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xué)》2024年第3期|娜仁高娃:裙子
冰涼、清爽、干硬、潔凈的空氣,嗬——北方初冬霜降后的空氣,來自雪山之巔的寒冷的、徹骨的、令人渾身戰(zhàn)栗的空氣,讓裹挾著“生命激流”的空氣滑過腫脹發(fā)麻的舌頭,使舌頭瞬間蘇醒過來,使酸疼的喉嚨打個激靈,使疲倦的胃恢復(fù)體力,猛烈蠕動,在胸腔里掀起一股空前的震蕩,驅(qū)逐占領(lǐng)她整夜的惡心、暈眩、憋悶。然而,無論她如何張大嘴,傾盡所有力量,貪婪地,吞云吐霧似的大口大口地吸氣,胸腔里依舊是油膩膩的,腦殼里隱隱發(fā)痛。她所渴求的“來自雪山之巔”的空氣只不過是她那毫無行動能力的遐想??諝庠缫炎冑|(zhì),變得油膩且渾濁,甚至有了重量,化作一層保鮮膜似的東西,緊緊地裹著她,堵塞了每一個毛孔,血液正慢慢地凝固,骨頭也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五臟六腑變成暗紫色,近乎糜爛,一股污濁的液體從她口腔里溢出。
噢——她干嘔著睜開眼。她不確定剛才的一切是一場夢,還是她醒來的瞬間所感覺到的。她仰躺著,虛弱地睜開眼,瞟一眼青灰色的吊燈,又匆匆閉上眼??膳碌难炇顾杏X吊燈會突然搖晃著墜落下來,重重地砸在她臉上。然而,極度的口渴又催促她立刻用一杯冰涼的水,嗬,不,最好是冰塊,驅(qū)逐她胸腔里的焦灼感。她揉了揉額頭,小心翼翼地睜眼,向床頭柜看了看,可那里沒有水杯??谇焕餄瓭模僖吼こ矶晾?,嗬!她猛地坐起,蹙眉,低頭,胡亂地抓頭皮。
再也不了,一滴都不沾,我發(fā)誓,該死的酒,就算天王老子盛邀,都不行!
她憤憤地發(fā)牢騷,吐熱氣,可難忍的眩暈感一陣賽一陣。她只好再次躺下,惱怒地蹬腿踢去棉毯。而就在那瞬間,一股陌生的絲滑感傳遍她整個軀體。她立刻覺察出自己赤身裸體。
呃!她不由得猛地坐起,向周邊看去。內(nèi)衣內(nèi)褲都在,被她揉成一團(tuán)放在床頭柜上, V 領(lǐng)淡粉色貼身毛衣扔在地板上,連體長筒襪被丟在床正對面的衣櫥下,黑黑的、長長的襪身像是褪掉的蛇皮。黑色超短裙呢?掀去床被、枕頭枕巾,沒有啊。伸胳膊,拉出床頭柜抽屜,也沒有。探過半截身子,面頰幾乎貼著地板看向衣櫥一側(cè)的椅子下,那里空空的。拽過窗簾,明晃晃的陽光刺得又惹來一陣眩暈,可窗臺上啥也沒有。最后,她還掀去床腳的地毯。
“你醒了啊,頭很痛吧?來,喝杯蜂蜜水吧?!?/p>
丈夫進(jìn)來,端著水杯,一步一步地蹭過來,然后將滿滿的一杯水舉到她胸前。蜂蜜還沒有完全融化掉,像團(tuán)鼻涕似的漂浮在水里。呃,油膩的烤串,丈夫因抽煙熏黃的指關(guān)節(jié),還有某種野獸般蒼老而呆癡的眼珠——她痛恨這種突然占滿腦子的聯(lián)想,她捂住嘴,強(qiáng)忍著嘔吐。
“來,喝一口,喝下去就會好一點兒?!彼粤Φ?fù)u搖頭,閉起眼,拽過棉毯遮在身上。
“看你,眼睛都腫了。” “開開窗戶吧。” “咦,好燙啊,不會是發(fā)燒了吧?!?黏糊糊的,也不知為何,她感覺丈夫的掌心像只野蛤蟆用無比肥胖的腹部貼著她的額頭。
“快啊,讓風(fēng)吹進(jìn)來?!?/p>
她說著,一手抓緊被褥,一手推開丈夫的手。她的語調(diào)低沉,但絲毫沒有因為身體極度不舒服而導(dǎo)致的虛弱,反而是夾雜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命令味道。她用力揉胸脯,像支船槳用力攪動著水好讓船離岸。
“哎,看把你難受的,再躺一會兒吧?!爆F(xiàn)在,她仰面躺著。窗簾緩緩地隨風(fēng)搖擺,然而,她所期望的涼爽的風(fēng)卻遲遲沒能洪水般撲進(jìn)來。它們只是慵懶地,遲緩地,甚至有些曖昧地掀開窗簾。它們還帶來嘈雜的車流聲,而這嘈雜聲又與廚房那邊傳來的豆?jié){機(jī)近乎疲倦的旋轉(zhuǎn)聲,冰箱冷藏低沉的轟鳴,防盜門鑰匙孔傳來冗長的嗚咽,以及馬桶沖水時類似某種巨獸吞咽獵物時的聲響,相互交融,渾然一體,造出天然的、粗陋的“交響曲”,這使她腦殼里的嗡嗡響越發(fā)清晰。她痛苦地用棉毯蒙住頭,卻又煩躁地掀去。
哦,裙子!
直到午后,她已經(jīng)把屋內(nèi)能翻騰的角落都翻了個遍。她披散著頭發(fā),穿著一身夏天才會穿的裙式睡衣,一言不發(fā)、執(zhí)著而帶著一種令人詫異的憎恨尋找那條裙子。是的,她帶著一種憎恨的情緒,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部丟到地板上。不過這一切都是她丈夫出門后發(fā)生的事。后來,她疲倦地斜躺在沙發(fā)上,一遍遍地回想前一夜的事。可是,無論她怎么努力,怎么按捺著焦躁的心緒,平靜地勾勒前一夜,可腦子里始終空空蕩蕩的,不但想不起整個過程,就連一個微不足道的細(xì)節(jié)都想不起,仿佛僅僅過去十多個小時,前一夜的一切變得無比遙遠(yuǎn),像是發(fā)生在半個世紀(jì)前的模糊記憶。
翻開手機(jī)看,通話記錄里顯示晚上九點半,她給丈夫打過電話,通話時間是五十六秒。她想,她大概是跟丈夫說她們要去唱歌了。而且打電話時她一定非常激動,沖著電話喊:就我們四個,米子、曲子和曲子的男朋友,我們要去唱歌了。她確定,當(dāng)時的她特別興奮,因為已有一年多沒和閨蜜們聚了。十一點一刻,一個未接電話,是丈夫打來的。她沒有任何印象。十一點半,也是丈夫的未接電話。凌晨一刻,三個未接電話,都是米子的。猜出是問她有沒有到家,很顯然,這時候她是一個人。她舒口氣,丟開手機(jī),慵懶地半躺在沙發(fā)上,眼睛死死地盯著吊頂。相比早晨,渾身雖然不舒服,但嘔吐感和折磨人的眩暈感消失了。
謝天謝地,她喃喃自語——她真的沒有給那個遠(yuǎn)在千里之外、與她青梅竹馬的男人打電話。謝天謝地,在她喪失所有理智后,竟然沒有被潛意識中的欲念——是的,這是一種可怕的、無法磨滅的、無法抗拒與逃避的、在她心靈深處扎根多年的欲念——所挾持著,她沒有向欲念投降,去尋找欲念本身呼應(yīng)的對象。
她打敗了它,終于打敗了它,讓它變成一座死火山。她坐在那里,凄然一笑,仿佛是一個剛參加完親人葬禮躲在某個角落黯然傷神的人。
二十五年前,她十九歲,在小鎮(zhèn)中學(xué)讀高中。一個周末的黃昏,兩人在湖邊隱蔽的角落接了吻。那是他們的初吻,也是她至今最短暫的一次接吻,感覺嘴唇剛剛觸到什么,類似一股滾燙的氣流后便結(jié)束了。然而,就在那奇妙的“滾燙”過去后,她感覺整個人在那幽暗的角落里變成一輪透明的、圓鼓鼓的月亮,輕輕戳一下,便會溢出濃稠的液體。高中畢業(yè)后,他去了省城的大學(xué),她則在距家鄉(xiāng)不遠(yuǎn)的小城讀??啤ER走他送她一條花色圍巾。那次他們也相擁親吻了。??飘厴I(yè)后,她在小鎮(zhèn)當(dāng)了一名郵遞員。起初,她以為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會回到小鎮(zhèn),可他卻選擇了到成都去,他考上了那里的一個用他的話來講“富有大好前景的”企業(yè)。他要她跟他走,但她沒有。等到春節(jié)他回來看她,她卻躲著沒見。她給他的最后一封信是在一個大風(fēng)天寄過去的。信中她說,她得留下來照顧母親和弟弟,她弟弟是個患有麻痹癥的少年。那次她躲在被窩里號啕痛哭。而那天的風(fēng)卻在窗外吼,很是狂歡的樣子??蘩哿耍叩酵饷?,看見一大群烏鴉鋪天蓋地,像個巨型逗號似的飛過屋頂,一會兒又像是被磁鐵吸著似的向著同一個方向飛去。再后來,也就是十年前,她和他在小鎮(zhèn)某個賓館過了一夜。那時她的女兒已經(jīng)七歲了。自那之后,她拉黑了他的電話號碼。可是,在一次元旦聯(lián)歡晚宴上她喝了幾杯酒后,竟然撥出了他的電話。而在撥通的瞬間,她又掛掉了。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還清楚地記著他的電話號碼。也是那次之后,她不敢再喝酒。
酒液是來自地獄的使者,用它無影的手攥著她的魂靈,露出馴服者的得意面孔。那么,她的反擊呢,那便是以一種無比虔誠的信念來克制自己。歸根結(jié)底,她不喜歡背叛,或者說她不忍心背叛她那無論任何時候都不會沖她發(fā)脾氣、露出陰沉神色的丈夫。
他好像在遇到她之前已經(jīng)發(fā)完了他今生所有的壞脾氣,或者說,他在遇到她之前已經(jīng)是一個深諳“夫妻相處之道”的人。他總是說:哦,沒什么大不了的,都會過去的。沒什么大不了的,的確是,只不過是丟了一條裙子,一條價格中等、款式也普通的裙子。就算丟到大街上,也沒有人會當(dāng)個稀罕物撿起來,反而會任由風(fēng)卷飛,隨意地吹進(jìn)某條窄長的、很少見到陽光的胡同內(nèi)??墒?,哪有風(fēng)啊,天氣晴朗,萬里無云。然而,最最關(guān)鍵的是,此時此刻裙子到底在哪里?這才是“問題的核心”。
她步出家門,走到樓道,從五樓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慢慢走下去,翻看了鄰居家的鞋柜、水暖管道箱、一樓過道口的垃圾桶。她腳步放輕,沒有任何響動,簡直是化作了一個幽靈。她還到小區(qū)小花園走了一圈,仔細(xì)地查看了花園的每一個角落。但是,她不敢去門房查看監(jiān)控,那得多難為情。門房的那個戴著鴨舌帽的中年男人,可不是好惹的家伙,他有雙光芒四射的“精準(zhǔn)的捕捉器”般的眼睛,每次見有人進(jìn)出,他都會站在門房玻璃窗后,向?qū)Ψ酵度ゾ瓒赜谐芍竦难凵瘛?/p>
臨近傍晚,她來到街上。她決定沿街找一遍。她用口罩、圍巾、手套以及墨鏡將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那樣子看上去像是一個坐月子的產(chǎn)婦因某種刺激而變得神經(jīng)質(zhì)。她含胸弓背,步履匆匆,時不時還會半蹲著,扒開路旁修剪過的綠化帶,仔細(xì)查看。那些造型笨拙散發(fā)著臭味的垃圾桶她也一個也沒有漏掉。有幾次,她站在路旁的樹下,仰起下巴,歪著腦袋望向樹冠。樹上的葉子還沒有完全落盡,稀稀疏疏的樹葉,不像夏季那樣近乎雍容地葉尖向下,而是怪異地抽縮身子,干癟地橫于半空。有一回,她從花池低矮的鐵柵欄旁用食指勾起一塊黑色的布片,然后便近乎呆癡地兀立在那里,好一會兒都沒動彈一下。
等到路燈都亮了,她才回了家。 “好點兒了嗎?”
“嗯。”
“風(fēng)里走走就是挺好,來,把這碗菜湯喝了,出出汗?!?/p>
“嗯。”
“要不我給你拔拔罐吧。”她丈夫說。
“不用,我好多了?!?/p>
臨睡前,她給米子和曲子發(fā)語音問自己前一夜怎么回來的,兩人都說是她非要自己一個人打車走,她倆也沒辦法,只好懇求出租車司機(jī)一定要安全送到小區(qū),還拍了出租車的車牌。她沒問裙子的事,也沒讓她倆給她發(fā)照片。聽口氣,她倆好像根本沒覺察出她這邊有什么不對勁。這么一推測,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那便是在出租車上什么都沒發(fā)生,上出租車的時候她一定穿著裙子。
然后呢?
然后啊,米色長款風(fēng)衣衣擺上布著好多塊污漬,那是她的嘔吐物,好惡心,呃,不管它了,它已經(jīng)被她清洗掛在陽臺上,松松垮垮的,像個無首怪物。高跟鞋也在,小挎包也在,包里的鑰匙、口紅、紙巾、購物卡、口香糖、卡包、揪眉鑷子,都在。除了裙子,什么都在。她舒口氣,翻轉(zhuǎn)著身子,側(cè)躺,眼巴巴地盯著窗戶。沒有開燈,也沒有拉簾??蛷d那邊傳來隱約的嘈雜聲,那是丈夫在看籃球比賽。一切都很正常,不是嗎?什么都沒發(fā)生。
一切完好如初,風(fēng)平浪也靜。
大約過了三個禮拜,天氣越來越像冬季,街上行人中看不見穿半袖的小伙子,看不見裸著踝骨的女孩子,小孩子臉上出現(xiàn)了受凍后的紅潤。她已放棄了尋找裙子的念頭。雖然每次下班回家途中,條件反射似的帶著期待的眼神瞥一眼小區(qū)某個角落,或者一個人在家時翻一翻沙發(fā)墊什么的,但是漸漸地還是恢復(fù)了內(nèi)心的平靜。偶爾還覺得自己過于神經(jīng)質(zhì)。又過了幾日,有天早晨,她走到外面,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被白茫茫的雪和霧籠罩著,新鮮而凜冽的寒氣撲面而來,激得她不由輕嘆一聲:唷,下雪了。她決定徒步去單位。過了兩個十字路口,在經(jīng)過那家酒吧時,她抬頭看了看酒吧。起初她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一眼,繼續(xù)走,突然,她猛地駐足,像是聽到某種奇怪的聲音從酒吧那邊傳入她耳朵似的立在那里。
一個圓圓的、黑黑的、吊在半空中的“眼珠”,一個安在酒吧牌子一側(cè)的、無死角的探頭——她直直地盯著它,它也直直地、冷冷地盯著她。它這純屬毫無掩飾的對峙,就連密集的雪花都沒能遮覆它。
一張干癟的嘴,嘴角抽動著,露出無聲的笑。一張叼著煙的嘴,輕松地撇了撇,露出熏黑的牙齒,笑得很詭異。一張涂了口紅的嘴,翕然一開,發(fā)出咯咯的笑。一張嚼著泡泡糖的嘴,陡地停住嚼動,倏爾撲哧一笑——他們躲在屏幕后面,看著屏幕上的黑裙子,不,是她,看著她,發(fā)出他們各自的笑聲。
她疾步走著,雙臂緊緊摟著前胸,腦子里亂亂的,她不知道那些“笑著的嘴”怎么突然涌進(jìn)她的腦子里。一切都橫空插進(jìn)她的腦子里。在那些重疊而轉(zhuǎn)瞬即逝的畫面中看到她還看到粉色花裙——那是一年前在網(wǎng)絡(luò)里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步行街粉色花裙”事件。
一切又回來了,一定有人看見她究竟在哪里脫去了黑裙。
是的,一個知曉她所有秘密的人一定存在。而且,在不久后的某一天,這個人會把圖片或者視頻發(fā)到網(wǎng)絡(luò)上,或者給她寄過來一個裝著她所有秘密的包裹。甚至,某一天,這個人突然從街角,或者超市門口,用一根指頭勾著她的裙子,說:“喂,這是你的吧?!?/p>
這種聯(lián)想使她感到窒息,心怦怦跳個不停。雪絲落在她臉上,發(fā)出輕微的“刺刺”聲,仿佛是因撞擊而導(dǎo)致的骨骼斷裂。等到下班,她沒有立刻離開單位,而是磨蹭到天黑,然后換了路線往回走。天氣不是特別糟糕,也沒有風(fēng),但雪還沒有完全融化,馬路上盡是斑駁的足印。有井蓋的地方呈黑黑的、濕漉漉的一個圓圈。她不看路旁的商店、賓館或者飯店,她知道每一扇門門首都吊著一個“黑眼珠”。她一路低頭,跨過一個又一個井蓋,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路旁的井蓋原來如此多。有的井蓋上小小的眼里還冒著熱氣。污濁的熱氣,令人眩暈的、骯臟的氣浪,她感覺身上油膩膩的,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醉酒的早晨。
接下來的幾天,她深居簡出,除了單位哪兒都不去,等到周末,她丈夫要她一起去參加親戚的婚禮,她硬是找了借口沒有去。她變得神色郁悒,面色蒼白,食欲大減,一有空便躺在床上,并一根一根地拔去種植的假睫毛。
“最近怎么了,身體是不是出了啥毛病,要不咱去醫(yī)院查一查?”
“不,我沒事?!?/p>
“ 是不是想閨女了, 要不咱去看看閨女?”
“不,我只是有點兒累。”
“薩瑪干(蒙古語,指老伴兒),我把摩托車賣掉了,明年我想買輛動力大的越野車,你知道的,人們越來越喜歡刺激的玩法。”
丈夫滔滔不絕地說著,仿佛兩人因分開好長一段時間而積攢了太多想要說的話。她安靜地聽著,頭枕在沙發(fā)墊上,一只手放在丈夫的腿上。她的雙目盯著丈夫長年被沙漠風(fēng)吹得干燥而呈茶色的面頰,以及些許下垂的腮幫。她沒見過他青少年時期的樣子,他們相遇時他已經(jīng)三十六歲了,但他有一對肌肉發(fā)達(dá)的手臂,濃黑的眉毛,還有一雙深邃且透露著無比堅強(qiáng)光芒的眼睛。不過,起初這些都沒怎么吸引她,如果他沒有一個好脾氣,臉上總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溫和的笑,給人一種青春永葆的感覺,她是不會嫁給他的。一個能時刻主宰自己情緒的人,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在她眼里,丈夫就是這么一個了不起的人,雖然他只是個在沙漠腹地景區(qū)給人當(dāng)向?qū)У鸟劮颉?/p>
元旦前幾日,她大病了一場,白天昏睡,夜里出虛汗,需要有人不斷在身邊陪護(hù)著。等到臘月中旬,她才拖著虛弱的身子在屋里走動。
“不會的,兒子,我可是它的主人,如果它敢挑釁,它知道我的鞭子會狠狠地?fù)粼谒~頭上的?!?/p>
“可我還是不敢靠近駝王,即便您在跟前,我還是很怕,它把牙咬得嘎嘎響,怪瘆人的?!?/p>
她站在窗前, 望著小鎮(zhèn)南郊很遠(yuǎn)的位置,那里好幾根細(xì)長的煙囪正吐著喇叭狀的白煙。更遠(yuǎn)便是鉛色的天空,以及冬季裸露的野地。在她身后,靠近客廳拐角處的家庭式酒柜前,她丈夫和一個二十四歲的小伙子面對面坐著,正在談?wù)撝绾握{(diào)教駝王,也就是發(fā)情后變得“醉醺醺”的公駝。小伙子是他與前妻所生的,這幾日從省城回來,準(zhǔn)備待到春節(jié)結(jié)束。他正在準(zhǔn)備考取土木工程師。相比父親,小伙子有張女孩兒似的漂亮臉蛋,說話聲音也是柔和而緩慢的。
“你可不能讓駝王發(fā)現(xiàn)你很怕它,駝王很聰明的,它能聽到你的心跳聲,也能從你的眼神里看到膽怯。”
“爸,真的會那么神奇嗎?”
“當(dāng)然,那可是我一輩子的經(jīng)驗?!?她回過頭,看向丈夫。他坐在高腳木凳上,雙腿卻像是坐在炕沿上似的耷拉著,左手胳膊肘抵住吧臺,嘴里嚼著什么,正在聽兒子的話。他的背有點兒駝了,眼角的皺紋也依稀可見,不過鼻梁還是山峰一樣凸出。她覺得肖像攝影師會特別喜歡如此飽經(jīng)風(fēng)霜而又散發(fā)著某種原始美的側(cè)臉。
“來,兒子,干杯。”
聽他這么講,小伙子舉起杯,抿嘴一笑,同時扭頭看著她,說:“媽,要不您也來一杯吧。”
“來嘛,度數(shù)很低的?!彼龘u搖頭。
“媽,我從視頻里看到少喝點兒紅酒對人體是有益的?!?/p>
“呃,什么視頻?”
“就是網(wǎng)絡(luò)視頻啊,說的是紅酒能軟化血管?!?/p>
“好喝,不過太甜了,我是喝不慣,這種甜酒就是給女人準(zhǔn)備的。來吧,你也來一杯吧?!?/p>
“不,我說過,我討厭喝酒?!?/p>
小伙子舉著酒杯有些驚訝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父親,當(dāng)父親的也是滿目疑惑地看著妻子。顯然二人都聽出她嗓音里的顫抖,以及極力掩藏的哭腔。
“媽,您生氣了?”
“哦,你媽還是不要喝了,她身體還沒完全好起來呢。”
“我很好,我只是討厭聞到酒味?!?說完,她雙手?jǐn)n著肩膀,低著頭,近乎逃也似的進(jìn)了臥室。
臘月二十一,她起了個大早。先是打開窗戶看了看天際,判斷出將是一個晴朗的冬日,于是用床單兜著被褥下樓到小區(qū)柵欄上晾曬被褥。這是她多年的習(xí)慣,在她年少時她的母親便是如此做的。當(dāng)時他們一家還在人煙稀少的沙窩地。每到臘月二十一這天,她母親把家里的毛氈、炕毯、被褥,以及所有人的冬服拿到外面晾曬。那是何等的情景啊,墻頭、柴垛、牛車、晾衣繩,就連牛圈柵欄上都披上五顏六色的衣物。她母親還會帶著一種欣慰的口吻說:掃塵,掃塵,掃去舊塵。等到晚上,她父親開始拆舊燈,那是用四塊玻璃和紅色紙包邊的煤油燈,每年從臘月二十三至正月初七,這盞燈都會被吊在檐下。她母親坐在爐前,用一截短棍攪拌鋁盆里的面糊糊,那是用來粘燈的。沒人說話,面糊糊“吱吱”地冒泡,母親打個呵欠,父親向妻子瞥一眼,又繼續(xù)低頭捯飭手中的活兒。她和弟弟躺在炕上,炕毯散發(fā)出淡淡的太陽的味道。
濃烈的太陽的味道,火熱生活的味道。這句話從她心底涌出,像只從旋渦中撲騰飛躍著的魚兒,從她四十年的生活中騰空一躍——多么完美的一躍,簡直就是熬過北方干燥、清冷的夜晚后綻開的馬蘭,看啊,一簇簇紫色火焰,在春末寥落的大地上恣意地燃燒。美麗的季節(jié)依然,不是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那些令她惶恐、窒息、心悸、束手無策的日子結(jié)束了,那無數(shù)個沉重、凝滯、闃寂的失眠之夜,只不過是一場折磨人的夢。
她雙膝跪地,用一條粉色毛巾擦拭著地板。她的丈夫則用改錐在擰酒柜脫落的螺絲。多么熟悉的景象,她儼然是當(dāng)年那個在爐火邊打呵欠的女人,他則是小心翼翼拆開油燈燈罩的男人。世世代代,生活并沒有改頭換面。什么午夜的狂歡,酒液的辛辣,惱人的眩暈,什么“黑眼珠”,統(tǒng)統(tǒng)都見鬼去吧。
她撩起汗津津的發(fā)梢,開始擦拭臥室的窗戶。一會兒,她走到酒柜前搬高腳凳,她丈夫說,我來吧,她說,不用,我抱得動。她把高腳凳放在衣柜前,一手拿著濕毛巾,一手扶住衣柜。她知道衣柜上布著一層灰塵,每年的這個時候,她都會認(rèn)真地擦拭那個家里除了她別人永遠(yuǎn)都不會留意的死角。
呃,一團(tuán)黑乎乎的什么,像只死去多日的黑貓蜷縮在那里。她用手指頭輕輕地捏起,舉高,仰起臉看著——塵粒霧氣似的浮蕩。
她沒有驚呼,也沒有喜極而泣,而是靜靜地看著。
“什么呀?”
“我的裙子?!?/p>
丈夫突然撲哧笑起來。 “你知道?”
他還在笑。她回頭,俯視著丈夫。 “你不會是剛剛才發(fā)現(xiàn)吧?”
她點點頭。
“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你早就知道裙子在這上面?”
“是啊。”
“為什么不跟我講?”
“什么?”
“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的裙子在這上面?”
除了扭頭看丈夫,她沒有做別的動作,一條胳膊依舊停在半空里。
“我以為你知道呢,是你自己一腳踢上去的啊,你醉酒回來后一句話不說,進(jìn)了臥室,坐在這里(他指了指床沿),褪下裙子,勾在腳尖上,然后就踢上去了。”
她放下胳膊,慢慢地蹲身,準(zhǔn)備下來,可身子變得僵硬而遲鈍,她不得不倚著衣柜站穩(wěn)。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不說話。
“來,把手給我,是不是頭暈?”
“對不起!”她的淚下來了。
她丈夫愣了片刻,往前一步,手扶著她的腿,說:“來,薩瑪干,把手給我。”
她抬起雙臂,滿眼淚地看著丈夫。 “嗨,你聽說過吧,在沙漠腹地,外出的男人們回到家時會唱歌,會從十里地之外開始把歌聲傳給家人。他們絕不會趁夜偷偷摸摸地回來,蹲在窗下聽。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菢?,是不是?你知道的?!?/p>
她搖頭。 “我的意思是,生活沒那么糟糕,我們
活一回,就得把好多溫暖的、純潔的瞬間記住,忘掉其他的。我們活著,就像現(xiàn)在,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p>
她聽了,可仍舊固執(zhí)地?fù)u頭。
他看著她笑一笑,舉高一只手,示意她把裙子丟給他。
娜仁高娃,鄂爾多斯杭錦旗人,蒙古族。著有短篇小說《醉陽》《熱戀中的巴岱》,長篇小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