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以前在上海辰光
說到金庸的“以前在上海辰光”,那是他從1947年離開杭州后到1948年赴香港前的一段時光。時間雖然不長,但正是在上海,他第一次結婚。也是在這里,他考入《大公報》。人生中兩個重要方向——成家和立業(yè),都與上海有關。
一
2002年4月,上海城隍廟。
曲藝界四代同堂,正為滑稽泰斗姚慕雙慶祝85歲生日。“王小毛”王汝剛當然在場。但巧的是,因為要拜訪一位事先約好的朋友,他從壽宴上走開一會兒。
就在邊上的飯店內(nèi),“王小毛”看見了一個人——正在用餐的金庸先生。
聽到服務員叫著“王小毛”,金庸抬頭道:“原來你是位滑稽名角,我看大家都蠻喜歡儂的,久仰久仰?!?/p>
“哪里,查先生著作等身,‘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天下誰人不識君?我對你久仰、久仰,甜酒釀。”“王小毛”開起玩笑。
“大俠”哈哈大笑:“滑稽表演交關有趣,我蠻喜歡,以前在上海辰光,我經(jīng)常在無線電里收聽,有些節(jié)目現(xiàn)在還有印象?!蓖跞陝偯枺骸澳犨^什么段子?”“大俠”略一思索:“喏,好像是姚慕雙、周柏春、楊華生、笑嘻嘻表演的《火燒豆腐店》《七十二家房客》《關門大拍賣》。對,還有《寧波音樂家》,‘來發(fā),米紗線度來’……”
五年后,在寫文章回憶這件趣事時,王汝剛遺憾道:那次城隍廟里遇“大俠”后,他本想陪金庸到姚慕雙壽宴以促使兩位大家會面。沒想到,姚老師因年事已高,已先行回府休息了。后來,離開上海的金庸特意給王汝剛寄來一幅題詞:“滑稽軒渠嬉笑怒罵,評彈人生振奮世情?!?/p>
說到金庸“以前在上海辰光”,那是金庸從1947年離開杭州后到1948年赴香港前的一段時光。時間雖然不長,但正是在上海,他第一次結婚。也是在這里,他考入《大公報》。人生中兩個重要方向——成家和立業(yè),都與上海有關。
那時,金庸還不是“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名作家;那時,人們只知道這是一個自浙江海寧到上海,于報界初露頭角的青年——查良鏞。
二
1946年11月22日,經(jīng)報業(yè)前輩陳向平推薦,“對新聞事業(yè)抱有濃厚興趣”的查良鏞入職杭州《東南日報》,成為外勤記者。
2016年《東方早報》在上海古籍出版社成立60周年時,為時任社長高克勤做過一次訪談。在談到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老編輯時,高克勤介紹了來自上海寶山的老出版人陳向平和金庸的一段交往:
陳向平1938年2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次年7月,受黨的委托,打進了國民黨主辦的《東南日報》社(金華版),主編《筆壘》副刊,團結一批進步文人,還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了一些青年人才,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日后以金庸名世的查良鏞。
當時查良鏞是衢州中學的學生。陳向平從來稿中發(fā)現(xiàn)了查良鏞寫的一篇散文《一事能狂便少年》。這篇文章觀點犀利,充滿活力,陳向平欣賞之余有點擔心撰文者的處境,便將署名改為“查理”,將文章發(fā)表。這是查良鏞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
不久,陳向平從金華到鄰近的衢州出差,專門去尋訪“查理”。兩人一見如故,成了忘年交。以后,陳向平又編發(fā)了查良鏞的幾篇文章。
1943年夏,查良鏞考進了重慶的政治大學,仍保持著與陳向平的書信聯(lián)系。1946年夏,查良鏞因家境敗落無法繼續(xù)求學,欲去杭州謀職,寫信給陳向平。
抗戰(zhàn)勝利后,《東南日報》兵分兩路,一路在上海作為總社,由陳向平主編《長春》副刊,一路回到發(fā)源地杭州,成立分社繼續(xù)出版。陳向平看了查良鏞的來信后,熱心地向杭州《東南日報》推薦查良鏞。
當年,查良鏞進入《東南日報》做譯稿記者,工作是收錄英語國際新聞廣播,編寫國際新聞稿。1946年12月6日,《東南日報》青年版第十九期發(fā)表署名“查良鏞”的第一篇見報文章《訪問東方的劍橋大學——浙江大學》,這也是他工作之后,作為外勤記者的第一篇訪問記。
一年后,他離開杭州赴上海做《時與潮》雜志譯文編輯,也是陳向平舉薦的。
晚年,金庸在《名人傳記》上撰文回憶當年時說:“20世紀40年代我在陳向平主持的《東南日報》《筆壘》副刊上發(fā)表過散文。陳向平是一個有膽識的人,堅持真理,人家要殺掉他,他也不怕,給過我很多啟發(fā)。因而我在香港辦報紙是拼了命來做的,是作了犧牲性命的準備的。我辦報不能說成功,只覺得自己一生的運氣還不錯。可以說,當年遇到陳向平先生是我的運氣,他教我如何讀書,如何寫作,如何做人……”
三
1947年6月,《大公報》上海館公開招聘三名翻譯,成為金庸人生的轉折點。
當日試題是:電報一份,社論一篇,譯成中文。查良鏞僅用65分鐘就第一個交卷,隨后立即進行口試。成績均優(yōu)秀,以第一名錄取,10月底正式入職。
《大公報》曾兩度在上海出版。1936年4月1日,《大公報》在上海法租界愛多亞路181號(今延安東路)創(chuàng)刊出版,營業(yè)所設在四馬路436號(今福州路)。大公報在抗戰(zhàn)后于上海復刊,選址在南京路212號(今南京東路江西中路口)。此時《大公報》在上海共有4處場所,分別是經(jīng)理部、編輯部、總管理處和員工宿舍。
查良鏞曾對同學說起在《大公報》時的感受:“《大公報》的要求高得多,有些稿子付印以前,常要幾個編輯過目,經(jīng)過仔細推敲,方才定稿。報館明確規(guī)定,稿子有誤,編輯負責;排印排錯,唯校對是問。職責分明,賞罰有則。寫錯印錯都要按字數(shù)扣薪。如果超過一定字數(shù),那就要除名解職了。”
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還有各種福利:“晚上的夜宵倒是報館免費供應的。說起來,多是吃稀飯,可配稀飯的,不是香腸、叉燒,就是醬雞、烤鴨,或者火腿炒雞蛋、油炸花生米,自然也有醬菜。晚班工作完畢,街上沒車了,報館會派車子把所有編輯一個個送回家去?!?/p>
在為《大公報》工作同時,查良鏞還在鄧蓮溪主持的《時與潮》編輯部兼職做編輯。
《時與潮》1938年創(chuàng)刊于漢口,同年8月遷往重慶,抗戰(zhàn)結束后在上海復刊,編輯部先在長春路392號,旋即搬到梵皇渡路618號,后者現(xiàn)為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的一部分。查良鏞的工作是在大量外國報刊中挑選文章,然后剪下來,分別寄給特約作者。等他們把翻譯好的文章寄回來,查良鏞再把譯文和原文核對一遍予以發(fā)排。(蔣儉《上海文學散步》)
報業(yè)的訓練,讓查良鏞養(yǎng)成了能迅速分析各種訊息、出手極快、文筆好、文章質量高的特點。這些特點,確保查良鏞順利踏進了報界的大門,從而讓中國多了一個著名報人。
四
就在1947年11月,查良鏞向《東南日報》正式辭職。在此前提出請長假時,他寫道:“工作殊乏成績,擬至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研究兩年?!?/p>
來到上海,查良鏞在《大公報》工作同時,也在族兄,時任上海市地方法院院長、東吳大學法學院兼職教授查良鑒的幫助下,插班入上海東吳大學國際法專業(yè)學習。
查家是海寧望族,康熙年間,有“一朝十進士,兄弟三翰林”之美譽。因科甲鼎盛、名人輩出,所以查家被稱為“唐宋以來巨族,江南有數(shù)人家”。這位查良鑒也非等閑之輩。
《上海審判志》資料顯示,查良鑒畢業(yè)于天津南開大學政治經(jīng)濟系,又就讀于上海東吳大學法律系,畢業(yè)后赴美入密歇根大學研究深造,獲法理學博士學位??箲?zhàn)勝利后,任上海地方法院院長。
當工作事業(yè)步入正軌的時候,查良鏞的愛情也有了豐收。他當時正在交往的女友杜冶芬是名醫(yī)杜宗光的女兒。其時,杜宗光在上海工作,讓妻子和女兒住在杭州西湖邊的房子里。杜冶芬的弟弟冶秋1947年8月從上海去杭州度假,在看《東南日報》時去信編輯部,一來二去認識了查良鏞。查良鏞登門拜訪小讀者時,為冶秋姐姐冶芬的美貌所折服。
“次日,查哥便再次登門,送上一沓戲票,約我們?nèi)胰ビ^賞郭沫若名劇《孔雀膽》。那天看戲,一家人全部出席。幕間,查哥不斷從身后將可口可樂傳送過來,這可是戰(zhàn)后最為時髦的飲料了。其實,全家人只有我在津津有味地看戲,看得入神?!边@個看戲入神的杜冶秋在1955年考入上海戲劇學院,后來成為著名演員、導演,在話劇《櫻桃園》《商鞅》和電視劇《濟公》中均有出色表演。
1948年1月,胡政之赴香港籌備《大公報》,急需人手,臨時派查良鏞去半年。3月30日,查良鏞乘飛機到香港,擔任《大公報》香港版國際電訊翻譯員。不忍相思之苦的查良鏞于1948年秋天向杜家提親,同年,查良鏞和杜冶芬在上海舉辦了婚禮。婚后,杜冶芬隨查良鏞前往香港。雖日后天各一方,但相愛的時刻還是真心實意。
媒體人曹可凡在一篇懷念黃永玉的文章中,提到黃永玉來滬辦展時和杜冶芬的一次聚餐:
“見到她時,永玉先生也是喜不自禁。他回憶道,那時候他與金庸夫婦同住九龍灣荔枝角,房子是用木板搭建起來的簡易房,生活條件艱苦,卻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冶芬女史記得,永玉先生當時名義上是編輯,但也經(jīng)常充當記者角色,為新聞事件畫插畫。永玉先生說,最大的快樂來自那段上班的行程:‘每天下去坐巴士到報館,到了尖沙咀,坐船到中環(huán)天星碼頭就開始哼交響曲。走到報館門口,如果沒哼完就再往回走,完了再進去。一路上還可以看各家外國航空公司的廣告宣傳畫。就這樣,一路哼一路看,快樂無比?!?948年,黃永玉在香港大學圖書館舉辦了平生第一個畫展,冶芬女史主動請纓,擔任其畫展工作人員,負責貴賓簽到。我聽著老人們回憶往事,既感慨時間的無情流逝,又感受了世間友情的溫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