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4年第3期|王婷婷:天使不是天使
貝爾格萊德
藺曉蕓時常回想起父親當初痛心疾首的那句話:“等你年紀大一點兒,你就知道過日子不是你以為的那么簡單。”那個時候的她哪里服氣,心想:你們舊社會的哪里懂現(xiàn)代人。
后來,她終于明白父親那句話的意思,過日子真的不簡單。孩子還小,她還沒老,可光頭就要退休了,收入會減半。他們的日子從來都是緊緊巴巴,兒子還沒去上大學,她沒什么技能技術(shù),只能打點兒零工貼補家用。這些倒也罷了,工薪階層都差不多。新移民和本地人之間隔著好多層透明的玻璃幕墻,第一代始終不能融入,故鄉(xiāng),他鄉(xiāng),都沒有歸屬感。最難的是養(yǎng)兒子。兒子四歲才說話,看了很多醫(yī)生才確診是因為父母對孩子說各自的母語,語言能力差的小孩兒很難接受,只能不開口。那幾年,她沒一天睡踏實過,憔悴發(fā)胖,脾氣暴躁。她以為生了白人的孩子,那個孩子就是白人,但華人同胞覺得兒子是白人,白人小孩兒覺得兒子是亞裔,加上兒子的性格內(nèi)向,柔弱,慢熱,她經(jīng)常隨身攜帶零食找機會討好游樂場上的小朋友和她兒子一起玩。兒子終于長大了,成績一般,無任何特長。光頭四十歲時的不成熟,她覺得很可愛,六十歲還是大男孩兒心性,她只能自嘲養(yǎng)了兩個兒子。果然,生活沒有那么簡單。她倒也不后悔。和初中同學的前夫過一輩子也不見得事事如意。父親的話時??M繞耳邊,更多地作為她感慨生活的開頭。
曾經(jīng)的好閨蜜好鄰居李麗的鄙視讓藺曉蕓以為的幸福變得虛假,變成一個笑話。她時不時就會想起這件事,越是想不通,這件事就越頻繁地占據(jù)她的腦子。出門購物時她注意觀察每一個人,看到可疑的臉,不確定是不是混血兒時,她甚至有種上去問問的沖動。有時候,她能感覺到自己被那個女人搞得有些魔怔。她搜索外嫁博主的視頻來看,這些視頻下有些留言非常惡毒,她就像自己被侮辱被誤解,她留言,回懟,反擊,吵贏了她煩,吵不贏更煩。有時候,她忘記做飯,也不打掃,抱著手機在網(wǎng)上和人吵架,對罵,光頭和兒子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沒看出來她的煩惱。這個復(fù)雜的、糾結(jié)的、難以啟齒的煩惱,沒有人理解她,她也沒有人可以傾訴。
兒子高二的暑假夏校至關(guān)重要,學校里開設(shè)了好多門課程供學生們提前修,參加大學的夏令營對升學有幫助,但藺曉蕓尋根的念頭太強烈了,這件事的重要性和緊迫性超過了曾經(jīng)排序第一的兒子的大學申請。光頭不能理解中國太太為什么那么在乎孩子讀哪個大學。兒子愿意讀哪個大學是他的事,能申請到哪個大學也是他的事,都差不多,他開心就好。他沒想過給兒子付學費,娶了中國太太之后他唯一做出的讓步是答應(yīng)付兒子的部分生活費,他自己貸款付學費。他很委屈,為什么要讓孩子主導他的生活?他愛兒子,很愛,但他不會為了孩子傾盡所有。他也愛他年輕的中國太太,但兩人之間的文化差異有時候讓他崩潰,他不否認,一開始這種差異讓他覺得有趣、可愛,隨著年紀增大,他能妥協(xié)的都妥協(xié)了,只剩下極少的幾件堅決不能讓步的生活習慣,比如出去露營,每周和朋友們在酒館里喝酒,彼此開玩笑一直到半夜才回家。好在藺曉蕓不那么較真兒,也比較好哄,容易說服。他承認,他算是一個幸福的男人。
藺曉蕓想讓他帶著他們娘兒倆去他祖父母的老家塞爾維亞尋根的計劃,他一開始是反對的,這個主意很蠢,很好笑。一年只有兩周帶薪假期,兩周不帶薪的,如果攢到點兒錢,他想去墨西哥曬太陽,吃自助餐,或者回紐約探訪兒時伙伴。年輕時想尋根,人到中年,什么都變了,如今,賬單、稅單才是大事。
藺曉蕓很堅持。她給光頭算賬,飛南歐的機票便宜,那邊物價低,食宿比去紐約或者回國都便宜。兒子大了,帶著他走一遍父母來時的路,讓他親眼看看自己身體里的血液來自何方,申請大學的時候說成是一次尋根之旅,濃墨重彩地寫寫這個承載了歐洲變遷史、幾大宗教匯集斗爭的地方,沒準獨辟蹊徑了呢。
光頭被老婆磕磕巴巴好不容易表達出來的意思逗得大笑:“親愛的,你的腦袋太神奇了,旅行就是旅行,你怎么想到兒子申請大學?我們家的歷史和兒子的未來有什么關(guān)
系?顏色革命這種事你怎么知道的?你真的很神奇,腦袋瓜里總有奇妙的想法。我只是希望錢還夠用,我們好幾年沒去看望我的家人了?!?/p>
藺曉蕓這一次像著了魔似的不停地說必須去,一定要去一趟,去看看他的祖籍,光頭理解不了她的邏輯,她就去跟兒子說,小伙子很容易說服,他說隨便,去哪里都行,反正出門旅行就好。光頭看著藺曉蕓有些瘋魔了,想到她到了更年期,不過是個旅行, “好吧,好吧,既然你很想去就聽你的?!睕Q定在兒子十年級的暑假去塞爾維亞
后,光頭給妹妹打了個電話,妹妹在電話那頭大笑:“尋誰的根?父親的還是母親的?你知道的,咱們的父母屬于兩個互相仇恨的種族。母親的家族在戰(zhàn)爭中死了很多人,早就沒聯(lián)系了。這和你兒子有什么關(guān)系?”光頭是個沒主意的人,老婆說要去尋根,他被說服了,也來了興致。妹妹的幾句話就把他所有的興致都澆滅了,但機票、酒店已經(jīng)預(yù)訂好了,他聳聳肩,用他一貫的滿不在乎的口氣對老婆說:“這就是一次旅行罷了,我妹妹說我們就是游客。”
光頭的妹妹是哥倫比亞大學藝術(shù)史專業(yè)畢業(yè)的,家族里唯一的大學生和知識分子,研究非洲藝術(shù)史,離婚后一直獨自居住。藺曉蕓第一次去紐約見光頭的家人時,這個妹妹剛離婚,對哥哥的新婚表示祝賀,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藺曉蕓耿耿于懷小姑子對她不友好。聽了光頭轉(zhuǎn)達的話,她冷笑道: “Your family ? It is your family but excluding her.(你的家族?你的家族不包 括她)”光頭知道不能在這種時候反駁老婆,他選擇息事寧人:“OK,OK,我聽你的?!?/p>
藺曉蕓本質(zhì)上是個傳統(tǒng)的中國女人,她是光頭的媳婦,也是他家族的媳婦,是他家的人,兒子護照上填寫的 family name 是光頭家的姓氏,是光頭父親家族的姓氏。所以,尋根之旅,當然是去尋光頭父系家族的根。至于小姑子,她是嫁出去的女兒,不用管她說了什么。
在蘇黎世轉(zhuǎn)機飛往貝爾格萊德的最后一段旅程不長,當飛機降落時,三個人的腦袋疊在一起往窗外看去,晚霞給一塊一塊紅色的屋頂和白色的墻壁灑上了一層淡淡的橘色,把城市分割在兩岸的河不知道是多瑙河還是薩瓦河,飛機越來越低,這個叫老家的城市越來越近,一家人就那樣貼在一起靜靜地俯瞰。光頭說,看起來還不錯。藺曉蕓激動地抓住光頭的胳膊,對兒子說:“這是你的老家?!眱鹤幼龀銮嗌倌陸T用的嫌棄的表情,說:“Weird(奇葩).”光頭在旁邊幸災(zāi)樂禍地笑出了聲:“親愛的,這會是一次很棒的旅行?!碧A曉蕓不死心,抓著兒子給他塞了幾句歷史淵源,哪怕他聽進去了一句也不辜負她的苦心。
Johnson 走在父母后面拍了幾張照片發(fā)給 Angela,等父母去洗手間的空隙拍了一張自己的鬼臉發(fā)走,Angela 一直在那邊等著他的消息, 倆人在 ins 上正嘻嘻哈哈互相發(fā)著幼稚的搞笑的表情包和鬼臉自拍,藺曉蕓從旁邊拍著兒子的腦袋問:“你在玩什么?”Johnson 收起手機,敷衍道:“沒什么?!碧A曉蕓感覺到兒子有點兒不對勁兒,但如今的少年都是這副德性,多問一句人家都嫌煩,可是她哪里忍得住,她試探道:“和誰說得那么熱鬧?”Johnson 很警覺,跳開兩步,抱怨道:“媽媽,你的問題太多了?!惫忸^走過來摟住藺曉蕓的肩頭,使勁揉了一下她越來越粗壯的臂膀,表情夸張:“機場還不錯,對吧?親愛的,我累死了,你也累了吧?”
取了行李,坐上出租車,已經(jīng)是貝爾格萊德的夜晚了。黑夜里,城市道路兩邊的建筑看著都像有幾百年的歲月,巍峨的、繁復(fù)的雕花廊柱,大理石的墻面,青磚鋪地的窄小街道,歐洲的氣息撲面而來。藺曉蕓胸中的塊壘消散了一些,她深深吸了一口依然燥熱的空氣,感受到一種新鮮的、古老的、厚重而深重的味道,或許一切只是她的心理作用。但心理和肉身誰才是主宰,科學上還未有定論。藺曉蕓相信她的積郁會在這里也只能在這里被清空。
到了酒店房間,光頭先沖進洗手間,藺曉蕓無奈地搖搖頭,男人年紀大了就是這樣。 Johnson 到底年輕,先把幾個電子設(shè)備連上酒店的網(wǎng)絡(luò),再慢慢悠悠地打開行李箱把衣服都攤開。他在路上就叫了麥當勞外賣,光頭可以吃一輩子漢堡,藺曉蕓這些年的口味回歸,行李里必須塞點兒速食酸辣粉、螺螄粉之類的。
幾個人洗漱沐浴停當,光頭就鉆進了被窩,Johnson 在洗手間里不知道鼓搗著什么,藺曉蕓很累很乏,但她一點兒都不想睡,她在窗前對著夜幕低垂的貝爾格萊德各種角度狂拍一通,認真地挑選了九張圖片,寫起了朋友圈。她看了那么多資料,一家人花這么多錢不是跑來單純玩一趟的。她把光頭家族里最拿得出手的事跡略微夸張地描述了一番,特別強調(diào)了幾句光頭的爺爺有一半猶太血統(tǒng)。寫完,藺曉蕓來回檢查了幾遍,自覺發(fā)揮得不錯,文字感人,也有文化底蘊,照片里的歐洲名城燈火璀璨,想象著李麗如果看到這條會如何羞慚。她憑什么看不起人?我的兒子未必看得上你家女兒,他有更多選擇,也會有更好的選擇。
他們的航班時間最適合倒時差,到酒店時剛剛?cè)胍?,早早上床睡覺,醒來正好清晨,年輕人還在酣睡,光頭和藺曉蕓睡不著了,默默地在被子里運動了一會兒。藺曉蕓被折騰得又困了,推開光頭補了個小覺。小伙子終于翻了個身,像是睡得差不多了,藺曉蕓等不及,拉開被子拍打兒子的屁股催他起床。行程的第一天,主題是看牙醫(yī)。貝爾格萊德的牙齒美容項目又便宜又好,加拿大的價格是這里的三四倍。約好的診所走路二十分鐘就能到,光頭和兒子并不樂意犧牲大半天游玩時間去搞牙齒,但藺曉蕓堅持要做的事一直都能做到。等待時,她打開朋友圈一一回復(fù)朋友們好奇的詢問,在點贊的頭像里看到幾個兒子同學的家長和同城的同胞,她感覺胸中的濁氣出去了一些。她想象著李麗也能看到,想象她嫉妒的樣子。
藺曉蕓和李麗吵完架回家就把李麗拉黑了。李麗到家也拉黑了她。藺曉蕓沒拉黑老陳,她那個人嘴硬心軟,要面子,做不出來株連家屬孩子的事。老陳是傳統(tǒng)的好男人,和老婆的三觀基本一致,也不贊成女兒高中談戀愛,不喜歡學習差的男孩子。知道老婆因為女兒的事和鄰居兼朋友鬧翻,他站老婆這邊,獨生女的未來關(guān)系著他們下半生的幸福。
老陳刷到藺曉蕓的朋友圈,飯桌上說起塞爾維亞物價挺低的,城市風景也不錯。李麗自從和藺曉蕓吵架后,再也不提起他們家人了,她偷瞄了一眼女兒,Angela 像是沒聽到,正在埋頭扒飯,她朝老陳使了個眼色,回頭看到女兒沒心沒肺的樣子就生氣:“夏校的幾門課必須都是 A,別那么早就睡覺,你要是連 SFU 都進不去,我和你爸這張臉往哪兒擱?”
Angela 最煩她媽一張口就是 A,一說話就是申請大學,她把碗里最后幾口飯都倒進嘴里,放下碗就站起身走了。李麗來了氣,還想說什么,到底忍住了,她小聲抱怨:“你看看你看看,一句都說不得?!崩详悆蛇叾既遣黄?,他只想變成鴕鳥得過且過,只能裝聾作啞認真吃飯,李麗叨叨了一會兒沒得到聲援,賭氣收了碗筷去廚房洗碗。
臨睡前,李麗忍不住,找了個借口要過老陳的手機,她看了藺曉蕓的朋友圈,越看越生氣:“明明是難民,說的好像那老頭兒家是貴族,真能給自己貼金,貼再多金也不是純種白人?!毙睦镉悬c兒事就睡不著,她爬起來吞了一片褪黑素。其實,她也懊悔過自己的魯莽,不應(yīng)該把心里想的話當人家的面說出來,鄰居之間搞僵,大家都別扭。何必呢?
Angela 和 Johnson 之間, 一天會聊幾百條,事無巨細都給對方講,他倆待在一起的時候反而說得少,以前,Johnson 自稱是防彈少年團的“粉絲”,Angela 說她是 BLACKPINK 的“粉絲”,倆人一個追男團一個追女團,喜歡互相推薦新歌,喜歡故意詆毀對方的偶像,他們從小就特別說得來。兩家媽媽不許他們見面,他倆真的不見面了,在學校里也不像從前那樣一起吃午飯,一起參加活動。讓中年人想不到的是,私下里不約會,也不在同學面前出雙入對,這是他倆獨有的戀愛模式,這樣的戀愛充滿了新奇、有趣,也有種別樣的吸引力。
貝爾格萊德地處巴爾干半島核心位置,坐落在多瑙河與薩瓦河交匯處,這座經(jīng)歷了多場戰(zhàn)役,被夷平過多次的古老城市看不出來曾經(jīng)歷過那么多戰(zhàn)火的蹂躪,城市里可以看到散落各處的古舊建筑,大部分都在使用或者居住,有些古老的墻壁上看得到槍炮痕跡。當年奧斯曼帝國修建的這座卡萊梅格丹城堡要塞為的是對抗奧匈帝國。據(jù)說要塞內(nèi)教堂的燈具是用子彈做成的,門口的兩座雕塑也是兵器燒熔后鑄就的。換了顏色、獨立之后的塞爾維亞成了旅游勝地,那段歷史吸引了很多人從五大洲涌到這里親眼看看曾經(jīng)對外封鎖的兩大洲之間的要塞。
光頭說,不知道路人里有沒有他這種第一次回到祖籍的游客,這種感覺很奇怪,很奇妙。雖然一句塞爾維亞語都聽不懂,但那個語調(diào)和語氣很親切,恍惚中感覺路人的神情里藏著祖父母的臉龐。被淡忘了的模樣,重新在他的記憶中和眼前復(fù)活。
光頭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他搖搖頭想甩掉這種淡淡的思念,他用毫無邏輯的嘮叨掩飾了他的感情,藺曉蕓也沒想到,自己和這個地方毫無關(guān)聯(lián),僅僅因為兒子的血脈,她只是想帶著兒子尋根的,但她為什么有一種很難描繪的親切感?路過一幢還能看到被炮彈轟擊過的建筑,看著子彈射出來的一個個小洞,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影《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她的眼眶濕了,有些哽咽,有種說不清楚的感動。
Johnson 看到母親的眼淚在眼眶里波動,他和父親對視了一眼,兩人一起做了個不太能夠理解但必須理解的搞怪表情。藺曉蕓重重地拍了兩下兒子的后背,“這是你的祖籍,你的老家,你的根在這里。”她認真地說。Johnson 不同意,“我是加拿大人,我的老家是加拿大?!碧A曉蕓嘆口氣,“小孩子不懂事,以后你就知道了,老家和家不一樣?!?/p>
Johnson 像個真正的游客那樣東張西望,但也置身事外地欣賞風景,他不時停下來等待父母,尤其是他媽,哪里都要拍,拍完了建筑,還要父親給她與風景合照。他對 Angela 說:“真是服了我媽,以后再也不和他們出門了,太無聊了?!盇ngela 被她媽逼著上夏校的課程,隔著北美大陸和大西洋,倆人的時間正好是顛倒的,大概是剛剛確定關(guān)系,一早一晚都醒著的時間里,他們倆的手指頭一直在打字,找不到話題的時候就發(fā)圖片、風景、鬼臉、水杯、作業(yè)、窗外、同學的背影、酒店的壁紙,在細節(jié)里談情說愛。父母們完全不知道,完全沒想到,叛逆和勇敢讓兩個少年之間的感情從鄰居、發(fā)小、好朋友變成了朝思暮想的戀人。這個時候,藺曉蕓給兒子講根、祖籍、老家,這些詞匯在 Johnson 聽來,和他生病了非讓他喝姜糖水一樣滑稽。
貝爾格萊德是典型的南歐城市,伊斯蘭教、東正教、基督教在這里匯合交融,帶著古老味道的建筑,掩映在南部連綿起伏的樹木中,多瑙河蜿蜒曲折,沿岸青翠欲滴。
光頭帶著妻兒漫步在街道上,不時說個紐約式臟話表達強烈的感慨。藺曉蕓一邊用手機搜索路過的建筑資料,一邊給兒子轉(zhuǎn)述, Johnson 抗議:“媽媽,我想自己看?!?/p>
“你看什么了?除了找吃的,你什么都不看?!?/p>
Johnson 嬉皮笑臉地回嘴:“出門不找好吃的我干嗎出門?什么古老的建筑文化歷史,你們老年人才關(guān)心?!?/p>
“你這個孩子,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過來看手機,你再這樣盯著手機什么都不看,我要沒收手機了。不信試試?”藺曉蕓看著不懂事的兒子就來氣,但又看不夠,沒辦法,就生了這一個。
從各個角度拍攝世界上最大的東正教教堂外景內(nèi)景,自拍、擺拍后的藺曉蕓終于編輯完成一條充滿文化意味的九宮格,心滿意足的她看不到他們爺兒倆都沒了細看的心思,走了半圈終于和爺兒倆會合,Johnson一見面就說肚子餓了,網(wǎng)上搜了一家塞族餐館,評論說是最正宗的家庭餐館,光頭補了一句:“還不貴?!碧A曉蕓寡不敵眾,瞪了爺兒倆一眼,匆匆忙忙拍了幾張照片才不情不愿地追上去。光頭說,這個餐館的味道和祖母的廚房一樣,小伙子發(fā)出一串美國式詠嘆調(diào)。藺曉蕓看著至少有三十年的桌椅,想起了老家遵義。
2000 年左右,家鄉(xiāng)的餐館也喜歡用褐色的實木桌椅,也是這樣小小的餐桌,桌子之間的椅子背靠背貼著,一點兒空隙都不留。西式餐廳都有一個高高的吧臺,遵義老家的小館子通常是一個簡易桌子,上面放幾盆做好的熟菜,老板娘在桌子后擇菜剝蒜,給客人遞餐具、收錢、倒水。酸辣椒的味道、木姜子的香氣,和這里很像。她也有這樣的祖籍和家鄉(xiāng)。
藺曉蕓同意光頭老家的菜真好吃, 比北美的西式快餐好吃太多了,光頭說,這才是真正的歐洲美食。他的口氣很驕傲。 Johnson 顧不上說話,左手豎起大拇指。一家三口在食物上意見統(tǒng)一。藺曉蕓就想,大概是一廂情愿了,兒子有兒子的想法,也許光頭說得對,兒子是兒子,不是父母的復(fù)制品。不管怎么說,飛機落地了,她心心念念帶兒子過來的愿望實現(xiàn)了。看看總會有印象有感觸的。也許等兒子老了,他會想起他的根在這里。
在首都貝爾格萊德逛完了大部分著名景點,光頭拿著紐約那邊的家人輾轉(zhuǎn)找到的地址,經(jīng)當?shù)厝酥更c,乘坐晃晃悠悠的古老的綠皮火車在一個離首都二百多公里遠的很小的車站下了車。只有一間房子的車站,售票員是站臺工作人員也是候車廳管理人員,看樣子也是保潔員。售票員會說英語,看了看他手里的地址,帶他們到車站旁的大路邊,他截停了一部紅色大眾,嘰里呱啦說了一通,司機示意他們上車,幾分鐘就把他們載到了一棟年代久遠的一半石頭一半木頭的房子前。司機不要錢,開玩笑說,也許他們是親戚,這里的很多人都是同一個家族。
房子的主人是一個禿頂?shù)闹心昴腥?,個子不高,藺曉蕓悄悄用中文對兒子說:“你們的祖先都不太高,都是禿頭,你可能是這個家族里最高的后代?!敝心昴腥瞬惶珪f英文,翻譯軟件的內(nèi)容莫名其妙,中年人給他們倒了咖啡,打手勢讓他們等一下,十幾分鐘或者五六分鐘后,他帶了一個女孩兒回來。女孩兒皮膚很白,兩頰散落的雀斑給人親切感,她說,她在德國讀大學,昨天剛回家。她把光頭的話用塞爾維亞語翻譯給中年人,那人驚喜地上前擁抱光頭,他說他不知道他們是叔侄還是兄弟,村子里的教堂有家譜,記錄了所有家族成員的去向。
聞訊而來的本村牧師拿著寫著光頭祖父母名字和一些其他信息的紙條走了,第二天早餐時,牧師過來說,中年人是光頭的表弟,他是光頭的遠房叔叔。這一晚,表弟叫了附近的幾家親戚圍坐在一起通過幾個年輕人翻譯聊天。塞爾維亞的年輕人都會說英文,大部分老年人會說德語或者法語,光頭聽到了一些他不知道的祖父母兄弟姐妹們在戰(zhàn)爭年代逃難和死難的故事,他伸手攬了下坐在他旁邊有些拘謹?shù)膬鹤樱骸吧系郾S游覀??!庇H戚們拿過來一些相冊給他們看,古老的相冊上,很多人都死了。光頭的堂姑母找到了光頭父親小時候的照片,光頭認出了他家四兄妹小時候和父母的合照,他指給藺曉蕓看,讓她拍下來這些老照片。
堂姑母問了幾次這個美麗的女人是誰,怎么在這里。鄰居姑娘說:“Rose 奶奶說你很漂亮。”堂姑母一會兒又清醒了,她對藺曉蕓說:“我知道中國,我們的毛巾是從中國來的?!?/p>
老太太盯著 Johnson 的臉,摸著他的胳膊說了好多話,鄰居姑娘翻譯:“她說你和她兒子長得一樣?!?/p>
Johnson 用中文小聲嘀咕:“媽媽,我是一半中國人,怎么會像她的兒子?!?/p>
“老人家年紀大了糊涂,看著小伙子都像兒子小時候?!?/p>
堂姑母重復(fù)了好幾遍,大家都禮貌地敷衍她,她有些著急,拄著手杖離開了。過了好一會兒,她領(lǐng)著一個大概有七八歲的小女孩兒回來,接過小女孩兒幫她拿的一本厚厚的舊舊的五寸相冊,找到一張幾個少男少女的合照,指著其中一個男孩兒讓藺曉蕓看。照片上的男孩子是十五六歲或者十七八歲的模樣,干凈的臉龐,快樂的帶點兒桀驁不馴的表情,五六十年前的舊畫報上常見的緊身襯衫緊身褲子,鴨舌帽,腳下是高筒靴子,五官和表情活脫脫就是 Johnson??墒牵掌系娜嗣髅魇侨搴涂俗寤煅獌?,Johnson有一半中國血統(tǒng)的。除了不是Johnson 的衣服,照片上的年輕人和兒子一樣眼睛清亮,眉骨突出,有一樣瘦削的身材,短頭發(fā),五官柔和。藺曉蕓拍下來和手機里兒子的照片對比,越看越像,光頭也說很像。不知道是誰輕輕說了一句,這個孩子死的時候才 17 歲。 Johnson 暑假前剛滿 17 歲,他收起那副漫不經(jīng)心的無可奈何的表情,認真地看了照片,再看看媽媽,眼神變得不一樣了。
藺曉蕓和照片中的男孩子對視,就像和兒子目光交接,明明是別人,卻像看著兒子。姑母的手指撫摩照片上的臉,蒼老的眼眶里籠著一層淚,大概是太久遠了,悲傷得太多了,只有那一滴眼淚包裹著眼球。隔了兩代,相隔 6000 多公里的不同種族的女人竟然生出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孩子。這種感覺很神奇。丈夫家族的遠親,遠在紐約不太親密的家人,故鄉(xiāng)和親人們,在丈夫的老家回到她的心里。這里的人在血緣上算是遠親了,感情上卻近了似的。貴州老家的俗話說:一代親,二代表,三代走了無人曉。藺曉蕓看著照片上的男孩兒仿佛看著自己的兒子,老太太的苦難仿佛也是她的苦難,她握住八十幾歲遠房堂姑母的手哭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沒管住突如其來的悲傷。Johnson 伸出長長的胳膊攬住母親的肩頭,重重地搖晃了幾下。
他們在老家住了三天,享受了遠房親戚們的款待,又坐了一次綠皮火車咣當咣當返回了貝爾格萊德老城區(qū)。從首都火車站出發(fā),他們還要去另外一個著名的城市觀光,一周后再返回這里坐飛機先飛倫敦,再轉(zhuǎn)機飛回加拿大。旅程安排得很緊湊,他們玩得很開心很累,除了充電器丟了,兒子的手機摔壞了屏幕,基本上算是一次圓滿的旅行。從貝爾格萊德回來后,藺曉蕓覺得自己的格局打開了,胸中的郁結(jié)消散了一大半。兒子在身邊好好的,一家人整整齊齊的,知足了。有些事,就讓它過去吧。
三角洲的矛盾
三角洲市是大溫哥華地區(qū)陽光最多的區(qū)域,相比幾個著名的依山傍海、房價高到天際,但一年起碼要多幾十個陰雨天的城市來說,這里不但是地勢的洼地,也是房價的洼地。好在這個物價最高的北美城市里還有沖積洲這個傳統(tǒng)的低收入社區(qū),來自中國貴州的藺曉蕓和紐約長大的末代嬉皮士約翰在兒子兩歲多的時候在這里買了他們?nèi)松械牡谝粋€獨立屋。
剛搬過來的時候,三角洲還是保守的白人社區(qū),不同膚色組成的家庭極少。 Johnson 這樣的混血兒比一般小孩兒尷尬,而藺曉蕓生了這個兒子后總也懷不了孕,他沒有兄弟姐妹幫著分散注意力,大概被人盯著看是種煩惱,他總是低著頭,不喜歡出門,也不愛說話,小時候沉迷樂高,后來就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樣打起了游戲。藺曉蕓總想讓兒子和同學鄰居們一起在外面騎車打球,有時候用力過猛,令人尷尬,Johnson 不喜歡母親那樣,又說不出來,性格越發(fā)靦腆。好在兒子長大了,慢慢地,伊朗、中東、俄羅斯和中國移民搬過來的越來越多,Johnson的小煩惱逐漸被時間和快速發(fā)展的城市湮滅?;蛟S孩子大了,當媽的緊張感逐漸消散,看著兒子和別的小孩兒沒什么不同,她總算放松了。
藺曉蕓目送上了高中后不再需要接送的兒子溜著滑板出門,轉(zhuǎn)身就鉆進后花園,趁著日頭還不辣收拾收拾花花草草。才六月初,夏初罷了,不過拔了半圈雜草就汗流浹背,感覺要被曬成咸魚。人到中年,容易腰酸背疼,特別是發(fā)胖之后,或許是拖著 135 斤肉身本來就是個巨大消耗吧,藺曉蕓蹲著干了半個小時就不行了,她直起腰,摘下手套,坐在后院的露臺沙發(fā)上一邊休息一邊琢磨著是進屋里泡壺茶還是做杯冰咖啡。出國十八年了,口味兼容并蓄,半中半西,她的觀念也如此,既西方也東方,什么時候東方什么時候西化看情況。
“你在這里啊,一大早就干活兒了。”從側(cè)門傳來熟悉的聲音,是住在一條街上的年紀相仿的好朋友李麗,十年前搬過來的。兩家都是獨生子,都是 2004 年出生,同一個學校,同年級,有時候同班,兩家媽媽的關(guān)系好到可以直接進后院。李麗的英文名叫 Lily,藺曉蕓的英文名是 Grace,她們倆互相稱呼中文名,只有和老公、孩子提起對方時才用英文名。這也算是溫哥華地區(qū)的特點吧。
和藺曉蕓豐滿壯碩的身材相反,李麗極瘦,怎么都吃不胖,皮膚黑黃粗糙,松松垮垮地堆積在 70 后中國女人中算是高挑的骨架上。她家老陳是工程師,她有一份全職辦公室工作,說起來收入不錯。但他倆和大部分大陸移民多少有點兒家底或者出身富裕家庭不一樣的是,他們來自陜西貧困縣的農(nóng)村,兩家父母年紀大了后都靠他們給生活費。所以,她家一直沒能從這個平價社區(qū)搬走,是李麗心里的一塊疙瘩。李麗和藺曉蕓表面上很要好,其實她不是很喜歡藺曉蕓。她不喜歡藺曉蕓這么大年紀還愛打扮,女人應(yīng)該把心思都放在孩子和家庭上,不能學西人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一套。李麗和老陳說過,光頭就是前車之鑒,出生在紐約,大學都沒讀,混到退休還是個藍領(lǐng),歸根結(jié)底還是西人不夠重視孩子教育,當年農(nóng)村小學那種條件他們都能讀出來,光頭家的教育方式有問題。藺曉蕓稀里糊涂地混日子,這么多年也沒找個正經(jīng)工作做,但他們家吃穿用度比他倆這樣的雙職工家庭還講究,這樣怎么行?
藺曉蕓也不喜歡鄰居兼好朋友李麗時不時流露出來的優(yōu)越感,她有什么可傲的?自己這輩子最驕傲的恐怕就是曾經(jīng)美過,至今還不肯放棄,也不能放棄,作為女人,她才有資格嫌棄她。所以,當李麗話里話外說他們不會過日子時,她說,女人千萬要舍得給自己花錢花時間,要哄好男人,要不,那日子還有什么意思?李麗不小心說過她和老陳已經(jīng)沒那個事了,藺曉蕓比她記得清楚,時不時繞著彎兒提點她。女人之間的友誼就是這樣的,親親熱熱之中暗藏礁石和沼澤。
藺曉蕓起身踢掉干活兒的舊運動鞋換上室內(nèi)拖鞋,打算進屋泡壺花茶。李麗對咖啡因過敏,不能喝咖啡和茶,大清早喝一杯都會徹夜失眠。李麗按住她,“不用不用,我跟你說句話就走。”語氣有點兒不對,聲音出來時拉著嗓子那種,一聽就知道心情很不好。藺曉蕓嘴比腦子快,隨口玩笑道:“怎么了?是和老陳吵架還是和閨女吵架啦?”說完這句話,她后悔得想掐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李麗不喜歡讓人知道她和女兒經(jīng)常吵架。剛才那句話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說了出來。說出去的話和潑出去的水一樣,收不回來,只能找補,藺曉蕓尷尬地呵呵笑了一下,說:“你今天的氣色真好?!?/p>
李麗沒在意也沒注意藺曉蕓的應(yīng)對。她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在嗓子眼里翻滾,她盯著花園右側(cè)的蘋果樹說:“你家花園真漂亮?!币娒嫦瓤蜌鈳拙涮鞖猓滟潓Ψ降闹b,夸獎主人家的裝飾和花園,是英語國家的基本特色。出來年頭久了,自然而然,不知不覺變成了下意識的行為習慣。
藺曉蕓坐在對面等著她說話,李麗摳著手指,低著頭,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曉蕓,你能不能說說你兒子,注意點兒男女界限,高中了,要專心學習,我不希望我家丫頭這個時候談什么戀愛。”藺曉蕓沒想到好朋友和好鄰居鄭重其事地過來就為了說這個,她哈哈笑了幾聲,不在乎地說:“哦,這個啊,他倆一起長大的,在一起玩習慣了,你想多了吧。他們倆怎么會呢?”李麗扭過臉著急地說:“我看到你兒子摟著我家茜茜了,不是談戀愛是什么?普通朋友怎么會摟摟抱抱的?”藺曉蕓尷尬地笑:“可能是太高興了吧?你記得嗎?他倆七八歲的時候玩過家家交換衣服,倆孩子傻乎乎地脫光了換,現(xiàn)在想起來還想笑,一轉(zhuǎn)眼孩子們都這么大了。我問問 Johnson,他答應(yīng)過我,他要是談戀愛一定會告訴我的。我們又沒禁止他談戀愛,他不會瞞著我?!?/p>
“他們現(xiàn)在功課忙了,別在一起隨便玩了,談戀愛更不行?!崩铥愓f完就唰地站起身急急地往側(cè)門走,嘴里咕噥了一句什么,藺曉蕓沒聽清。
藺曉蕓下意識地送客人出門,晚知晚覺地意識到李麗很生氣,不僅僅因為女兒好像談戀愛了。她本能地替兒子說話:“他們倆在一個班,經(jīng)常一起寫小組作業(yè),有時候可能就是正常的擁抱,你別太緊張。他們班的艾瑞卡交了男朋友,她爸爸還請倆人吃飯,那時候的艾瑞卡才十三。他倆要真的好上了就好上了唄,咱倆成親家了?!?/p>
藺曉蕓懊惱自己嘴快,又說錯話,李麗家很傳統(tǒng)很中國,和他們家不是一個風格。果然,李麗反應(yīng)特別大:“咱們中國人和老外哪能一樣?起碼讀大學再談戀愛,現(xiàn)在的小孩子,誰知道他們偷著干點兒什么?男孩子無所謂,吃虧的是女孩兒。”藺曉蕓的腦子依然有點兒蒙,不大相信兒子和茜茜談戀愛了,前幾天兒子還跟她說起茜茜早上去學校洗手間化妝,放學前洗干凈臉才回家。兒子的意思是 Angela 的爸媽搞笑,Angela 也挺搞笑的,那就不是說起女朋友的口吻。別的經(jīng)驗少,戀愛方面藺曉蕓不相信自己那么遲鈍。
李麗看藺曉蕓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她更生氣了:“再說,我們家不允許和西人談戀愛?!?/p>
“我兒子也算是中國人吧?”藺曉蕓倒不是多喜歡茜茜,她不喜歡太瘦太矮的女孩子,她沒來得及思考,一來一往的對話僅僅基于一種本能維護,而不是深思熟慮的回復(fù)。
“我們家就一個女兒,將來希望和女婿有共同語言?!?/p>
“不是說我兒子非要找你女兒,可 Johnson 的中文不比茜茜差?!?/p>
“Johnson 是混血兒,這可不行,堅決不行?!?/p>
藺曉蕓平日里好脾氣,關(guān)鍵時刻貴州人的暴脾氣上來了:“我兒子是混血兒怎么就低人一等了?我們沒說看不起你們家都是農(nóng)村人呢,你倒看不起我們了?你懂不懂???歐洲人哪個不是好幾個國家的混血兒?”
李麗本想點到為止好好說話的,她擔心女兒不知輕重做出懊悔終身的事,藺曉蕓倒拿農(nóng)村人說事兒了,她不一樣是農(nóng)村出身?
“白人和白人混血還是白人,你們不是。反正,他倆做朋友、做同學沒關(guān)系,我不許丫頭高中談戀愛。茜茜得專心考個好大學?!?/p>
“Johnson 不是純白人就比別人差了?我兒子也要專心學習考個好大學?!?/p>
這個藺曉蕓怎么聽不懂人話呢?還胡攪蠻纏的,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她這個人腦子有問題呢?李麗真的動了氣。上周,Johnson 來她家和 Angela 一起為音樂課作曲,她從自己房間出來,無意中看到女兒和 Johnson 在二樓的起居室里嘻嘻哈哈地抱在一起,女兒還看著對方傻笑,她的腦袋嗡一下爆炸了,躲進臥室里撫著怦怦亂跳的心臟,好久好久才緩過勁兒來。女兒不知道什么時候和 Johnson 談起了戀愛,還發(fā)展到了摟抱的地步,倆人關(guān)著房門時都做了什么,她不敢想,也不敢問。青春期的茜茜脾氣很大,不讓說,也不讓管,一句話不對就兇巴巴地和她吵,總說她是控制狂,說她不懂人權(quán),還說她什么都管,她吵煩了吵累了,不想再有正面沖突。
她跟老陳叨叨好些天了:藺曉蕓不知道怎么搞上的這個老頭兒,轉(zhuǎn)頭就踹了前夫,她一個出軌的女人沒資格和她做親家,和她當鄰居、當朋友已經(jīng)算是屈尊了。雖然女兒即使談戀愛也長不了,高中生的戀愛來得快去得更快,但萬一倆孩子做出什么事,后悔就晚了。藺曉蕓中專畢業(yè),來加拿大后什么文憑都讀不下來,沒找過正經(jīng)工作,老頭兒只是個藍領(lǐng),退休了還要出去打零工養(yǎng)家糊口,Johnson 的智商隨了媽,從小學習就不怎么樣,那個孩子將來還是個藍領(lǐng)。想找我女兒?想的真美。李麗給女兒的規(guī)劃是考醫(yī)學院,要做北美的精英階層的,以后的男朋友必須是名校生。老陳不置可否,沒附和也沒反駁,他大概顧及鄰居之間不好說。李麗把一肚子氣撒在男人身上,罵道:“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的,平日里啥事不管,孩子不爭氣是老婆沒教育好,孩子出息了你回老家跟親戚炫耀,好像你出了多少力似的?!?/p>
男人幫不上忙,只能她出面從源頭上解決這件事。李麗聽不慣藺曉蕓的口氣,干脆豁出去,把平日繞在胸腔里沒機會說出來的話全倒了出來:“你家光頭是塞爾維亞難民,誰知道啥宗教啥血統(tǒng)?我們家茜茜要專心申請多大麥大,將來還要考醫(yī)學院的。我不可能接受我家有混血兒。別人怎么樣我管不著,我自己的孩子找什么人我們說了算。”
藺曉蕓看著說完話就疾走回家的李麗的背影,氣得渾身顫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像是突然得了失語癥。她渾身軟綿綿的,力氣在剛才那場突如其來的爭吵中耗盡了。她很委屈,很無助,很想追上去好好理論。在國外生活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滿足感和幸福感如同沙灘上的城堡,瞬間被海水沖塌了,隨著水流沖走了。那個虛偽的土包子李麗憑什么歧視自己的同胞?
藺曉蕓曾經(jīng)很驕傲,兒子的臉集合了兩個種族的優(yōu)點和優(yōu)勢,從小獲得了所有媽媽的贊嘆和羨慕。嫁了個美國人也是她人生中最值得炫耀的地方,白人老公對她體貼溫柔,他們倆感情特別好,這么多年,她以為至少婚姻幸福是多少人都會羨慕嫉妒的。兒子小時候說話晚,性格內(nèi)向,她有過困惑,也有過擔憂,隱約感覺到母子倆被西人也被自己的同胞有意無意地疏遠和排斥。這些年,再也沒有過那樣的感覺了。她以為一切都過去了,社會在進步,在發(fā)展,也在逐漸融合,不管怎么說,兒子有一半白人血統(tǒng),不會遭遇亞裔會遇到的職業(yè)天花板,社交圈也更有優(yōu)勢。
小時候,兒子大概是在兩種語言里暈頭轉(zhuǎn)向吧,看著不傻不呆的,就是遲遲不肯說話,她曾懷疑兒子有自閉癥,看了??漆t(yī)生,還約了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說,父母用各自的母語和孩子交流的家庭,小孩子不知道應(yīng)該說哪種語言,只好不說話,再大一點兒就好了。藺曉蕓半信半疑,光頭也沒聽說過這種情況。他們倆從此完全不講中文,等到兒子快四歲時,他終于開口說話。先是說英文,后來藺曉蕓怕兒子不會說中文,改成在家里只和他說中文,差不多七八歲的樣子,兩種語言運用自如、切換自如?,F(xiàn)在想來,小孩子敏感又脆弱,經(jīng)不起太多期待。那幾年,光頭老來得子,收起嬉皮笑臉,頭發(fā)掉得一根不剩,藺曉蕓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臉蛋和身材被那幾年的輾轉(zhuǎn)難眠碾得稀碎。她一直對李麗一家格外熱情,甚至有些巴結(jié),還不是因為她女兒活潑外向,偏偏和內(nèi)向羞澀的 Johnson 玩得來。
藺曉蕓不知道怎么走回家的。她就那樣郁郁不樂地躺在沙發(fā)上,不知道時間過去了 多久,直到兒子進門的聲響把她從迷迷糊糊 的似睡非睡中拉出來,她跳起來,挓著雙手,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她不好意思地解釋: “剛才看了個電影太慘了?!盝ohnson 就笑了,說:“媽,你手套都沒取下來。哎喲,餓死了,媽,我餓死了。我吃完飯要去 Angela 家和 她一起寫小組作業(yè),有什么吃的?”
藺曉蕓一聽就急了,說不出話,眼淚先盈了眶。Johnson 很奇怪, 說:“ 怎么了?你要和我爸離婚嗎?離婚也用不著這樣哭,誰的爹媽還沒離個婚。”Johnson 和國內(nèi)來的同學學會了幾句中式貧嘴。藺曉蕓拉住兒子說:“兒子,別去,在家里寫作業(yè)?!盝ohnson 不解地說:“我們是小組作業(yè),四個人好不容易今天都能參加,下周一要交的。我們這個老師不好說話,不交作業(yè)要扣分,啰唆半天還得補。”
Johnson 自己去廚房找吃的,藺曉蕓坐在沙發(fā)上想著怎么說才好。大概是想得出了神,有車子轟鳴著開進車庫她都沒聽到。她白了進門的光頭一眼,一肚子氣想找到合適的出口傾瀉,她要氣死了憋死了,這種時候,穿著臟兮兮工作服的老頭兒真討厭啊。 Johnson 手里拿著夾了一片香腸一片奶酪的簡單三明治大口吞咽,一邊和他爹揮手告別。藺曉蕓沖出家門拽住腿長腳長快要走到人行道的兒子說:“別去她們家!茜茜她媽不讓你和茜茜做朋友,咱們不去,啊!跟老師說一下?lián)Q個小組。”
Johnson 沒聽懂,他停下來看著媽媽的眼睛問:“什么意思? What happened ?(怎么了)”
藺曉蕓扭過頭不看兒子的臉,避重就輕道:“茜茜她媽的意思,你老打游戲,怕你影響她家孩子學習。無所謂,咱們還有別的朋友。”
Johnson 愣了,他想了幾秒鐘,試探著問:“媽媽,這是你的意思還是阿姨的意思?是你不想讓我出去對不對?”
藺曉蕓像再也繃不住的爆米花桶,“嘭”的一聲炸出一串話:“是茜茜她媽親口說的。怪你媽傻,還把她當好朋友,把茜茜當自己家孩子一樣看,是你媽缺心眼,還一直鼓勵你們倆做好朋友,沒想到這是個勢利眼。這天底下人多的是,你那么多好朋友,不缺他們家丫頭那一個,你也不可能看得上那丫頭,不去就不去,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兒子將來未必比她差?!盝ohnson 的中文理解能力有限,他媽說得亂七八糟的,但主要的意思他還是懂了,也生了氣,跑進家門踢掉鞋子“咚咚咚”地上了樓,“啪”地甩上了門。
光頭問她:“兒子怎么了?”藺曉蕓不想說話,她的頭痛得要裂開,一天沒吃飯,渾身沒勁兒,除了水,她什么都咽不下去。她拖著腿爬上樓,只想快點兒鉆進被窩里睡過去。
即使睡著,她也不得不思考一個她從來沒想過的問題:兒子不太可能既是華裔又是歐洲裔,似乎需要選擇心理和情感上的歸屬。
這件事無法對老公傾訴,光頭會笑她小題大做,他不在乎這種事,他們家每一代都是混血兒,早就不知道混了多少。老公也不在乎兒子的心理歸屬,他會說那是兒子的事,無所謂。什么都無所謂無所謂,她可做不到無所謂。
藺曉蕓陷入這個巨大復(fù)雜的問題里,無論做什么事她都在想,也回想,發(fā)散性想,使勁想,什么事都不想做,也提不起精神來,笑不出來了。光頭和兒子過了好多天才覺察到她成日里恍恍惚惚的,荒廢了花園,經(jīng)常忘記做飯,睡不醒,或者睡不著。光頭以為老婆得了更年期抑郁癥,他讓藺曉蕓去看醫(yī)生,藺曉蕓不去。
光頭的來歷
光頭的護照和駕照上的名字是 Jovanovic,美國人念起來比較費勁,但他們擅長改造英語,于是,他從小就被人叫 John,相當于中國人給男孩子起名“勇”或者“剛”。鑒于他的腦袋早早就寸草不生,藺曉蕓在中國朋友們跟前叫他“光頭”或愛稱“光頭強”,心情好時叫“強哥”。光頭算是第二代美國人。他的祖輩生活在歐洲的 “火藥桶”薩拉熱窩,那個地方曾由東正教的卡拉喬治維奇王朝統(tǒng)治,與旁邊的哈布斯堡王朝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借由一戰(zhàn)的亂局而成立的新南斯拉夫國表面上統(tǒng)一了這一片人類歷史上從未統(tǒng)一過的區(qū)域,實際上這個與七國國境接壤,由六個共和國組成,有五個民族、四種語言、三種宗教、兩套文字的神奇國度內(nèi)部之間的隔閡更深了。
就在這個全新的共和國誕生之前, 光頭的爺爺奶奶不知道是預(yù)感到未知的跌宕起伏,還是厭倦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征伐仇殺,趁著歐洲人紛紛搭乘現(xiàn)代化輪船去往傳說中的淘金之地、自由國度的浪潮,他們決然籌錢買了兩張船票,肚子里懷一個,抱著一歲和三歲的孩子義無反顧地爬上了一艘大船。顛簸多日,一家人蓬頭垢面地登陸費城。過了幾年,他們搬去紐約的布魯克林區(qū),夫妻倆都找到了工作才算是站穩(wěn)了腳跟。
藺曉蕓告訴朋友們她老公是紐約人,弟弟妹妹們?nèi)缃襁€住在紐約布魯克林,有些人不喜歡中國女人嫁給外國人,挑剔她的口氣,說:“紐約貧民窟,有什么好炫耀的?!比侵奕A人群搞聚會,藺曉蕓總懷疑有的人對她不太友好,就像自己和老外睡覺就變成了外人似的,她們的客氣帶著疏遠和排斥。她帶光頭和兒子去過幾次華人教會召集的社交聚餐,能用英文聊天的人不多,愿意用英文和光頭聊天的就更少了。Johnson 獨自在角落里低著頭,不知道是別人不愿意和他玩,還是他不肯和別人玩。教會的幾個負責人不拋棄不放棄任何一個姊妹,他們越是刻意幫她融入,那種被人排斥和孤立的感覺就越別扭。藺曉蕓的社交活動是為了給兒子找朋友,為了孩子,她不得不假裝沒感覺,笑嘻嘻地參加社區(qū)活動。光頭和兒子還算配合她的努力,他們是為了她的努力而努力配合她,她知道。
兒子小學畢業(yè)時,他們?nèi)一亓艘惶思~約,光頭在布魯克林區(qū)長大,如今,他的家人親戚大部分都住在大紐約地區(qū)。藺曉蕓是個一天起碼發(fā)七八條朋友圈的人,在紐約那幾天,從早上八點發(fā)到晚上十點,摩天樓、光頭弟弟妹妹和他們在一起的各種合影、街景風景自拍,從早刷到晚。那幾年,微信剛剛興起,是全球中文使用者都在用的社交網(wǎng)絡(luò),刷朋友圈成為大部分人了解外面世界的主要或者唯一的窗口。李麗每天刷朋友圈,她看到藺曉蕓發(fā)的那些圖片腹誹道:Grace這個女人真煩人,一天發(fā)幾十條九宮格,整個朋友圈都是她,跟沒見過大城市似的,去個紐約有什么了不起的,真能嘚瑟。煩是真的很煩,愛看也是真的愛看。嫁了西人的中國女人,她隨時可以登門的只有 Grace 家,為了那份好奇和新奇,李麗愿意犧牲一點兒個人好惡。兩家孩子在一個學校一個年級,好好相處,彼此也方便。她的男人老陳是典型的“鋼鐵直男”,思維比較簡單,他對女人之間的“無間道”沒興趣也沒那個好奇心。女人們太復(fù)雜了,想的和說的不一樣,做的和說的又不一樣,今天和明天還不一樣,一會兒要好,一會兒鬧翻了,他懶得摻和。
李麗和老陳都是陜西白水縣人。老陳是縣里的高考狀元,西安交大工程力學專業(yè)本碩連讀,畢業(yè)后進了一家實力雄厚的國企。李麗是西安外國語學院英語專業(yè)畢業(yè),也是白水縣中的尖子生,比老陳低兩屆,畢業(yè)包分配,去了一所高中當英語老師。他倆在省城西安是農(nóng)村人,回老家卻是村里人眼中的人上人。他們在女兒茜茜兩歲時辦妥了技術(shù)移民加拿大的簽證,老陳到了這里一個月就找到了全職工作,妥妥的中產(chǎn)階級。李麗憑借英文基礎(chǔ)好,過來后讀了個出納證書,在 Richmond 從香港人公司換到臺灣人公司又換成大陸老板。
人都想往上走,誰想往下滑落?嘴上說著人人平等,職業(yè)不分貴賤,白領(lǐng)和藍領(lǐng)怎么會是一個階層?經(jīng)濟上平等了,智商不平等,女兒學習比那個混血兒好,亞裔女孩子出路多,他們不一樣。
光頭自己講過,他高中畢業(yè)后不想讀大學,是那種看到書就頭疼的人,他的成績倒能去社區(qū)大學混,但他只想盡快賺錢,想?yún)⑴c到令人熱血沸騰的什么革命事業(yè)中。他自己說過,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美國充滿了銅臭味兒,在崇尚精英主義的美國,他只是邊緣人,年輕時他以為他們能改變那個世界。光頭快要退休了,他給比他年輕的中年人講他年輕時的憤怒,如今依然為經(jīng)濟不平等、社會階層和政治層面的不平等抱不平。
光頭的青少年時期叛逆而墮落,打架、喝酒、當街溜子,荷爾蒙依然太多,不知道誰提起回去打內(nèi)戰(zhàn),他一下子找到了人生的方向,開始認真琢磨怎么回去,怎么參與戰(zhàn)爭。幾個同伴只是熱血沸騰了幾天,想到離開美國離開家人,有的人膽怯了,也有人后悔了,只有光頭——John,執(zhí)拗地相信自己的相信。不知道幾個年輕人的計劃怎么泄露的,他父母把他的護照藏了起來,他被關(guān)進閣樓,祖父母過來給年輕人補家國歷史課,那些失去親人的痛和殺戮流血的故事沒澆滅他的理想,他早晚會回去。John 答應(yīng)不回南斯拉夫鬧革命,打算找個工作先存路費,紐約市既好混也不好混,弱肉強食的食物鏈上,幼稚而孱弱的 John 賺的錢養(yǎng)不活自己,生活令他沮喪,也令他失望。有個堂兄和他一樣,沒上大學,找到的工作總干不好,想去新大陸阿拉斯加,據(jù)說那邊生活簡單、賺錢容易,倆人商量了一下,收拾了行裝,留下一張紙條,結(jié)伴去了北極阿拉斯加。
苦寒之地的生活比紐約容易多了,但冷清無聊,夏季旅游旺季時很忙,漫長的冬天只能縮在屋子里看電視,整個鎮(zhèn)子只有幾百個人留下過冬,偶爾有幾個游客來了又走了。他們倆逐漸習慣了北極生活的簡單和生存的容易,蹉跎蹉跎,十幾年過去了,從紐約帶過去的唱片早就破爛不堪,借遍了小城里的錄影帶,兩個三十幾歲的老男人所有的夢想與荷爾蒙只剩下找個穩(wěn)定的女人一起生活的期待了。但倆人在回去的方向上產(chǎn)生了分歧,堂兄要回熱鬧的布魯克林,哪怕失業(yè)都行, John 不喜歡喧鬧的、生存壓力大的紐約,他想換個生活方式。開著他幾乎要報廢的道奇小卡車從阿拉斯加沿著阿加公路開到道森溪,跟著車流到了大溫哥華,他喜歡這個既鄉(xiāng)村又時尚的地方,小小的繁華的鬧市區(qū)出來就是山巒海洋,無數(shù)的湖泊和河流,高樓和農(nóng)場離得很近,麋鹿在馬路上悠閑地散步。他留下來找工作,公司不錯,還有出錢送員工去 BCIT 進修的福利。三十多歲,想安定下來了,他去讀了個技術(shù)執(zhí)照,趕上了加拿大的經(jīng)濟形勢大好,薪水翻了倍。
四十歲這一年,John 所在的公司內(nèi)部招聘愿意去中國內(nèi)陸城市重慶的技術(shù)支持,外派雖然辛苦點兒,但收入高,幾乎所有的費用都由公司負擔,John 意外得到了這個機會。藺曉蕓也有類似的際遇。師范中專英語專業(yè)學的英語,畢業(yè)幾年沒機會用,忘得差不多的時候,單位領(lǐng)導安排她和幾個年輕人去北京外語速成班培訓,三個月后給外國專家當翻譯和助手。普通又平凡的 John 被當成外國專家,工作時前呼后擁,生活上被照顧得無微不至,他被突如其來的優(yōu)待和尊重搞得有點兒暈,也有點兒得意忘形。藺曉蕓是專門對接他工作的翻譯,年輕漂亮,活潑開朗,被單位的男職工們評為十大美女之一,就像是驕傲的孔雀,被遠觀,但都不敢近褻。John 不懂東方文化,看藺曉蕓和同事一起住女工宿舍,以為她單身,邀請她吃飯?zhí)璩?,打發(fā)無聊的業(yè)余生活。藺曉蕓看過的錄像《走進美國》里外國人差不多也是這樣,她的工作就是好好照顧外國專家,加上年輕貪玩愛玩,玩著玩著,倆人就過了界。
John 終于聽懂藺曉蕓說她已經(jīng)和丈夫攤牌的意思是提了離婚,他嚇了一跳。東方女人的溫柔熱烈和愛情,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遇到過,也沒有這樣快樂過,但他沒想到看著還是小女孩兒的人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單位領(lǐng)導很生氣,這幾個加拿大人是新項目的重要人物。事已至此,單位借了個翻譯和 John 談話,John 承認了他們的愛情,領(lǐng)導問他能不能負責,他問翻譯什么叫負責,翻譯說就是結(jié)婚,在中國,結(jié)婚才是負責。John 說,他愿意和藺曉蕓結(jié)婚,請中國政府批準。藺曉蕓知道光頭是不婚主義者,為了她破了戒,這是真正的愛情。
John 的求婚很突然。他們一起在單位食堂吃飯時,John 走到她面前,撲通半跪下來抓住她的手說:“Please marry me !(請你嫁給我)”藺曉蕓登時就蒙了,愣在了當?shù)?。John 做事從來都是想到哪里是哪里,沒提前買戒指,他靈機一動,取下脖子上的十字架項鏈纏繞在曉蕓的手腕上,捧著她的手說:“這是我爺爺給我的,從南斯拉夫帶出來的我們家現(xiàn)在唯一保留的舊物。我用爺爺?shù)氖旨芤蕴旄傅拿x請求你嫁給我?!碧A曉蕓哪里扛得住如此浪漫的時刻,鬧離婚時的難看、離婚后被親友指責丟家族臉的委屈、被同事說勾引外國人丟中國人臉的憤怒,此時此刻都化成了感動和激動,這令她有種揚眉吐氣的痛快,雖然這個人年紀大了點兒,不高不帥也不富,卻安慰自己:他好歹是正宗的美國人,和他結(jié)婚可以出國,遠遠地離開這一切、這些人。她哭著點頭。光頭擁抱她,圍觀的同事們一起鼓掌,和電影里的外國人一樣。
藺曉蕓的父母罵了很多,別的她不敢辯解,罵她忘本,她不明白:“忘什么本?哪個本?”她父親氣得指著她的臉罵她:“找個洋鬼子,你就不是中國人了,這不是忘本是什么?”
他們先去紐約見了家人, 一周后回了加拿大。John 說,回美國大概找不到同樣福利待遇的工作了,他在阿拉斯加住慣了,不想回到擁擠的、雜亂的,也充滿了各種危險元素的紐約,何況在紐約他們也許會流落街頭。藺曉蕓向往的是美國,可她出國后只能靠這個男人,男人靠工作,她沒有經(jīng)過任何思想斗爭就接受了:在溫哥華也不錯,都是發(fā)達國家。剛把家安頓下來,藺曉蕓就懷孕了,很快,兒子出生了,根據(jù)法律,兒子十八歲后可以選擇入籍美國,可以擁有雙重國籍。她放心了。
有一次,藺曉蕓和華人朋友們聚餐時喝了點兒酒,大家起哄讓她說說她的羅曼史,她就說了光頭如何追她,她放棄了很好的工作和前途跟著他來加拿大。她不小心說出前夫,大家對了個眼神,腦補出她踹掉前夫找老外出國的情節(jié)。李麗本來就看不慣藺曉蕓四十多歲了還化濃妝,穿露胸脯的裙子,聽到她還有前夫,心里更反感了。她和老陳說: “還說為了愛情,那老頭兒要不是美國人她會有愛情嗎?”Johnson 那個孩子挺好的,長得好看,性格也好,但那有什么用呢?成績不好,大學不好。她經(jīng)常這樣跟女兒說。
沒有人懷疑過光頭的愛情。他愉快地接受著中國太太的改造,踏踏實實地工作,回家后老老實實地帶孩子,兒子兩歲時,他們搬到了如今的獨立屋,從低收入公寓住進了家家有花園的house 區(qū),收入交給老婆管理。
他一開始很不習慣,可世界上的任何事都不能只看一面,他在美國交往的朋友們的太太喝酒、泡吧、生四五個孩子領(lǐng)政府救濟金,日子在失業(yè)和打工中像古典鐘擺那樣一左一右擺動。當他愉快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就踏踏實實地發(fā)了福、禿了頭。
光頭跟著老婆聚餐時喜歡說他是中國人,大家只當是玩笑話。他愛穿唐人街買的中式盤扣襯衫,手腕上戴一副華人朋友送的菩提子手串,笑瞇瞇的,愛吃川菜,尤其喜歡水煮魚?!拔也唤欣贤?,我叫老莊?!彼@樣說一次,大家笑一次,光頭很得意,把他融入華裔朋友圈的密碼分享給朋友們。藺曉蕓有時候說兒子是中國人,兒子說他是加拿大人,光頭說:“你是美國人,咱們的老家在美國?!焙⒆舆€小,他們也沒認真,當成玩笑講。直到李麗和她吵架,藺曉蕓才發(fā)現(xiàn)兒子屬于哪里人是一個問題,很大的問題。
光頭看到兒子氣鼓鼓地跑回樓上, 晚飯也沒下樓吃,他去問:“Honey,我的小伙子怎么了?他不是要去鄰居家寫作業(yè)的嗎?”藺曉蕓不搭理他。光頭看她拉長了臉,觍著臉打個哈哈,看老婆還不理人,偏要過來歪著臉看著她問:“你想不想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藺曉蕓餓了一天,精神脆弱,本來不想說出來,以免街區(qū)中國人聚會不小心遇到他們,但她心里又委屈又氣憤,就說了出來:“Lily 那個臭女人嫌棄咱們兒子是混血兒,不希望她女兒和咱兒子談戀愛?!惫忸^無所謂地笑道:“這算什么。我奶奶說,她年輕的時候,要是東正教的娶伊斯蘭教的,可能會送命,有的人寧可把女兒打死也不嫁給外族人。但我家祖宗里不知道是哪個還娶過東非美人,美國最早的黑人和白人的混血兒還只能跟著母親做奴隸,印第安女人生下白人的孩子或許會被族人趕走。不過,這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美國人有幾個不是混血兒?歐洲大陸上的民族還是好多人種 mix 的呢。我爺爺有八分之一非裔血統(tǒng),他的父親是女奴生的,年輕的時候,我見過一個親戚家的黑皮膚小孩兒,據(jù)說是隔代遺傳,基因選擇。我兒子那么帥,再高一點兒能去當模特,要我說,南美女孩兒性感熱辣,我兒子應(yīng)該去和西班牙后裔混血?!碧A曉蕓被他這一通歪理邪說逗笑了,她捶了一拳,用中文罵他:“鬼佬就會鬼扯?!?/p>
雖然被光頭這個話癆哄得心情略好,但她心里的不舒服又多了一層。她知道光頭的爺爺會說意大利語,奶奶會說德語,媽媽會講塞爾維亞一種地方話,她以為歐洲各種語言相當于方言,不都是白人血統(tǒng),第一次知道他們家不但有非裔血統(tǒng)還有阿拉伯祖先。這也太雜了。她腦子閃過“雜種”這個詞,心臟沉了沉,有種說不出來的郁悶和失望。李麗要知道這些,還不得意死?不知道是對自己的失望還是對光頭,或者是對兒子,藺曉蕓不喜歡這種感覺,她習慣于把所有的自卑怯懦軟弱隱藏起來,連自己都不告訴,也不想深究。她煩悶地歪在床上假寐,不想聽光頭說話,以免聽到更讓她心煩的事。
躺了大半天,藺曉蕓肚子餓得厲害,只能向現(xiàn)實低頭,跟隨光頭下樓吃晚飯,那邊 Johnson 還在生氣,把音樂放得震天響,說他不想吃。藺曉蕓不死心,喊了一次又一次,光頭拽著她的胳膊示意她別管了。光頭開了罐頭湯面煮熱,藺曉蕓從冰箱里拿出前一天的剩菜用微波爐熱了,倆人在餐臺邊坐下吃飯。藺曉蕓吃了一碗,覺得還有點兒餓,又去掰了塊兒貝果抹了層厚厚的花生醬吃,她問光頭:“你爸媽回過老家嗎?”
從前,藺曉蕓對光頭的家族故事沒什么興趣。
“沒有。我記得我父親曾經(jīng)想回去看看,我奶奶不同意。我叔叔經(jīng)常去歐洲出差,他去了好幾次附近的國家,我奶奶每次都怕他回老家,害怕他去了就再也出不來。我媽媽的媽媽是意大利人,我們?nèi)胰ミ^意大利度假?!惫忸^也許是年紀大了,講起往事就有點兒興奮。
“你年輕的時候那么想回去,你怎么不回去看看?”
光頭聳聳肩說:“沒錢。度假要花不少錢,要不,咱們陪兒子畢業(yè)旅行回一次老家?我爸爸很小的時候來美國,再也沒回去過。我問他有沒有遺憾,他說沒有。但他去世前說他想回去看看,他以為他能活著出院?!背鰢甙四旰?,藺曉蕓越來越想念家鄉(xiāng)菜。在加拿大這么多年,她丟失了很多手藝,也忘記許多美味。一個人的飲食習慣就像是那個人本來的面目,口味變了,她這個人也變了,有些味道再也想不起來,隨之忘記的還有她的過去。她越來越像加拿大主婦,做飯越來越簡單,會做的甜點越來越多,周末或者節(jié)日,無非就是烤牛排,烤雞翅,烤土豆、玉米和蘑菇等蔬菜,因為簡單,像樣,爺兒倆都喜歡。早些年,中國超市離得遠,東西也不多,父子倆對中餐都沒什么興趣,給自己炒個家鄉(xiāng)菜的欲望被日復(fù)一日的生活幾乎磨平了。這些天,她突然很想家。
藺曉蕓十年后才帶著讀小學的兒子第一次回國。主要是沒錢。回去一趟要花幾千加幣,可以還三四個月的房貸。光頭也想一起去,藺曉蕓算了算,女婿回去的禮數(shù)和招待他的人情最起碼要多一倍的預(yù)算,她說: “兒子假期那么長,你才兩周的假期,路上要四五天,你玩不了幾天,等以后有機會回去一個月好好玩?!惫忸^脾氣好,聳聳肩,貧了句:“我會想死你們的,怎么辦?”
那次,她帶著兒子先飛香港,再飛昆明,休息一天,坐火車到貴陽,到了貴陽又轉(zhuǎn)車去遵義,在遵義市里的姐姐家住下,她的父母親戚從桐梓縣過來和她相聚。兒子在姐姐家小區(qū)里成了明星人物,鄰居和親戚們圍著叫他說英文,對他的大眼睛高鼻梁但又柔和的五官感到很好奇,兒子集合了兩個種族的優(yōu)點,五官深邃但皮膚細膩白皙,比漂亮的女孩子還要美。他一張口卻是一口貴普,親友們喜歡圍著他逗他講話,搶著糾正他的發(fā)音,帶著他走街串巷品嘗小吃。有人說:“啊,外國小孩兒啊?!?/p>
“他媽媽是中國人,是我姑姑。”
Johnson 不喜歡當“外國人”,他也不同意別人說他是中國人,他用遵義話說:“我是加拿大人。”
表哥表姐們糾正他:“不是,你爸爸是美國人,你也是美國人?!?/p>
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 他們經(jīng)常爭論得很來勁,Johnson 還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人,他的中文水平講不了這個題目,只好不再辯解。被人說得多了,他開始討厭別人議論這個事。他有時候會氣鼓鼓地說:“不知道?!边@又會引得大家哄笑。 Johnson 喜歡老家的食物,但他不喜歡老家的人圍著他當著他的面談?wù)撍降资敲绹诉€是中國人,還有人說他什么人都不是,是混血兒,是雜種。他聽不懂,但他知道那是壞詞。他再也不想跟著母親回國了,母親提起回國這個話題時,他每次都說他不回,他寧可一個人在家也不回國。
那次回國,藺曉蕓見到了前夫。她以為那個人恨她,不愿意見她,沒想到他大大方方地托同學請她吃飯,讓她帶上兒子。她一個人去的。前夫過得很不錯,當了領(lǐng)導,在市里一家很有格調(diào)的餐廳要了包間,只有她一個客人,但得體地和她分坐在大圓桌的兩邊,中間隔了兩把椅子。點了一桌精致的菜肴,搭配完美,是那種長期應(yīng)酬積累的周到,有高檔菜也有本地著名小吃,不卑不亢,熱情周到,但分寸極好,說話滴水不漏,還不能說人家不真誠,他很暖心地問她過得好不好,夸獎她的兒子,羨慕她一個女孩子跑了那么遠,見了世面。給足了她面子,但沒有一絲一毫的遺憾和怨氣。藺曉蕓穿著自己最好的裙子,拿著回國前去買的 Coach 包包,吃著吃著,沒來由地吃出了一點兒自卑感。
國內(nèi)日新月異的發(fā)展令她驚詫,酒店熠熠生輝,包間里的水晶燈照得人眩暈,藺曉蕓這次回國被宴請的餐廳隨便哪一個都比自己去過的溫哥華的平價餐廳高級。她回來才知道,國內(nèi)親友們下館子是平常事,不像她在外國,好像飛黃騰達了似的,可她平日里精打細算,慶?;蛘呱諘r一家人才去餐廳吃飯。飯桌上,他沒給她機會表達歉意,她也說不出口,她這種粗線條的女人都能感覺到她的道歉不合適,前夫過得很好。也許值得吧,光頭算是一個好丈夫,做家務(wù),照顧小孩兒,會哄她開心。但光頭只比她父親小十歲,她的英文日常生活夠了,很多話題她的英文不夠用,他和自己朋友之間的玩笑她聽得懂,卻不知道他們哈哈大笑的點在哪里。她后來想,如果她沒離婚,她會和前夫說心里話嗎?她不出國,他們倆能白頭到老嗎?
藺曉蕓的母親一直不能接受光頭只比她小十一歲這件事,看到外孫高興歸高興,也有不滿意的:“還不是個小鬼子?!奔胰思傺b沒聽到,岔開了話題。但那句話制造的傷口很難結(jié)痂,在暗處發(fā)炎擴散,變成藺曉蕓身體里的隱患,偶爾侵上心頭,像一把小小的鈍刀割著她的心臟。她不打算和母親的老觀念較真。如果不是李麗,母親的話她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同一個暑假,李麗和老陳也回了老家,他們移民出國之后一次都沒回去過,也是不舍得錢。藺曉蕓家時不時要出去下館子,夏天哪怕是去島上度假也要出門旅游,每個月都要花二三百塊買紅酒,否則光頭會不開心的。生活習慣不一樣,他們家從來不亂花一分錢。沒辦法,兩家四個老人,加起來七八個兄弟姐妹,他倆讀的大學都是最好的,畢業(yè)后他們又一起去了北京,拿到了 2600 元一平方米買北京市第一批經(jīng)濟適用房的資格,在房價最低的時候買了房子?!耙泼駸帷睍r,他們夫妻跟著移民潮涌到了加拿大,又在號稱富豪云集的最宜居城市里買了房子。就憑這些,幫扶兩邊的家庭、贍養(yǎng)四個老人就是他們倆的責任和義務(wù)。
老陳的父親查出來肺癌晚期,家里人希望他們一家人回去見最后一面。老陳剛四十歲,本來就老相,聽聞父親如果不盡快治療,最多只有六個月壽命,幾天工夫面相又老了幾歲。家里人商量要不要吃靶向藥,要不要化療,老父親猜到他的病好不了了,支撐著坐起來說,他不愿意受那個罪,也不想吃進口藥多活那么幾天,他拉著從國外趕回來的小兒子的手說,能看到兒子、孫女回來他可以閉眼了,最后的幾個月多吃幾口好吃的就行了。老陳趴在父親身上痛哭流涕,他用哭泣掩藏起軟弱和自私,他內(nèi)疚,他也難過。回來之前他搜索過也打聽過,父親沒醫(yī)保,靶向藥都是自費,化療也是,這種晚期肺癌,幾十萬人民幣扔出去最多能延長一年。穿刺化療,需要兩個人陪護,這一筆費用另算。哥哥家的侄子要說親了,拿不出多少錢,一個姐姐一個妹妹沒讀什么書,雖說這些年打工做小生意,吃飽穿暖也都住上了商品房、翻蓋了老屋,可誰手里都沒閑錢,誰家都是花錢的比賺錢的多,花錢的地兒比找錢的路子多。他何嘗不是?每個月的家庭收入付了貸款和保險,每年給兩邊父母養(yǎng)老錢,剩下的省吃儉用,精打細算過日子,攢不下多少錢。老父親懂,他知道孩子去了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難處,出了國有國外的不容易,有治病的錢不如吃肉,能吃多少肉吃多少,也不枉活一次。李麗的眼淚撲簌撲簌掉了下來,茜茜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靠在李麗懷里也哭了,惹得她大姑待不住,抹著眼淚出去了。一家人各有心事,又不敢大哭,人還活著就大哭是犯忌的。
李麗在藺曉蕓家后院和她喝茶閑聊,李麗說我們中國人終究要回國養(yǎng)老的,等老陳退休,我們就回國養(yǎng)老。老家的房子是我們出錢修的,我們負責父母的養(yǎng)老送終,房子的所有權(quán)留給我們。藺曉蕓很羨慕,老陳還有祖宅繼承,光頭家什么都沒有,她是連娘家都沒有了。父母的房子破敗不堪,幾次小地震后再也沒辦法住人,搬到了政府統(tǒng)一修建的安置房里。一家只有兩間小屋,產(chǎn)權(quán)屬于政府。藺曉蕓還是中國護照,拿的是楓葉卡,算是居住在加拿大的中國人。在國內(nèi)親友眼里,她是外國人;在這里,她是中國人。回了一次老家,她才知道她不可能葉落歸根的。
“真羨慕你們,我們就只有這一套房子,將來就在這里養(yǎng)老了?!?/p>
光頭從來都不知道當年藺曉蕓家為了阻止他們倆結(jié)婚鬧得天翻地覆。藺曉蕓也不是刻意隱瞞,她只是出于一種沒有太多深思熟慮的本能,她給光頭描繪的中國和老家是古老的、文化底蘊深厚、人情味極濃厚,有很多美食美景的地方。藺曉蕓是個死要面子的人,她總想對人展示自己老家是最美的,想讓人看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
當年,她爸知道她已經(jīng)離了婚氣得要和她斷絕關(guān)系,又聽說她找了個外國老頭兒,氣得在家跳腳:“好好的單位和工作不要了,你這個死丫頭是被洋鬼子灌了什么迷魂湯?張耀輝年紀輕輕已經(jīng)是副科長了,過兩年升了科長,家里啥事都有人,那個洋鬼子虛歲四十三了還沒結(jié)過婚,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缺陷?”她媽只會哭,哭她沒生出兒子才落得這樣的下場。如果老二丫頭不和外國老頭兒斷了,他們老兩口兒死了都不許她祭拜。藺曉蕓的姐姐很為難,雖然已經(jīng) 21世紀了,但離婚在老家的小城市還是一件讓父母甚至整個家族丟臉的事。被老外騙了、欺負了,在外國舉目無親時怎么辦?
藺曉嵐勸妹妹:“找個外國人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們性開放,缺乏家庭觀念,過幾年玩膩了怎么辦?”
藺曉蕓才不理會家人的封建思想:“我只在乎曾經(jīng)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等我出去了,你們辦個旅游簽證也出去看看,不想回來了就黑著。”
“我才不出去洗盤子,你將來可別后悔,到時候都沒后悔藥吃?!?/p>
光頭會搞浪漫,嘴甜,愛笑,看著她的時候兩眼閃亮,眼里只有她的樣子讓她覺得自己很美很重要,也很特別。這只是一個方面。和光頭結(jié)婚能出國,這是她最想要的,她學英語專業(yè),從未想過這輩子有可能去《新概念英語》里的那個世界看看。上學時,老師給大家放過學校剛買的《走遍美國》錄像帶,自由女神像,職場和家庭場景,和她所處的地方完全不同的人,不一樣的講話方式,每一樣都喜歡,想去那樣的地方看看的想法她從未說出來,直到遇到光頭,像是錄像帶里的路人走了出來,真實又夢幻,讓她觸摸到了一種從未想象過的不一樣的生活。命運讓她遇到了這個來自美國的男人,讓她看到愛情的樣子,答應(yīng)帶她去紐約,要和她結(jié)婚,誰都無法阻止她奔向新生活。
當年的國際婚姻注冊沒有她預(yù)想的那么難。結(jié)婚證領(lǐng)了,家里人鬧累了、折騰倦了,心里松動了,為了給親友們一個交代,罵還是繼續(xù)罵。這個時候,總會有人站出來勸老藺夫婦: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就算了吧。藺曉蕓父母給說客講二丫頭不懂事,洋鬼子如何如何主動又怎么熱情,自家孩子如何單純幼稚,說客就勸他們想開點兒,不見得是壞事,口氣和臉色里都是羨慕。老藺夫婦借坡下驢,不再堅持不許他倆進家門。
藺曉蕓的簽證很快就批準了,她辭了工作回老家準備出國。外面?zhèn)餮哉f他們家二丫頭給外國老頭兒當小三,家里商量一番,決定在遵義給他們辦婚禮,大宴賓客。光頭那個時候四十歲出頭,打扮一番還比較像樣,婚禮上現(xiàn)學現(xiàn)用了幾句中國話,拘謹?shù)臍夥账煽炝嗽S多。給長輩敬酒的時候,光頭拉著她撲通跪在岳父母面前,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他先是兩手作揖,再一邊磕頭一邊自己給喊著:“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笨腿藗冃Φ酱虻?,有的人起哄:“還有夫妻對拜?!苯坦忸^搞這么一出的人顯然偷懶,他聽不懂什么是“夫妻對拜”,藺曉蕓羞紅了臉,拉一下光頭的袖子,說你不用管,那是玩笑。水電局領(lǐng)導代表單位來參加第一場
涉外婚姻,坐主桌上藺曉蕓父母旁邊,看光頭傻愣愣地還跪著,忙過來攙扶光頭起身,以男方代表的身份和藺家長輩們一一握手表示祝賀,說了一番兩國友好、他代表娘家人正式把中國姑娘交到加拿大政府手里、中國永遠是她的娘家之類的話。有人翻譯給光頭,光頭很奇怪,和加拿大政府有什么關(guān)系?但東方古國太多神秘的他不懂的文化,他不喜歡多想,只覺得很有趣。藺曉蕓被領(lǐng)導說得有些難過,想到自己即將遠嫁,眼睛就濕了。父母的家是她的娘家,她從家里嫁出去,可中國還是她的中國,什么時候中國變成了她的娘家?又不是古代。
明媒正娶,官方出面,藺家長輩們總算笑了。洞房花燭夜,藺曉蕓問光頭哪里學來的幺蛾子,John 說一個中國朋友帶他看了個中國電影,教了他傳統(tǒng)中國婚禮的習俗。藺曉蕓又好氣又好笑:“人家戲弄你呢,沒看出來嗎?那是古代婚禮,沒看到里面的人穿的是古代的衣服嗎?現(xiàn)代婚禮哪里有下跪的?”光頭還挺得意:“我學得好不好?是不是很搞笑?”
兩小無猜
Johnson 和 Angela 從一年級時就在一個班,兩人是最好的朋友,不在一個班的時候,他們也很要好,總要在一起玩。初中在一個學校,高中還是一個學校,雖說男孩兒和女孩兒不一樣,但他們倆似乎突破了性別差異,一起聽歌,一起出門騎車,去對方家里吃飯也是常事。從小一起長大的兩個孩子,兩家父母誰都沒想到他們倆之間的關(guān)系會變成另外一種。不可能,藺曉蕓說,和誰都不可能和 Angela 談戀愛,他們倆太熟了,不可能來電的。李麗更年期了,腦子不對勁,她一定是誤會了。
Johnson 被茜茜逼到學校音樂教室的墻角,避無可避,他不想說話,茜茜非要他為他拖了小組后腿道歉,說好了去做作業(yè)又不去,害得他們?nèi)齻€人做到很晚。Johnson 不道歉,他歪過頭不看對方:“我不能去你們家寫作業(yè)。你媽媽說我學習不好,再和你做朋友耽誤了你去藤校。Hi,Angela,不要把手放在男人的胸口上,免得說我黏著你?!标愜畿绮幌嘈潘龐寱f這種話:“不可
能,你這是借口?!?/p>
但轉(zhuǎn)念一想,她媽又不是她,憑什么把火撒在她身上? 她揪住 Johnson 前胸衣服的手放下來不好,不放下來也不好,被對方斜眼瞪著有種說不出滋味的難受,陳茜茜想說不用管父母說什么,咱倆是咱倆,但越著急越說不出話,看到 Johnson 臉上受傷的表情,她突然伸出胳膊攬住他的腦袋,一口咬住Johnson 的唇。身后傳來同學們的鼓掌聲、喝彩聲,Johnson 和 Angela 石化了, 沒想到在角落里還被人撞見。他倆尷尬得不行,嘴唇分開沒面子,不分開怎么辦?兩個人緊緊閉著眼睛,嘴巴對著嘴巴過了好一會兒才松開。在同學們面前害羞逃走,以后會被他們笑話的。
有同學把視頻和照片上傳到 ins 上,同學們瘋狂點贊轉(zhuǎn)發(fā),高中部的熱鬧,老師們都知道了。高中生談戀愛,在走廊拐角和樓梯口常常有抱在一起的小情侶,也都不是什么新鮮事,初中生談戀愛的都不少。下午,華人群里有人發(fā)出來那張圖和小視頻,問: “現(xiàn)在的孩子都這么開放了嗎?這是三角洲高中的小孩兒,不得了不得了?!比豪镆幌伦訜狒[起來,本地微信群的華人基本上都有孩子,由此七嘴八舌地討論起這算不算早戀,在學校里就有親密行為老師怎么不管,有擔憂的,有調(diào)侃的,有的說正常,沒必要大驚小怪,沒被拍到的更多,也有的說誰還沒年輕過,高中生談戀愛太正常了。
李麗吃午飯時刷手機看到了群里的視頻,側(cè)面比較模糊,但親媽一眼就認出來是自己的女兒,她身上那件粉色米奇帽衫是國內(nèi)淘寶買的,昨晚剛剛收到,早上,她讓女兒扎馬尾,女兒不肯,娘兒倆還吵了幾句嘴。別人可能不認識,但她不可能認不出自己的女兒。李麗氣得差點兒心梗,她向主管請了病假,回家等著女兒放學。她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杯又一杯冰水,回頭看到陳茜茜進門,沒事兒人一樣開冰箱找東西吃,她放下杯子就掄了胳膊過去,“啪”的一聲嚇壞了兩個人。Angela 愣了幾秒,跺著腳喊:“干嗎?干嗎打我?”李麗感覺一股血涌上腦袋,管不住自己的手,劈頭蓋臉繼續(xù)打,一邊捶打一邊罵:“我讓你不要臉,我讓你不知道羞恥,你可真賤,你不要臉我要臉,你讓我怎么見人?大庭廣眾之下親一個雜種,你氣死我算了,早知道你這樣還不如扔掉算了,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花了多少心思?你才幾歲就和男人摟摟抱抱的,別以為我沒看到,不知羞恥,你還親上了!”
Angela 一邊躲一邊喊:“你管不著,這是我的權(quán)利我的自由,你再打我就報警了?!辈恢朗谴蚶哿诉€是聽到報警害怕了,李麗停了手,叉著腰,眼睛瞪得溜圓, Angela 哭得喘不上氣來,跺了幾下腳,抓起書包奔上樓,把她的房門撞得很響。
晚飯做好了,李麗稍微平靜了點兒,她耐著性子上樓去叫女兒吃飯,Angela 隔著門哭喊:“不吃。”李麗按捺住還想揍一頓的沖動,讓老陳上樓去教育教育女兒,訓一頓就下來吃飯。老陳平時很寵女兒,這次的照片刺激到他了,他比老婆還生氣,梗著脖子說:“那么多中國男孩子,非要找個外族。你告訴她休想,就是談?wù)剳賽鄱疾恍校估速M時間,考上大學再找,起碼同學的素質(zhì)不會太差,那小子能進什么好大學?愛吃不吃,讓她反省反省。”老陳也是氣著了,從他內(nèi)心里,他不太在乎女兒找的男朋友是什么種族,重點是那個小子讀哪個大學,學什么專業(yè)。他和朋友們聊天時說過,他不喜歡學藝術(shù)啊文學啊或者什么心理學的,那種專業(yè)還不如學水暖工的。
他們倆一晚上沒睡好,唉聲嘆氣到半夜才睡著。高中生談戀愛也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只是輪到自家女兒怎么都接受不了。李麗的情緒平靜了一些,她安慰自己也安慰老陳道:“高中談的哪有幾個長久的?沒幾天就斷了,將來他們?nèi)ゲ灰粯拥拇髮W,一年半載不見面還不是要斷。我說,大不了咱們搬家,我換個離家近的公司,你路上多開半個小時車?!崩详悓覄?wù)事一向拿不定主意,聽到李麗這樣說,覺得事情如果能那樣解決也不算差。神經(jīng)一松懈,他立馬就睡著了。李麗可睡不著,她翻過來翻過去,腦子里亂七八糟什么都想了,好不容易有點兒睡意,聽到遠處有汽車的聲音,大概是哪一家上早班或者下夜班的護士,估摸著大概凌晨三四點了。
中年人的睡眠可遇不可求, 藺曉蕓也是有點兒事就睡不著的年紀。照片是兒子學校的一個家長私信發(fā)給她的。Angela 和 Johnson 在學校角落里的那一幕的大部分劇情都被人拍了下來上傳網(wǎng)絡(luò),拍攝者距離略遠,他倆說了什么聽不到,但 Johnson 看著Angela 說了什么話,茜茜就主動踮起腳尖去親吻他的畫面很清楚。Johnson 很上鏡, Angela 的模樣看著倒有些配不上兒子。藺曉蕓倒不生氣,就是有點兒亢奮。
Angela 被父母輪流做思想工作搞得煩透了,她答應(yīng)不會和 Johnson 談戀愛,會好好學習,總算獲得了清凈。等她終于能踏踏實實睡了一覺,越想越覺得窩囊,憑什么要聽又土又傻的父母的話?他們根本不了解真正的加拿大,也不懂現(xiàn)在的世界。她很不服氣,他們懂什么啊?除了賺錢攢錢,什么都不關(guān)心。她喜歡 Johnson 好久好久了,想要成為他的女朋友、永遠的愛人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誰都不能阻擋她,也沒權(quán)利干涉她的自由。
Johnson 也失眠到半夜。他反復(fù)回味著被親吻的滋味,努力回憶 Angela 壓著他時胸前的柔軟,他有些討厭被那樣倉促地奪走了初吻,但是,被壓住時眩暈的幸福滋味一次又一次消磨著他的意志。他和 Angela 太熟了,熟到他暗戀過好幾個女生但從未想到過 Angela。他不知道以后怎么辦,媽媽不許他和Angela 交往,那能不能繼續(xù)做朋友?他煩死了,不知道怎么辦的無力感讓他心情低落。
同學們起了幾天哄就沒意思了,男女生之間的小曖昧,誰誰在一起了,誰誰分手了,這種消息此起彼伏,Angela 和 Johnson 這種小把戲很快就沒人關(guān)注了。藺曉蕓可不想和李麗扯上關(guān)系,她每天反復(fù)叮囑兒子不能和 Angela 談戀愛,直到兒子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這一天,好脾氣的 Johnson 一大早被叨叨煩了,他沖下樓說一句“走了”,人已經(jīng)沖了出去。藺曉蕓跟在后面喊他吃幾口飯,他幾秒鐘就跑出了視線,僵硬的后背顯示了他的態(tài)度。光頭吃著兒子沒吃的早餐,臉上寫滿了不耐煩。藺曉蕓一肚子火正沒處發(fā),沖著光頭嚷道:“你什么意思?我不管著他能行嗎?”
“你沒有權(quán)利干涉他的自由,你可以說你的意見,最多只能說三次,親愛的,最多三次?!?/p>
藺曉蕓不說話了,她知道是自己有些過分。
周末,李麗和老陳把 Angela 叫下樓,擺好了架勢給女兒講道理,Angela 昂著頭不服軟,他們先是輪番上陣說教,見說不通,李麗氣得站起來指著女兒罵她豬腦子,罵了一陣子這孩子就是不認錯,她一邊罵一邊哭,歷數(shù)這些年為她付出了多少辛苦,但這孩子油鹽不進,堅持說她要不要談戀愛、和誰談戀愛是她自己的事,他們無權(quán)干涉。老陳抬手示意老婆不要再說了,他擺開說服教育的架勢,從權(quán)利和義務(wù)講到民族,又講到家族的未來,講完了問Angela:“你懂了嗎?”
Angela 忽地站起來,沖著他們喊:“你們說完了嗎?我沒懂,也不打算懂。你們別想管我,大不了我退學打工不讓你們養(yǎng)還不行嗎?”
李麗對著跑上樓的女兒吼道:“你少拿這個威脅我,又不是給我上學。退學吧,我們不養(yǎng)你這種白眼狼。”
周一早上,李麗接到學校電話詢問,這才知道女兒沒去上學。這個時代,很少有人家里還保留著固定電話。以前,她有時覺得自己好像忘記關(guān)車庫門,就給藺曉蕓打電話請她幫忙看一眼。忘了關(guān)上花園水閥、孩子學校有活動拜托鄰居兼同學媽媽幫忙一起接回家,她說一句就行了。她越想越氣,也越想越害怕,跟主管請了假,惶惶不安又一肚子火地飛速回家查看。正在熟睡中的 Angela 被幾巴掌打醒,恨恨地瞪著她。她在樓下呼呼喘氣,聽著樓上傳來的號哭逐漸冷靜了下來。她想和女兒好好談?wù)?,認真地談?wù)?,說說她頂著婆家讓她生二孩的壓力,說說他們?yōu)榱撕⒆臃艞墖鴥?nèi)大好前途的犧牲,說說她對女兒的期待,說說男朋友、婚姻對女人一輩子的重要性。什么時候這個孩子才能懂點兒人事?
Angela 關(guān)著房門,不溝通不吃飯不出門,李麗哭也哭了,罵也罵了,求也求了,女兒就是一聲不吭。第三天,李麗同意老陳撬門的提議,兩個人看了幾個視頻,拿著工具鼓搗了半個多小時總算是卸掉了門鎖。幸虧加拿大這邊的鎖頭都是簡單款。Angela抱著電腦面無表情地躺在床上看電子漫畫,他倆不敢再說什么,輕聲軟語求她下樓吃飯,李麗坐在女兒的床尾給她道歉,說著說著又哭一場,看 Angela 眼皮都不抬,也沒鬧,面色有些緩和,老陳奔下樓把一大碗牛肉面端了上來,筷子塞進 Angela 手里,給她捧著碗,Angela 看著面條想了想,夾了一筷子,又夾一筷子,然后嫌她爸端著碗不舒服,自己接過碗若無其事地大口大口地吃了。
老陳把李麗拽回房間,低聲警告她再也不許打罵,那件事提都不要提。李麗越想越窩火,倆人壓低聲音吵到半夜也沒吵出什么結(jié)果,唯一達成的共識是暫時忍耐,盡量不正面沖突,悄悄加強管制,不給他們倆單獨見面的機會。
Angela 有更煩心的事。Johnson 沒找過她,他們倆之間可以聯(lián)絡(luò)的方式有好多種,快十天了,無論哪個 APP 上都沒給她發(fā)過一個字。她想不起來從什么時候開始有這種感情的。以前只是談得來,相處舒服,后來,她越來越多地想起他的樣子,總想和他在一起聊天寫作業(yè),心里壅塞的話越多,對他說的話越少,她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等待和煎熬,拿起手機給他私信:“做我的男朋友,yes or no ?”
藺曉蕓看著兒子每天按時回家,既沒有偷偷打電話也沒提過要出門做什么,她放下些擔心,跟光頭講:“這倆人閃電式談戀愛,又閃電式分手,鬧著玩呢?”光頭聳聳肩,用他一貫的滿不在乎的口氣說:“也許是,也許不是,咱們別管他。”跟老外生活久了,藺曉蕓逐漸被他們什么事都滿不在乎的生活態(tài)度同化,不管就不管。李麗比她緊張,比她擔心。光頭說,高中生談戀愛根本不算早戀,他讀初中時,身邊一半的朋友都有戀愛,比如今的小孩子強多了。
從小送女兒去跳芭蕾、彈鋼琴、畫畫,李麗把自己小時候沒機會享受的城市教育都奉獻給了女兒,并不太意外地,都學了點兒皮毛,沒一樣突出,也沒有一樣特別喜歡,就逐漸放棄了。Angela 的成績還不錯,A 多 B 少,主課沒有 C。李麗失望啊,這種失望還無法對人訴說,會被人說她制造焦慮。被人說多了,她看懂了這邊華人的心理,聊起孩子,淡淡地說:“隨便,能自力更生不當流浪漢就行了。”
她和老陳當年都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尖子生。他們也沒想著“爬藤”,美國名校對他們這兩個農(nóng)村出身的人太遙遠了,老陳對女兒的最高期待是去麥吉爾大學——他心目中加拿大的“復(fù)旦”。李麗希望女兒讀家門口的 UBC,足夠好,還省錢。但大學申請水漲船高,Angela 的成績沒有好到十拿九穩(wěn),他們都經(jīng)歷過一分之差人生從此天壤之別的高考。國外不是一考定終身,是最后兩年的每一次小考大考的平均成績決定了 Angela能申請到什么專業(yè)什么大學,也決定了他們這個家庭的命運。這個時候談戀愛,會不會影響成績,誰敢說?
老陳也沒好到哪里去,他能控制住脾氣,但控制不住失望。他甚至在心里設(shè)想過女兒考不上加拿大的五大名校怎么辦,去社區(qū)大學還是去卡城大學?去基本零門檻的薩省大學?想到還有這個可能性,他的精神就垮掉了。他還不能表露出來。老婆脾氣暴躁,承受能力差,容易走極端,他勸她想開點兒,別跟孩子較勁,又不是一考定終身,大學還能轉(zhuǎn)學,也能換專業(yè),畢業(yè)后繼續(xù)深造,路子多了??吹?Angela 的 11 年級期中成績單,一小半 A 一大半 B,他覺得眼前金星亂飛,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他私下問一個孩子剛剛?cè)|部上大學的同事,人家那意思比較婉轉(zhuǎn),但也說了,他以為的保底學校 UBC 都不保險了。李麗比他好不了多少,長吁短嘆,看到女兒就不順眼,無論什么話題,講幾句就吵架。后來,Angela 到家就進屋,不敲門喊吃飯從不出門,問就是在忙?!懊κ裁矗俊薄拔疫€能忙什么?”如果誰沒忍住再多說一句,保準又吵一架。
他們倆找各種借口進屋突擊檢查有沒有在學習,也就一周吧,Angela 找出工具箱遞到他們面前:“你們倆去把門卸了吧,免得還要想借口?!彼麄z不吭聲,Angela 問: “要不要我?guī)兔???/p>
老陳害怕李麗和女兒又吵架,他先放低姿態(tài):“我們相信你,不用卸門。”
“相信 我?這句話你們倆自己信 嗎?”Angela 瞪著眼睛的樣子和李麗要發(fā)火之前的臉一模一樣,老陳有些害怕,小時候挺乖的女兒,怎么變成這樣?
李麗躺在床上哭了一會兒,摸出手機刷朋友圈解悶,冷不丁地,她冷笑一聲說:“咱倆都笨嘴笨舌的,沒想到還能生出來這么厲害的丫頭。我剛才看了一篇文章,高中生霸凌,有個女生被打了幾個月,家長都不知道。起碼,那個臭丫頭不可能被人欺負,這樣想想,免得氣死自己劃不來。”老陳早就泄了氣,他現(xiàn)在只求家里太平無事。他沒心情和老婆說話,重重地翻了下身,虔誠地等待睡意來臨。
Johnson 認認真真地愛上了 Angela,他和所有的少年一樣,每天給女朋友發(fā)無數(shù)條信息。他倆大概是從小在一起玩得太多了,正式談戀愛之后,他倆不約而同地并不約見面,也都不想見面。他倆像是網(wǎng)戀的戀人,用文字重新認識重新了解,相比真人,他們倆更愛手機屏幕里的對方。文字里的那個人比真實的對方更真實,也更有趣。暑假去哪里,Johnson 表示無所謂,藺曉蕓忍不住問: “你和Angela 分手了?你們倆都不見面了,翻臉了?”Johnson 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媽媽,他沒說話,不知道怎么說,他緊皺的眉頭看起來很深沉的樣子。藺曉蕓覺得自己猜對了,倆人鬧翻了,決裂了,看兒子的眼神不像失戀的痛苦,但分手總是件沮喪的事,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
來年的五月初,兒子高中畢業(yè)典禮后,藺曉蕓申請到了一份沃爾瑪收銀員的工作,兒子沒有多久就要去上大學了,她就要空巢了,那段時間如果在家待著一定很難熬,她計劃打一年工,攢點兒錢回國探望父母。六月底,高中生們完成了所有的儀式,也都確定了要去的大學,溫哥華到了最美的夏季。 Johnson 說他和幾個同學約好暑假先去惠斯勒及周邊徒步露營一周,玩完回來去打工賺大學的零花錢。幾個男孩子他們都認識,有個男孩兒和父母去過那一片露營徒步,熟悉路線,那邊是旅行熱門地點,他們也沒什么好擔心的。高中生畢業(yè)旅行是加拿大的傳統(tǒng),他們必須支持。
Angela 也跟李麗說她打算和幾個同學出門露營,老陳不大放心,Angela 非要去,李麗問清楚她是和幾個女生還有一個同學的父母一起出去,拗也拗不過,只好陪著她采購裝備,準備行裝。臨走的那天,果然一個西人同學的爸媽開車過來接 Angela。他們不知道的是,露營徒步都是真的,幾個男生和幾個女生都是同年級同學也是真的, Johnson 和 Angela 都沒有和父母說完整也是真的。加上 Johnson 和 Angela, 一起出去的還有另外兩對情侶,幾個人說好了上大學前一起去“蜜月旅行”,其中一對兒的父母很支持年輕人的計劃,他們以為孩子們的父母都知道的。十七八歲的孩子談戀愛,在西人父母眼里一點兒都不早。
融 合
兒子十二年級時,藺曉蕓松了一口氣,結(jié)果不重要了,這件大事總算要結(jié)束了,基本上確定了,只等選一個最好的錄取信確認就好了。紛紛松了一口氣的中國老母親們恢復(fù)了社交聚會,盡管春寒料峭,趕著春節(jié)、元宵節(jié)的由頭,三角洲的華人家長群、二手群和美食分享群等平日里比較熱鬧的群計劃要搞一個全市甚至歡迎整個大溫華人參加的春節(jié)晚會。藺曉蕓在排練場上遠遠看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假裝沒看到,為了顯示她不在乎,和旁邊一個不太熟的同胞聊得更投入了。Angela 告訴他們,已經(jīng)收到了
三個大學的錄取信,李麗的心情立刻不一樣了,好像吃了仙丹,一夜之間還了魂,她看到藺曉蕓,猶豫了幾下,笑嘻嘻地走過來說了聲“Hi”。公共場合,藺曉蕓只好也回應(yīng)一個“Hi”,李麗就忍不住問:“Johnson的學校確定了吧?”
藺曉蕓不想和她聊天,更不想和她聊兒子的學校,不是兒子的申請不順利,就是不想告訴她。無奈,旁邊的熟人聽到,也緊著問她:“對啊,你兒子要畢業(yè)了?他要去哪里?好快啊,你們家小帥哥都畢業(yè)了?!?/p>
“去軍校?!?/p>
“ 軍校?哪里的軍校? 為什么去軍校?”
藺曉蕓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翹,她就等著別人問呢。華人家庭就知道五大名校,扎堆卷那么幾個熱門專業(yè),他們家走的是別人都不知道的路,還是一條康莊大道。
“省錢唄。軍校不要錢,每個月還發(fā)錢,學的專業(yè)也好。”藺曉蕓早就憋不住了,她很想光明正大地嘚瑟,很想坦然地炫耀。
李麗羨慕得眼睛都亮了,她問:“免學費,那食宿呢?”
“也免。我們不用花一分錢,一個月發(fā)一兩千零用足夠他用了?!?/p>
熟人把這事當新聞講給舞蹈團的媽媽們,藺曉蕓被她們圍住咨詢。李麗聽到藺曉蕓嗲嗲地說她不懂,她老公是西人,西人圖實惠,他讓兒子去試試的,成績要求不高,體檢和面試有些嚴格。她說是她老公的朋友給的建議,男孩子讀軍校好處多,畢業(yè)后當幾年兵,收入不低,服完兵役找工作,軍校和服役經(jīng)歷很受雇主歡迎,前途光明。李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悄悄走開了。
李麗的頭頂有一大塊花白頭發(fā),鬢角和前額也是灰白的,穿的衣服看不出款式,顏色可疑,還舊舊的,經(jīng)常睡不好,臉整個垮了下來,蠟黃的,眉形年久失修,皮膚上一點兒脂粉都沒用,整個人灰撲撲的。申請季之前的幾個月,他們家成天吵架,Angela就像銅豌豆,怎么罵怎么說怎么哭鬧都不聽他們的意見,也不說她申請了哪些學校,她用自己的信用卡付申請費,從銀行終端查不到付了哪些學校的申請費。老陳也搞不定女兒。他們威脅不付學費,Angela 說:“好啊,我就把申請都撤回來。我去麥當勞打工,你們不是說我不好好學習一輩子在麥當勞打工嗎?遂你們的心,我去麥當勞打一輩子工,我無所謂。”
藺曉蕓打扮過的,渾圓的身體包裹在鮮艷的衣服里,涂了粉底,口紅、腮紅有點兒濃重。她看看又土又老的李麗,壓在心頭一年多的悶氣消散了些,人就溫和了,語氣好了點兒:“孩子都那么大了還管那些干嗎,人家愛申請哪里去哪里,都是成年人了?!崩铥悰]什么朋友,以前有什么事都愿意找藺曉蕓說,這些日子很煩很憋悶,藺曉蕓知道她家那個不省心的,說說心事算是女人之間主動示好的意思,她說:“我們是女孩子,操心比男孩子多多了,就怕她將來吃苦,怕她被男人騙,擔心學校和專業(yè)選不好,一步走錯步步走錯咋辦?”藺曉蕓剛要說話,有人尖著嗓子笑道:“哎喲,你們兩親家聊得真親熱,孩子們?nèi)プx大學了,兩親家合成一家過日子算了,還省事了。今天婆婆穿得真鮮艷,蓋過丈母娘了?!崩铥惸樕铣冻鲆唤z笑容,又不好追究,還是藺曉蕓反應(yīng)快:“那邊開始排練了嗎?我要過去了。”
后來,兩人在晚會時又遇到,藺曉蕓對李麗說:“我就怕這幾年哪里打仗,別派出去打仗就行了,別的都不求了?!崩铥愐餐虏郏骸拔壹夷莻€冤家非要去東部,說要離我們越遠越好?!?/p>
這就算是和好了,李麗申請加藺曉蕓的微信,藺曉蕓想了一會兒就通過了,李麗加上藺曉蕓之后先給她道歉,說自己講話太沖動,說話不好聽,那兩年更年期,控制不住脾氣。
藺曉蕓回了句:“都過去了,算了。”和好是和好了,但如初不可能了。李麗給藺曉蕓每一條朋友圈點贊。李麗從來不發(fā)圈,即使她發(fā)圈,藺曉蕓未必會回贊。說她不好可以,說她兒子不好,不可能輕易原諒她。
Angela 去了安省的西安大略大學, Johnson 去的是安省金士頓的皇家軍事學院,他們倆都不讓父母送,要和幾個同學結(jié)伴走。他們拗不過年輕人,只能安慰自己不讓送還省錢了。臨走的頭一天,藺曉蕓和李麗才知道他們買的是火車票,一個人要一千多塊,買好了才告訴他們,李麗氣得胸悶,罵是不敢罵了,馬上要出門了,一走就是幾千公里遠,平日里恨得牙癢癢,真的山高水長,想想就掉眼淚。藺曉蕓也心疼火車票比機票貴幾倍,可這個錢是兒子用軍校提前發(fā)放的零用錢買的,沒花他們的錢,所以心疼了幾秒就沒事了。兒子從來沒坐過加拿大的火車,這是旅游線路,涵蓋了加拿大所有的地貌和美景,去上大學的路上順便體驗從西到東的旅途,光頭一個勁兒說她嫉妒了,明年要她也坐一次觀光火車。
李麗在藺曉蕓的朋友圈里看到她家的 Johnson 也坐九月一日的火車去東部上學,心里咯噔了一下,Angela 和藺曉蕓的兒子坐一趟火車,是不是又在一起了?又安慰自己,送女兒上火車時看到 Angela 的女同學,又不是只有他倆,也許只是巧合,孩子們互相影響的。這兩年他們倆已經(jīng)不在一起玩了,不可能又在一起的。
藺曉蕓的空巢生活第一周非常美好,不需要給孩子做飯,也不用看到胡亂扔衣服零食而生氣。第二周,有點兒想兒子,想給兒子做飯。光頭也說想兒子,但他想得開,每天下班后都約同事去酒吧喝啤酒,約不到同事,回家拽著老婆陪他出去。喝了幾天就沒意思了,下班就回家研究塞爾維亞食譜?;貒臋C票暴漲,航班減少了一大半,藺曉蕓只得繼續(xù)打工攢錢,心里一天天數(shù)著兒子回家的日子。
藺曉蕓和朋友說,聽說隔壁街上有一家西人女兒十八歲就生孩子了,她后悔沒有多生兩個孩子,怎么有點兒羨慕后面那棟房子的女人早早當了姥姥呢。朋友笑她:來加拿大都二十年了,依然是個中國女人,一輩子就為了孩子活,孩子去讀大學了還想帶孫子。光頭甚至把這件事當成搞笑的段子給同事們講。
好不容易盼到圣誕季,剛到十二月,藺曉蕓渾身的慵懶就消失了,她一下班就忙著從樓上到樓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挨個徹底清潔整理,把每一個廚房抽屜都拿出來擦拭整理。Johnson 打電話說他十九日到家,藺曉蕓放下電話就喊著光頭陪她出門采購。路上,藺曉蕓翻看微信,看到兒子說電話里忘記告訴他們,他要帶個朋友一起回家,不用他們接,同學去接,路上要敘舊。藺曉蕓不高興了,好不容易要見到兒子,不讓去機場接,一家人好不容易能親親熱熱過個節(jié),多個外人,和兒子相處時間少了不說,他們還要多準備很多食物和更貴的食材。光頭勸她:“他以后不帶朋友回家,自己也不想回家了,你會更生氣。算了,總比兒子被朋友帶去別人家過節(jié)好吧?”
藺曉蕓準備了糖醋排骨和手撕雞,兒子越大,愛吃的中國菜越少,光頭相反,年紀越大越愛中餐。為了顯示對兒子朋友的重視,光頭提議做個蒜泥白肉和水煮魚,再加一個素炒一個沙拉,藺曉蕓又高興又不高興,恨恨地埋怨兒子:“臭孩子,也不說是哪里人,不知道人家吃不吃中餐?!彼€是聽了光頭的建議,給每天只能吃西餐的兒子做中餐,如果帶回家的是個西人同學,換換口味也會喜歡的吧。西式餐具擺了四套,餐桌上又添了蠟燭和鮮花,看起來喜氣洋洋的。冬天的日頭早早就落下去了,才四點,天就黑了,也不知道誰送他們過來,光頭等得著急,抱著紅酒瓶從餐廳走到廚房又從廚房踱步到客廳。門鈴終于響起來的時候,藺曉蕓激動得手里正在拌沙拉的勺子掉到地上,腳下撒了幾根芝麻菜,有客人過來,得先清理地面。光頭不等她喊,早就奔過去打開了大門。她又攪了幾下蛤蜊濃湯,感覺湯汁還是有點兒稀,她把火擰到最小,撕了張廚房紙仔細擦手。
兒子走進來,高大英俊,帥得不得了。光頭本來就有點兒矮,年紀大了,胖了,光禿禿的腦袋油光锃亮,站在兒子身邊被比得油膩而老邁?!拔业膸泝鹤踊貋砹恕!碧A曉蕓緊走了幾步過去抱住了兒子的腰,用手狠狠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忍住了快要掉出來的淚珠??粘仓?,沒有想象中的快樂自由和放飛,短暫的輕松之后那種牽掛和思念讓她瘦了十斤,從前怎么都減不下去。藺曉蕓的腦袋只到 Johnson 的臂膀,她歪了下腦袋,眼睛從兒子腋下露出來,看到走廊連接廚房
的背光處站著一個人,她定睛一看,原來是 Angela,雖然小姑娘長胖了,以前總是披下來的長發(fā)變成了麻花辮,從小看著長大的,她一下子就認了出來。她心里犯嘀咕,但上門就是客,她放開兒子,熱情地招呼 Angela:“茜茜也回來了啊,你倆在門口碰到的嗎?”
Angela 笑笑, 沒說話。光頭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摸鼻子,這是他緊張或者焦慮時的動作,藺曉蕓轉(zhuǎn)頭看兒子,兒子把臉轉(zhuǎn)過去看櫥柜,她憑借某種本能感覺到大概有什么事發(fā)生了。她問:“你的同學呢?”
Angela 懷孕了。藺曉蕓聽到這個消息沒反應(yīng)過來,她喝了一口水,反射弧才到達她的大腦,她問:“懷孕了?和誰?”溫哥華的冬天不太冷,Angela 穿了一件寬松毛衣、一條寬松運動褲,看不出來有孕。她懷疑兒子在開玩笑,這些孩子沒輕沒重的。家里開著暖氣還點了壁爐,光頭就像小孩子,剛到十二月份就時不時去燒他家客廳那個傳統(tǒng)的燒木柴的壁爐。兒子要回來了,他早早就抱回來一大摞木柴,下午就點了火。 Angela 脫掉了毛衣,藺曉蕓仔細看了看她的腹部,好像是粗了點兒,但不確定,女孩子冬天時發(fā)胖很正常。
“你倆是不是商量好了故意氣我們的?”藺曉蕓不相信。
“媽媽,Angela 能不能住咱們家?”光頭被紅酒嗆了,歪過頭狂咳。藺曉蕓的大腦從震驚中回過味,她問:“那,你還能上學嗎?不能繼續(xù)上學怎么辦?你爸爸媽媽知道了怎么辦?哎呀,怎么辦???以后怎么辦???”她不敢問是誰的,也不想知道了。
Angela 只是笑了笑, 她安靜地吃飯,吃得很多,神色坦然,就像未婚懷孕沒什么大不了,大驚小怪的中年人才可笑似的。 Johnson 也一副沒皮沒臉的樣子,像野外生存幸存者,塞了滿嘴的菜漏出一點兒縫隙拍馬屁:“喔,喔,太好吃了 !”不用問了,這倆熊孩子闖了禍還一副沒事的樣子,太氣人了。藺曉蕓恨得啊,恨不得撲過去狠狠地揍一頓兒子,可她已經(jīng)三個多月一百多天沒見到兒子了,她想他想得快得相思病了。
藺曉蕓和光頭不約而同回到臥室里,他倆面面相覷,顯然被這件事嚇著了。藺曉蕓腦子里亂得沒落腳點,她一會兒琢磨人流手術(shù),一會兒憧憬帶孫子的樂趣,想到一個小嬰兒意味著的責任、經(jīng)濟壓力、親友們的閑話,她又覺得沒法活了。她無助地看了看光頭,這個男人總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緊鎖眉頭過。兩個不懂事的孩子還在樓下吃飯,能聽到他倆在說話,口氣輕松,好像在講什么有趣的事兒,偶爾一兩聲嬉笑。光頭長嘆一口氣,說:“我們需要告訴 Angela 的父母?!?/p>
李麗打開門看到是藺曉蕓,她沒來由地心里咯噔了一下。兩年多前那次吵架后,她們再也沒去過對方家了。藺曉蕓半個屁股放在廚房島臺邊的吧椅上,一只腳踩在地上。 “老陳在家嗎?叫他下來一起說吧?!?/p>
藺曉蕓剛說出 Angela 在她家,李麗就站了起來:“怎么在你們家?這個臭丫頭跟我說圣誕節(jié)不回家,去朋友家過節(jié),我說哪有大過節(jié)的去別人家的?怎么說都不聽。走,我去把她接回來。”藺曉蕓不動,她猛地掐掉指甲后面的倒刺,疼痛感讓她舒服了點兒。老陳不說話,也不動,他站在島臺對面等著藺曉蕓說完。
“Angela 懷孕了,四個多月?!?/p>
藺曉蕓能感覺到她打出去了一顆核彈,過了好幾秒才有蘑菇云升天,她就像按下按鈕的那個罪人,低著頭,不敢看李麗和老陳。
光頭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張開手臂擋住了李麗沖過來的人體炸彈,他抓住李麗的胳膊說:“We can talk(我們談?wù)劊?”
老陳散了架似的跌坐在沙發(fā)里。藺曉蕓家的沙發(fā)很多年了,是前任房主留下的那種很寬大很笨重的款式,他們一開始是沒錢買新沙發(fā),后來想著兒子還小,破沙發(fā)隨便造不心疼,錢永遠不夠用,老沙發(fā)也特別堅挺,無論怎么蹦跳,灑了多少果汁醬汁,多少人坐啊躺啊的,不破也不爛,就是不給他們狠狠心扔掉的借口。
Johnson 和 Angela 并排坐在一個單人沙發(fā)里,倆人都不胖,并不覺得擠。李麗看不慣,她想說什么,嗓子里發(fā)不出聲音。另一只單人沙發(fā)老陳坐著的,三人沙發(fā)正好坐了其余的三個人。
“先跟我們回家,再約醫(yī)生做個手術(shù),寒假過完回去上學。這件事就當沒發(fā)生過?!?/p>
沒有人說話。藺曉蕓是贊同這個處理意見的,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藺曉蕓歪頭看了看光頭,老頭兒知道老婆在看他的態(tài)度,他也不理會,直視前方的壁爐,緊緊抿著嘴角。藺曉蕓怕光頭沒聽懂,她想翻譯個大概,但她很心虛,不敢先出聲。
Angela 低著頭, 摳著手指, 說:“ 現(xiàn)在做是違法的,我們查了?!?/p>
“那你們……”李麗的聲音突然尖利了起來,說了三個字說不下去了,把后半句生生吞了回去。
“你自愿的就合法?!崩详惓雎暳恕K穆曇糗浘d綿的。
“我不同意。我不做手術(shù),你們要是強迫我,我就報警?!?/p>
李麗無助地看向 Johnson,闖禍的大男孩兒不敢抬頭,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幾個人的目光比壁爐里的火都要熱,幾乎要把他灼傷了。他偷偷看向 Angela,兩人對視了幾秒,Johnson 先逃了,他把頭扭向墻壁的方向。
“你們要是不幫我?guī)Ш⒆?,我就退學自己帶。我打算住這里。要是不讓我住,我去婦女兒童庇護所?!?/p>
光頭看向藺曉蕓,等著她翻譯,藺曉蕓小聲講了下意思,他的表情豐富地變換了幾下,嘆了口氣。西人不是傳說中的孩子成年后就趕出門自生自滅,除非家里窮到吃飯都是問題,一般的父母都會幫助孩子度過求學期,如果有余力也會幫助小夫妻倆養(yǎng)育孩子。光頭中年得子,只有一個兒子,他很愛兒子。他沒想到 Angela 是這樣的女孩兒,他和藺曉蕓一樣,以為這件事最差的結(jié)果是做手術(shù)墮胎。
房間里一丁點兒聲音都沒有,六個人的呼吸都謹慎了起來,生怕搞出什么動靜似的。李麗捂住臉,過了一會兒,低低的嗚咽聲從她的肚子里、腦袋后甚至肩頭發(fā)出來,然后是旁若無人的哭泣、嗚咽、抽泣。
王婷婷,2012 年移居加拿大溫哥華, 2015 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關(guān)注當代海外華裔生活。作品收錄于多種海外作品選集、年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