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xué)》2024年第3期|簡媛:隱形人
一九九二年八月九日的中午,藏旎燒了家里所有的書。
是母親肖美麗先發(fā)現(xiàn)的,呼天搶地喊救命。左鄰右舍趕來時,藏旎正站在她家豬欄屋的平頂上燒起熊熊火焰,火光照得她渾身通紅,藏旎臉上的汗洇濕了胸口。她瘋了般往火里丟書。有人沖上去搶她手里的書,藏旎丟下一句話:誰也不要動。沒有人聽她的。肖美麗也是狠角色,她往身上倒了一瓢菜油,說你不上學(xué),把我也燒了。
書是搶不回來了,學(xué)還得繼續(xù)上。這不是威脅換來的。藏旎著實不想上學(xué)了。中考分?jǐn)?shù)線 585,她考了 584 分。想不通可以理解,她在學(xué)校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屬于掐尖的那一撥兒。這只是里凹人的判斷。藏旎的理由埋在心里,她只和星星說。
“當(dāng)江山賣土地,也要送崽女讀書”,里凹人在搶救火里的書時都一致喊出這句話,他們下地里干活兒也因著這句話撐腰而干勁十足。在外村人看來,里凹人在送子女讀書方面展示出方圓十里不及的狠勁,肖美麗更是特別,她在女兒身上下的狠工夫,在里凹一帶被人翻來覆去地念,念成了經(jīng)。
有一個住在西城的表姨,寡居三年。她說你可以住進(jìn)她家,去她家附近的高中繼續(xù)上學(xué),直到你考上大學(xué)。肖美麗說時一臉喜色。
燒書事件過去還不到一個禮拜。去城里也沒誘惑力。藏旎不想讀書了,燒書是決心的儀式,她的驕傲不允許她反悔??伤裁匆矝]有說,站在家門口看那個掛在樹上被風(fēng)吹得瑟瑟作響的塑料袋,心里空落落的。
肖美麗是個有狠勁的人。她總是能如愿。里凹人私下里這樣議論。
去車站接藏旎的是表姨的兒子水生,一個比她大了近十歲的男人。他給藏旎買了一根五角錢的香腸,里面發(fā)紅的肉讓藏旎害怕。說到城里的生活時,水生一臉得意,他父親曾是這個城市某單位的頭兒。他告訴藏旎,他在一家國企的職業(yè)籃球隊打中鋒,是份不錯的工作,福利好,發(fā)各種票,有干洗房的洗衣票,有食堂的飯票、停車票、公共澡堂的澡票。他說周末可以帶藏旎去看他們打球時,目光在她身上爬動。
他告訴藏旎從家里怎么坐公交車去學(xué)校,為了幫她省錢,他還教會她騎單車,單車也是他借給她的。他還帶她去學(xué)校報到,那兒的女孩兒都瘦得像豆芽,她見過她們的午飯,比她老家一只小貓的食量大不了多少,可她們吃得少的原因和她不同,她是為了省錢,她們是怕長胖。她們都穿著漂亮的長裙,有些還在頭上扎彩帶,各種顏色,起風(fēng)的時候,裙子和彩帶一起飄起來,看上去很美。她們問藏旎,在老家學(xué)過英語嗎?住的房子是什么樣子的?知不知道什么是明星?她搖了搖頭,說自己打小生活在偏僻的山村,教她語文的老師會將“咖啡”讀成“加非”。明星是天上最亮的星星嗎?她們一個個笑得抱著肚子喊痛,笑過后,直愣愣地看著藏旎,眼神與嘴角露出鄙夷。
藏旎回去告訴水生這些時,他說她們是無知與自負(fù)的結(jié)合。他還說在這里,你一定要昂頭挺胸走路。藏旎照他說的做時,他的目光又在她身上爬動。
表姨安排藏旎住進(jìn)他們家的小偏房,這房子以前是他們住的,后來建了現(xiàn)在的新房,老房也就空在那了。老房又矮又窄,又黑又潮,比藏旎家的房子還要差。表哥在那潮濕的墻上釘了布簾,還在窗戶上掛了有櫻桃碎花的布簾。他說他們家人不會輕易進(jìn)這房子,交代藏旎白天不要拉開布簾,還說要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這些布簾,就說是她自己釘?shù)摹?/p>
那天夜里下暴雨這件事很重要,否則,很難想象后來究竟會發(fā)生什么。也許沒有這場罕見的暴雨壓根不會有后面的事。藏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什么特別,可有個女人注意到了,她并不忌諱,直接指著藏旎對別人說,才十四五歲,你看那胸部,那屁股,翹得那么高,都是禍害。哄笑聲很大。那個女人說對了,全是禍害。后來的生活像是要為這句話提供證據(jù)。那天,她從學(xué)校下晚自習(xí)回來時,渾身淋透。襯衣貼緊在身上。剛進(jìn)屋,水生就給她送來姜湯,像是專門在等候她。
可美好的情景到此結(jié)束了。水生突然將他磐石般的身子壓在藏旎身上。她拼命想推開他,可他的手如同鐵鉗掐緊了她。她張開嘴想喊表姨,可叫不出來,她趴在那兒,臉色蒼白,胯間火燒般灼痛。水生坐到床上。藏旎知道,這是他們家,這一切都是他的,他自然可以坐。
第二天清晨,藏旎感覺自己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從那條昏黑的巷道里走出來。往前走時,總感覺有風(fēng)在身子里面穿梭。看上去,她還是原先的樣子,可走路的姿勢變了。具體怎么變了,藏旎說不清楚。她不時看身旁的人,留心他們的眼神,總感覺他們都在打量她,甚至能聽到背后有人在對她指指點點。藏旎想告訴所有人昨天夜里在她身上發(fā)生的事,還想去水生的單位揭發(fā)他,或者去公安局說出一切,可她踢起一塊石頭,正好砸在一條橫穿馬路的小狗身上,小狗慘叫一聲,悻悻離去。藏旎看著它,解氣般罵出“落水狗”?!罢f出一切后我就成了落水狗。因此,我絕不能說,誰也不能說?!辈仂浑p手抱在胸前,生怕風(fēng)吹進(jìn)去帶走這個秘密。
迎著風(fēng)走在寬闊的馬路上,她想一直走回老家??伤恢涝趺慈ハ蛐っ利惤忉岆x開表姨家這事兒。至于表姨,藏旎給她留了張紙條,騙她說學(xué)校要求所有外地學(xué)生寄宿。表姨是個獨(dú)立的人,她會趁機(jī)夸藏旎有主見的。
在學(xué)校,藏旎比從前更沉默了。事情發(fā)生的頭幾天,藏旎聽不見老師講課的聲音,耳邊總有個聲音在慫恿她作出決定。
那天中午,學(xué)校舉行大掃除,藏旎主動要求擦玻璃。臨河那面墻上的窗戶沒有裝護(hù)欄,站在窗臺上,望著那條河,河里的水黃黃的,異常渾濁。過了老半天,藏旎才想明白是這幾天一直下雨的原因。藏旎站在那兒,仿佛看見自己浮在水面上,和一只被大水沖下來的死豬沒有兩樣。
小心點兒。一個男生突然拽住藏旎的手。他說他從來不敢站在課桌上擦玻璃,怕自己一失足摔成“河沙”。說出“河沙”兩個字時他笑得格外開心。我再也無法像他一樣笑了。藏旎看著他,這是一個有著漆黑頭發(fā),一笑就露出兩顆虎牙的高個子男生,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看人的眼神如星星般明亮。他給藏旎課桌里塞過紙條,說喜歡時畫了許多紅色的心。他昨天還約藏旎周末去市里逛書店。藏旎突然生出從來沒有過的自卑。她知道,自己再沒有那樣的權(quán)力了。當(dāng)然,也可以假裝一切還是原先的樣子。可這算什么?藏旎甩開男生的手,往下看去,五樓下面是建筑工地。若是這樣去死,不明不白,學(xué)校還會連帶承擔(dān)解釋不清的責(zé)任。藏旎一時想哭,她不想死,她想好好活著。
有時候,藏旎坐在宿舍那張單人床上,想著家鄉(xiāng)的事情:叔伯舅爺們削尖腦袋擠進(jìn)不同行列,努力賺錢,為了讓他們的孩子能上好的學(xué)校有個好的前程而努力;過去的同學(xué)送別時在藏旎的留言冊上寫下“祝你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有一個美好的前程”;肖美麗天天去礦里撿爛銅廢鐵,經(jīng)常有鄰居從門縫里擠出腦袋對她指指點點,說她天天能撿回這么多,一定是手腳不干凈。于是她從鄰居家門前經(jīng)過時,總能招來嘲諷,而肖美麗倔強(qiáng)的個性會讓她把腰背挺得筆直,仿佛這樣也是一種對抗。
這件事過了一個星期,藏旎收到家里的來信,她不想回信。因為沒什么好寫的。后來,她覺得不回信不行了,肖美麗會發(fā)覺不正常,會找上門來,一切都會牽扯出來。她想告訴肖美麗一切都好。可筆尖鈍了似的,怎么也寫不出那個“好”字。于是她說些別的事,說這兒的人并不都住高大寬敞的房子,同學(xué)大都是普通的家庭,有些還住在長年看不見陽光的筒子樓里。她還說,去過一個住煤礦宿舍的女同學(xué)的家,發(fā)現(xiàn)她家里四處油漬斑斑,碗槽里鍋碗瓢盆堆積如山,蒼蠅四處飛躥。女同學(xué)說她家這樣做是為了節(jié)約水。她寫班上有個男同學(xué)平時穿著樸素,一向沉默寡言,可他那次主動為身患重病的同學(xué)捐了五百元,他一下成了大家心中的英雄。她還寫她們班上有個女同學(xué),每天穿不同的衣服來上課,扎在頭上的發(fā)帶也經(jīng)常是不同顏色的,可她性格古怪,說話尖酸刻薄。藏旎并沒有寫自己每天吃什么,住在哪里,更沒有寫她周末去深巷里的廉價小飯館洗碗賺生活費(fèi)。
并非只想給父母寫,還想寫給舊日的同學(xué)、兒時的伙伴。但藏旎覺得自己和他們已是不同世界的人了,所以她什么也沒有寫。
吃飯的時候,沒有同學(xué)知道藏旎在哪里。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個隱形人,或者說像個異類穿梭在水泥鋼筋造就的高墻里。她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有一次,她慌里慌張往食堂跑時,撞在了學(xué)校操場的籃球柱上,右眼很快就出現(xiàn)一片瘀青。那個說喜歡她的男同學(xué)問她,是不是夜里復(fù)習(xí)功課睡太晚了?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沖他詭異地笑笑。
她努力掩藏好一切,沒有人覺出異常。可有些事已經(jīng)無法再掩藏了。說好了在表姨家吃早餐和晚餐,在學(xué)校吃中餐。如今她已經(jīng)買不起食堂任何一樣菜了。
不得不這樣了。藏旎偷偷走向?qū)W校的實驗樓。那里有水龍頭,她擰開水龍頭,用自來水?dāng)囅∶罪垺S行┟罪埍凰疀_出了飯盆,她蹲下時,看見米飯上爬滿了螞蟻。它們爬上爬下,像她一樣奔赴生計。
那個家住煤礦宿舍的女同學(xué)來尋藏旎。她終于來初潮了。藏旎正擰開水龍頭,女同學(xué)看著她,看著她手里的碗。她什么也沒問,掉頭就跑。仿佛她撞進(jìn)了某處禁地。
藏旎對好友隱瞞的不只是這些。從表姨家跑出來那天起,一到天黑,就有東西爬上藏旎的脖頸,緊緊地纏繞,直至她窒息。
學(xué)校放寒假那天,水生突然來學(xué)校找藏旎。我媽住院了,中風(fēng)。水生說出這句話時,藏旎,還有她身邊的同學(xué),都在瞧著水生,而他也的確值得一瞧,他說話的聲調(diào)和臉上的表情都讓人感覺出無拘無束的輕松。
藏旎猶豫了兩天才去醫(yī)院探望表姨。老遠(yuǎn)就聽見水生罵人的聲音和“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的聲音,仿佛有人將他重重地推了出來。正是黃昏,走廊里光線比較暗沉,她走進(jìn)一旁的開水房,等待水生離去。她不想在此刻看見他,這個世界上她唯一不想看見的人就是他,而她又不得不和與他有關(guān)的人打交道。她總感覺有一群人在等著看她怎樣大發(fā)雷霆,怎么抄起一件危險的家伙,把他連靈魂帶軀殼從她身邊驅(qū)除。
表姨躺在病床上,一些連著橡皮管和瓶子的支架豎在她周圍。起先她沒有意識到進(jìn)來的人是藏旎。護(hù)士并不經(jīng)常守在她身旁,她們會不時來觀察一次,換換藥水。護(hù)士問藏旎是表姨的什么人。表姨和藏旎都沒有說話。
你受罪了,表姨對不起你。說這句話時,表姨哽咽了。藏旎猜想表姨一定知道什么了。她從枕頭內(nèi)芯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取出八張一百元的票子放在藏旎手里。藏旎說不要時一臉冷漠。收下吧。表姨一臉乞求。
離開表姨,藏旎把錢丟進(jìn)了垃圾桶。可沒走幾步,她又返回去趕緊撿拾起來。
想著妹妹們一定在等待姐姐給她們帶禮物,藏旎去了建筑工地。起初,工頭堅持說他從不雇用未成年的女孩兒。我可以和大人一樣干活兒,甘愿只拿一半的工資。藏旎這樣說時,工頭同意她試工一天。
踩著竹跳板往高樓上爬時,藏旎將脖子往在建的樓房上引了引。藏旎才十六歲,她的胸和臀就豐碩得令人垂涎。藏旎往上爬樓,喘息讓她的前胸更為突起,總有干活兒的男人在她身邊吹出俏皮的口哨,一陣緊接一陣。表哥那天在車站初見藏旎時,也這樣吹著口哨。想到這些,藏旎心里除了生出恨還有一種復(fù)雜的難以描述的情緒。
往高樓上爬,踩著不足一米寬的竹跳板,這一天,藏旎撐下來了。傍晚回到學(xué)校,大門緊鎖,傳達(dá)室守門的大爺也不見了。藏旎一時沒了去向。她去百貨商場,一切都是徒勞,根本買不起這里的任何東西。她又去自由交易市場,有買得起的東西,兩雙棉鞋送給父母,妹妹們愛運(yùn)動,買跑鞋比較好。藏旎在心里盤算,這些東西需要她在工地上多干幾天活兒?
藏旎回工地,央求工頭讓她在工棚里搭個鋪。工頭是個會劃算的人,他看藏旎干活兒勤快,言語不多,就讓她留下了。
那天,工地上來了一個男孩子,穿著雪白的鞋子,黑色的風(fēng)衣。他問藏旎,你從哪里來?滇西南,一個叫里凹的山村。藏旎以為接下來他會問,你多大了,為什么來工地干活兒?他卻說你長得這么好看,不像從深山里走出來的姑娘。他還主動告訴藏旎,他是大二的學(xué)生,工頭是他父親。他問了藏旎的名字,然后說“藏旎”是個很有意思的名字。所幸他沒有問這名字是什么意思。旎在苗語中是白銀的意思。藏旎很討厭別人說“這是父親的財富”的意思嗎?那么,你父親真的希望你嫁給有錢的男人嗎?
他告訴藏旎,他去過滇西南多次,很喜歡那邊的服飾與音樂,布依族音樂“八音坐唱”有“聲音活化石”之稱;彝族舞蹈“阿妹戚托”質(zhì)樸、純真、自然,被稱為“東方踢踏舞”。他還研讀過滇西南許多地方的歷史,了解那兒錯綜復(fù)雜的情況。藏旎端著飯盆要走開,臉上表現(xiàn)出一種鄙夷的神態(tài)。因為城里人無論是否喜歡藏旎的家鄉(xiāng),都是一回事,都有一種自以為放下架子的派頭??刹仂豢闯鰜砹耍麤]有表哥臉上那種神態(tài)——那是一種自認(rèn)為比對方優(yōu)越時流露出的表情。
第二天,他又主動找藏旎聊天,除了聊滇西南的自然風(fēng)光,還聊放蠱這種古老神秘的巫術(shù)。第三天,他問藏旎哪天回家,還說他想去里凹看看,看看那兒的人們真實的生活狀況。他一直聊個沒完,藏旎不得不告訴他,她累了,往十米高的在建樓層挑了一天的水泥砂漿,她只想休息了。當(dāng)藏旎起身從他身旁經(jīng)過時,他拉住她的手,她用力掙脫他跑了。
第四天,他又來了,看藏旎的眼神里,閃爍著光澤,晨露般晶瑩剔透。這是藏旎來城里以來唯一喜愛的眼神。那晚,那根繩索沒有爬上藏旎的脖頸,身體很輕盈,早早就睡著了。
他告訴藏旎,他并不想上現(xiàn)在這所大學(xué),他喜歡考古,可父母堅持要他學(xué)金融管理。他說他想休學(xué)一年去發(fā)現(xiàn)自己。他想去原始的古村落或是人跡罕至的大山。藏旎問他最終會在哪里發(fā)現(xiàn)自己。他大笑,藏旎一臉平靜。原來有些人就是可以選擇不去上學(xué),有些人就是可以擺布生活??刹仂灰呀?jīng)習(xí)慣于接受生活所給予的,也聽命于生活的擺布。
第五天晚上,他約藏旎去江邊走走。藏旎拒絕了。她借口說自己太累就倉促逃離??伤肱c他在一起的力量與她離去時的腳步做著對抗。接著,第六天下大雨,他沒有出現(xiàn),晚上藏旎站在工棚外,天空很黑,雨也很黑,她的心里也是黑的,總擔(dān)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第一次對著天空祈禱他一路平安。正當(dāng)藏旎準(zhǔn)備走進(jìn)工棚時,他來了,在她背后重重地“嗨”了一聲。她嚇得差點兒就勢滾進(jìn)他的臂彎??伤酥谱×?,卻答應(yīng)明天和他一起去江邊走走。
次日,他給藏旎帶了禮物,是一頂雪樣潔白的絨線帽子和一條同色的圍巾??吹竭@些,藏旎雙手控制不住地發(fā)抖,仿佛這雪樣純白的東西正在揭露藏在她身上的某個真相。藏旎拒絕它們時,聲音變得嘲諷。藏旎說自己不喜歡白色的東西,還說真正的純潔無瑕不是表象的一塵不染。那晚,那根繩索又出現(xiàn)了,雖然沒有纏緊她的脖頸,可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直至天明。
不該答應(yīng)的。他邀請藏旎去夜市。在一家飲料店里,他問藏旎喜歡喝什么。藏旎看見表哥正站在離她一米遠(yuǎn)的地方盯著她。那天的風(fēng)很大,藏旎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以為她冷,拉起她的手握緊。她慌忙推開他,有意離他遠(yuǎn)些。表哥并沒走向藏旎,而是徑直走到他身邊,咬著他的耳朵低聲說話。藏旎聽不清表哥對他說了什么??伤谋砬楦嬖V她,他一定知道了某個真相。他什么也沒對她說,看她的眼神比天空還冷,比天色還要黑沉。藏旎希望他說點兒什么。可他就這樣走了。表哥一臉得意。不要臉。藏旎丟下這三個字去追他,可她跑不動了。藏旎倚著墻邊告訴自己,追上他又能怎么樣?
次日下午,藏旎正踩著竹跳板往樓上挑水泥沙漿,工頭叫住藏旎,不要干了,下來。他的口氣不同于以往。這是你的工錢,他上下打量藏旎說,姑娘,這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應(yīng)該待在哪里? 藏旎不知道表哥對那個男孩兒說了什么,更不知道那個男孩兒又對他父親說了什么??刹仂恢?,他和她完了,甚至她未來的生活也完了。表哥帶給她的傷害在此刻才呈現(xiàn)它原本的最可怕的力量。
不能再留在工地了。藏旎回到學(xué)校,想再住一晚,大門緊鎖,傳達(dá)室守門的大爺也不見了。藏旎一時沒了去處。她蹲在傳達(dá)室門口,風(fēng)很大,穿過街道發(fā)出“霍霍”的聲響。等了好久,大爺還是沒有回來。寒冷讓藏旎變得脆弱,藏旎感覺死亡將至。兩米遠(yuǎn)處就是沙洲,再走幾步就是水深幾十米的江面。藏旎去過沙洲,站在水邊,臉從水里映出,眼睛腫了,臉也腫了,仿佛她一直在哭。江里有男人在冬泳,看著他們赤裸的上身, “啊啊”的聲音織成密布,裹緊了她。此刻,風(fēng)吹動沙洲上的樹林,發(fā)出猛獸般的咆哮,藏旎一時害怕極了。
怎么睡著的?后來又去了哪里?醒來時,藏旎看見自己躺在教室的課桌上。天還沒有大亮,藏旎要走了,離開這里,她睜大眼睛看,想要把這一切都印進(jìn)眼里。
走到汽車站,看見入口的地攤上擺著各種小五金件。藏旎拿起一把小刀,又放下,又拿起。靚妹,買把小刀吧,防流氓。賣小刀的攤主是個油嘴滑舌的年輕男人,他對著身體的某個部位做出一刀兩斷的手勢。
那晚,若是我手里有這把小刀,我會刺向表哥的身體嗎?藏旎回到了那晚,手里的小刀正刺向一個男人。有人倒在血泊里。不是表哥,是那個男孩兒。喂,發(fā)什么傻啊。攤主一臉壞笑,藏旎回過神時發(fā)現(xiàn)自己握著小刀的手心全是汗。
上車后,藏旎坐在露出海綿的中巴車坐墊上,那把小刀被她揣進(jìn)了褲袋。車窗外,房屋在向后倒退,樹木也是,慢慢地,所有的一切都催促她昏沉入夢。
這是最后一站了。售票員推醒藏旎。這是哪兒?這不是我要抵達(dá)的地方。藏旎嚇壞了。開車的師傅好心提醒她,今天再也沒有返程的車了。
沒有選擇。藏旎只能往前走。一條沒有燈火的路,彎進(jìn)一段山坳里,兩旁沒有房子,沒有行人。黃昏時的田野是荒涼的,地上有雪,天上灰灰的好可怕。
終于看到了房子,還能看見從房子里透出來的光。微弱的光,并不發(fā)亮,反而比黑暗更叫人難受,使四周顯得更黑,那是一種垂死的光。天空卻要壓到地面上來了。雪光映襯路邊的山、樹、房子形成陰影,陰影似乎在蠕動。還有狗叫,聲音尖厲刺耳。藏旎提心吊膽,總覺得不知藏在何處的兇惡的鬼怪隨時會出現(xiàn)。她想飛奔向前,可她的脖頸、胸口、雙腿像被繩子捆住了。她只能慢慢地往前走。
她在雪地上行走了整整三個小時。
終于到了熟悉的小鎮(zhèn),那個岔路口右拐,就是她回家的方向。再過去是拐彎。什么也看不見了。她的怕和之前的一樣,甚至愈發(fā)強(qiáng)烈。一個中年男子從她的右手邊走來,急急地往前走。她沒有多想,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走,很想追上他走到他面前攔住他??梢还上喾吹牧α靠刂浦蚝?。
工頭給的錢打了折扣,買完車票口袋就空了。離家里還有幾十里山路,天又完全黑了。有男人的譏笑傳來。表哥和那個男孩兒,他們交叉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想哭。可她追了上去。
叔叔,你去哪兒?她感覺她的聲音和雪一樣冰冷。
我去前面的火車站。小姑娘,你去哪里?男人也在上下打量她。
我去里凹。她的手悄悄伸進(jìn)褲袋。
里凹離這還有幾十里路,你一個姑娘走夜路不怕遇見壞人?去找個旅館住下吧。
壞人,還有比表哥更壞的人嗎?她在心里高聲反駁,說出的卻是細(xì)若幼蚊的聲音:我沒有錢了。她見過乞討者,他們會攔住行人,用響亮討好的聲音糾纏他們。她張了張嘴,想著下一句是否該說出些好聽的活。
來。跟我來。
那一刻她想到了父親??伤氖中娜珴窳?,那把水果刀被她握得似乎要熔化了。
男人讓服務(wù)員領(lǐng)她去房間。她沒有了拒絕的能力,她的身子已經(jīng)凍僵,嘴也僵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了。上樓時,她移動的身子像一根木棍。
小姑娘,快吃點兒東西。男子上樓來時,手里端著一碗熱面。
手從褲袋里掏出來時,手心濕透了。她悄悄在褲子上擦了擦,接過面,把頭埋進(jìn)了碗里。
你在冷市讀書?
她點頭,一只手悄然伸進(jìn)了褲袋。看見自己掛在右胸口的?;諘r,她臉上起了燒。
我得走了,火車快要開了。男子說。 總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她起身時,一只手仍插在褲袋里。她甚至想好了唯一的對策。
怎么才能找到你?說這話時,她滿臉通紅。小刀在她手心里跳躍,身上的邪念在這一刻露出破綻。
你不需要找我。
得還錢給你。她說得很膽怯,似乎對自己能否履行這份承諾存有懷疑。
好好學(xué)習(xí),等你有能力幫助需要你幫助的人時,你就還給我了。男人走近她,拍了拍她的肩。
我不要無緣無故的善意!她拍掉男人的手,聲音幾乎是喊出來的。
你怎么了? 男人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人是不同的人嗎?
從表哥家逃離后,她心里的光就暗了。那個年輕人的出現(xiàn)只是讓她更清楚地看到表哥帶給她的災(zāi)難。她試圖再次握緊那把小刀,可手抽筋般失去了力氣。
你還小,不要懷著怨恨生活!男人說完就走了。
她一下呆住了。我怎么了?回過神來時,她羞愧不已。窗外漆黑一片,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清脆響亮,一束光,朝著黑暗深處發(fā)散,明明是越走越遠(yuǎn),卻感覺那束光穿透黑暗向她涌來。
回到家,她什么也沒有說,唯獨(dú)堅持說,她不回城里上學(xué)了。
肖美麗罵她,好言好語勸她,她不改口。肖美麗氣不過,又用一根長滿細(xì)刺的長藤抽打她。她渾身是血,眼里含淚,仍舊堅持說再也不去表姨家了。
爹看出端倪,擋在她身前沖肖美麗大喊,你想逼死妮子??!
可惜了我挑去的糧食。肖美麗說出這句話就蹲在地上哭,哭了沒幾聲,又干活兒去了。
你之前的班主任來過家里,說你寒假回來后,去趟她家。還說學(xué)費(fèi)的事不用擔(dān)心,她會幫你想辦法。你會去吧?爹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告訴她這些。
她點了點頭,把頭偏向一邊,眼眶里的淚終于流了出來。她想起爹曾經(jīng)教導(dǎo)她,凡事,退一步海闊天空。也想起她問那個男孩兒,最終他會在哪里發(fā)現(xiàn)自己。
她知道,在不同的地方,表哥、那個男孩兒、雪夜遇見的叔叔,他們與她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經(jīng)歷同樣的時間。她在表姨家經(jīng)歷的那件事,一直占據(jù)她的腦袋。她想到雪夜,想到那束光,胸口釋放出一股力量,她的心里也因此開辟出一片新的空間。
兩個妹妹來了,她們一左一右扯著她的衣袖。姐姐,有個外地來的哥哥找你。大妹妹脖子上系著雪白的圍巾,小妹妹頭上戴著一頂雪樣潔白的絨線帽子。
每人兩張,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fèi)。她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四張一百元的票子。你賺到的?兩個妹妹看著她,一臉欣喜,還有羨慕。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來,仿佛這樣可以滋潤那片空間。她又大力吸氣,想到如這般呼吸,或許是她眼前可以做到的事情了。
【簡媛,湖南新邵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十屆高研班學(xué)員。2005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表中短篇小說50余萬字,《家園》《美好的夜晚》等小說被《小說選刊》等刊物選載。出版有長篇小說《空巢婚姻》《棘花》、中短篇小說集《去南方》。曾獲長沙市文藝新人獎、“五個一工程獎”,梁斌小說獎一等獎?,F(xiàn)居長沙?!?/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