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人間添一點溫暖”——記巴金與羅蓀的點滴往事
1962年,(坐者從左往右)羅蓀、劉白羽、秦怡、中島健藏(日本友人)、陽翰笙、巴金合影
1979年,巴金率中國作家代表團訪法,在法國合影(從左往右:羅蓀、巴老、小林、徐遲)
1982年末,我轉業(yè)到市文聯(lián),被臨時安排幫助編“文革”大事記和其他雜事。說是文聯(lián)牽頭,實際是在搞作協(xié)“大事記”。作協(xié)在十年動亂中屬“重災區(qū)”,老作家?guī)缀醵枷群罂窟?,無一幸免。剛開始,我看到巴金、葉以群、孔羅蓀、吳強、王西彥的名字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可想其受難也就越多。
一
在編年過程中,我對已奉調至京任職的文藝評論家羅蓀先生有了最初的了解。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在哈爾濱郵局工作的羅蓀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新墳》《暗》,繼而創(chuàng)建了文學團體“蓓蕾社”。哈爾濱淪陷后,他輾轉武漢、重慶、南京,與馮乃超等合作創(chuàng)辦了《戰(zhàn)斗旬刊》,還擔任《文學月報》主編。這一時期,他與在重慶文化生活出版社任職的巴金相識。所以,1954年2月從南京市文聯(lián)副主席調上海作協(xié)任秘書長時,作協(xié)主席巴金見是多年不見的羅蓀來當作協(xié)的“管家”,很是高興。他與夫人蕭珊邀請靳以、陶肅瓊夫婦在淮海路上的天鵝閣西餐館為羅蓀夫婦接風洗塵。這頓情意濃濃的西餐,使羅蓀夫婦倆相隔四十年后仍然感念。我與徐鈐赴京看望羅蓀時,他的夫人周玉屏還給我們說起這餐飯呢。
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巴金兩度奔赴朝鮮戰(zhàn)場體驗生活,出席各種會議及出國訪問,常不沾家,只能憑借鴻雁傳書互通信息。我無論在給巴老讀《家書——巴金、蕭珊書信集》時,還是在“全集”日記卷里,看到羅蓀的名字都最多,還看到巴金給蕭珊的信里常說“有事找羅蓀商量”的附言。1960年末,巴金帶著創(chuàng)作計劃到家鄉(xiāng)成都小住。不久,他就接到蕭珊來信,說巴金的繼母被查出肝癌,而且是晚期。為了讓巴金的創(chuàng)作不受影響,她在信中說:黨和人民對你的期望很高,希望你這次能寫出長篇來,我何忍來擾亂你!我跟羅蓀商量過,羅蓀支持我的意見(見《家書》373頁1960年10月28日給巴金信)。從老太太入院治療,到逝世后料理后事,羅蓀都協(xié)助巴金家人,全程參與。當時正逢三年困難時期,羅蓀與統(tǒng)戰(zhàn)部長陳同生一起為巴金的繼母選墓地、挑棺木、立墓碑,甚至連運送建材的車輛等瑣碎小事,他倆也過問、解決。巴金的親屬們對此非常滿意。蕭珊在給巴金的信中寫道:“這次事情陳同生和羅蓀都幫了我不少忙,尤其是精神上給了我不少支持,使我感到非常溫暖。他們都再三要我向你致意,希望你好好保重身體,按時完成創(chuàng)作任務?!保ㄒ姟都視?77頁1960年11月2日給巴金信)
巴金在成都的四個月中完成了短篇小說《李大?!贰盾婇L的心》及十多萬字的中篇小說《三同志》?!度尽愤@部小說是他繼1946年創(chuàng)作《寒夜》后完成的唯一一部中篇小說。初稿寫成后,巴金感到此作缺乏情節(jié),幾次大幅度修改后仍不滿意。他只把它給蕭珊看過,她讀后看法與他一樣,巴金便把它擱置一旁了。
1977年,作協(xié)恢復,準備創(chuàng)刊《上海文藝》(《上海文學》前身),羅蓀向巴老組稿,建議從《三同志》中抽幾章發(fā)表。經歲月的沉淀,巴老對此作心灰意冷,決心丟開這個廢品,重新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楊林同志》在《上海文藝》發(fā)表。后來,他把《三同志》收入“全集”是為吸取教訓而立此存照的。在《巴金全集》第20卷中的《三同志》篇名前,巴老特為讀者寫下了檢討式的話:
我寫了自己不熟習的人和事,所以失敗了。
這是一個慘痛的教訓。
巴金
九〇年一月八日
我在《家書》中看到,巴金在成都患感冒了還熬夜寫作。蕭珊得知巴金感冒后,托人捎去了保暖的棉褲,羅蓀寄去了全國糧票。由于這時忙于各種社交活動,把創(chuàng)作當“任務”來完成,寫出的作品連自己也懶得讀。為了不讓別人重蹈自己的覆轍,巴老曾為作家趙麗宏題寫“寫自己最熟悉的;寫自己感受最深的”,這兩句話他在不同場合還跟其他青年作家多次說過。
我是在一幀“劫后的笑聲”照片上把羅蓀的名字和他的“真容”對上號的。1977年12月,羅蓀與巴老、柯靈、王西彥、張樂平、師陀、李濟生相聚在啟封不久的巴老書房里。大家為巴金的小說《家》再版喜笑顏開,預感到文藝的春天已不遠了……
二
1978年2月,中國作協(xié)調羅蓀去北京擔任書記處常務書記兼《文藝報》主編。赴任前,詩人辛笛在綠楊邨酒家宴請巴老、小林并為羅蓀夫婦餞行。
巴金在京走訪朋友時,看到沈從文的住房局促逼仄,屋里連寫字桌都沒有,夫婦倆只能輪流使用一張小茶桌。他在給羅蓀到京上任后的第二封信中就提出:“我將為三家的房子奮斗,即沈從文、汝龍、麗尼夫人許嚴三家,希望您和荒煤、沙汀幫忙。落實政策嘛,有什么不好?為什么這樣困難?”“現(xiàn)在做事情總是拖,總是推,我們就總是催吧?!保ㄒ?979年2月10日給羅蓀的信)羅蓀了解巴老急切的心情,他努力地奔走。當巴老聽說沈從文后來換了寬敞的住處,不用下樓,可以讓人攙扶著在屋里散步,他為老朋友高興。
巴老每次到北京,總會抽時間同羅蓀一道看望老友或其遺孀。就拿1981年赴京開會期間來說,他倆到豐富胡同看望老舍夫人胡絜青,又登門拜訪了葉圣陶先生等,還出席了在和平門烤鴨店祝賀鄭振鐸夫人八十壽宴的活動?;厣虾:螅屠辖o羅蓀的信中寫道:“在京見面多次,雖然談得不多,但很高興?!?/p>
同年4月20日,巴老在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擴大會議上被公推為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代理主席(后在第三屆理事會二次會議上,當選為中國作協(xié)主席)。這樣,羅蓀與巴老再度牽手,又成了工作上的“好搭檔”。創(chuàng)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是巴老晚年的一大心愿,羅蓀也是巴老最早告訴這設想的友人之一。他在給羅蓀的信中說:“我在擱筆之前還想促成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建立。我向姜德明談過,他來信說你也贊成,不妨請你鼓吹一下。我除捐贈資料外,還可以捐點錢,我看作協(xié)來創(chuàng)辦最好,政府撥給一所房屋就行了。”(見1981年1月21日給羅蓀的信)
同年10月,成立建館籌備委員會,羅蓀任主任委員。我讀了在此期間巴老給羅蓀的24封信,其中有11封是圍繞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建立而展開的。經過幾年的奔波和努力,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終于在1985年1月5日正式掛牌宣告成立。首任館長為楊犁,巴老和羅蓀為名譽館長。3月25日開館典禮上,老舍之子、副館長舒乙說,巴老坐在那兒,二話不說就掏口袋,把一包剛拿到的稿費連鋼镚兒都掏了出來,全交給了文學館。我曾聽那天參會人士介紹說此事是有的,但其中也有“老北京”說話時的“藝術夸張”味。
2019年7月,小林在微信群轉來一封1990年巴老給楊犁的“長信”。我欲從《巴金全集》“書信卷”中求證,結果發(fā)現(xiàn)這封信失收。巴老在信中寫道:
楊犁同志:
上月廿八日來信早已收到,只是因為最近手又不聽指揮,寫字仿佛參加一場戰(zhàn)斗,感到十分吃力,拖了好幾天才回信,而且只能寫短短的一頁。關于文學館,您講得對。但我只是一個贊助人,我愿意在旁邊吶喊助威。我不是領導,也不是工作人員,但只要對文學館的存在和發(fā)展有用,我愿奉獻我最后的力量。不論它由作協(xié)領導,或檔案館領導,只要它能存在、能發(fā)展,我都同意,你們考慮問題,不要管我。我沒意見,我不是資本家,也不是僑商,我捐贈的三十幾萬人民幣都是個人稿費收入,我關心我國文學事業(yè)的前途,我愛這個事業(yè),我相信您也愛這個事業(yè)。別的不用多講了。我再講一次,今后我仍愿意為文學館出力,也不干擾文學館的事情。
祝
好!
巴金
十二月七
這封沉寂了近三十年的信,不是楊犁之子楊葵從微信傳友人,還難以見天日呢。巴老為建立現(xiàn)代文學館,主動提出捐獻自己的稿費,但有言在先——他對羅蓀說:“所有稿酬都送給文學館。但這種辦法絕不能宣傳、推廣,請不要對外人講。錢匯來請籌委會作為捐款收下就是了?!保ㄒ?982年3月16日給羅蓀的信)這大概是楊犁生前一直把這封信“雪藏”的原因吧。
三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開館的第二年,羅蓀因患小腦萎縮癥,記憶逐漸衰退而少言寡語。巴老得知后在信中說:“有時想起你們,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馬上見面。”他期盼羅蓀的病逐漸好轉起來。
1994年4月,《講真話——把心交給讀者》大型攝影圖片展即將在北京圖書館開幕,我與徐鈐作為工作人員前去布展。正在杭州養(yǎng)病的巴老得知后,把我倆叫到房間,托我們去探望病中的冰心、曹禺和羅蓀。到京后,我倆由中國作協(xié)的吳殿熙陪伴到羅蓀家,進門看到周玉屏手捧幾天前從“巴金與二十世紀研討會”上領來的《巴金全集》,正讀著“書信卷”中巴老給羅蓀的信,欲幫他把失去的記憶重新找回來。而此時,羅蓀目光呆滯,臉無表情端坐著,小陽春的天氣,他腿上還蓋著毯子。這和十多年前與巴老、徐遲、小林訪法時照片上笑容滿面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周玉屏見我們都站在羅蓀面前,她便對羅蓀說:“巴老身體也不好,還讓上海作協(xié)的同志來看我們。你還不趕緊給巴老捎幾句話?!币娏_蓀沒反應,她又說道:“‘文革’時,巴金挨斗,你陪斗?,F(xiàn)在生活好了,你卻病倒了。等你病好了,我們一起回上海去吧?!彼€說起和巴金、靳以兩家親戚般的關系,三位女主人中數(shù)蕭珊最有才華,既能寫還會翻譯……
房間內,除周玉屏說話外,大家屏氣等待著羅蓀開口說話??墒?,他雙唇緊閉,一言不發(fā)……
回杭州后,我們把在京走訪的情況講給巴老聽。然后又把錄像放給他看。播放時雖然穿插著冰心和曹禺詼諧幽默的鏡頭,但當巴金看到羅蓀病成這樣時,他雙眉緊鎖。沒料到,僅過了十多天,與羅蓀朝夕相伴的周玉屏突患疾病,離他而去。這對于羅蓀的生活,無疑是雪上加霜。
同年10月,羅蓀回到上海,女兒孔祥麗負責照料。巴老知道后對小林說,他要去看羅蓀。幾天后,巴老坐在寓所花園小道上曬太陽。我上前告訴他:“孔祥麗準備禮拜天用輪椅推羅蓀來看你。”他聽后馬上說:“還是我去看他?!敝形?,小林從單位回到家,他即對小林說:“我下午要去羅蓀家?!碑吘挂咽?1歲的老人了,還要出門會朋友,我為此捏了把汗。
午后,我們陪著巴老驅車到羅蓀家樓下,又抬著輪椅上的巴老上樓。巴老下了輪椅,拄著拐杖走進房間。我見羅蓀臉朝外默然坐著。巴老淚花在眼里滾動,氣喘吁吁地上前握住羅蓀的手哽咽著說:“羅蓀……你回來啦?!蔽夷苈牫鏊潜M力提著嗓音的。這時,羅蓀微微抬頭,看著巴老,含淚說了聲:“你好!”孔祥麗抓住時機,緊接著問:“認得嗎?”羅蓀說:“認得。”隨后,巴老問:“吃飯好嗎?”“北京也很少出去吧?”還有其他問候的話,但再沒聽到羅蓀的回答。巴老坐在羅蓀旁,一直握住他的手。雖然,羅蓀只說出幾個最簡單的字,但對失言失憶多年的他而言,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在場的人如見鐵樹開花般興奮,都感到友情的力量太神奇了……
二十多天后,巴老與羅蓀同住華東醫(yī)院,而且病區(qū)相隔不遠,但對行動困難的老人來說隔樓如隔山。每次我從東13樓羅蓀的病房回到巴老的房間,把所見的情況告訴巴金時,他都很要聽。一次,巴老突然問:“小陸,羅蓀最近怎么樣?”我如實告訴:“有一段時間沒去了,我馬上就去?!蔽抑涝龠^幾天,巴老要到杭州去養(yǎng)病了,他放心不下身患重癥的羅蓀。
1996年6月26日,羅蓀終于擺脫了十年沉疴的折磨,帶著巴老的友情走了。在羅蓀病中,巴老曾為《羅蓀紀念冊》親筆題詞:
我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我不愿意空著雙手離開人間,我絕不放下我的筆。我要寫,直到最后的一息。我的燃燒的心會燒成灰燼,可是我的愛和恨不會消失,它們要給人間添一點溫暖。
巴金 九二年六月二十八日
寫在手發(fā)抖、筆不聽指揮的時候。燃燒自己,溫暖別人。巴老如是說的,也是這么做的。
寫于2023.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