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4年第2期|林宕:生意
于承和汪萍走進大堂,大堂里閃爍著高檔大理石的光澤。于承的右肩和汪萍的左肩一高一低,相距兩只拳頭的樣子。兩人之間沒有親密舉動,判斷不出他們之間的關系??墒?,在大堂經理看來,他所望到的男女, 不管是啥關系, 既然他們在向這里走來, 走向過道的那頭,那么,都在走向關系不一般的路上—— 除非他們是夫妻,關系本來就不一般。
這一天,汪萍穿著寬松罩衫、純白裙裝;于承穿著望上去很柔軟的塔夫綢面料夾克衫,夾克衫的左袖上裝飾著口袋。大堂經理覺得汪萍的著裝既養(yǎng)眼又素雅,而于承的著裝則是休閑、隨意的。平時,面對向他走來的每一對歲數落差不大的男女,大堂經理基本能判斷出他們是不是夫妻。真正的夫妻,他們的體態(tài)和神情是很松弛的, 有時, 他們甚至會讓這種松弛呈現出一份冷漠和陌生, 更有甚者,會邊走來邊相互爭吵。而于承和汪萍是不一樣的,望上去,他們的神情和體態(tài)盡管是放松的,可這松里還是有著一種“緊”,這種“緊”,有經驗的人是望得出來的, 它體現在兩人的只走不說里, 體現在兩人不太舒張的表情里,當然,也體現在兩人相隔兩只拳頭的距離里。
可是, 這種“緊”也像是一根無形的線, 牽連著兩人, 使兩人在某些方面有了一致性, 比如,即使中間隔著兩只拳頭的距離,可他 們在走動時, 都有著靠向、靠近對方的體態(tài), 兩人的步伐幾乎是一致的,兩人的面孔上似 乎也都有著迎合對方的微妙神態(tài)。在這種神 態(tài)里,眼神特別好的人甚至可以看出他們寄 予對方的幻想、期許。
現在,于承和汪萍之間正有著這么一種 “緊”,這么一根無形的線。某種急迫隱藏 在他們的體態(tài)、神態(tài)、腳步的一致性里,隱 藏得深深的, 所以, 他們望上去卻是放松的。
基于這些,大堂經理實際上已基本判斷 出了他們之間的關系??墒?,錯了!假使汪 萍的衣裳沒有換,她和于承之間的關系,在 大堂經理的眼里,肯定是另一種更直觀、更 明顯的關系。今天,她換下了裸粉色系的蕾 絲邊上衣、條紋褲、魚嘴鞋,洗去了頰彩和 眼影,也洗凈了灰米色指甲,然后換上寬松 罩衫、純白裙裝、休閑樂福鞋。
是成剛讓她換的。成剛對她說,你現在 的身份刷新了,你現在是我公司的出納,還 是我的表妹,所以,你穿上我給你買的衣裳 和鞋子,也把面孔好好洗一洗。
汪萍的著裝和打扮就走上了成剛給她定 下的淡雅大方、質樸美麗的路線。在這身著 裝和打扮中,最“硬核”的是她胸前掛的鋯 石火蜥蜴吊墜和左手腕上戴的手鐲形腕表, 這兩樣東西都是成剛給的。那腕表精鋼表身, 咖啡色鱷魚皮表帶。成剛還告訴汪萍,這表 具有 50 米防水功能,今天的事辦成,這表 就不要摘下來了。
汪萍成了一個時髦優(yōu)雅的城市姑娘。真 是人靠衣裳馬靠鞍,成剛對汪萍裝扮上的提 議,立刻讓汪萍“出圈”了,一下子離開了她的小姐妹隊伍。
于承和汪萍走過羅馬式穹頂的大堂,拐 進了一個寬寬的走廊。走廊的兩面是磚墻, 上面有著精美的花卉蟲鳥圖案。接近走廊盡 頭的一側,有一個不大的飲品屋,門口里側 有一個姑娘在向他們含笑致意,她穿著月白 琵琶襟上衣,黑褲腳上鑲著黑色的絳子。
于承問汪萍,進去坐一歇?
汪萍點頭,她不可能不答應。走出成剛 公司的一瞬間,她就覺得自己已經被成剛交 出去了,交給了于承。她已經不由自主了。 成剛是在自己的公司里交出汪萍的。他先讓 汪萍提前好幾個鐘頭來到他公司,還用一本 正經的聲氣對汪萍說,你這是體驗生活。當 那個真出納、蘇北婦女離開座位后,汪萍坐 了上去,對成剛說,像嗎像嗎?我是不是應 該在這里先做上一段時間的真出納和你的真 表妹?成剛笑了,他覺得帶汪萍來公司“體 驗生活”或許是多此一舉了。不過在心里, 他還是為自己的舉動辯護了一下:說讓汪萍 “體驗生活”可能是一句戲語,可是,在見 于承前,盡量讓汪萍離開她原來的那個環(huán)境 長遠一點兒,倒是真的。
兩人進了飲品屋。飲品屋北側的古銅色 鐵藝護欄邊還有一處不小的院子式的空間, 里頭有一架滑梯、一片林子,還有一只紅木 圈臺, 上面放著可樂機、榨汁機等。沒一歇, 一個穿著紅色機車馬甲的男服務生在圈臺上 拿起幾杯飲料,放到左手端著的托盤里,然 后走到滑梯邊,把兩杯飲料放到滑梯上?;?梯往上滑動起來,那兩杯飲料升到了酒店二 樓客房的公共平臺。男服務生又端著托盤穿 過鐵藝護欄中間敞開著的過道,來到于承和 汪萍坐著的卡座邊。穿琵琶襟上衣的姑娘從 男服務生的托盤上拿下兩杯特調飲料,放到于承和汪萍之間的大理石茶幾上。
于承和汪萍周圍散發(fā)著各種飲料混合在 一起的清香。于承低頭望茶幾上塑封的小吃 單子,點了幾樣小吃。
于承對汪萍說,在成剛公司上班很忙 吧?他生意還不錯的。汪萍說,不算忙。
如果在往常,講瞎話時,汪萍會笑。這 次,她也想笑,可她屏牢不笑。成剛是她兩 年多的??土?,小姐妹都已經把他叫作“汪 萍的老公”了??山裉?, “汪萍的老公”卻 讓她換了衣裳,跟于承出來了,講是代成剛 去于承的辦公室簽合同。成剛還拍著她的肩 胛說,怎么簽得成,你動腦筋。汪萍打掉他 的手,說,你哪像我的“老公”?讓我動不 該動的腦筋!
講是這么講,汪萍還是跟于承出來了。
于承說,成剛做啥把你這個表妹藏得那 么深……
汪萍突然想起,成剛對她還有另一個特 別的交代:你必須要有矜持的樣子,同時, 還要另外做出一個樣子,就是你是個很聽老 板話的人。這兩個樣子似乎是自相矛盾的。 對于成剛講的這兩個樣子,汪萍覺得要完成 它們是有難度的,是很難把這兩個樣子拿捏 到一起的。盡管覺得很難,可她還是要朝這 個方向努力。她說,坐一歇,我就回轉吧?
她講得很慢,吞吞吐吐,配合著她語速 的是她的表情:她目光低垂,面孔上露出羞 澀的神情。于承面孔上則露出疑惑的神情, 不過這神情很快消失,他說,好。
汪萍心里咯噔了一下,覺得自己做得過 頭了,矜持的度,真的不太好把握。不過, 她是一個聰明、機敏的人,立刻開始了不露 痕跡的補救。她說,不過,還要去你辦公室 辦正事。我不能把我哥的話當一陣風。
確實,直到現在,汪萍的心里,還根本 沒有要把成剛的話當作一陣風的想法。關于 這次出行,成剛講了好多話。有些話,他講 得明白透徹;有些話,他沒講透,可比講透 了的話更讓她記得牢;有些話,他沒有講, 可比講了還讓她覺得響亮。有些話,她已經 完成;有些話, 她覺得差不多也快要完成了; 也有些話,她覺得她要努力去完成。
她面孔上顯出幾分不安。于承望著她, 也像在猶豫著啥。汪萍拿起手機,又放下, 然后,有點兒出神地望著她面前的杯子。于 承伸出手來,放在汪萍的手背上,摩挲一 下,說,換個地方吧,到我的辦公室,聽你 哥的……到那里后,我會在那幾張紙上簽上 我的名字,讓你帶轉去,交給你哥。
汪萍曉得,成剛很想得到那幾張紙。 可他說了,這幾張紙上的條款,要讓汪萍這 個公司財務兼他的表妹去跟于承最后確定一 下,然后,讓她代表他,在上面把字簽了。 成剛這句掩耳盜鈴式的話,是在三個人跨出 成剛公司的門口時說的。成剛的話音一落, 于承也說了一句掩耳盜鈴式的話,他說,我 們再好好斟酌斟酌。汪萍聽了后想笑,可她 屏牢了,說,既然于大哥要我去你辦公室, 我也只能去了。今天,于大哥真好,親自來 接我。
于大哥真好——這話,汪萍幾乎說對了。 因為剛才,于承說,我不會為難你,只要到 那里,就算完成了你哥交辦的任務。
可到了那里,于承還是食言了,他變得 不管不顧了。
于承和汪萍到的地方,講是辦公室,其 實就是“居禮”酒店的一個套房,不過,望 上去確實像是一個帶著休息室的辦公室。推 開門,先落眼的,是一只金絲楠木的大寫字臺,上頭擺放著紅木筆筒、鎮(zhèn)紙,雞翅木龍 頭筆掛。寫字臺的左邊,還有一只巖槭木臺 桌,半月形。讓人彈眼的是,精雕青銅鍍金 裝飾布滿了桌身,有玫瑰花枝和系著綢帶的 橡木葉,臺桌腰線正中鑲嵌著一組小天使主 題淺浮雕。臺桌四條桌腿呈圓柱形,鑲嵌著 青銅凹槽柱飾。桌腿底部由交叉支桿相連接, 支桿中間有一個青銅鍍金帶柄花瓶。臺桌上 放著一只花盆, 里面栽著高心卷邊的月季花, 嫣紅嬌嫩。
寫字臺右面幾步遠,是一個半月形的門 洞,上方垂下紅色的絳子,很稀疏,所以, 門洞里頭的那張大床一覽無余。大床是歐式 的,琺瑯床腳,琺瑯靠背上嵌著橙色的荷蘭 絲絨。
汪萍在寫字臺對過的北美黑胡桃木長沙 發(fā)上坐下。這是她進門后,唯一可以自主確 定她能落座的地方。成剛的告誡還在耳邊, 她不可能沒有于承的示意,一進門就自說自 話地穿過半月形門洞,到里面去;她也不可 能沒有于承的示意,坐到寫字臺后面的高背 椅上,因為寫字臺上盡管有筆筒和筆掛,可 根本不見一支筆,而且,一進門,于承就立 著,根本不說要她簽字啥的。汪萍轉轉頭頸, 看來是對的,除了寫字臺后面的高背椅子, 就是寫字臺對過的這張長沙發(fā),是她不經邀 請唯一能坐下的地方了。
一坐下,汪萍就感到身體左前方的那幾 根紅色絳子飄動了一下,像是在向她召喚的 幾條纖細的手臂。汪萍讓自己鎮(zhèn)定,本來, 有些情景或許就是她該期待的。受人所托, 忠人之事,本就是為人之道,何況,她還不 是義務的,成剛出手大方。可她不能急, 她都認為那幾根紅色絳子是向她召喚的手臂 了,這說明她已經忘記了成剛的告誡。她抿抿嘴巴、理理頭發(fā)、并并兩腿,這三個動 作,就是她對成剛嘴巴里所說的“矜持”的 理解,可這個理解似乎有點兒過了,過猶不 及——就是在這個時候,于承開始不管不顧 的。他沒有在長沙發(fā)上坐下,沒有這個過渡 動作,而是直奔成剛為兩人今天的相見預設 的主題。
可很奇怪,在于承的不管不顧中,汪萍 奇怪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急。她覺得這急不好, 違背了成剛的告誡。不過,還是那一句話: 于承的不管不顧, 就是她該期待的。講到底, 成剛的告誡,是在要她裝,而裝的目的,就 是為了讓于承“急起來”,真正“急起來”。 不是說,有些事必須要“急”著做,慢悠悠 也可以做, 可是, “急”著做跟慢悠悠地做, 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一點,作為某一方 面的“大師”,成剛懂,汪萍也懂。而“大 師”成剛對汪萍的告誡,其落腳點就是于承 的這種不管不顧,同時讓汪萍的工作更加出 色,所以,汪萍才在剛才的飲品屋里表現出 了謹慎、不安的情狀,這情狀的落腳點當然 也是為了于承的不管不顧。
可是,成剛沒有要她在這種不管不顧中 反抗,更沒有要她以同樣的不管不顧去反抗。 起先,她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起先,她 以為于承不管不顧的地方不對,地方不該是 沙發(fā),應該是紅色絳子的里面,所以,她不 管不顧地反抗了,她還喘息著嘰咕一聲,里 面。她不曉得自己是不是騰出了右手,朝絳 子那邊指了一下。于承突然停止了動作,汪 萍也停止了動作。
汪萍注意到于承在朝絳子的那邊望。于 承伸出手,這手還沒做出牽引動作,汪萍就 立了起來, 朝垂著絳子的半月形門洞那里走。 她感到她剛才的那一聲嘰咕是一個承諾,她現在的行動,是在踐行這承諾。即便不是這 樣,既然這個地方叫套房,那床應該是所有 房間的主角,到房間,哪有不走近這個主角 的道理?走近這個主角也不等于要做啥。汪 萍就朝絳子的里面走了。
一根絳子拂在了她的頭上,似乎也一下 子把她大腦里的思緒拂去了。她一個激靈, 明白自己是在走向哪里——她走向的,其實 是成剛交給她的一個任務。她也再次想起了 臨出發(fā)時,她在心里跟自己講的一句話:收 人錢財,忠人之事,這只是我與成剛之間的 一筆生意。
剛才坐在沙發(fā)上時,怎么忘記這句話了 呢?不,也不是忘了,是于承太急,一急, 就錯把沙發(fā)當作這個地方的主角?,F在,她 正在走向真正的主角了,望上去,她是領著 于承走向真正的主角。
汪萍終于進了半月形門洞的里頭。她立 住后,又對自己說,收人錢財,忠人之事, 這只是我與成剛之間的一筆生意。幾乎就在 這時候,她感受到了一股外力,既輕柔,又 有力。她倒下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飄進她的 鼻孔。她不曉得是床上灑香水了,還是頭下 的那個枕頭是花草芯的。
她還是感到于承太急了。后來,她終于 清楚了生意人為啥總是顯得那么急,其實, 那是他們對待時間的一種態(tài)度,他們都不喜 歡拐彎抹角,如果曉得了一樁事情的結局, 他們很想省略過程,除非這個結局和過程一 樣能給他們帶來利潤。
現在,于承直奔結果了。嗒,汪萍身上 的一個金屬扣發(fā)出了一記輕微響聲,然后, 她感到原本繃緊了的身體一下子松弛了,也 松軟了——于承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變化。
可接下來的一瞬間,汪萍的身體重新僵硬起來,她的身體也拱了起來。于承的手轉 了個方向,可馬上被汪萍的手捏住。他不以 為意,覺得這是正常的,汪萍不這樣,她就 不正常了。她是正常的,所以她在他的面前 重新變得緊和硬了,也抵擋了,可這只能讓 于承覺得穩(wěn)操勝券,覺得熱血沸騰。他再次 行動起來,嘴里喚一聲:妹。
汪萍再次捏住于承的手,力道比上次更 大,身體也扭動起來。她在犟,又一次違背 了她在心里對自己講過的那句話。沒辦法, 很多時候,人是不能把控自己的,這一刻的 自己,根本不能主宰下一刻的自己。
于承也加大了力道,可馬上,他的手背 上有了一點兒疼痛,是汪萍的指甲進入了他 的皮肉。他也終于真切地感覺到,汪萍是在 真反抗,不是在裝樣子??蛇@感覺并沒有讓 他放棄,他反而用了蠻勁,他的蠻勁換來的 是他肩膀上的疼痛。這一次造成疼痛的是汪 萍的牙齒。于承在疼痛的時候,沒有聽見汪 萍在心里對自己說的那句話:這一次,我真 的真的要拒絕。
不, 他聽見了。他聽見后, 跳到了地上, 說,我原以為成剛又去歌廳叫了個冒牌貨過 來。
汪萍也跳到了地上。于承望著整理著衣 服的汪萍,說,走吧,我送你回轉。
隔了一日,于承讓成剛去了他的另一個 辦公室——里頭沒有垂著紅色絳子的半月形 門洞。辦公室里,有兩個嵌入墻裙的書架。 跟之前那個辦公室里的筆筒、鎮(zhèn)紙、筆掛一 樣,這兩個書架,讓熟悉于承的人覺得他是 在裝。
辦公室的四垛墻上都掛著國畫, 靠北墻, 有一只鍍金博古架,上頭擺滿各種小擺件。 博古架的邊上, 還有一只綠漆底繪彩的小柜,上頭坐著一盆碩大的靈芝。小柜的邊上有一 張三人沙發(fā)。
于承坐在大班臺后, 對成剛說, 你成了, 我們公司的項目放給你做了。
在于承的吩咐下,他的手下人跟成剛簽 下了合同。然后, 成剛回到于承的辦公室里。
成剛說,謝謝阿哥。于承說,那女的, 你不是在歌廳叫來的?成剛面孔上的表情僵 硬一下,說,是的,是歌廳叫的。
于承面孔上的表情也僵硬了一下。成剛 咽了一口饞唾,咽得似乎有點兒艱難。于承 說,坐過去,一道坐沙發(fā)上。
于承從皮座椅上立起來,繞過大班臺, 成剛跟上。兩人在小柜邊的三人沙發(fā)上坐下 后, 于承伸出手來, 放在成剛的膝蓋上, 說, 今天夜里,我們去歌廳唱歌?成剛的眉頭舒 展開來,說好。
成剛又咽了一口饞唾,這次,咽得似乎 滑爽多了。他面孔上露出笑來, 再次開口說, 汪萍把我的事辦成了,我是該多去捧捧她的 場。于承也笑著說,以后你去捧她的場,就 帶我。成剛說,大哥講笑話,是你帶我,隨 便去哪里,都是你帶我。于承說,好,那我 今朝帶你唱歌去。
汪萍手拿卷發(fā)棒,把額前的劉海橫著向 外卷了卷,用液體噴霧發(fā)蠟朝額前噴了噴, 她額前蓬松的頭發(fā)就被固定了。接著,她用 手指替代海綿刷, 把面孔兩邊的脂粉抹均勻, 又用棉簽頭一點點涂抹眼影膏,還用眉影粉 勾勒了一下眉毛。最后,她修剪了一下自己 的灰米色指甲。
侍弄自己完畢后,汪萍開始等成剛。本 來成剛上晝要來汪萍這里的,可他要去于承 那里簽合同。他打電話過來講這事時,汪萍 吃了一驚。然后她似有所悟,答應了成剛中午過來的要求。
一縷陽光從梳妝臺上方的窗框里照過 來,照在她補過頰彩的面孔上,面孔上就發(fā) 出了晶瑩的光澤。虛掩著的門發(fā)出“吱呀” 一聲,她面孔上的光澤就照亮了成剛的眼睛。 他幾乎要撲到汪萍身上了, 可汪萍閃開了他。
一句話,差不多在汪萍的喉嚨頭滾動了 一下:有意思嗎?都把我賣給了別人,還有 意思嗎?
汪萍讓成剛坐,坐到她前面的一把藤椅 里。她自己則坐到了藤椅邊的一把木椅子里。 一坐下,汪萍就竹筒倒豆般地對成剛講起話 來。她一點兒也想不到自己會這樣,第一趟 在成剛面前演講一樣地講話,聲氣里還帶著 點兒狠勁。
她說,本來想還你錢,可你的事情還是 成了,成了的話,等于我也為你辦成了事。 想讓我講真話還是假話?我還是講假話吧, 因為我講真話,你也有可能把這些話看成假 話,我還不如直接講假話,你倒有可能把它 們看成真話。我講了:我到了那里后,想, 我只要讓于承感受到你的一片真心就可以 了。如果真是你的妹妹,哪會剛認識就可以 讓他那樣的?可為了我哥哥,我還是跟著于 承到了那里,可真的,作為成剛的妹妹,我 怎么可以讓剛認識的人那樣?我終于沒有讓 他那樣。我的做法不是真正應了你的那句話 嗎?既矜持又很聽哥哥的話。不,比應了你 那句話,做得更好,簡直把你的話發(fā)揮到了 天花板上,不可能做得更好了——于承答應 了把項目給你做,就是最好的證明。
成剛立起來, 面前的汪萍讓他覺得陌生。 不過他笑了,他覺得這種陌生里還是有著一 種熟悉。他想起來了,就是這種熟悉,讓他 跟一位 K 姐保持了這么長遠的交往。他想去親近椅子里的汪萍,可汪萍提前立了起來, 還靈巧地躲過了他。
第一趟躲過他的親近,成剛沒有在意; 第二趟躲他的親近,成剛警覺了。他覺得他 所感覺到的陌生確實是陌生了。
可講到底,這陌生還是他熟悉的。
在從停車場走向“花都”卡拉 OK 廳時, 于承的話特別多,他對邊上的成剛說,你曉 得嗎,那年我決定向銀行貸那么大的數目時, 我母親“撲通”一聲,跪在了我面前,說, 你要貸的話,我一直跪下去。
他的語速很快, 明顯是不需要成剛插嘴、 回話。他還說,你曉得嗎,那年我打算把秀 麗娶進家門時,我爸突然把一把切菜刀遞給 了我,說,要么娶這個高顴骨女人,要么把 我劈了。我對他說,我如果娶兩個呢?很明 顯,我爸被我的這個問題問倒了,對于我提 出的這個問題,他一點兒也沒有思想準備。
他的語速還是很快。成剛也識相,不插 嘴,只負責聽。于承說,后來,我真的把兩 個女的同時接到了我在海上灣的家里,當然 秀麗也是兩個之一。我跟她們都沒有要那張 紙,就住著,她們兩人處得很好,她們跟我 爸也處得很好。
于承和成剛到了“花都”的門口。成剛 先跨進了門,在跨進的一瞬間,成剛下了一 個決心:今晚少講話,甚至不講話。
一片鶯歌燕語,一片光影迷離。于承終 于閉上了嘴巴,他微微側轉著頭,似乎用耳 朵在那片鶯歌燕語里捕捉著啥。成剛留意到 了這一點,可他還是不開口,只是朝著一扇 標著“K16”的門, 努了努嘴。成剛推開了門, 走進半明半暗的包間,殘留的脂粉氣和淡淡 的煙酒味馬上包圍了兩個人,這說明包間的 通風不大好,可有啥辦法,這就是歌廳的味道。對來歌廳上癮的人來講, 一段時間不來, 還常會懷念這種味道呢。他上癮的,與其講 是唱歌,不如講是這種味道,因為,來歌廳 唱歌、跳舞、“搗糨糊”等,都是在這種味 道中展開的,一切的活動也都化作了這種味 道,這種味道也吸納了唱歌、跳舞、“搗糨 糊”等行為。所以,可以講,這種味道就是 唱歌、跳舞、“搗糨糊”,以及“搗糨糊” 的對象——那些前來包間作陪的姑娘。
成剛和于承開始抽煙,也開始喝酒。煙 是長嘴的“金中華”,酒是小瓶裝的“五環(huán)” 啤酒。領班帶進了一長串姑娘,于承的目光 搜尋一下,然后浮起狐疑的神色,落在成剛 面孔上。成剛低了低頭,然后抬起,目光迎 著于承的目光,似在等著于承問話??珊芷?怪,于承轉過了頭,沒有開口,他好像被成 剛的沉默感染了, 也不太愿意講話了。不過, 就在他轉過頭去后,成剛的嘴里吐出了三個 字,是吐給領班的:調一批。
又一批姑娘來了,于承的目光再次搜尋 一下,卻沒有轉到成剛面孔上,直接低下了 頭,端起了桌子上的酒杯,灌了自己幾口。 領班上前,想跟于承講幾句,可成剛先于她 開口了,說,調一批。
一批姑娘再一次魚貫而入。于承的身 體仰在沙發(fā)上,目光斜視著她們,牙骨鼓了 一鼓,不過隨即,他的嘴角處露出了一縷微 笑。他微笑著把面孔轉向成剛。成剛覺得他 的笑里有內容,笑里一旦有了內容,是讓人 不太敢直視的,所以,成剛轉過了頭去,卻 豎起了耳朵。他想,于承大概就要說出聲音 了,這聲音也是他嘴角處那縷微笑里的一個 內容,就是一個人名。目前,這個人名同樣 被成剛鎖在了自己的牙關里。可是,等了一 歇,成剛沒有聽到聲音。很奇怪,似乎在過來的路上,于承的話都講光了,跨進這個包 間后,他不開口了,他跟成剛一樣開始了沉 默。不過,成剛還是轉著頭望一眼于承,又 望一眼前頭的那排姑娘,舉起右手,指指最 右邊的那個直發(fā)姑娘, 說,你過來,陪我大哥。
姑娘幾乎蹦跳到于承的身邊,坐下。成 剛又舉手, 向最左邊那個朋克頭姑娘招招手。 姑娘抻抻自己短裙的下擺,慢慢向成剛走過 來。其余的姑娘也不等領班的指令了,立刻 轉身,走出包間。
好了,點好了酒,也點好了姑娘,現在 可以點歌了。成剛想拿起茶幾上的點歌本時, 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右側有點兒燙。他朝右微 微側過頭,望到于承在低頭點煙。他的手就 伸向了點歌本邊上的手包,從包里拿出兩頁 紙來。
朋克頭姑娘試圖把右手伸進成剛的臂彎 里,成剛甩了甩手臂,擺脫了這只右手,然 后把兩頁紙伸到于承面前,說,哥,我把這 紙撕了。于承說,啥意思?說好給你做的。 成剛說,其實,兄弟之間,開心就好,別的方面,無所謂的。于承說,可你讓我不開心 了。成剛說,我本來是想讓你開心的,我曉 得,你是越難的事,越會高興去做,可是, 你又是一個越做越想要結果的人,不達到目 的不肯罷休的人。這樣,最后往往還是不開 心。于承說,我現在,反而不希望有這結果 了,倒不是為了最后開心不開心的問題。
于承望著茶幾上的一堆碎紙,說,可我 那里的兩張還在。成剛說,你也撕了吧。于 承說,即便撕了,它們也在我心里了。
于承哈哈笑了起來。這時,在聰明的直 發(fā)姑娘看來,一個她不很明了的芥蒂在兩人 之間消失了,她就匆忙站起來,開始倒酒。 還沒等她把酒杯端起來,于承又說,其實, 對我來說,你導演不導演這出戲,我都是無 所謂的。成剛說,我明白,所以,我改變了 主意,把你領到了這一家歌廳。于承說,很 好, 我今天夜里還是會開心的。你, 有水平。
終于,直發(fā)姑娘把兩杯酒分別遞給了于 承和成剛,同時,她和朋克頭姑娘也雙雙舉 起了酒杯, 四只泛著泡沫的杯子碰在了一道。
【林宕,本名徐斌,在《上海文學》《鐘山》《清明》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小說先后被《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中篇小說選刊》《新世紀文學選刊》等刊物選載。短篇小說《十八節(jié)》獲第九屆《上海文學》獎,短篇小說《風墻后的眼睛》獲《雨花》雜志社“精品短篇”小說獎,中篇小說《沒有的石榴花》獲得2019上海市作協(xié)會員年度作品獎?!?/span>