他的工作不需要他出入正式場合,因此不論走到哪里,下半身都是這樣的裝束,這次出差也不例外。當然,他也有過走路時拖鞋的鞋面和鞋底斷開的遭遇,但那也好過整個鞋子消失不見。此外,他是個生性隨意的人,只要坐著或躺著,就想要解放雙腳。長年的街頭銷售工作使他的腳承受了太多走路和站立的辛苦,他必須盡可能善待它們(而它們中的一個此時竟沒有鞋穿)。所以即使在火車上,他也習慣性地把腳從拖鞋里抽出來,要么屈膝踩在座椅邊沿,要么把一只腿翹在另一只上。他注意到了那位姑娘看他的赤腳時厭嫌的眼神,但是他沒有理會。他想,拖鞋本就是一種讓腳上大部分皮膚暴露在外的鞋子,暴露大部分和暴露全部,有什么區(qū)別呢。如今他的懲罰降臨了。他氣憤,卻又毫無辦法?!澳阋怯X得不雅觀,可以告訴我,我穿上就好了??赡惆牙献拥男瑤萝?,讓老子怎么回家?”他在座位上躁動不安地想。
妻子回消息問他為什么鞋子會丟,他說它提前下車了。他懶得跟她解釋更多。他現(xiàn)在只覺得膀胱憋得慌,可實在不想光著一只腳在整節(jié)車廂乘客的注視下去上廁所。假如他們不知情,倒未必會注意他的腳下,但剛才的尋鞋經(jīng)歷已使他們都認得他就是那個只剩下一只拖鞋的男人,他們看到他走過,目光必會好奇地下移。按理說他臉皮較厚,不太在意別人的眼光,可是這種出丑的時刻總還是讓他不愿面對。時間流逝,假如他再不把膀胱里的尿液排出去,那么他在走出車站以及回家的路上要忍受的就不僅僅是赤腳的窘迫。于是他站起身,穿過走廊,盡可能使自己走路的姿勢保持體面,向車廂連接處走去。
進入廁所,另一個問題來了。廁所的地面濕漉漉的,他不愿意他赤裸的右腳踩在上面。地上——尤其是靠近蹲便器邊沿——那些液體,想想就知道是由什么構(gòu)成的。于是,他單用穿著鞋的左腳站著,像狗一樣抬起右腿撒尿。車身搖晃,為避免站立不穩(wěn),他的一只手要用來扶墻,只能用另一只手拉開褲子拉鏈,艱難地撥開內(nèi)褲,掏出里面的器官。他生平第一次以這樣的姿勢撒尿,多少有些滑稽。他又想起那個把他的鞋子帶下車的姑娘。他有多狼狽,就有多恨她。
他沒有立即回座位,而是站在車門處給妻子打電話?!澳阆葎e管為什么會丟,”他說,“我很快就到站了,你現(xiàn)在拿一雙鞋,來車站接我?!薄斑@么晚了,你讓我去接你?”“重要的不是接我,是給我拿一雙鞋。一雙鞋?!毙盘枙r斷時續(xù),短短幾句對話他們重復(fù)多次才讓對方聽清。妻子罵他“破事真多”,并讓他自己打車回家?!瓣P(guān)鍵時候真他媽不靠譜?!彼鷼獾匕央娫拻斓?,也不知道最后這句話妻子聽到?jīng)]有。
車站位于郊區(qū),乘公交回家只要兩塊,而打車要七八十塊。雖說也不是什么大錢,卻等同于他在街邊順利售出三件護膚品賺到的提成,而順利售出三件,意味著他至少要被三十個人無情拒絕。他已經(jīng)夠倒霉了,憑什么還要多花錢,他想。車站附近倒是有一些便利店,但大多只賣飲食,想必也沒有拖鞋出售?,F(xiàn)在看來,似乎只有光著一只腳去乘公交。他背上自己的背包,在其他乘客的后面下車。室外氣溫較高,大理石磚鋪成的地面熱乎乎的。走路出站時,他覺得身體很不平衡。盡管左腳拖鞋的鞋底只有一厘米厚,他也明顯感到自己成了長短腿。很多人都在看他,也有人忍不住發(fā)笑。雖然那些笑并不含惡意,卻也讓他更加煩躁。他穿的是一條牛仔短褲,兩條小腿裸露著,因此無鞋的右腳看上去格外明顯。地面堅硬硌腳,盡管銷售工作早已使他的腳底起了一層厚于常人的繭,赤腳走路時他還是足底發(fā)痛。出站的這段路程變得比平時更長。后來他索性把左腳鞋子別扭地穿在右腳上,讓雙腳輪流承受堅硬的地面。
刷身份證通過自助閘機時,由于人多擁擠,他的右腳小趾被人踩了一下。這一下讓他痛得抱著右腿跳了起來。身邊的人像河水般流動,他根本不知道是誰踩的他。為了不堵塞通道,只好先通過閘機,蹲在一個人少的角落察看傷勢。腳趾沒有流血,也沒有明顯的發(fā)紅或淤青,僅僅是疼痛而已。并且就在他從閘機一側(cè)走向另一側(cè),來到墻角的途中,疼痛已然減輕。但是對他而言,事情不是這么簡單。從他在火車上睡醒開始,這個世界就莫名其妙。他的拖鞋被一個陌生女人帶下車,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的腳趾好端端地被人踩了,他卻連那人的樣子也來不及看清。他必須翹起一條腿撒尿,必須一瘸一拐地走路,必須在本該乘車回家時還蹲在這個角落按摩腳趾。甚至連唯一可以依靠的妻子也拒絕給他送鞋。因此,這即將消失的疼痛中包含他今晚的一切遭遇。他想對這些遭遇做出回擊,卻找不到回擊的對象。看著眼前那些無一例外穿著鞋的人,他變得無限激憤。隨便誰,現(xiàn)在只要敢惹他,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但是誰也沒有挑釁他。命運只會趁他睡著時把他的鞋子偷走,只會趁著混亂痛踩他的腳趾。
前往公交站需要經(jīng)過和下車出站一樣長的路,公交上不一定有座位,也許他還要站幾十公里,而下公交后他仍然要沿著街道步行八百米才能到家。少一只鞋子,接下來的路途將會格外艱難。但他絕不打車。身體和精神上的損失已經(jīng)發(fā)生,他不允許再損失金錢,哪怕是區(qū)區(qū)幾十塊。他決定用他的方式做出回擊,或者換句話說,他要把他的遭遇轉(zhuǎn)移到下一個人身上。這樣才公平,他想,倒霉的事不能只讓他一個人承受。于是他微跛右腿,走進出站口旁邊的公共廁所。
他從背包里拿出一支圓珠筆,把背包放在洗手臺上,揣著筆走進男廁里的一個隔間。這里的地面比火車上的廁所地面更臟,赤腳走上去甚至黏糊糊的,但他已經(jīng)不在乎。他半掩著隔間的門,向外窺看那些進進出出上廁所的男人。車站廁所人流量大,其實并不好下手,因此時機很重要,下手的對象也很重要。他感到緊張,但更多的是憤懣即將得到傾泄的爽快。實際上,他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早在上小學時,他就總是在開學前將班里的某個男生堵在廁所,搶他們的假期作業(yè),再改成自己的名字上交。有時他也順便拿走他們的零花錢。那時他雖然年紀尚小,卻已經(jīng)知道謹慎行事。為避免事情被老師知道,他會挑最膽小的男孩下手,并且惡語威脅對方不準告訴第三個人。后來做推銷工作,雖然不再敢明目張膽地占人便宜,但也偶爾會使些小手段,比如在談好價錢后把商品掉包,或者在算錢時故意算錯。不過,他向來掌握分寸,不敢做更加嚴重的事,頂多讓對方受一些不至于報案的小損失而已,好比現(xiàn)在在車站的廁所搶一雙鞋。
他的理想對象是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他們不經(jīng)世事,容易被嚇住。而且現(xiàn)在的孩子發(fā)育快,即使是中學生也長得并不矮小,所以他們的鞋子他多半也能穿。但是他等了很久,來的都是成年人。再這樣下去容易錯過末班公交車,于是他不再物色對象,只看時機。一個西裝革履、拎著皮包的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走向他旁邊的隔間,而廁所空空蕩蕩,一時沒有其他人。膀大腰圓,看起來不太好對付,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于是他趁那人未及關(guān)門,迅速來到他身后,擠進隔間,一手揪著他的衣領(lǐng),另一手用提前打開筆帽的圓珠筆尖抵住他的后腰?!案页雎曃揖屯彼滥??!彼f,隨后反手關(guān)上隔間的門板。中年人背對著他,點頭表示愿意配合,并且主動把皮包向后遞給他。
有那么一瞬間,他對皮包動心了。那里面大概有錢包和手機,或許還有其他貴重物品。這對他而言是不錯的意外收獲。但他沒那么蠢。他認為一雙鞋這樣的損失算不得什么,而接過皮包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搶劫了?!鞍研撓聛??!彼吐曊f。胖子顯然愣了一下,不確定自己聽得是否準確。于是他手里假裝是匕首的圓珠筆抵得更緊了?!靶摰??!彼貜?fù)了一遍。胖子站在原地,兩只腳互相踩住鞋跟,動作緩慢地把鞋子脫了下來。那是一雙大碼黑色皮鞋。他把自己赤裸的右腳放進去時,能感受到里面熱烘烘的。這時候有人來廁所小便。他一邊小心翼翼提防胖子,一邊悄悄地把左腳也從拖鞋里抽出來,塞進皮鞋。小便的人很快就走了,他的目的也已經(jīng)達到。然而那雙鞋很不合腳,腳跟后面還能容下三根手指?!澳闼麐屇_怎么這么大?!彼f。此外,赤腳穿皮鞋很不舒服。不過他不打算再搶他的襪子了。
他走出廁所,拿起洗手臺上自己的背包,徑直前往公交站。休閑上衣和短褲,加上一雙尖角黑皮鞋,就引人注目而言,這樣的搭配并不比光著一只腳好多少。而不合適的尺寸,以及堅硬的皮鞋邊沿對他腳腕的摩擦,讓他走起路來同樣感到不適。即使如此,他的心里也舒服多了。至少他把無鞋可穿的災(zāi)禍轉(zhuǎn)移給了下一個人。那人看上去比他有錢,這讓他更加得意。想象他一身正裝,腳下卻只穿著襪子,氣急敗壞地從廁所走出來的模樣,他臉上露出了笑容。“我比你更需要穿鞋,”他想,“我要坐公交,還要走很長一段路,你呢,看你的打扮不像是會坐公交的人,你肯定本來就要打車或是自己開車,對你來說,不穿鞋不會造成比我更多的麻煩,所以,對不住了?!?/p>
他站在公交站的人群中,腳上的皮鞋反著路燈的光。皮鞋很新,看起來不像便宜貨,并且擦得锃亮??上罅?,否則他甚至可以留著以后繼續(xù)穿。這時候他想,假如那人不是像他一樣出站回家,而是打算進站乘車呢?那樣的話,他來不及再去弄一雙鞋穿,整個旅途都要光著腳了。想到這里,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一個形象體面的中年男人上火車之前被人在車站廁所搶走了皮鞋,于是只能罵罵咧咧地上車,窘迫地坐在座位上,盡可能把腳收到座椅下方。他想象著這些有可能發(fā)生的滑稽場面,仿佛它們的發(fā)生與自己毫不相干。
幾分鐘后,公交還未進站,一個穿制服的車站安保人員朝他的方向走來,身后還跟著那個被他搶去皮鞋的胖子。在他注意到他們的同時,胖子也看到了他,并且用手指著他,對那位安保人員說了句什么。他倒沒有拔腿就跑,而是佯裝若無其事地走下公交站的臺階,沿著街道往市區(qū)方向步行。直到他聽見身后傳來一聲粗野的、像呵斥一條正在集市上偷肉吃的狗那樣的嗓音,他才開始向前飛奔。他一邊跑,一邊在心中暗罵。真正的罪魁禍首是那個把他的拖鞋帶下車的姑娘,他想,她沒有被制裁,而他卻要在這里被追得滿街跑。自己丟了鞋,連偷鞋的人的影子都見不到,胖子丟了鞋,竟有保安幫他追。他越想越氣憤。
大碼皮鞋穿在沒有襪子的腳上,走路都困難,更不用說全力奔跑。所以那個穿制服的身影離他越來越近。甚至沒穿鞋的胖子也一路緊跟在他們不遠處。他盡可能把腳塞向皮鞋前端,但是一不留神鞋子又會變得松松垮垮。于是他干脆把鞋脫下來拎在手里,赤腳狂奔。這樣一來,他跑起來快多了。這段公路兩側(cè)設(shè)有自行車道,由瀝青混凝土鋪成,踩上去不算太難受。由于處在郊區(qū),離車站稍遠就沒了行人。三人就這樣在空蕩的街燈下追逐。安保人員大概也上了年紀,雖然仗著穿鞋的優(yōu)勢,速度卻與兩個赤腳的人不相上下。追逐就這樣持續(xù)下去。
不就是一雙皮鞋,有這工夫,打車回家不好嗎?他已經(jīng)跑得大汗淋漓。他不理解那個胖子,也不理解車站保安。乘客的一雙鞋也值得這么盡職盡責,窮追不舍,只有兩種可能,他想,要么是這雙鞋真的價格不菲,已經(jīng)達到可以立案的金額,要么就是那死胖子誣賴他不僅搶鞋,還搶了他的錢。萬一是后者,萬一胖子真的回過頭來訛他一筆,那他今晚的損失可就大了。想到這里,他更不能大意。鞋子可以還給他,搶劫的罪名卻不是鬧著玩的。他又回頭望了一眼那兩個和他一樣呼哧喘氣的人,仿佛這場較量已不是為了皮鞋或是錢財,而只是為了較量。他把手里的皮鞋向他們甩過去,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別他媽追了,還給你?!彼^續(xù)一邊跑一邊回望。他看到他們停了下來,保安撿起兩只散落在不同位置的皮鞋,交給緩緩跑來的胖子,胖子穿上它們。兩人就這樣罷休了。這么看來,胖子并沒有誣賴他搶錢?!斑€真就為了一雙鞋?!彼麣膺葸莸刈匝宰哉Z。
他沿著自行車道繼續(xù)向前走了一段距離,隨后坐在路牙上,讓心跳漸漸平息。汗水把衣服浸濕了。他解下背包放在一邊,用紙巾擦去額頭和脖子上的汗,又把紙揉成一團,扔進旁邊的綠化帶。他做了幾次深呼吸,看了看自己的雙腳。兩只腳現(xiàn)在都沒有鞋子了。唯一的那只拖鞋也已經(jīng)被他丟在公共廁所。劇烈奔跑造成的腳掌的疼痛,奔跑停歇時才開始發(fā)作。他用手拭去腳底的灰塵和嵌入皮肉的細小顆粒,于是雙手也被染成了灰黑色??粗K兮兮的手和腳,他忽然被它們逗笑了。他沒有笑出聲,只是眼睛和嘴角都向兩側(cè)擴展,并且微微上揚。這種笑根本忍不住。他想到車上的姑娘看到他的赤腳時嫌棄的目光,他還試著推想她下車之前偷偷摸摸拿走他的拖鞋時的動作,以及下車之后把鞋子扔進垃圾桶時的痛快心理。他想到穿西裝的中年男人向車站保安訴說自己被搶去皮鞋的遭遇,想到他們一前一后在夜晚狂奔的姿影。這一切都那么好笑,并且的確都是由他引起的。他一邊笑一邊搖著頭。對他們?nèi)耍坪醪辉僭购蘖?。除了一雙廉價拖鞋,他并沒有損失什么。被踩的腳趾早已無礙,從下車到現(xiàn)在也畢竟沒有踩到碎玻璃或是尖石子什么的。他只要回家后接一盆熱水,把腳伸進去泡十來分鐘,以上遭遇就可以煙消云散。至于他失掉的尊嚴——不論是在車上不穿鞋被人嫌棄,下車后沒鞋穿被眾人注視,還是因為搶鞋被兩個男人追了好幾公里——并不比他在街邊向陌生人推銷一兩件商品失掉的尊嚴更多。不過,假如他繼續(xù)在這里坐下去,他就真的要因為錯過末班公交而失掉幾十塊錢的打車費了。他看了看時間,背上背包繼續(xù)向前走去。
郊區(qū)的緣故,兩個公交站往往相隔較遠。而他所在的位置離下一處站臺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他盡量快步而行,同時留意身后的車輛,生怕出現(xiàn)他還未走到公交站,末班車就擦身而過的情形。早知如此,他想,還不如讓他們再追一段路程,到公交站附近再把皮鞋扔回去。腳底還是會被硌痛,不過他已經(jīng)掌握了技巧。他不再像正常走路一樣落腳,而是讓腳掌的不同部分輪流受力。他先用腳的外側(cè)著地,走一段路,再換內(nèi)側(cè),隨后再用前腳掌,接著用腳跟。不等一個部位感到疼痛就換另一個部位。這樣下來,他走得還算順利。他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這一良方而竊喜。附近沒有行人,他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用什么姿勢就用什么姿勢,就這樣趕在末班車到達之前來到了公交站。
不出所料,由于公交是從火車站開來的,車上已沒有空座位,并且還有三五個人站在過道。他走到后門附近站著,希望早點有空位騰出來。車上空間窄小,光線昏暗,似乎一時還沒有乘客發(fā)現(xiàn)他的赤腳。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開始打量他們的鞋子。他挨個觀察附近乘客腳上不同種類、不同式樣的鞋,就好像鞋是一種稀奇物品,他從來沒有穿過似的。一位大媽穿著深紅色輕薄透氣的布鞋,她老伴則穿著常見的中老年款式的棕色涼鞋,一位農(nóng)民工模樣的男人穿著軍綠色球鞋,一個藍裙子的看不出年齡的女人穿著白色高跟鞋,兩個染頭發(fā)的姑娘分別穿著一雙花里胡哨的帆布鞋和一雙輕便的粉色跑鞋。染頭發(fā)的姑娘,這形象讓他對她們多了幾分敬畏。至于與他距離較遠的以及坐在后排的一些乘客,由于座椅遮擋,他看不到他們穿的是什么鞋。這時候,他想起被他丟失的那雙拖鞋,竟然感到有些不舍。那雙拖鞋是去年某個周末和妻子逛街時買的,黑色鞋底,白色鞋面,防水又透氣,的確是他所有的拖鞋中最常穿的一雙。既然已經(jīng)丟失,恐怕很難再買到同款。
街燈照進車里,車廂地面的一部分暴露在光線中,一部分位于陰影。他使自己的腳恰好踩在陰影處,這樣更不易使人發(fā)覺。公交駛過好幾站,離市區(qū)漸近,窗外熱鬧起來,上車的人也越來越多。一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由一個看上去像他母親的女人領(lǐng)著,來到他的對面。這是個話多且好動的孩子,長得胖乎乎的,衣著邋遢,一上車就喋喋不休。女人不愿搭理他,于是車廂里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當他看到站在身旁的陌生男人沒有穿鞋,立刻天真又好奇地問:“叔叔,你怎么光著腳?”驚訝使他的嗓音變得很高,好像他發(fā)現(xiàn)了一件極其怪異的事。附近的乘客紛紛順著男孩的目光看向他藏匿于陰影地帶的赤裸的雙腳,甚至后排也有人伸長脖子想要一看究竟。雖然沒有燈光直射,兩個細長的腳背和十根局促地并攏的腳趾還是被清楚地看到了。男孩母親在男孩胳膊上拽了一把,想要挽回尷尬的局面,已經(jīng)來不及了。有人只是瞥了一眼他的腳,就禮貌地把臉轉(zhuǎn)向別處。有人——比如那位穿深紅色輕薄透氣布鞋的大媽——則睜著比男孩更為好奇的眼睛,時而盯著他的腳,時而盯著他的臉,仿佛在二者當中必能夠找出這個男人光腳乘車的原因。
他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男孩的提問和大家的注視,只能手足無措地站著。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腳是一雙丑陋之物,而鞋則具有遮丑的功用。他在許多場合——包括幾小時前在火車座位上——肆無忌憚地將雙腳解放出來時,都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他似乎明白了那個染頭發(fā)的姑娘看到他的赤腳時為什么露出嫌棄的神色。一種莫名的羞恥從他的腳底蔓延至頭頂。即使在火車站的人山人海中赤腳行走,他也沒有感受到此刻在寥寥幾人的盯視下這般局促。他知道這是由于男孩的詢問。成年人即使看到有人裸露雙腳,由于人與人之間的邊界,也多半不會詢問。而兒童就不一樣了。這聲詢問刺破了他的安全膜,使他和他的雙腳藏無可藏。這種突如其來的羞恥感讓他自己略感不可思議:作為一個剛才還在車站廁所搶劫一雙皮鞋的男人,竟然因為小學生的一句話而窘迫不堪。他后悔乘坐公交了,早知如此,寧愿損失幾十塊錢打車回家。
見他不回答,男孩又問:“叔叔,你鞋呢?”他的母親“嘶”了一聲,揪著他的耳朵說:“安安靜靜坐車?!蹦泻⑷圆涣T休,甚至伸出自己的腳假裝要踩他的光腳,終于被母親拽到了另一塊區(qū)域站著。隔著一段距離再看這個男孩,使他想起許多年前在廁所搶別人假期作業(yè)的那個自己。一樣的頑劣,一樣的難于管束。不過這次受害者成了他本人。接下來的路上,他像是被固定在了原地。即使后排有人下車,他也沒有前往空位。后來男孩和母親終于也下車,車上的乘客漸漸更換,新來的人并沒有留意到他陰影中的赤腳。但是羞恥之感一直延續(xù),并且直到下車后也沒有消散。
他兩腿發(fā)酸地走在夜生活豐富的街道。這里沒有男孩冒昧地詢問他為什么不穿鞋,身邊的人來來往往,也不會長久地盯視他的雙足,但是他再也不具備在火車站赤腳行走時的那份從容。他感到他們?nèi)甲⒁庵?,即使是看向別處的眼睛,余光也無一例外地落在他的腳上。并且他相信他們?nèi)颊J為他的雙腳丑陋。路邊有幾家超市,甚至街對面還有服裝店和鞋店。即使離家已經(jīng)不遠,此刻他當然也愿意買一雙隨便什么鞋子穿。但他羞于走進那些店鋪。那些亮如白晝的燈光,潔白干凈的地面,禮貌周到的收銀員,都與他的雙腳格格不入。他踩著人行道上凹凸不平的地磚快步而行,八百米并不是多么漫長的路程,很快他就回到自己的小區(qū)。
他沒有和其他居民一起等電梯,而是氣喘吁吁地爬樓梯到十樓。拿鑰匙開門時,他已經(jīng)汗涔涔的像是又被保安和胖子追了一次。他進屋,長吁一口氣,叫了一聲妻子的名字,聽到她在臥室答應(yīng),知道她已經(jīng)上床。他放下背包,繼續(xù)赤腳來到浴室,坐在小凳子上,用花灑里噴出的熱水清洗他的雙腳。渾濁的水進入地漏,腳底恢復(fù)了原來的顏色。繼續(xù)流淌的熱水裝滿旁邊的洗腳盆,他關(guān)掉花灑,把雙腳放入盆中。
由于長期在室外穿拖鞋,他腳背的大部分皮膚被曬得黝黑,而拖鞋鞋面遮擋的部分則呈暗黃色。這種不均勻的日曬留下的印痕細看起來像是患有皮膚病。此外,腳背中間部位以及大腳趾上不規(guī)則地生著幾根黑色的毛,盡管并不濃密,卻無論如何也稱不上美觀。不僅如此,他十根腳趾的形狀,那些又厚又硬的趾甲,不均勻的趾縫,以及腳底多個部位肉眼可見的繭,無不引發(fā)他視覺上的嫌惡。難怪火車上的姑娘要以那種眼神看它們,他想,這樣一雙令人生厭的東西,應(yīng)該像生殖器一樣老老實實地藏匿起來,而他居然每個夏天都大方地把它們暴露在外。他越注視它們,越為自己這么多年來對它們的丑陋毫無察覺而感到不可思議。
妻子在臥室大聲叫他,問他在做什么。他回說自己在泡腳。對于妻子不為他送鞋,他原是有些怨言的,但想到若是沒有今晚的遭遇,他以后還會把赤裸的雙腳在眾人面前暴露無遺,怨氣也就消散了。他用一條帕子把腳擦干,拿起放在身旁的浴室專用的藍色軟底拖鞋,這是一雙合腳的,名正言順地屬于他的拖鞋,可他并不想穿它們。不僅是這一雙,門口鞋柜里那些經(jīng)常被他穿出去的拖鞋他也不想再穿了。他決意用幾雙輕便的運動鞋替換它們。
他倒掉洗腳盆里的水,緩慢地站起身,在浴室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這形象讓他感到有些陌生。他回想起發(fā)生于鏡中這個男人身上的許多時刻。在公交站看到保安和胖子時轉(zhuǎn)身逃離,在車站廁所用圓珠筆抵住陌生人的后腰,對火車上姑娘厭嫌的眼神置之不理,做推銷時把顧客的商品掉包,甚至多年前在學校搶同學的假期作業(yè)。它們在一瞬間涌上他的腦際。他像驚訝于對丑陋的雙腳未曾察覺一樣,驚訝于自己對這些丑陋的時刻毫不知情。
【穆薩,1994年生于甘肅隴南,古代文學碩士,現(xiàn)居武漢。作品散見于《當代》《江南》《青年文學》《野草》《西湖》等刊物?!?/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